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包藏祸心 “妈呀……妈呀……儿子看您来了,您怎么不说话……” 他拍着一丘土坟,悲痛欲绝。 枝头呼啸的风,发出呜咽的悲鸣;刚刚发芽的小草,还没遮住这座新坟。坟前 摆着四样祭品,点燃的香冒着缕缕烟雾。 他跪在坟前,呼天抢地,哭得天昏地暗。 在狱中,他朝思夜想,惦念着老母,妈妈的头发是不是更加花白?妈妈的皱纹 是不是爬满了额头?妈妈的身体还是那样瘦弱吗?妈妈的音容笑貌常常出现在梦境…… “妈呀,儿子日夜想念您,您怎么不等一等不孝的儿子啊!”…… 从监狱逃跑出来后,在宝丰工务段以大哥的名义借了二十块钱,他乘夜色逃往 20公里外的平顶山市——他不敢贸然逃回许昌,他也不敢白天行动。平顶山市有他 五弟张立华的岳父张君舜家。 开门的瞬间,张君舜大吃一惊:他怎么来了!就是这个家伙,拉着自己的女婿 张立华一起作案,撬盗保险柜,他被判了无期徒刑,女婿也被判了有期徒刑。 他怎么出来了?! 张君舜的心提到了喉咙口,女婿的这位四哥,别看长相漂亮、风度潇洒,他可 是只“恶虎”呀! “恶虎”从开了一条缝隙的大门硬挤了进来,大大咧咧地往沙发上一坐,无耻 地笑着:“我是从监狱里逃跑出来的。”他顺手从桌上拿起一支烟,嗅了嗅,点燃, 狠狠抽了一大口。“你留不留我?不留,我就死在这儿!反正出去肯定也是死。” 张君舜哆嗦起来——自己是国家干部,理应报案;可是这只“恶虎”啥事都能 做得出来。 张君舜跌坐在沙发里,双手捧头,心里开锅般翻腾:咋办咋办? “恶虎”欣赏地看着老头儿发愁,心里乐不可支。 张君舜考虑再三,终于无奈地说:“好吧,等到晚上再说。” “恶虎”又一次得逞,当晚留在了张君舜家。 张君舜没有想到,作为一个国家干部,一个共和国公民,由于他的窝藏包庇, 造成了多么严重的后果。 当晚,张君舜赶到许昌,找到自己的女婿张立华——那只“恶虎”同父同母的 五弟和他们同母异父的三哥张志淮。兄弟俩找了辆车,连夜赶到平顶山,接走了 “恶虎”。 但是他不敢回许昌,此刻,许昌肯定布下了天罗地网,专等他上钩。他才不那 么傻呢!3月15日凌晨,他让三哥和五弟把他送到母亲的老家——河南省商水县邓城 乡百帝庙村。 到了舅舅家,他迫不及待地问起母亲的近况。舅舅哽咽着说:“孩儿呀,你妈 已经去世啦!”好似一个晴天霹雳,把他震得头晕目眩。好半天,他才“哇”地哭 出声来…… 他深知,百帝庙村一点也不保险,警察们肯定要追到这里。但是在逃跑之前, 他必须看一看可怜的老母亲,给她老人家上一上坟。 痛哭一阵之后,虽然头发晕,喉咙发苦,但心里好受些了。 他呆呆地坐在坟前。29年的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 1965年8月,在百帝庙村低矮破旧的茅草房里,他呱呱降生。上有一个姐姐、三 个哥哥,后来母亲又陆续给他生了两个弟弟。上小学时,母亲让他在籍贯栏填写 “安徽省肖县”,他一直不解:自己一家明明是河南省商水县人嘛,爹爹是山东枣 庄煤矿的工人,妈妈在家乡务农,咋要写“安徽肖县”? 小时候,妈妈常常把他抱在膝头,疼爱地抚摸着他的头发,低声叹息:“孩儿 啊,苦命的孩儿……”他仰起小脸看着妈妈慈祥的脸,看着那脸上渐渐生出的皱纹, 看着那鬓角渐渐染上的白霜,看着那慈爱的眼睛里流出泪水……他的心被揪得生疼, 想问妈妈的话也哽在喉咙里,不敢出口。 爹爹长年不在家,一家人的生活,全靠妈妈一双勤劳的手,尽管生活贫困,可 只要有亲爱的妈妈,那座低矮破旧的茅草房就有无限温暖。他想念爹爹,也敬佩爹 爹,爹爹虽然只是个矿工,可在他眼里,爹爹有本事,有路子,有能力,又很能干 ——他可以不下矿井,到处推销货物,能挣不少钱。 一个男孩子,小时候叶以依偎在妈妈怀里,长大了就成了父亲的崇拜者。