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记之十七:一个母亲的狱中反省 1999年2 月18日,对一个由48岁的母亲苦苦支撑了十六年,眼看就可以歇口气 坐下来计划着过上顺畅日子的四口之家来说,却是一个坠入无底深渊的黑色日子。 大年初三,两名警察叩开了陈XX的家门,以涉嫌杀人罪向陈XX的儿子陈某出示 了逮捕证。 48岁的陈X X 是陈某的母亲,面对儿子的被捕,她既没有大哭大叫,也没有惊 愕欲倒,她的眼中释溢出的是一种意料之中的悲哀。有那么一会儿,她的脸部肌肉 可怕地痉挛着,面色死一样的惨白……她没有勇气正视儿子,更没有勇气正视警察, 当警察带着儿子离开时,她整个儿地摊倒在椅子上,一脸绝望,痛苦地摇着头,嘴 里不断地喃喃着,“完了,完了……” 长期卧床的八十多岁的婆婆不明白发失了什么事,“阿新,你愣在那作啥?警 察一定是抓错人了,咱魁儿是个老实孩子,他肯定不会杀人……”18岁的小儿子摇 着妈妈的肩膀,“妈妈,这是怎么回事?你说话呀……” 陈XX闭着眼睛,她什么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地流泪,此时写在她脸上的是懊悔 莫及的悲哀,是一种迟到的反省和自责…… 婆婆和小儿子从她的脸上意识到了警察抓走陈某绝非误会,他们很快从慌乱中 回过神来。其实,从大年三十那天,婆婆和小儿子就感觉到这个家有些不对劲,虽 然婆婆耳朵聋,但她的神智还是相当清醒的,平时媳妇并不迷信,可这年的除夕, 婆婆发现从不烧香拜佛的媳妇却买来菩萨和大把的香在家通宵地祭祖着。而且,每 年不管多穷都要蒸一锅红年糕的媳妇却不知为什么第一次没蒸红年糕。更不对劲的 是大孙子文魁,这个喜欢热闹,每年初一都要请上几个过去要好的中学同学来家里 聚餐喝酒闹个通宵的他却不知为什么一个人一连三天默默地坐在阁楼上……弟弟也 觉察到哥哥的异常,他大年三十那天从乡下亲戚家回来后,发现从不吸烟的哥哥一 支接一支吸烟,把整个小阁楼被搞得乌烟瘴气。哥哥刚处的女朋友来家拜年,哥哥 一反常态地对她表现出冷漠,女朋友不明白为什么,委屈地走了……更奇怪的是母 亲,这个在他眼里不论日子过得多苦多累多艰难,脸上总是挂着自信和希望笑容的 母亲突然变得陌生起来,她的脸紧绷着,仿佛末日就要来临似的恐惧和不安……没 有母亲的笑声,这个年过得阴沉沉的。大年初一,母亲通宵跪在菩萨面前,丢魂失 魄,精神恍惚儿子被警察带走后,陈XX就这么一直坐了一个通宵。第二天,那两个 带走儿子的警察又来了,他们进门后,看着坐在椅子上的陈XX,似乎什么都明白了。 两个警察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在陈XX面前的一张木凳上坐了下来。这是一个 生活仍较贫困的家庭,居住的小阁楼房简陋破旧,但却收拾整理得清清楚楚。警察 已经了解到,这个家庭的男主人历年前去世,他们眼前的这位妇女,从32岁起,靠 给人打工、看自行车,维持着这个四口之家。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得多,脸上刻 满了岁月的雨打风霜,操劳使她看上去是那么苍老憔悴,透着从骨子里释溢出的疲 惫。此刻,在她的这份疲惫里,分明又多了一份痛苦的绝望和深深的懊悔…… “你的儿子什么也不说,但我们想你知道他做了什么。”警察的语气是平和的。 陈XX点了点头,经过一夜的反思,她已经平静下来了,“是的,他杀了人,杀 了他中学时的女同学公某。”