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记之八:一个女演员的路 秋风拂过。她的视线落在十米开外的一堵铁丝网上。网眼里,垂挂着一片玉兰 花叶,叶的大半部分已发黄,小半边泛着青,瑟瑟地上下颤悠。这是一首无题小诗, 一支飘零者对生命执着眷念的无字的歌…… ——作者的话高墙内,弥漫着浓浓的秋绪。我喜欢凋零的树叶飘落时拂过脸颊 那轻轻的一触:痒痒的,凉凉的。它能唤醒心中的某种秘隐,牵动怀旧意识的情慷, 进入一种纯纯的意境。虽然股俄,却异常美妙。 当我经过江城看守所关押女犯的监房时,一个慑人心魄的镜头渐渐聚焦、定格 :二尺见方的铁窗,紧紧贴着一张楚楚可怜的瓜子脸,纤细的十指捏着冰冷的铁窗 榻。在那副神态中,深深的凄愁交织着凝重的沉思——是追悔往事?是企盼明天? 幽幽的双眸泛着一层迷离的光波,那是秋的倒影。似乎是瑟瑟秋风中的落叶牵动了 她灵魂深处的某种情绪,她的嘴唇易动着,暖懦着…… 这是一幅绝妙的《忏悔图》。我想,在人世间,只有悟到自己罪孽深重的人才 能如此虔诚地企盼。在大自然的感应下,扭曲的灵魂往往会受到一种纯理性的洗涤, 同时加倍地燃起一股对生命的强烈渴望。 我难以将眼前这张天生丽质透有几分灵气的脸庞同丑陋邪恶的犯罪牵扯到一块。 这时,她发现了我,迅速垂下头,两条弯月状的眉毛颤了颤。细细看去,那一张卸 了浓妆的脸蛋泛着病态的苍白,淫乱过度的痕迹依稀可见……哦,这不是米莎莎吗?! 全省名噪一时的艺坛“新秀”,也是继尔轰动全国的高级女流氓。 “她被法院以流氓罪判处三年徒刑,现已服刑两年。新华社记者陈彬以她为模 特写了一部电影,就等她刑满出狱后去扮主角啦。”女管教小陈向我介绍着。 也许是《南方青年》刊发的那篇《一个女演员的堕落》文章给我的印象太深了, 她的形象在我心底早已成了死囚,谁能肯定刚才那个镜头不是在演戏呢? 不久,《江城晚报》记者小王拿了一份她在狱中写下的《仟悔录》给我看,我 的心颤悸了。我再次看到了一个步出乡村的灰姑娘为撷取艺术宫殿的皇后桂冠不懈 奋斗的过程。可悲的是,她选择了一条与艺术工作者的人格背道而驰的羊肠小道, 她的“抱负”和“理想”只能在法律的强光下化成一触即破的肥皂泡沫。 在与她的交谈中,我明白了:这并非是一起单纯的为金钱而出卖色相的流氓案 件,而是一个交织着追求与幻灭的悲剧,一出令人深思的忏悔剧…… 她的童年是一首朦胧飘渺的梦幻曲,在接近终止符时突然旋律一转,奏出一个 令人耳目一新的强音:丑小鸭能蜕变为白天鹅,灰姑娘一定能摘取皇后桂冠。 她出身于一个医生世家。 童年的她象一朵不知名的小花,细细的茎,淡淡的色,默默地开放于小路旁… … 在三个兄妹中,她瘦小赢弱、多愁善感,父母给她更多的是怜悯,外婆则疼爱 地唤她“灰姑娘”。 孩提时代的她长得并不算美,黑黑的皮肤泛着黄,唯独一双眼睛很特别,不大, 却很圆,瞳仁出奇的黑,似深潭般泛着灵灵幽幽的波光。她喜欢独自坐在行人稀少 的角落幻想一番,常常,她会呆坐半天。 她十二岁那年,父母被下放到S 县。三兄妹自然也成了“小下放人员”。怎么 办?父母为三兄妹的前程暗暗担忧。有一天,已经很迟了,还不见她回家吃晚饭, 妈妈急了,后来在一个小山坡上找到了她。她双手托着腮,正人迷地凝视着天边的 晚霞,颤动的嘴唇如梦中人般发着吃语:“有一天我也要变得这样美,玫瑰色……” 妈妈似乎预感到什么,脸上掠过一丝阴云,可她不忍心惊醒女儿的梦。 