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感受 第一仗没打好,聂凤智本来心情就很沉郁,听了种种议论,他再坐不住了。一 个指挥员不能以精湛的指挥艺术服众,这是一种耻辱。同志们珍惜年轻空军的荣誉, 直率地提出批评和意见,又使他看到了今后胜利的源泉。聂凤智当天到了空三师, 坐到了飞行员中间,让他们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 面对着一张张年轻的脸,一双双含怨的眼,聂凤智又一次为战士们的忠诚、坦 率感动。 他诚恳地和他们交换意见,直率地说:“仗没打好,这是事实,责任在我。同 志们在恶劣天气下作战,打得很苦,很顽强,值得我学习。同志们爱护飞机,爱护 空军的荣誉,更使我受到莫大的鼓舞。我是个土包子,从陆军到空军时间不长,指 挥空战是个新兵、是个学生。但是我愿望从教训中吸取经验,在战争中学习本领。 这毕竟是第一仗,今后还要打第二仗、第三仗……志愿军军歌中有这么一段词—— 中华好儿女,齐心打豺狼。只要我们上下合力,同心同德,一定能完成祖国人民赋 予我们的重任。” 空三师的飞行员们大鼓其掌,说:“聂凤智有大将风度。” 聂凤智不回避矛盾,不掩饰自己的不足,他给飞行员讲自己的故事。他说,红 军反“围剿”时,他当连长,一次上级交给他个新任务,让他带领部队去打国民党 的汽车。他很有章法地在公路两旁埋伏了一个通宵,天将亮时,一群轰轰隆隆的家 伙在公路上出现了。 副连长问:“打不打?” 他仔细看了那玩艺儿半天,说:“不打,这是火轮船,咱打老蒋的汽车。” 天亮后上级首长批评他,说他把敌人的汽车放过去了。 他打了个立正:“报告首长,我这里没过汽车,只过了几只火轮船l ” 聂凤智揭自己的疮疤,旨在缩短自己和现代战争的距离,他深深感到,新的军 种的建立和运用,并不意味着新的战术的诞生和完备。新的武器的最佳性能和熟练 驾驭指挥之间,也会出现不相适应的过程。严峻的现实已不允许空军的领导干部固 于昨天的一套,必须用现代战争的新知识充实“小米加步枪”的老学问,给我军的 传统作战理论赋予新的生命力。 聂凤智不是站在空联司的指挥台前才意识到自己和时代的差距。他从小参加红 军,识字不多,思想却超常活跃。也许天性如此,凡是新鲜的东西,他都有兴趣。 固村战斗缴来了一辆国民党的吉普车,打潍县之前他和几个师长去勘察地形,招呼 他们上车,师长们一边笑一边说:“你开‘火轮船’啊?我们不坐,我们还想多活 几年呢!”一个个推推搡搡上了大卡车。 那时聂凤智30岁出头,很利索地跨上吉普车,并不觉得这玩艺有啥难摆弄的, 捣鼓了几下子,对驾驶员说:“我开,你压阵。” 开车上了路,一气开出几十公里,越开兴致越高。’心中正得意,一个急转弯, 慌了手脚,驾驶员尖叫了一声,天旋地转,四个车轮子朝了天。…… 几个师长的卡车赶到,聂凤智和驾驶员正从车里往外爬,一身泥,倒没受伤。 几个师长全乐了,聂凤智说:“帮个忙吧。”七手八脚把吉普车翻转过来,聂凤智 又坐在驾驶员的位置上。 进了四道沟,上下班聂凤智都自己开车,他说这样快慢随意,还可以节省一名 司机。这时他的驾驶技术已经十分娴熟,一般司机都比不过他。这在当时的高层领 导中,实属罕见。除此之外,摆弄无线电、打猎、钓鱼、打牌、跳舞,聂凤智都是 高手。 不过在四道沟的时候滁了星期六晚上偶尔可以跳跳舞,别的闲情逸致都顾不上 了。聂凤智的脾气是干脆、专一、一丝不苟,他把这种作风带到了四道沟。 当年给聂凤智做侦察参谋的陆伟根回忆说:“聂司令脾气很大,一进指挥所谁 也不敢稀里马哈。他的脚步一响,所有的参谋人员肃立,静候他的到来。第一个报 告的是侦察参谋,接着是气象参谋、通信参谋、作战参谋……所有的报告中,只允 许侦察参谋说:“可能”,其他汇报一律要求精确,不容丝毫误差。 “空战结束后,战绩报上来,如果是场大胜仗,聂司令像孩子似的一笑,大家 就知道有趣的时刻来了。在休息室里这个给司令倒杯浓茶,那个给司令拉过一张椅 子,司令员开始侃大山啦。他字虽写得歪歪扭扭,口才却极佳。一个简单的故事、 笑话,让他一说,绘声绘色,令人捧腹大笑,一身的疲劳全无踪影了。这时参谋跟 他开玩笑、逗乐、偷他的香烟,干什么都可以。战情一到,司令员起身就进指挥室, 严肃紧张,一切如初。” 当年的情报科长沙林说:“聂凤智是我见到的最聪明的人。聂凤智诙谐、风趣、 思维敏捷,善于集思广益,他那非凡的凝聚力像磁性极强的电磁场,每一个走近他 的人都会不自觉地被他吸引、磁化。参谋们在他手下一个个充满自信,浑身冒精气 神儿,所有能量都被他调动起来,每个人都三头六臂般的能干。聂凤智又善于把这 些能量、智慧吸收过来,发挥出去,这又使他的指挥才能迅速提高,充分显示。” 1952年10月,距他指挥的头一仗一个多月,一天来了情报:敌人大机群活动, 目标鸭绿江桥、鸭绿江边机场。当时,苏联顾问、空联司副司令员兼朝鲜人民空军 司令王链、志愿军空军一线轮战师的5 个师长,都在指挥所。 “敌五十一大队、四大队起飞了。”侦察参谋报告。 聂凤智一抬浓眉,目光盯住情报参谋。 “情报可靠,两个大队起飞115 架F -86。”情报参谋再次报告。 “报告司令员,可能是佯攻、假情况。”唯一能说“可能”的侦察参谋陆伟根 报告。 聂凤智喳地把目光射向陆伟根,一脸的凶神恶煞。 “据前线观察哨报告,头批起飞20架F -86,我分析是佯攻。”陆伟根补充报 告。 当时防空情报网有三道:“雷达、侦听、地面观察哨。苏联顾问只相信雷达, 为此聂凤智和苏联顾问常起分歧。 标图板上出现了敌机轨迹,看来机群并不太大。 这是主力还是佯攻呢?无论是把主力当佯攻,或者误佯攻为主力,结局都不堪 设想…… 标图板上的蓝色箭头迅速地朝鸭绿江逼近着。指挥所里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聂 凤智身上。 聂凤智焦黄的手指夹着中华烟,一口一口地吸着…… “再不起飞就来不及了!”苏联顾问提醒。 聂凤智细眯着眼,仍是一口一口吸,一口一口吐,一口接一口。 “嘘——” 所有的人长吐了一口气。标图板上的蓝箭头,到了清川江口往回返了。 40分钟后,情报参谋报告:五十一大队、四大队又起飞了。 聂凤智说:“来真的喽!”拿起话筒,向一等待命的空三师、空四师、空十二 师下达起飞命令。 沙林说,如果敌人佯攻我们就起飞,我们刚上去,敌佯攻机正好返航。我机最 大续航时间为40分钟,等我们落地,敌主力正好打我们个措手不及,那样起码是半 个师覆没。 聂凤智文化水平不高,却很注意发挥知识分子的作用。他手下的侦察参谋陆伟 根是个大学生,先毕业于西南联大化学系,后考入四川大学学英语,又到美国留学。 侦察参谋熊德伟,父亲是牛津大学教授,本人毕业于牛津大学。侦听员、翻译都是 聂凤智向陈毅要来的大学里的高材生。这批人吃过黄油,喝过牛奶,到了四道沟吃 高粱米,倒也兴冲冲的,他们说,关键是司令员重用,心情舒畅。熊德伟有一天找 到聂凤智:“我们的高射炮炮位有问题。”他把图纸展在聂凤智面前,“B —29航 线是固定的,我找出了它们的规律,制成图纸,如果炮位这么一变,B —29飞过来 就丧命。” “好。下午专题研究。”聂凤智很重视。 第二天炮位就做了改变,当天7 架B —29被炮群击落。 我们的空军脱胎于陆军,为数不少的于部带来了敢杀敢拼的好作风,也久久不 能摈弃一些游击习气和落后陈旧观念。聂凤智为此多次专门召集会议,阐述他的观 点。 他说:“多少年来,在我们这支农民成分占多数的队伍里,有些打仗不动脑筋、 但敢于拎着脑袋猛打猛冲的干部,常常被誉为虎将而倍受青睐;有些急躁鲁莽盲目 冒进、凭性子凭感情义气办事的举动,又往往被称为有气魄、有大将风度。