她迎着警察的目光,“有罪的还有我,我是同谋,为 了儿子,在他杀人后,我扮演了一个有罪的帮凶的角色,我帮他把尸体抬出去埋在 西园山的山坡上,并且——”她突然说不下去了,拚命地摇着头,“我懊悔——我 好懊悔呀……从一开始,我就明白不应该当儿子的帮凶,我就意识到会有今天……” 她明白等待她的是什么。在跟警察离开这个家时,她把一卷整理得整整齐齐的 角票交给18岁的小儿子。“照顾好奶奶和自己,学着出去找份活赚钱养家,妈妈是 一时半会回不来了,家里只能靠你了。”她抱着卧床的婆婆痛哭流涕,“对不起, 魁儿是罪有应得,是我把事情搞到这个份上的,我对不起这个家……” 在预审室里,陈XX交待了她所知道的杀人埋尸经过——2 月14日,除夕的前夜, 儿子在家里杀了他中学时的女同学公某。这一天的下午,儿子把公某请到家里,他 告诉妈妈,晚上多做两个菜,他要请公某在家吃饭。陈XX便出门去买菜,她住的是 祖上留下来的阁楼式的破旧木板房子,两个儿子住在上层,陈XX和婆婆住下层,小 儿子当时外出没在家。一个小时后,陈XX买菜回来,只听到从上层传来录音机里播 放的歌声,不知为什么,儿子把音量放得特别大,因为录音机质量不好,声音便发 出刺耳的噪声,让陈XX受不了,当时想上去让儿子把音量调小一点,但一想到公某 在上面,便打消了这一念头。想想过节要蒸的红年糕料还没买,她便又出门上街去 买,年迈的婆婆因为耳聋,所以噪声对她没有任何影响。陈X.在街上转了约一个小 时,买了红糖和糯米粉,想到该回家给儿子和公某做晚饭了,便打道回府。回到家 后,小阁楼上的音乐声没有了,她便忙着做饭。做完了饭,她让楼上的儿子和公某 下来吃饭,儿子在上面告诉她公某已经回家了,他说他有些不舒服,晚饭也不想吃 了。陈XX并没有太在意,便和婆婆吃了饭。第二天早上,陈XX吃完早饭正准备做年 糕,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平日里儿子每天都很早起床,七点吃完饭后便赶着去为 《XX都市报》送报纸,可现在已过了八点,却还不见儿子下来吃早饭,陈XX便上到 阁楼上,只见儿子一个人呆呆地坐地床上,一脸的恐慌不安。陈Xx问儿子发生了什 么事?儿子突然抱头大哭,“我杀了人……我把她杀了,我——” 陈XX一听惊愕了,她不相信儿子会杀人,更不相信他会杀了公某,“为什么?” 儿子告诉她,他向公某借钱,公某拒绝了,于是,他便把她杀了。他指了一下 床下的木箱子,说尸体就放在里面。 陈xx听后头皮发麻,她第一个反应就是劝儿子到公安局去自首。儿子听后一下 子跪在陈XX脚下,“救救我,妈妈,千万别报案,一到公安局我就没命了,警察会 枪毙我的……”陈XX犹豫了,她并不是法盲,她是个高中生,有文化,平时常看报 看电视,她知道杀人是要偿命的,她也知道如果知情不报也要受到法律惩罚的,但 是,在亲情与法律之间,她最后选择了亲情。除夕夜,她找出两条麻袋,和儿子一 起把公某的尸体装进麻袋,然后抬上自行车,儿子在前面推,她在后面推,把尸体 带到二公里外的西园山上。那里有许多迁移的墓穴,他们便找了一个深的,把公某 的尸体埋了进去,然后,拿出从家里带来的炒菜的铲子,铲土盖了。在这之前,儿 子知道公某的母亲会怀疑他杀的人,为了转移警察的侦察视线,他又犯下一罪,利 用死者向其母亲进行绑架勒索。他给公某的家里挂去了勒索电话,说公某在他手上, 要他们准备好5 万元来赎女儿。为了把这场绑架戏演得让警察相信,陈某叫母亲帮 她演好这场戏。埋尸之前,他交给母亲一张30元面值的磁卡电话,到远离自家的台 江区一个公用电话亭里给公某的母亲打去了一个电话,在电话中,陈XX按照儿子的 交待说了两句话,“钱准备好了吗?