晚上回到家,妈妈问她今后想干什么? “当演员。”她毫不犹豫地回答,末了,还加了一句,“当电影明星!” 妈妈惊诧不已。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小不点并不具备演员的素质,可她的口气 很认真,仿佛是经过了长期思考。妈妈后悔不该收藏五十年代的电影明星画册,给 女儿带来这种不现实的幻想:“我的灰姑娘,当电影明星并非你靠幻想就能实现的。” “丑小鸭能蜕变为白天鹅,灰姑娘为什么不能成为宫殿的皇后?!”黑瞳仁烟 烟发光,认真得近乎大人。 “那是童话,孩子。” “童话是一种美好的愿望,愿望是可以实现的!难道不是吗,妈妈?!”虽然 她的话还带着孩童的稚气,却不能不令妈妈刮目相看,妈妈从她那执拗的神气中对 女儿有了一种新认识。 也许她的执拗感化了上帝,她有幸得到了命运的青睐。很快,她便显露了一个 演员的天赋,先是加入了县宣传队,由配角到主角,不久,又当上了队长。她的第 一步是坚实而成功的。这时,她十六岁,步人了青春期,生理上的变化为她带来美 的福音,她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漂亮得连她自己照镜子都感到吃惊。不多 时,军区文工团在七天内便为她办理了一切手续,并送来一套军装。 她望着镜子里的飒爽女兵,醉了。理想王国正在不远处向她招着手。然而,一 个月后,命运跟她开了一个小玩笑,因为父亲的问题,她被刷下来了。 好事多磨。第二年春天,随着“四人帮”的粉碎,她考取了江城师大艺术系。 接到通知书,她如同灰姑娘接到命运老人给她的水晶鞋,紧紧地揣在怀里。艺术宫 殿,公主,皇后……她再次陶醉了。 她最后一次爬上了曾经呆坐幻想的那座小山坡,向玫瑰色的晚霞告别,黑瞳仁 里溢满迷离的泪花…… 幸运之神对她是偏爱的。她的前程铺满了鲜灵灵的花儿,白马王子微笑着向她 走来……不幸的是,她抵不住虚荣的诱惑,那双缅于幻想的黑瞳仁游离出另一种黯 淡的光泽。 在这座艺术学院的宫殿里,她如鱼得水,很快便显露出超群绝伦的“水性”: 钢琴、古筝、琵琶……凡经过她手的乐器,很快便奏出了各种美妙的韵律。她的声 声和舞姿,确立了她在这座宫殿的皇后位置,娇媚的外貌亦为她赢来了“枝花”的 美誉。善于识材辨优的老教授们,从她身上发现了“宝石”的闪光点。“是块成材 的料,具备艺术的天赋和演员的气质。”毕业鉴定书上,她的评语居全届之首,校 领导研究决定留她担任助教。 大学助教,这是多少学员求之不得的耀眼光环。然而,她冷冷地拒绝了,她要 实现儿时所作的银色的梦! “当电影演员难,想成为明星就更难罗!”有人劝她,“这种竟争希望率只有 万分之一,还是快点掐断这份念头吧!” “不!哪怕只有亿分之一的希望,我也要争取!”她昂首挺胸,信心十足。 戏剧舞台上,她在江城市文工团扮演《泪血樱花》配角“尤丽‘”获得成功; 在话剧《第二次握手》扮演主角“丁洁琼”而一举成名,她被誉为“舞台皇后”。 每次演出,后台总是堆满了献给她的鲜花,慕名信纷纷飘来……可她,高兴不起来, 反而显得郁郁寡欢。谁也没发现,她又象儿时那样,一个人往僻静的角落隐匿,只 不过这时她的双眼停于《电影画报》封面上的刘晓庆,看着,看着,她的目光阴沉 而发狠,裸露出灵魂深处被窒息的一股难于发泄的情感。