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记之二十八:枪击记者住宅事件始末 1997年11月11日,福建省《海峡都市报》的新闻热线接到福州市“一个妻子” 打来的电话。她说,她的丈夫近一个月来每天都到一家电子娱乐城赌博,通常玩到 深夜12点多,有时甚至到凌晨仍不肯罢休,直到把身上带去的钱都输光为止,一个 月来已输了好几万,把家里做生意挣来的钱都输得差不多了,夫妻俩常为此而吵架。 这位妻子说,她真担心长久下去会把一个好端端的家搞散了。她要求记者站出来将 “赌博机”‘这害人的东西赶走。 11月15日,一位到福州旅游的客人也拨通了《海峡都市报》的热线电话,诉说 他在榕城见到赌博机比比皆是的现象。这位有正义的读者说,这比前一阵子的“老 虎机”有过之而无不及。 几位记者明查暗访,终于触动了那些由赌博机带来暴利的各式各样的幕前幕后 人物的利益。在施放“糖衣炮弹”无效后,11月29日晚,一声枪响划破了榕城平静 的夜空。不法之徒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恐慌,向进行舆论监督的新闻记者开起了黑 枪…… 福州赌博机卷土重来 电子游戏机娱乐场所与众多的文化休闲场所一样,在福州近几年得以迅猛的发 展。截至目前,福州官方提供的数字表明,偌大的城市已经正式登记批准的电子游 戏机娱乐场所已达660 家。应该说,游艺市场的不断壮大,为文化市场的繁荣做出 了贡献。然而,以有奖游戏为幌子,大肆进行赌博活动而迅速带来的高额利润的诱 惑,却又使不少的业主让电子游戏机蒙上了令人心寒的尘埃,它不但严重扰乱了社 会治安秩序,也给不少幸福的家庭带来了祸害。为此,福州市民将这类深恶痛绝的 电子游戏机称为“老虎机”。 打击有奖电子游戏机在福州已是几起几落。据报道,八十年代末,有奖电子游 戏机席卷而人,高峰期福建省有奖电子游戏机达到4200台。1995年,也是在新闻舆 论界的干预下,福州市向“老虎机”发起了进攻,全市有2400台“老虎机”被扫地 出门。有关部门还根据福州市的调查分析作出决定,认为游戏机经营点已趋于饱和, 于1995年5 月在全市停止审批新的游戏机经营点。 那么,这种令全市深恶痛绝的赌博机是否又卷土重来?《海峡都市报》的两名 记者深人娱乐场所暗访,结果发现:近年来,福州电子游戏机娱乐场所发展迅猛, 一些经营者以有奖游戏机为幌子,大肆进行赌博活动。榕城赌博机的幽灵正在扰乱 着社会的安宁,威胁着家庭的稳定。 11月14日晚9 时,记者一行深人“虎穴”想探个究竟。 记者来到了华美电子游戏娱乐城,一个不明显的招牌,一个不大的店门,进入 大厅,一眼就可以看到贴在墙上的广告语,如:“所有机台纯属娱乐,严禁退分或 退币”、“严禁赌博,文明游戏”等。大厅里十几部常见的普通游戏机冷冷清清, 没有什么人在玩。大厅里还有一套间,人声嘈杂。走进去,只见“魔术帽”、“弹 球台”、“数字机”、“机车竞走”“调色板”等七八台游戏机前都围着一二十人, 在“机车竞走”的游戏机前,记者与一瘦小的中年男子搭起腔来,他告诉记者,这 游戏玩起来很简单,只要下筹码猜5 辆车中哪辆车跑得快,猜中就赢了。看似简单, 栽在里头的人可不少。像他今天已输了将近一万元。但这东西就像鸦片,染上了就 罢不了手。话音未落,他又接着高声大叫“3 -5 、”3 —5 “。坐在对面一身材 高大的胖男人,嗓门最大,可能是这盘又押输了,骂咧开来,”他妈的,昨天刚输 了几万,今天又不让我赢。小姐,再给我加500 分。“然后掏出一叠百元人民币摔 在桌上。服务员小姐数完钱放到小腰包里,接着拿了钥匙给胖先生加分。当记者准 备走时,那位瘦小的先生叫小姐退了3000分,拿了几张代分卡准备到收银台换钱。 9 时40分,记者来到成龙大酒店,按照服务牌上的指示,二楼游戏机大厅的拉 帘门却是紧闭的,似乎告诉你这里不营业。几番周折,才从服务生那里打听到,得 穿过三楼的“红苹果自酿啤酒城”,然后拐弯往偏门走,才能到达游戏机厅。在那 熟悉的“机身竞走”的游戏机前,记者看到许多人正端坐在游戏机台前下赌注。在 贴着“本机台纯属娱乐,不退钱不退分”广告语的“魔术帽”游戏机前,记者问服 务小姐:“真的不能换钱吗?”