这些恰 恰自觉不自觉地违背了军事科学的规律。我以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将领,首先要能 恰当地驾驭自己的感情,不为一叶遮目,不为虚火窜心,不为激言动情,善于把握 全局,善于勤思多虑,静不露机,动不露形,胜不大悦,败不大哀。只有这样,才 能使自己逐步提高处置各种军情的指挥艺术,稳步走向自由把握成功的更高境界… …” 在频繁的对空指挥间隙,他撰写了《谈谈军事辩证祛的实际运用》、《在战斗 中建设一支有战斗力的空军部队》等多篇军事理论文章。他极重视飞行员的自身素 质和作战经验的理论化。王海的《对空作战几个问题的体会》一成文,聂凤智马上 加了按语,向空军所有部队转发,并要求各师组织推行写战斗经验、写点滴体会、 写具体战例的活动,以提高部队战术技术素养。 刘亚楼说“聂凤智是工农干部知识化的典型”。 1952年冬,朝鲜战局对峙加剧,停战谈判陷于僵局。 12月初,当选为美国新总统的艾森豪威尔到朝鲜视察后宣称:要以“行动”而 不是“言语”来打破僵局。于是大规模的空中攻势开始了。这个阶段,志愿军空军 出动飞机4000余架次,击溃击退远东空军123 个机群约万架次飞机的进犯,使空中 战线向南推进至清川江一带,保护了鸭绿江、清川江沿岸的重要交通线和军事目标。 空战规模越来越大,志愿军空军的战术越打越精。美国和西欧国家把击落5 架 敌机的驾驶员称为“王牌”,在志愿军的行列里,我们的“王牌”一站好几排。 空联司的指挥水平这时已经走进自由把握成功的高层次,创造出既奇又巧的多 种战术,聂凤智把这些战术归纳为:一、虚实结合庐上击下,专拣轰炸机打。这种 战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诱敌上钩,迫敌就范。当敌人以立体配置的混合大机群 强袭轰炸我主要目标时,我先起飞一部分飞机,摆出决战的架势,将其歼击机诱离 轰炸机群,升至高空与我交战。此时我再出动一部分飞机,专对战斗能力较弱的轰 炸机、运输机发起攻击。此举运用于空战后,多次奏效。 二、轮番作战,以寡胜多,受敌空中绝对优势为相对优势。敌远程奔袭,多有 不便,正好扬我距离近、能及时补充之长,将为数不多的飞机分成几个梯次,一批 升空,一批待战,升空作战的飞机受伤或油料燃尽时,待战的飞机立即升空接应, 替换前一批飞机休整加油。如此你来我往,反复轮换,以一当十,使空战的飞机始 终处于油盈弹足的良好作战状态。1953年1 月30日的战斗即是如此。敌出动172 架 轰炸机,在100 余架F -86的掩护下,空袭清川江大桥,我空军便组织一、二线部 队起飞96架次,分成三个梯队轮番反击,迫敌轰炸机群尚未深人清川江以北便纷纷 南逃。 三、见机而作,反常用兵,不拘一格争取空战主动权。美军作战,循规蹈矩, 我空军虽然年轻,却思想活跃,敢于打破常规,与敌游击作战,以巧制胜,以奇制 胜。这又是以我之长击敌之短的传统战法。“打着陆”是美国空军奉为经典的看家 本领,一段时间,美军每次空战都以一部分飞机,专乘我机飞返着陆,实行尾随偷 袭。察知这一规律后,每当战斗飞机返航后,我即起飞数组飞机,也用尾随的方法 专打尾随我机的敌机。一时间,我军机场上空,常常出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的战斗场面,有声有色,颇为壮观。 倘若把聂凤智指挥的第一个空战算作交了一笔昂贵的学费,那么这笔学费在日 后填补了一个现代化军种指挥经验的诸多空白,为朝鲜空战赢得了一个又一个的胜 利,这些,都是无价可估的。 