“这不公平,”她的心在 嘶喊,“刘晓庆凭什么成为明星?论文化,她拿的不过是一张高中文凭;论相貌, 恬脸一张,韵味不足……” 理想一旦渗人名利的色彩,意志便为虚荣所左右,追求便成为一种难以满足的 欲壑,由此而产生的嫉妒是可怕的,足以带来灭顶之灾。可以说,这就是她后来跌 落成阶下囚的个体和社会因素。不幸的是,她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更不幸的是,她 把这种变态的追求视为生活的全部。她仿佛就是为这个“追求”而活着。其它感官 均处于封闭或凝固的状态。 当白马王子微笑着向她走来时,她只是机械地打开爱的门扉。花前月下,每每 进入爱的呢哺中,她会忽然走神,黑瞳仁闪着猫似的灵光,嘴里念念有词。 “你好象在念咒语?”他是一位潇洒、俊逸的年轻编剧。初时他总觉得惘然, 后来总算明白了。“你这样的追求真让我寒心,”洞房花烛夜,丈夫忽有一种不祥 的预感,“确切地说,我是担心,害怕……” “怕什么?” “怕你当了明星后把我甩了。” 然而,他没有得到答案。许久,她默不作声。 天赐良机,她被香港导演盯上了……她在走上银幕的同时,也拉开了人生悲剧 的帷幕。 她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一个戏剧性的梦。 “梦”发生在一九七九年的一个秋夜。当她匆忙赶去剧场演出时,发现背后有 人紧紧盯着自己,起初她不在意,后来发现不对头:这人四十多岁,一副港式装扮, 时而越过她,时而与她平行,时而又落在后面,从各个不同侧面打量她。她以为碰 到了无赖,撒开腿跑了起来。到了后台刚在化妆镜前坐定,这男人竟也随即跟来。 “香港影业公司的杨导演,”团长跟在他身旁向她介绍,“这次来与大陆南方 电影制片厂合资拍摄一部武打片。” “你就是我要找的阿翠呀!”杨导演太激动了,她一时也懵了,“嗅,是这样, 阿翠是这部武打片中的女主角,这些日子我正为找不到这个合适的角色发愁哩!这 下可好,你就是我想象中的阿翠。” “哦——”一个九十度的鞠躬,就差没跪下去。她太兴奋了,以至没意识到自 己的失态。第二天试镜头杨导演一锤定音:“OK!就这么定了!” 真是天赐良机!这一切来得太快了。她以为是在做梦,直到整部影片拍摄完毕, 她还晕乎乎地未从梦中步出。 摄制组的一些香港演员眉飞色舞地向她描绘了香港花花绿绿的世界,香港影星 如何如何荣华富贵……肉麻地吹捧她,“你的长相胜过山口百惠,演技比台湾影星 林青霞还好,到香港一定会超过她的,我们愿以二十万港币的酬金请你拍片……” 明星,金钱,多么诱人的字眼,她完全堕入迷茫的云里雾里。 紧接着,长影、珠影、西影和广东电视台先后邀请她拍片,许多家影视报刊也 在评价她是“影坛崛起的新秀”。于是乎,许多人慕名接踵而至,赞扬信雪片般飞 来,她成天忙于接待她的崇拜者,出席一个又一个酒宴…… 她的社交圈子起了明显变化,朋友的数量与日俱增,昔日的亲朋好友被冷落了, 她的周围都是些社会名流、有权有势的高干子弟。她成了一个前呼后拥的交际花, “红旗”、“皇冠”、“雪铁龙”随叫随到。 文工团在她眼里成了过时的庙宇。八十年代,人们朝拜的是水银灯下的摄影棚, 那才是真正的艺术宫殿。