不许报警,报警就准备好收尸。” 警察根据这位母亲的交待,再次预审了陈某,在事实面前,陈某垂下了头,交 待了杀害公某的动机。原来,陈某是在向公某借3000元遭拒绝时动了杀人念头的。 陈某是个性格内向又爱面子的男子,他不久前处了一个女朋友,为了请女朋友吃饭, 为女朋友买衣服,他打了两份工,为一家化妆品公司推销化妆品,并为《XX都市报 》送报纸。每月千把块钱的收入到了月底常常还是捉襟见肘,眼看春节即临,他想 给女朋友买个戒指作为定情礼物,并给妈妈和奶奶包个红包,但口袋里的钱算算只 有百把元。于是,他便以吃饭的名义把公某请到家里向她借钱,公某拒绝了,两人 发生了争吵,失去理智的陈某把公某摔在地上,然后一用劲把她掐死了。掐死后, 他便拉过墙角一只装衣服的箱子,把里面的衣服取出来,把她的尸体装了进去,然 后将箱子推向床底下。杀了人后,陈某害怕了,几个小时后,公某的家人打来电话 找女儿,因为他约公某到他家吃饭的事,公某告诉过她的母亲。接到公某家人的电 话后,他更加害怕了,他骗公某的父母说公某去和过去的女同学一起出去吃饭了。 想到公某的家人会报案,警察会怀疑到自己,他便对其家人进行绑架勒索。因为公 某家的经济条件很好,他便掐着鼻子用假声音给公某的父母去了电话,要他们准备 5 万元赎金,以此转移侦察视线。为此,他还让母亲给公某家去了电话。 陈XX好懊悔,她这辈子过得相当不容易,一个人拉扯着一个四口之家。丈夫死 后,她什么都干过,拖板车拉煤球,走街串巷拣破烂,街道居委会见她太不容易了, 便为她揽了个在商场门口看自行车的差事。这个差事是两班倒,一个班八小时,陈 XX常常是从上午干到下午四点,几乎天天是就着自来水吃上两个馒头,然后赶到江 边为卖海产品的小商贩剥海蜊。海蜊那坚硬的外壳把她的手指扎出了血,在冬天那 刺骨的江水浸泡下,常常是鲜血淋淋,晚上回到家对肿涨成紫色,久而久之,她的 手指粗糙得变了型。她这么干,就为了多赚两个钱,把两个儿子拉扯成人。大儿子 陈某差两分高考落榜,她拿出二千元给他,让他报考电大,并为他买了车,鼓励他 去化妆品厂做推销化妆品的工作,学会自立。小儿子考上技术学校,三年中,她省 吃俭用为小儿子支付了二万元的学费。十几年的含辛茹苦,她咬牙撑下来了,她坚 信苦日子总有一天会熬出头。为此,她活得很乐观,看着两个儿子长大成人,听到 邻居夸奖两个儿子懂事,她从心里感到满足。婆婆从心里感激这个坚强的媳妇。她 告诉笔者,陈XX是个很不一般的女子,丈夫16年前病故,当时大儿子只有6 岁,小 儿子还不满周岁,没有工作的媳妇为了这个家,帮人挑煤球,拉板车,拣破烂,当 时她只有32岁,有人劝她再嫁,但她想到自己上有老下有小,嫁个男人也许能减轻 她肩上的重担,但想到儿子和年迈的婆婆可能要受到委屈,便咬着牙一个人撑起了 这个家。平日里,陈XX对两个儿子的管教很严,两个儿子倒也挺听话,在外面从不 招惹事非。就在出事前几天,陈XX边给婆婆擦洗身子边对婆婆说,等过了年,就该 筹划着为魁儿娶媳妇了,届时魁儿结了婚,生个小孙子,小儿子再找到工作,这个 家就算美美满满了,她也就可以歇口气了。 “当儿子告诉我他杀了人,求我不向公安局报案,帮他制造绑架假象,帮他埋 尸的时候,我便想到有两种结局,第一个想到的是现在的这种结局,第二个是侥幸 能瞒天过海。”陈XX在狱中告诉笔者,她首先想到的是劝儿子到公安局自首,她也 这么做了,但是,在儿子的眼泪和乞求下,她没有坚持,她爱儿子,儿子平时挺乖 的,这是儿子第一次求她,想到儿子可能在监狱度过一生,母亲的情感使她进退维 谷。