初中 毕业那年,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个男子汉了,16岁的小伙子么! 就在那一年,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1981年,他初中毕业回乡务农。那 年12月,他和两个弟弟随母亲迁居许昌。 刚刚当上城里人,他欣喜万分。从小住惯了低矮破旧的茅草房,现在住进了城 市的凡房;从小点的是煤油灯,现在电灯亮堂堂;16年来一直是“农民”,现在有 了城市户口。街道是那么平坦宽阔,楼房是那么高大轩敞,市场是那么繁华热闹…… 最令他高兴的是,母亲常年紧锁的双眉舒展开了,她又成了国家干部,又领上了工 资——虽然对于一家四口人来说,这工资少得可怜。 可是高兴了没多久,当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知道了这场变化的原因,他沉闷 了,陷入了深思。 母亲的前夫是安徽省肖县人,原来在河南省许昌县,是个有地位的县级领导干 部;母亲当年也是县文化馆的干部,夫妻俩生了三儿一女。不料,一场政治风暴, 原来的父亲被错划成右派,送农场劳改;母亲也被下放回乡,四个儿女留在了许昌。 好端端一个家庭,顷刻间四分五裂。更悲惨的是,原来的父亲病死在劳改农场。 母亲后来嫁给了现在的父亲,生了他们兄弟三人。 现在,落实政策,父母的右派问题得以平反,母亲又回到许昌,又成了文化馆 的干部。 本来值得高兴的事,但他再也高兴不起来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情在他心里渐 渐膨胀。他妈的!白白耽误了老子十几年!要不然,现在我不是煤矿工人的儿子, 还是县领导干部的公子;我不会住在瓦房里,会住进高楼大厦;妈妈不会白吃那么 多苦;我们的生活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清贫……吃亏,真吃亏! 小小年纪,他心里却滋生出一缕怨、一股恨。 1983年18岁,进人了成年人的行列。他穿上了绿军装,应征入伍,成了一名光 荣的人民解放军战士,在兰州空军某部,当上了一名军械修理技工。 坐在母亲坟前,回忆起那段往事,他周身血脉贲张——那是他一生最辉煌的四 年呀!他聪明,武器修理和钳工技术熟练,使他成了军械所的技术能手。他要求进 步,积极靠拢党组织,多次受到表扬,1986年,终于在党旗下举起了右拳,成了一 名光荣的共产党员。 一切都那么顺利,一切都十分美好。他对自己很满意,觉得此生没白来人世一 趟。部队的生活相当紧张,但他还是时时想念家乡、想念亲人:慈母身体还健旺吧? 爸爸在矿上仍然挺吃得开吧?自己一定干出个样儿来,给父母增光! 那年10月退伍回许昌时,真有衣锦还乡的味道,周围多少羡慕的眼光向他投来。 他本来长相漂亮、风度儒雅,在部队锤炼几年,越发显得容光焕发。他高昂着头颅, 装作没看见周围歆羡的目光;耳边听得窃窃低语:“看人家!啧啧……”“有本事 啊!”他不回头,但心里甜丝丝的,一时觉得自己身价百倍,好像登上了云端。 他急匆匆往家赶。 “妈!妈!我回来了!”一推门他就高兴地大叫,但刹时便愣住了。 母亲怎么那样苍老?四年功夫,她好像老了20岁,身体显得虚弱不堪。 他丢下手中的行囊,扑到母亲身边,轻轻理着妈妈斑白的头发,凝神望着她的 面庞。这就是我朝思夜想的慈母吗?她,她眼中流露出来的,不是看到游子远归的 欢乐,而是难言的苦涩。 “妈,俺爸现在好吧?‘” 母亲打了个愣怔,片刻之后才迟疑地说:“你爸他,他死了。” 他一下跌坐在地上,大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父亲死了?父亲死了!咋会 死了?! “俺爸是咋死的?”他冲口而出,惊愕中带着愤怒——这么大的事,家里为啥 不告诉他?