小姐白了一眼,觉得我们像“陈焕生”,回答说, “不换钱,你们拿着这么多币、卡回家干吗?” 10点20分,记者来到永德信大酒店,这里也开了一家游戏机娱乐城,外面的大 厅也只是一些普通的游戏机,绕过那一排以作掩护的衣柜后才见庐山真面目。在这 里,可以看到“魔术帽”。“快乐小丑”等游戏,记者装着好奇地问,“这好玩吗?” 一个中年男子立刻接上腔说:“这东西可不好玩,我在这里已栽了六七万了,没办 法,现在只好每天来翻本,赢了一两百元就走。”然后他掏出口袋里的一大叠代分 卡,接着说,“我口袋里还有一万多元,就是不敢赌。”他边说边这里瞧瞧那里看 看,准备找一个好兆头的下筹码。真是明知是陷阱,偏向里面跳! 10点50分,记者来到海山宾馆的地下室,找到了所谓的游戏厅,亲自操作的、 围观的人满满的,几乎每个烟灰缸里都插满了烟蒂,再加上地下室里空气不流通, 呆久了会感到憋气。这里还明码标价“每人每小时收费15元”。当记者询问时,服 务小姐回答说,“我们还包括快餐,如果每小时只收15元,难道要我们喝西北风?!” 一位年轻人告诉他的朋友,说他今晚已输了近万元。 11点20分,记者来到了刚开业不久的东百百货大厦六楼,这里可是记者今晚见 到的品种最齐全的一家。什么“猫女郎香烟坊”、“香桃乐园”、“不倒翁”、 “快乐小妞”等等应有尽有。不过,这里也分成大小两个套间,小套间里每个人都 全神贯注地坐在机台前,一个中年男子突然间大叫起来,“快!快!开这一台!” 然后窜到旁边一台猛拍按扭,又窜到对面一台拍了几下。经询问才知道这位激动的 先生原来的那台机子正在“炸机”。新一轮“小丑”比赛又开始了,他无法下注, 又要小姐开机。所谓“炸机”指的是机子赢的分太多,加分占用了下一轮下注的时 间。刚才那位先生一下子赢了16000 分,那可是8000多元,怪不得他那么激动。 午夜,记者来到了今晚之行的最后一站——长冠保龄馆,这里设备最为先进, 除了那些赌博机外,还有电脑。一个豪华的套间里,摆着十几台电脑,电脑前有舒 服的沙发,而且你不用一位小姐在一旁为你效劳,只要你嘴说下注就行了。在电脑 屏幕上,分成好几组数字,如果赢了你就可以得到你下注的好几倍的钱。在这里, 老板也限定了下赌注的范围,最低20元,最高3000元。 11月18日晚,记者电话采访了福州市的一位知名的歌手许某,许也是前几年 “老虎机”的受害者之一。他告诉记者,前两三年“老虎机”兴起时,他也沉迷于 其中,当时他还在歌舞厅唱歌,一个晚上加上小费才挣百来元。辛辛苦苦挣来的十 几万元在短短的时间内一下子就被“老虎机”给吞没了。他动情地说,他真的很感 激去年有关部门依法取缔了“老虎机”,不然的话,他自己都无法想象当时若再赌 下去将会是个啥模样?现在,他看到类似“五张牌”的赌博机两脚都会发软。他告 诉记者,如今流行的“魔术帽”等赌博机比起原先的“老虎机”更可怕,运气不好 时,一个晚上输几万元是常有的事,他周围的一些朋友正在重蹈他当年的覆辙。他 呼吁:各位朋友千万不要坠人赌博深渊。 在《海峡都市报》记者对游戏机娱乐场所进行暗访报道时,福州市晚报社的记 者顾伟根据群众的反映,在福州市社会文化管理委员会办公室的协助下,开始对榕 城的赌博机进行了暗访调查。然后连续发表了《夜探“虎穴”》、《“老虎机”害 人不浅》。《榕城赌博场开始退出娱乐场》等文章。 有关赌博机情况的连续报道形成了一股舆论之势,引起了福州市有关部门的重 视。11月23日,福州市社会文化管理委员会办公室召集了福州市经营游戏机的业主 开会学习,要求业主立即拆除所有的禁用机种。27日,有关部门突击检查游戏厅收 缴了一批违禁机种。有迹象表明,有关部门正加大查处赌博机的力度。只要舆论监 督不停,就要继续查下去,直至禁绝赌博机。于是,有人坐不住了。 记者住宅夜遭枪击 “老虎机”问题被曝光后,福州百姓拍手称快。但是,一家大型游戏厅一年垂 手可得上千万的利润,岂能让新闻界的几篇文章所断送。于是,有些人铤而走险。 门月四日晚,歹徒开枪了! 29日晚9 时20分左右,《福州晚报》记者顾伟一家人外出回到家里,发现南面 阳台的玻璃被打破了一个大洞,阳台上满是玻璃碎屑。玻璃上方的白色墙壁上留下 了密密麻麻的小黑点,还有一塑料衣架被打成几断。