她觉得小小的文工团未兔委屈了自己的身价,她认为自己 已经修身成“明星”,不再是一尊普通的“泥佛”。她要超越刘晓庆,她要到香港, 成为轰动亚洲影坛的明星! 家庭生活也起了裂变,丈夫的预感变成了现实。他们离婚了。此时,她怀着四 个月爱的结晶,但没告诉丈夫,偷偷跑到石狮一个朋友家生下了他们的女儿。谁能 相信,她离婚的原因竟是为今后成名创造条件,她听香港演员说:女人要成为明星, 必须是独身。XX、XXX 演技出众,却一直不能成名,就因为她们有丈夫。后来一离 婚,两个月便一举成名。 她简直是走火入魔了。为了到香港,实现明星的美梦,她将命运为她创造的有 利条件押上了赌桌。时间,验证了她只是一个赔上生命的败徒。 为了获取一份赴港通行证,她拿婚姻作交易,名利思想使她付出了灵与肉的代 价……梦碎了,绝望陪伴着她。 黑格尔告诫过人们:“一切人间的事物,财产,荣誉,权力,甚至欢乐和痛苦 等等——皆有确定的尺度,超过尺度就会招致毁灭。” 哲人的话在米莎莎身上不幸而言中。 她,完全失去了一个正常人的思维和理智,仅凭几句恭维话,便不知天高地厚 了。她甚至想象到这么一幅画面:她当上了香港明星,许多风流子弟拜倒在她的石 榴裙下,过上了一掷千金的奢侈豪华生活…… 实现这个夙愿首先得持有出境通行证。可惜她不具备任何领取此证的条件,真 恼人!第一步便遇到阻碍,怎么办?她找到了一条可行之路,借助婚姻搭桥!她暗 自庆幸离婚及时果断,凭着自己的容貌和名气,她毫不怀疑痴情郎拥满桥头。在她 放出风声的当天下午,一个小青年带来一个中年港客:“这位先生是香港中华贸易 公司总经理。”来意很清楚,他们当即约定晚上在华侨大厦商谈。虽说总经理头已 半秃、长相粗俗,与她想象的如意郎君相差万里,可他七天内为她办好出境手续的 口头保证冲淡了她对他的反感。当晚,他便提出越轨的要求,她拒绝了。这个总经 理胡诌:“香港有个习惯,结婚前先要试婚”,小青年也在一旁附和。其实,这个 小青年,她只是在一次酒宴上照过面,根本没想到他此时充当的是“拉皮条”的角 色,她更没想到这个“总经理”其实是香港某夜总会的老板。他此行回来做生意, 一张次日飞往香港的机票正揣在他怀里。这个老淫棍岂能舍得到嘴的“天鹅肉”?! 为了早日实现“理想”,她只好顺从。当她意识到自己受骗时,已经是人去梦碎身 糟践了。 她昏昏沉沉地赶去上班,路过湖滨街时撞倒了一个行人,此人不仅风流惆傥, 而且礼貌的举动实属罕见:明明是她撞了他,他反而一连串地赔不是,硬是将她护 送到文工团。当晚,他提了一网兜水果和罐头,挨家挨户地寻到她的住处。她一开 始对他这种反常现象心生疑窦,态度冷淡。可当她获知他是香港电影公司的武术指 导时,黯淡的眸子突放光辉。他也从她的这一眼神中窥见了希望。不错,他的职务 的确是香港电影公司的武术指导,可他同时还是香港黑社会一个流氓集团的骨干成 员,他是冲着她的美貌来的。他俩一见如故。她向他倾诉了自己的遭遇,他利用她 想去香港的这一愿望,自称其父是美国一家大公司的董事长,与“百老汇”老板关 系甚密。只要她愿意同他结婚,到香港根本不算什么,他还要让她赴美留学,挤进 世界影星的圈子。她没有吸取前一次受骗的教训,追求个人名利的虚荣心已噬烂了 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致使如麻木不仁。