他们知道他最崇敬爹爹呀! “病死的。”母亲淡淡地回答。 “咋不让我知道?” “怕你在部队里分心,没告诉你。” 片刻的惊愕和伤心过去,他极快地冷静下来,精细的头脑里闪过疑点:不对! 父亲病逝这么大的事,咋也不能瞒着他。 再说,提起父亲的死,妈妈咋一点儿也不伤心,就好像在说与自己不相干的人? 妈妈的容颜咋这样憔悴,神情咋这样呆滞? 不,不对! 他很聪明,没有再问下去,但急于知道答案: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答案很快找到了,从老家的亲人那儿打听到,父亲因犯强奸罪,被逮捕判刑! 大塌了,地陷了!这比父亲的死讯更让他难以忍受。 他匆匆赶往山东枣庄,在高墙电网中,父子相见了。 “孩儿呀,快救救我,救救我……” 父亲委顿的神情,嘶哑的哭声,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没有引起他的同情和 心疼,相反,他心中陡然生出了嫌恶和厌憎:这就是我的亲爹吗?这就是那个精明 强干、八面玲珑、有能力有本事的爹吗?这就是我心中崇拜的偶像吗? 他斜睨了一眼涕泅滂沦的可怜虫,一语未发,转身踏上了回程。 心中的偶像轰然坍塌…… 车厢外的景物—一闪过。金秋时节,遍野硕果累累,到处洋溢着欢笑,丰收的 人们挥汗如雨,孩子们追逐嬉戏……他神情呆滞地看着这一切,心里充塞的不知是 怒、是恨、是悲、是愁。汽车开进市区,沿着平坦的马路飞奔。两旁高大的楼房。 沿街繁华的街市、熙熙攘攘的人群,都使他望而生厌。混蛋! 他们高兴个啥!生活是多么不公平,人生有那么多痛苦,那些傻瓜们一大到晚 只知道笑、笑、笑! 他心中的怒气越来越大,由怒而恨,他恨那些嬉笑的人群,恨那些穿着光鲜的 红男绿女,恨那些高楼大厦,恨那些坐小汽车出出进进的官员——这些,本该属于 自己呀!可现在自己只是个局外人。岂只是局外人,他成了罪犯的儿子!母亲年迈, 弟弟们年幼,他心比人高,命却比纸薄!他本来想靠着自己的优势,成就一番事业, 谁知命运待自己这样不公,他高傲的心被刺伤了。他把这一切都归咎于社会,心中 生出一股恶气——既然命运待我如此,我就要对命运来一番抗争:既然社会里没有 我的位置,我就要让社会不得安宁! 1988年5月,他被招聘到许昌市区社会治安指挥部,当上了一名合同制治安员。 退伍军人、共产党员的光环罩在头上,别人都对他另眼看待;他倒是也不辱使命, 在维护社会治安工作中,将自己的聪明、才智都尽量发挥出来。有一次,为了追捕 一名犯罪嫌疑人,他不顾生死,随着那家伙从二楼直跳下来,终于将违法犯罪分子 抓获,受到了嘉奖。 如果在过去,他可以凭着他的政治资本、他的聪明才智、他良好的体能条件, 好好干一番事业,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可叹的是,此时他的心理已发生了巨 大变化——任何人都不知道的变化。他对社会的不满、仇视,使他时时准备报复社 会。他表面上仍然温文尔雅,对工作积极肯干,虽然不爱说话,可和周围人们关系 都很好。谁也看不出他心中的阴暗,谁也没觉察到他对社会的仇恨。 工作之余,他也暗地里为自己积极做着准备。在社会治安指挥部,他们这些治 安员经常抓到一些违法犯罪人员,在抓捕、搜查、讯问、关押等工作中,他都干得 很认真,从中也学到了不少东西。看到那些人可以大把大把地花钱、挥霍享乐—— 尽管钱来得不是正路,但也令他羡慕。他对自己一家人的清贫愈来愈不满,他也要 享受,也想大把大把地花钱。那些人的钱来路不正,但钱来得多么容易啊!钱来得 快,花得顺手,啥样的酒店也敢进,啥样的饭菜也敢叫,啥样的姑娘都愿意找他们…… 人家才不枉活了一世!至于落进了法网,那是他们笨蛋!要是我——凭我的本事, 凭我的智商,凭我的风度,凭我的体能,说什么也不会叫人家抓住!