龙群鹰阵 那是一个晴冷的天,天上不见一只飞鸟。 地勤人员忙碌着为升空的飞机做最后的检查,待命起飞的飞行员在机翼下谈论 着前一天的空战。 “喂!快看那是谁?”飞行员魏双禄喊了一声。 一辆吉普车在机场指挥室的门口停下,从车里走出几个穿陆军衣服的人。走在 最前面的身材不高,肩膀挺宽,越走近,看着那人越面熟。 “那不是彭德怀司令员嘛!”魏双禄又喊了一嗓子。 刘玉堤霍地站起来,一米八的大个头,像一棵大树矗立着。他半信半疑:“别 瞎扯!彭司令员哪有时间到机场来。” 来人越走越近,空地勤人员不再怀疑他们的判断了,齐刷刷站起,一边兴奋地 耳语,一边慌乱地整理服装。 执勤官喊出“立正”的口令后,跑步向前作了报告。 彭德怀注意地听着报告词,然后走向队列,和前排的人挨个握手。 ‘都是些年轻人。”彭德怀扭过脸对空三师政委高厚良笑着说。 他握住地勤人员的手,停下来,双手托起那只手,久久望着。 那只手的手背已经冻成紫红色,手指又粗又大,肿胀得连皱纹都不见了。彭德 怀又托起他的左手,左手冻伤得更严重,手背已经烂了,紫痴上渍着脓血。 “为什么不包扎?!”彭德怀皱起眉头。 “……包上纱布工作就不灵便了。” “去找医生,包起来!”彭德怀司令员下了命令。然后问,“你是机械员?喜 欢自己的工作吗?” “报告司令员同志,我很喜欢,非常喜欢。我们大家都很喜欢自己的工作。” 彭老总满意地笑了。他朝右走了几步,飞行员们立正了。 彭德怀示意大家稍息,说:“空中很冷啊!”说着,他走到范万章跟前。 范万章一挺胸膛,回答道:“不冷,司令员同志。温度还不到零下45℃。” 话没说完,司令员已经把他衣服上的一个扣子解开了。范万章明白了司令员要 看他的内衣,便赶忙解开了飞行服的纽扣,露出灰色的棉背心和白色的衬衣。 彭德怀一件一件看过,说:“你们穿这些衣服冷啊!应该加厚,里面应做宽一 些,可以多穿些内衣进去。” 空地勤人员注视着彭德怀,他比照片上显得消瘦、憔悴,脸上的皱纹一棱一校, 像犁铧翻起的冻土地。风霜打磨过的粗糙皮肤,使这群年轻人想起他们终年劳作的 父亲。 彭德怀朝飞机走去。机头、机翼、机尾,他—一细看,绕着米格机转了一圈又 一圈,最后蹬上舷梯,坐进座舱。 飞行员李文清指着座舱里的设备,—一介绍。彭德怀认真地听着,脸上没有笑 容,厚厚的嘴唇紧抿,目光里满是沉重的思索,思索的沉重…… 米格—15性能优良,但也有缺陷,“腿短”,飞不到“三八线”就得返航。彭 德怀从空军能直接支援前线地面部队的需要出发,一再希望空军基地推进到北朝鲜 境内。中央军委做出决定,自1951年春季开始,先后投入近10个师的兵力在朝鲜北 部修建歼击机机场。 美国的侦察机发现了这些正在修建中的机场,这个消息使威兰烦恼,他通知第 五航空队说:“如果共军真的设法建成了这些机场,并且在机场配置米格,他们就 能把米格走廊的空域向南一直伸展到平壤。”他命令第五航空队轰炸指挥部:“立 即派出轰炸机或雷达轰炸机。” 17个在建设中的机场炸了修,修了炸,最后只能停工。 彭德怀的目光严峻,走下飞机,自语般地说:“好飞机。如果空军能像陆军一 样控制住敌人的活动,那么就可以更快地战胜敌人。” 吉普车载着彭德怀司令员远去了,机场上人们的心还是沉甸甸的。 这天,七团副团长孟进带领米格机群升空作战,一举击落敌机7 架,击伤1 架。 七团一大队大队长刘玉堤一人击落敌机4 架。 刘玉堤,三师的人习惯叫他大刘。他个儿大,胆儿大,嗓门大,往那儿一站, 看他一眼就觉得万事不用愁。关东的白山黑水造就出这么一条汉子,注定是要干一 番业绩的。国民党起义的飞行教官对笔者说:“那个刘玉堤,就是带飞一次,你问 他敢不敢单飞,他准说:‘敢’!” 李汉够愣的,刘玉堤比他还多几道棱。李汉说:“我在联合司令部当检查主任, 刘亚楼让我组织复杂气象训练,教官没有,教材没有,我搞来一部苏联电影片子, 找到苏联顾问留下的穿云图飞行数据,刘玉堤看了一遍电影,背下了数据,就一拉 杆冲到云里去了。” 凡是见到过刘玉堤的人,都会惊叹:他怎么会有那么一双眼睛!简直是两颗黑 太阳,光芒犀利,咄咄逼人,令你不能对视。你不会再认为刘玉堤不过是胆儿大、 邪愣、草莽。他那种和野性融为一体的灵性具有摧枯拉朽的威慑,那种颖悟、慧黠 为野性之虎平添双翼,于是勇猛在睿智的催化中挥洒得淋漓尽致。 他能够在飞机进入螺旋,坠人沟底的瞬间从容地蹬舵、推杆、改出。冲出沟底, 跃升千米,再造成螺旋,再改出,反复数次。那是他放单飞不久,机场上所有的人 都闭了双眼,他没事儿似的笑嘻嘻落了地。 日本教官劈头大骂:“八格!” 刘玉堤咧着大嘴笑得痛快顽皮。 