她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当时,帮儿子把尸体埋了之后,她仍在这两种情与法 之间犹豫,她想到向警察坦白,但她就是迈不出这一步,其实,在整个过程中,她 都徘徊在情与法的边缘,“就是那么一点点。”她很难形容出那种感觉,但笔者能 听得懂,她说的是一种情感,就那么一点点,很多事情,就因为那么一点点而后悔 终身。她承认,侥幸是一种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在情与法之间做出选择,。那是一 种复杂的情感,明明知道应该选择法律,但亲情却使她迈向了犯罪。其实,从一开 始她就清楚会是一种什么结果,她知道这样做只能是罪上加罪,这懊悔可以说是从 一开始就向她预警过。她要求笔者把她的事公开,她说:“在这个世界上每天发生 的犯罪中,一定有不少是因为亲情所致,千万莫象我一样,一失足成千古恨,这样 的结局只是把儿子推向了犯罪的更深处,如果当时我带着儿子去自首,那么儿子就 可以得到宽大,我也不会把自己推进犯罪的深渊,这个家也能保住了。”她的反思 是值得人们深思的,她说,“表面上我这么做似乎是爱儿子,其实却是害了儿子, 而且害了整个家。”在狱中,她一直在反思这个问题,什么才是真正的亲情?从这 个问题上,她又联想到整个社会,如果大家都象她这么做,也许,儿子侥幸逃脱了 法律,但是,将心比心,那个死去的女孩的父母又将是怎么的心情?同样是自己亲 生骨肉,你为别人的父母想过没有?儿子杀了人,就要受到法律的制裁,这个社会 才能安定,如果大家都因为亲情而视法律而不顾,那么这个社会会怎么样? 1999年7 月,福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判了此案,陈某被判处死刑,陈母因 包庇罪被判有期徒刑7 年。 陈XX这一事件告诉人们,在情与法之间一定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否则懊悔莫及。 一念之差,酿成的后果是可悲的。她的反思告诉人们,母爱要建立在理智上——这 才是真正的亲情! 陈XX的小儿子说,“哥哥杀人理应受到法律的制裁,让人痛心悲哀的是妈妈, 妈妈并不是一个法盲,她懂法,这种结局本来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妈妈这些年太不 容易了,眼看着就能歇口气过上顺畅日子,却没想到会因为哥哥把自己给毁了。就 在节前,妈妈还说,我哥哥找了一个女朋友,过了年,哥哥成家了,我再找到工作, 她就算对得起我爸爸了。妈妈认为她的苦日子快要熬到头了,她对未来是充满着希 望的,妈妈是个典型的善良的母亲,她从没想到去犯罪,她热爱生活,她能承受艰 辛和苦累,她从不教孩子去干坏事,她想以自己为榜样,她一直是这么做的,可她 这一失足却铸成了永远的懊悔。” 陈某得知母亲因为他也进了监狱,他说,“我杀了人被枪毙是罪有应得,但妈 妈本来不该受坐监之罪的,是我害了她,我对不起她……” 陈XX这一迟到的懊悔虽然可悲,但她毕竟迈出了主动向警察坦白交待的这一步, 她是明理的。她对预审她的警察说,儿子该杀,她也应该受到法律的惩办。她希望 在亲情与法律之间,人们不重蹈她的悲剧,不要存有侥幸,更不要让亲情战胜法律。 这本是一个不应该发生的悲剧,但愿这样的悲剧不再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