要干,就干大 的! 让自己今生今世享受不尽,也出出心中这口恶气! 他是治安员,有警服,也常常跟警察们打交道,公安那套工作——凭他的智力 ——掌握得差不多了。他留神观察——一警察们虽然防范极严,但老虎也有打盹的 时候,啥时候警察交接班,啥时候警察疲劳容易松懈,他都摸了个一消二楚。 他找了人量研究犯罪心理、刑事侦查的书籍,晚上回到家里,挑灯苦读,有心 得处,还一一划上线、折上角,牢记在心。 在部队时,他就是射击高手,有百步穿杨的本领。为了不丢掉这手看家本领, 他买了汽枪,关起门来苦练射击技术,把自家的门板都打成了蜂窝。 1989年8月,他被安排在母亲所在的单位——许昌县文化馆,成了一名正式职工。 文化馆里的人们谁不夸这个小伙子啊!他年轻、漂亮、有风度,人又踏实肯干,苦 活累活都不挑拣。他报考了成人自修大学,参加夜校学习。像这样好学上进的年轻 人真是难得啊! 人们啊,善良的人们啊!有谁发现了这是一只“恶虎”,磨牙吮血,为非作歹?! 白天,当他温文尔雅地出现在人们面前,勤勤恳恳工作时;人夜,当他坐在职工夜 校的教室里,如饥似渴地求知时,有谁能想到,一到深夜,他就变成江洋大盗,飞 身上楼,别门人室,撬开一个又一个保险柜,将大量金钱攫为己有?!1989年7月到 1991年6月,短短两年时间,他作案30多起,撬盗保险柜和居民住宅现金及各种财物 折合人民币几十万元。 他在做这一切时,内心有一种十分痛快的感觉,一种对社会不满的宣泄。他自 以为做得大衣无缝,殊不知,公安机关正睁大警惕的眼睛,法网正向他扑来。 1991年6月的一天晚上,他和往常一样,挟着书本走进职工夜大宽敞明亮的教室。 他温文尔雅,仪表堂堂,两只大眼睛紧紧盯着讲台上的老师,眼中流露出的,是求 知的渴望——这是个当代大学生的良好形象。 “嗨,外面有人找你!”突然有人喊他的名字。 他心里好生诧异:这时候,会有谁找我呢?我平时来往的人极少啊。 走出教室,几个人迎面向他走来。顿时,他心中明白了,“东窗事发”四个字 从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强捺住心中的惊慌,镇定如常地发问:“你们找我有啥事?” “我们是公安局的,请跟我们走一趟。”对方亮出了证件,其中一个娴熟地在 他腕上扣上了手铐,两名侦查员架起他就上车。 “我犯了什么罪?他们咋随便抓人!”他边挣扎边喊,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 样。 但接踵而来的一切,使他很快明白,公安机关已掌握了他全部的罪证,尽管他 铁嘴钢牙咬定自己没罪。法院根据事实,依法判处他无期徒刑。他被送到了洛阳某 监狱…… 在监狱里的八百零二天,从管教干部到犯人,谁都看他是个挺好的小伙子,他 不多言不多语,只是埋头干活;殊不知,他心中的恨与日俱增。晚上,他常常整夜 睁大了眼睛,心中火烧般痛苦。他痛恨社会——毁了他美好的前途;他也痛恨自己 ——还没干出一番大事业,先就出师不利!那种刻骨的仇恨,使他整大像在滚油锅 里熬煎,心灵得不到片刻的安宁。他必须重整旗鼓,必须向社会直战,必须再干出 一番“大事业”,让所有的人知道他不是好惹的! 恨到极点,他有时也忘了谨慎,向同监舍的犯人说:“我要是能出去,非得把 许昌好好搅混搅混!” 为了这一天,他绞尽了脑汁,做好了一切准备…… 现在他如愿以偿,从监狱里跑出来了! 跪在母亲坟前,心中的怒火渐渐烧干了泪水。母亲的死,也要算在社会的账上! 这个社会对他太不公平,他要讨回“公道”! 擦擦酸涩的眼睛,他从地上爬起身来,向母亲的坟墓恭恭敬敬地三鞠躬。转身 向着许昌方向,冷笑一声:“这回定要把许昌好好搅混搅混,让那些办案人员知道 老子的厉害!” 坐拥书城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