她不加思索地委身于他,并将自己的工资 和所有积蓄供他挥霍。这场荒唐的罗曼史最后以他从她手中拿走“日本干爹”给她 在美国兑换的十七万美金的陪嫁费而告终。又是一次沉痛的教训!可她非但没收敛, 反而越走越离谱,最后来了个歇斯底里的大发作。 一九八二年夏,她遇到儿时的一个男朋友从香港回来探亲,她不顾一切地扑上 去,饥不择食地乞求他娶她一块赴港。他们同居了。她陪他四处观光旅游,不告而 辞地离开文工团半年,在广州矿泉别墅一住就是四个月。他的父亲在海外颇有名望, 专程从澳大利亚赶到广州,花了数万元港币为他们举行了订婚仪式。也许是知道了 她那段不光彩的历史,怕影响家族声誉;也许这位富家公子本来就是逢场作戏;也 许是其它什么原因,反正他一返港就把她甩了。这个结果对她是残忍的:她已经有 了六个月的身孕,在医院做人工流产时,因大量出血而险些丧了命…… 她丧失了人格,丧失了一个女人的正常理智。历经了这么一场场惨痛的灵与肉 的磨难,赴港当明星的美梦彻底破灭了,她跌人了深深的黑暗深渊。如果此时她能 正确地作一次深刻的反省,悟出失足之所在,那她就不会堕落为罪犯。可悲的是, 她把这一切灾难都归咎于骗她的男人,她的心中萌发了恶念:向所有的男人复仇。 她从“复仇”中获得了一种变态的快感,继而堕落为淫妇。她要报复男人,报 复生活。非份的翅膀终将被无情的法律剪断。 她拒绝参加文工团的任何排演。 此时的她,内心世界已成为一个荒漠的废墟。 她浪迹于社会,凭着她的美貌和上过银幕的名气,出人舞场、酒家,使得不少 痴情郎围着她转。她的报复是变态的。先是遍布情网,今天跟这个恋爱,明日同那 个幽会,等对方感情上升到欲离不能之时一脚蹬开,然后再投放诱饵,引诱其他人 上钩。她还勾引有妇之夫,把一个个美满的家庭闹得支离破碎。她玩儿戏般地作践 着人类最圣洁的情感——爱情,从中获取变态的快感。渐渐地,复仇的把戏玩够了, 她对金钱又产生了欲望,她走向街头,走人地下舞厅,走进旅馆,浓妆艳抹,一身 娼妇装扮,从陪伴跳舞发展到肉体交易。只要有钱,她可随叫随到。有人出三百元 钱雇她穿三点式拍照,她说只要给钱,拍裸体也行。什么廉耻、正直……统统去吧! 要堕落就堕落个痛快,她索性连家也不归,从这个旅馆鬼混到那个酒家。一次,她 陪一个有钱的港客过夜,将他灌醉后,拿走了他准备分送给亲朋好友的所有金银财 物。第二天醒来,这位阔佬竟连块遮羞布也找不到…… 英国作家狄更斯说过:“恶必不可避免地受到它本身内部发展规律的消灭。” 她在报复生活的同时,也遭到了生活的惩罚;她的恶作剧触犯了神圣的法律。 公安机关拘留了她。拘留中,她趁看守人员不备脱逃往H 县,由于心虚,藏了 两天后,又用广告颜料将头发涂成银色,从信托部买了一件黑色连襟布褂,装扮成 老太婆乘火车逃往北京。接着不知从哪儿弄了一套军装,装扮成女军人潜往深圳, 化名叶泓,自称来自军委某部门,有意给人造成是叶剑英元帅之孙女的假象。当人 们若以为真时,她便利用人们对叶帅的敬慕,为自己长期隐居办好了各种手续。她 用色相和身上那层虚假的权势保护色俘虏了一个已有家室的香港驻深圳某公司的董 事长李某,这位慷慨的情夫为她解囊三十万元港币,为她在国商大厦买了一套房子, 挂起了“香港风凰公司深圳经理部”的招牌,她登上了“经理”宝座,李某的支票 任她取用。