我们在采访中时常听到聂凤智这个名宇,那些当年的战斗英雄、飞行员们说: 空中作战,无线电里一传来聂凤智的声音,心里就踏实,底气就足。 一个指挥员能得到这种评价,应该是无愧于人生了。 有人曾问这位将军,朝鲜战争中最深刻的感觉是什么?他极干脆地说:一个字 ——累! 他说:“那是我60年军人生涯中最累的一段日子。空战与地面作战不同,一场 空战,持续的时间并不长,有时十几分钟,有时只有几分钟。但指挥空战,却要以 秒来计时。指挥员下达命令,早一秒钟,晚一秒钟,往往出现截然不同的结局。空 战指挥员一旦话筒在握,那种导致身心异常紧张的压力和精力高度集中的负荷,非 身临其境的人,恐怕是难以完全体会得到的。而且当时几乎天天有情况,天天在指 挥所里,天天与疲劳不堪做件。饭也吃不好,这边刚捧上饭碗,那边偏偏来了敌机, 只能打完仗再吃,一顿饭要热上几次。觉也睡不安,每天凌晨3 时起床上山进指挥 所,晚上八九点钟下山以后,还要开会,给军委空军发电报。敌情频繁时,白天晚 上连轴转,几天几夜不合眼,抽烟却达到了个人的最高纪录,每天要烧掉四五包不 带过滤嘴的中华烟……” 陆伟根回忆说:“那时候,聂司令太累了。睡在床上说梦话还在指挥,常常早 晨醒来发现人已经从床上掉在地下。有一次正吃着饭,饭碗从手里掉下来,睡着了 ……” 陆伟根说着,动了感情。 1953年7 月19日下午,聂凤智指挥空四师十团、空六师十六团共二十架飞机, 打了朝鲜空中战争的最后一仗。这一仗,空六师沈洪江击落美机1 架,空四师诸福 田、空六师郭树武各击伤美机1 架。 至此,中国人民志愿军空军人朝参战两年零八个月,战斗起飞2457批、26491 架次,实战366 批、4872架次,击落美空军、海军和参与侵朝战争的其他国家空军 的飞机330 架,击伤95架。志愿军空军被击落飞机231 架,被击伤151 架,116 名 飞行员牺牲。 1953年7 月27日,一线机场一派肃静,起飞线上一架架飞机整齐列阵,飞行员 整装待发坐在机舱里,他们每个人的眼睛,都紧盯着扩音器。从那里,将要传来金 日成将军和彭德怀司令员发布的停战令。 上午10点潮鲜停战协定正式签字。 根据协定,停战将在协定签字12小时后,即7 月27日22点零分生效。远东空军 紧急行动,执行威兰司令官最后一道命令——代号为“快速洗牌”的行动。 摆在远东空军面前的只有这一点点时间了。B -29用500 磅的炸弹突击轰炸了 新义州、南市、泰州、坪里、平壤等地,投掷了大量的杀伤弹和燃烧弹束。轰炸直 至21点36分。在停火协定前几分钟,第十七联队不放过最后的机会,击毁了一辆汽 车,这是远东空军在朝鲜战场上的最后一项“战绩”。在整个朝鲜战争中,美国海 空军投掷炸弹69万吨,相当于第二次世界大战轰炸日本的投弹量的4 倍。朝鲜北部 平均每平方公里落炸弹5 吨,轰炸密度超过第二次世界大战对纳粹德国的轰炸,创 造了世界空军史的最高纪录…… 四道沟指挥所。聂凤智者看手表海全面停火还有15分钟。他信手点上一支烟, 爬上指挥所外的山顶,伫立东望,敌我双方阵地上枪声、炮声如庆典的鞭炮四起, 照明弹、曳光弹五彩缤纷,映得夜空流彩,一片通明。 手表的指针嘀嘀嗒嗒,指向22点0 分。枪声、炮声、照明弹、曳光弹,都打上 了一个大大的句号。顷刻间,万籁俱寂,广袤的苍穹只剩下清凉的夏风,低吟的虫 鸣……乾坤陡转,人问骤变,战火纷飞的战场,静谧得只剩下随风飘散的几缕硝烟。 “和平来到啦!” “和平万岁!” “万岁和平!” 鸭绿江边的机场上,四道沟的山顶、山坡上,欢呼声在夜空中震荡着;久久不 息。 聂凤智不由得生出一种悲壮之感。 是啊,军人的天职就是打仗,枪炮齐鸣的战场才是军人的用武之地。然而,军 人的浴血厮杀,不正是为了这烟消云散的和平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