几分钟后,就在顾伟下楼报案 时,他妻子接到一自称“西安人”的匿名电话:“请转告顾伟,不要再乱写‘老虎 机’的报道了,今天只是个警告!”说完对方把电话挂断了。 据邻居反映,当晚8 时32分至9 时期间,曾听到二声枪响。所幸顾伟一家外出, 未造成人员伤亡。 鼓楼公安分局接到报案后,立即赶到现场,他们从顾伟卧室内的砂粒和墙上上 百个砂点认定,这是砂枪射击所致。 顾伟介人榕城赌博机市场调查采访后,就不断有来自各方面的威胁利诱。一位 老板极富同情心地问顾伟,“是不是你朋友们打老虎机输了?告诉我,是五万、十 万还是三十万?我全额退还。”一家游戏厅的经理听说顾伟的妻子在国营单位上班, 便信誓旦旦,要替她调动工作,保证给予优惠的报酬。在此期间,一些人还不断以 送钱、送手机、送摩托车为诱饵,要求《海峡都市报》和《福州晚报》记者放弃报 道。几家报社的领导、编辑、记者都接到求情的电话或威胁的电话,甚至有人闯人 报刊发行站,扬言要给点颜色看看。 两声枪响,暴露了“老虎机”后面的黑势力,当他们最拿手的且是无坚不摧的 “糖衣炮弹”遭受惨败后,打黑枪就成了他们惟一的手段。而驱使不法分子付诸暴 力的是“老虎机”带来的高额利润。 各方关注“枪击事件” 11月29日,《福州晚报》记者住宅遭歹徒枪击的消息传出后,引起了社会各界 的广泛关注。据悉,这是建国以来首例“歹徒报复新闻舆论监督,向记者住宅开黑 枪”的恶性案件。 枪击当晚,顾伟想到了与他一起披露榕城赌博机的《海峡都市报》记者的安全, 立即打电话给他们。接到顾伟的电话,《海峡都市报》的记者心清沉重而且愤慨, 他们一夜都没睡好觉。门月30日,《海峡都市报》发表评论员文章《歹徒开枪了》, 震惊了福州市民。 第二天上午,《中国青年报》、《光明日报》、中新社、新华社驻闽记者和省 市新闻单位记者纷纷打电话慰问顾伟并询问情况。接着,福建电视台、《福建日报 》以及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记者采访了枪案现场和公安部门。《新民晚报》、《今 晚报》、《中国青年报》等新闻媒体都发表了评论文章。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在早间 播发了新闻《除恶反被恶人咬》,新华社发表了新闻《“老虎机”后面有老虎》。 新闻单位表示:“坚持真理的新闻舆论部门决不会屈服于歹徒的报复和恐吓……” 福建省新闻工作者协会常务副主席张绵才在接受福建电视台记者的采访时说,“舆 论监督应该得到支持,正气终将压倒邪恶”。福州晚报社社长魏子望说:“歹徒即 使能‘封杀’一位记者,但‘封杀’不了晚报157 名采编人员;即使‘封杀’了《 福州晚报》,福州的几十家新闻单位是‘封杀’不了的。”枪案发生后,警方成立 了重案组展开了侦破工作。中宣部及省市领导徐光春、陈明义、赵学敏等指示执法 机关要加紧破案,保护记者安全,彻底消除赌博机。许多读者、观众、听众更是义 愤填膺,有一位读者自愿悬赏三千元抓捕凶手。执法机关顺应民心加快清查赌博机, 歹徒的阴谋不能得逞! 12月1 日,福建电视台新闻中心派出记者诸文胜和史建仑追踪枪案,采访虽一 直进行到18点10分,但19点30分的《福建新闻联播》还是准时地播出了这条新闻。 新闻中心领导当时考虑到记者的安全,建议他们不用属名字。但他们坦然地说,不 担心有人报复。12月3 日,顾伟在办公室接到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记者的电话, 询问枪案和赌博机的情况以及有关部门采取的措施。12月4 日,中国记协致电福建 记协,认为这是一起严重侵犯新闻工作者进行正常采访的合法权利的事件,对顾伟 的正义行为表示支持。20时,中央电视台得知这一消息,当即在22时的《晚间新闻 》中全文播报。第二天,中央电视台向福建电视台调去了图象新闻并在当天的《晚 间新闻》中播出。这起枪案引起了全国新闻界和社会各界的关注,说明人们对惩治 社会丑恶现象的渴望。 福州市委宣传部部长张作兴到顾伟家中慰问。中保福建人寿保险公司特地为顾 伟全家送来10万元保险。