他能够在闪电般的空战中准确地捕捉时机,以一对十,连续进攻。套进他瞄准 具的敌机没有一个幸运生还,被他击中的敌机没有一架不是凌空解体,他那100 米 内逼近射击令美军的“二战”飞将目瞪口呆。 中朝空军联合司令部给刘玉堤发来嘉奖电。 他被授予一级战斗英雄、特等功臣、二级国旗勋章。 手绢把军功章一包,他又飞上硝烟滚滚的朝鲜半岛上空。一场鏖战,两架敌机 在他的炮口下化成碎片。动作太猛,僚机失去联系,返航时他的单机与70架敌机组 成的机群遭遇,黑压压一片。刘玉堤热血沸腾:机会又来了!这就是刘玉堤。他佯 攻、侧攻,逗乱了如铁的敌阵,两个回合,两架敌机被击落,钻人大海。 战友们打趣,抱着他的脖子,说了动情话:“打落7 架了,别愣闯,多注意安 全,家里还有大嫂呢。” “你大嫂喜欢的就是我这愣劲儿!”刘玉堤嘻嘻哈哈地一通笑。 第二天他击落了第8 架。 这一仗空三师七团、九团全体出征,对实施地毯式轰炸掩护的34架F -86进行 围攻。7 架F —86中弹起火,8 架B -29或毁或伤,爆炸的、栽入大海的、逃回机 场上空解体开花的,美军第五航空队被弄得一片惊恐。正在朝鲜战场视察的范登堡 目睹了这次惨败后惊呼:“几乎在一夜之间,共产党中国便成了世界上空军力量最 强大的国家之一!” 空三师威震四海。 在这龙群鹰阵中,每个人都有史诗般的经历,每个人都有只属于自己的故事。 孟进,他的故事正像他的个性,是属于悲壮型的。 1952年1 月,空三师即将结束第一次轮战,转入二线机场休整、改装。11日, 这是最后一仗,孟进特意理了发,刮了脸,整理了床头柜里的书籍和信件,连床铺 也重新收拾了一遍。 “孟副团长,急着和女朋友会面吧?”飞行员和副团长逗乐。 孟进无声地笑了笑。 他确实有个女朋友,医生,挺漂亮,团里不少人都见过。参战前那位女医生到 团里找他,飞行员捣蛋,悄悄躲窗户下听他们谈话,听来听去,只有女的声音。飞 行员急了,怕他们副团长被女医生甩了,喊一声:“副团长电话!”把孟进调了出 来。 “你说!打篮球你递过球去,总没人接,你气不气?” 孟进笑笑。他最喜欢的活动是打篮球。 “笑啥?我们要是那女的,早跟你吹了!” “放心吧,不会的。小伙子,许多时候话是多余的,没有力量的。” 飞行员们想想也有道理。他们哪个有心事,不都喜欢找这位寡言的副团长嘛。 他那全神贯注的目光,为你的痛苦而颤抖的双眉,使你受伤的心在无言中缓缓得到 抚慰。 孟进宽厚、挚诚。他很能体恤别人的疾苦,他自己的伤口却深深包藏,自己悄 悄去舔。他外柔内刚,心里常常升起莫名的孤独和压抑。 他和王海,刘玉堤一同毕业于东北老航校,他是飞行一期甲班,王海,刘玉堤 是飞行一期乙班。开国大典空中受阅,孟进是惟一的我军培养的第一代飞行员。进 入朝鲜空战,孟进总感到力不从心。尽管七团在他带领下战绩辉煌,尽管他的空中 指挥艺术使不大看得起人的苏联顾问都交口称赞,但孟进对自己不满。这种不满随 着空战的激烈、残酷,日渐加剧。 他的日记本上写着这样的话:一个英雄部队不能容忍一个没有战绩的人做他们 的指挥员。 他惩罚自己,床头柜一侧,画着一个黑色的0 。每天一睁开眼,首先面对0 的 羞辱。 1 月11日,孟进一醒来就扯下那个黑色圆圈,划根火柴烧了。 上午空战,七团三大队在平壤上空击落3 架F —80,击伤二架。中午,已经理 过发的孟进又找人递了个光头,下午再度率队升空,这一仗,二大队击落F —86型 3 架。 全团落地后,惟独带队长机孟进的飞机没有回来。 星星已经亮了,他们的副团长还没有音信。 没有人吃饭,没有人睡觉。 火速通知地面部队,查找孟进的下落。 分头与兄弟部队联系,询问有没有三师的飞机迫降。 最后一仗的胜利被沉重的忧虑冲淡了。 第二天,地面部队传来消息,肃川山脚下发现一架米格机,飞行员已经牺牲。 距离米格不远处,有一架F —86的飞机残骸仍在燃烧。 “副团长终于有战绩了……” 一个飞行员抽泣地喊了一声。 全团飞行员这才反刍般地回想起副团长的种种反常。 他们默默地注视着副团长整齐的床铺、床头柜,一本七团的空战记录摆在最显 眼的位置,上午的空战已经详尽地记录在案,最后一句没有圈上句号。是疏忽?还 是满腹的誓愿未竟未了? 泪水滴在记录本上,扭过头去,一眼看到门后的簸箕,乌黑闪亮的一团,那是 副团长中午剃下的头发。 孟进以悲壮完成了他生命的最后篇章。 但是,这是一个没有画上句号的故事。每个人都以自己对人生的理解,续写这 个故事的省略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