几个月内,她出人于摩天大厦之中,周旋于红男绿女之间;今日谈生意, 明天赴宴会,这里签合同,那里订协议;她巧妙地打着“元帅孙女”的招牌,脐身 于特区名流社交圈。她运用大学学来的化妆术,将自己的真面目改换一新,以经商 的身份,结识了包玉刚等海外名人,并在一块聚餐合影。同时,她还通过日本干爹 与利比亚大使保罗。埃菲决提搭上线。这位五十多岁的大使垂青于她的色相,竞答 应以最快的速度同她成婚,让她当利比亚大使夫人。 但是,“躲得初一,躲不过十五”。一九八四年五月三日,她被公安机关逮捕, 这才降下了她的闹剧帷幕。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人民法院以流氓罪判处她有期徒刑三年。 德漠克里特说:“对可耻的行为的追悔,是对生命的拯救。”在监狱这所特殊 的“医院”里,她经过一场痛苦的治疗,复活了。 她出名了,出了丑名。 她亵读了神圣的艺术。 她本来是可能成为艺术宫殿的皇后的,假如她的追求不是一味地为了虚荣和名 利。 她被生活钉上耻辱柱,她遭到了社会的唾弃。人们痛斥她的堕落,但更多的是 为她惋惜。 入狱始,她并不承认自己有罪。她的上诉书是这样写的:“我没有罪。有罪的 是社会,它没有提供我成名的用武之地。真正的罪犯是男人,是他们欺骗了我的感 情,毁了我的理想,我只不过是报复一下社会和该死的男人而已。”好一个“而已”! 人监的第一天,她就无视监规,冲着男篮唱情歌,跳舞打闹,以示“抗议”。 她的“病”很重,病毒已蔓延于她周身机体。在这所特殊的“医院”里,她受 到了特殊的“医治”。她需要彻底的“换血”,接受强迫性的“治疗”。 她遇到了治疗灵魂病毒的“大夫”,她开始学习法律——“大夫”开给她的药 方,每日完成一定的劳动量,用汗水去洗涤灵魂的污垢。日复一日,她隐约感到一 阵发自内心深处的痛楚,曾一度麻木的情感复苏了,她忽然感到失去了很多,一种 莫名的悲哀袭遍她的全身,仿佛做了一场恶梦。她醒来了,大汗淋漓,痛不堪言。 只有在这时,她才能寻觅到失落感;只有在这时,她才会倘祥于美好往事的回 忆中;也只有在这时,她才会痛定思痛…… 她开始悔悟了。人一旦悔悟,灵魂便得到拯救。管教干部及时引导她走向悔过 自新的道路。社会并没有抛弃她,当她在改造过程中有了一定的进步时,工人、干 部、学生便到监狱看望她,他们带来了真诚和热情:“我们相信你会改好的。我们 盼望早日在银幕上见到你。”他们不断地写信鼓励她,给她送来法律书籍。这一切, 给了她向昨天告别的勇气,使她那颗冰冷绝望的心灵萌生了新的人生希望。 “我失去了很多,也得到了很多。”一见面,她便对我说。眸子绽着感激的泪 花。接着,我听到了她发自内心的仔悔之音——“我做了一场梦,一场冰的梦。法 律象一轮太阳,是它融化了这层冰。现在梦醒了,追悔使我痛不欲生。是啊,再没 有什么比一个演员离开艺术舞台更痛苦的了。人生与事业是美好的,可我自己毁了 自己,被生活抛弃,被事业淘汰……这一切都在我心中留下了抹不去的伤痕,洗不 去的耻辱。正如诗人泰戈尔说的那样:”我曾经珍惜、幻想,但现在我把它抛弃了, 遵循那错望的道途,我踩到荆刺,才晓得它们不是花朵。‘有人说阶下囚的生活是 痛苦的,可是我说不完全是。当我的灵魂经受了这么大的不幸和冲击后,我对人生 和事业开始有了新的认识,虽然这一过程是痛苦的。可我有决心,因为熊熊的改造 之火能铸就新的脊骨。