据顾伟说,全国已有近百家的新闻机构同他联系要求采访, “一下子成为全国的焦点,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他告诉记者,“我由衷地感谢 在这个时候有这么多省内外同仁给予我支持和鼓励。”采访顾伟的记者都会问他同 样的一个问题;枪响后你想过什么?顾伟回答:“开枪并不可怕,只要能唤醒大家 的觉悟就值得。”他说,一个记者需要勇气,千千万万有正义感的人们都需要勇气。 最令顾伟感动的还是个星期天,他去位于福州最繁华的东街口百货广场采访,一到 那里,便有许多路人认出了他。天虽然下着雨,不少人还是一下子蜂拥上来;把他 围住,表示慰问,请他签名。“当时,心里只是觉得有一股股的暖流在全身涌动。” 顾伟回忆道,“干了五六年的记者,现在真正觉得什么叫作‘人民的记者’!” 枪击后的反思 顾伟不走运,一篇报道差点引来“杀身之祸”;顾伟也很走运,因为他在这场 正义与邪恶的较量中,得到了上至中央下至广大群众的坚定支持。从个体的角度来 说,一名普通记者的生命并不比谁更具有价值;而从社会意义来说,顾伟所代表的 则是全体社会成员的利益。 赌博机、“老虎机”问题,在福州可谓屡打屡禁,却又屡禁不绝。从1995年以 来,福州市已进行了三次大规模的扫除行动。而每一次,扫除之前都声势浩大;扫 除时几乎所有游戏场所不是人去楼空,就是关门停业;扫除后又卷土重来。记者在 1995年7 月也曾对此作过报道。为什么这个问题终不能彻底解决呢? 据顾伟介绍,在登门到其家中送礼的人中,就有人这样讲,经营此行的有不少 是重返社会的“两劳”释放之人。“找上这个饭碗不容易,就当是给口饭,笔下留 情吧。”持有这种心态的人在社会上甚至一些职能部门中还不算少;但是,不知这 些人有没有想到过:给了少数人饭碗,却又毁掉了多少人的饭碗?就在此前的一个 多月,福建省反贪局刚刚拘留了一名因玩赌博机而挪用公款10多万的公职财务人员。 这是其一。其二,赌博机的高额暴利也令一些人见利忘义,挺而走险。据说,这类 游戏场所平常生意非常好,其中以中年人居多。一家游戏厅一晚上纯利润便可在3 万至5 万元左右。这也就难怪有些人把敢于揭露真相的顾伟视为眼中钉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无论是开枪的歹徒,还是经营“老虎机”的老板,都是一些 马前卒、替罪羊。只有清除“老虎机”的根源——“老虎机”与社会之间的联系, 以及产生沉渣泛起的腐败力量的温床,格城父老才能得以安宁。“老虎机”的死灰 复燃以及围绕着这个丑恶现象曝光过程的艰辛,都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枪击事件发生后,市文化局会同公安、工商部门联手行动,采取集中整治的方 式对全市游戏市场进行整顿。共出动23ho多人次参加了清理整顿,吊销执照18家。 查处了一批经营违禁机种的游戏机室,净化了福州市文化市场。12月10日,公安机 关在红庙岭垃圾场集中销毁了违禁机种390 台,电脑板773 片,总价值300 余万元。 此次查禁赌博机,新闻媒体曝光在前,有关部门检查在后,而经营者的大部分 赌博机并未被收缴,仍留在业主手里。1996年,文化部、公安部、国家工商局联合 发布的《关于加强电子游戏机娱乐场所的管理,取缔有奖电子游戏机经营活动的通 知》中明确规定:自1996年12月1 日起,电子游戏机经营场所从事有奖经营活动的, 由各级文化、公安、工商部门在各自职责范围内,一律按赌博活动,依法予以查处。 对业主、经营者按聚众赌博依法惩处。今年10月1 日正式实施的忡华人民共和国刑 法》也有明文规定:以营利为目的,聚众赌博、并设赌场或者以赌博为业的,处三 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管制并处以罚金。然而,案发至今,有关部门尚未对经营 赌博机者作出任何处理。因此,福州市市民担忧:是否还会有一天,赌博机又跳出 来,再次危害社会,嘲弄新闻媒体和管理部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