我在这所特殊的’医院‘里认识到,要成为明星,首先要自 尊自爱,还要树立正确的事业观、人生观,要把个人的志向和祖国的前途紧紧地连 在一起,只有具备这样的理想旗帜才会在事业的航道上闪光。我为了追求个人名利, 付出惨痛的代价,我希望所有追求理想的朋友们,千万不要象我一样,用不正确的 方式去达到目的,千万千万不可胡乱去崇拜名利地位……“ 我的心被深深地震颤着,为她的悲剧,更为她的忏悔。 她显得很激动。我递给她一杯水:“相信英国诗人雪莱的话吧:”过去,只是 属于死神,而未来则是属于自己的!“‘她使劲地点了点头。 市公安局预审处石处长告诉我,她在改造期间的表现是很出色的,劳动上,规 定每个人犯每日切蒜头三十斤,她能完成六十斤;糊粘火柴盒三百个,她能突破一 千个;修剪拖鞋带一百双,她硬是修了一百八十双。在思想上,她不但进行了深刻 的自我检查,还帮助做同监女犯的思想工作,辅导她们学习法律知识,引导她们走 坦白从宽的道路。有一个女犯有自杀念头,在她的说服下打消了,并努力接受改造。 她还说服几个女犯坦白了其它犯罪事实…… 不久前我听说,根据她的表现,监狱已向上级领导提交了对她提前释放的报告。 “上面批下来了,”女管教小陈突然冲了进来,告诉米莎莎这一好消息。 我看到复活的她。 “真的?”她睁大了惊喜的眼睛。 “嗯。”小陈冲她笑着点点头。 “谢谢!谢谢!”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仿佛承受不住这突来的喜讯。她合 上眼帘,面部肌肉微微抽动,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流向腮帮……她百感交集。 “祝贺你!”我向她伸出了诚挚的双手。 她颤抖地伸过她那依然白皙纤细的手。我握紧了它。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掠过 一种异样的感觉,她感应到了。我们默默地对视着…… “真美!”我不禁被眼前这双会说话的黑瞳仁打动了。它闪耀着瞬息万变的光 波——那是她对过去的反思、是儿时的幻想、青春时代的乐与悲……最后,我看到 了那曾经慑我心魄的眼神。 “我怕,因为我是一片落叶。”她垂下眼脸,黑瞳仁黯然神伤。 垂挂在铁丝网上的那片落叶的镜头再次浮现在我眼前。我现在才真正理解了她 当时凝视它的眼神和她此时的心境。她是对新生活的渴求!是的,她是一片落叶, 曾被生活吹落,此刻,她要寻觅它的去处。飘落的叶子尚且还有牵有挂,更何况她 是一个有灵有血有肉的人。她渴望,但也不免担心——“出去后,人们会唾弃我吗? 社会会原谅我吗?生活会宽恕我吗?我还年轻,我的理想还没实现?告诉我,我还 能回到舞台上去吗?我还能上银幕吗?当然,我想以另一个崭新的米莎莎重新取得 追求的权力!”她使劲地晃着我的手,“求求你,我想知道这些答案。我还有一个 五岁的女儿,我们才见过一面哪!我要尽一个做母亲的责任,享受做母亲的乐趣… …”她那近似呐喊的渴求,凄凉、悲怆。 也许,这一切应该留给未来的生活来解答。 但我坚信:我们的社会既然有一所所拯救罪犯、使之复活的“医院”,那么, 我们的社会就不会、也不该拒绝一个复活者以新的生机投入她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