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牦牛之死 野牦牛,藏北高原之神。 藏北考察工作期间,我们曾与那曲科委临时签署过一项协议,帮助他们在那曲 建立一座藏北野生动物标本馆。在标本馆的建设中,我亲自参加了捕猎野生动物、 制作标本的工作,目睹了许多野生动物动人的故事。其中,野牦牛之互,令我永生 难忘。 经过和那曲科委同志的反复协商,我们首批选定10种高原野生动物物种,作为 标本馆的展品,而野牦牛被确定为头号动物标本,捕猎野牦牛的地点选定在藏北高 原的北部山区。 这项工作之前,那曲科委领导还专门为我们介绍了一位区长阿布,作为捕猎活 动的向导。当我们找到阿布的时候,他已经得到了消息,一直盼望着我们的到来。 出发这天,个子敦实的阿布非常精神,特意换上了一身新藏袍。白羊羔毛的领 子,把他一张本来就紫里透红的脸,映得更加容光焕发。腰间皮带上别满了子弹, 背着老式的叉子枪,一把银光闪闪的大藏刀在胯部来回晃动,还真有点猎人的味道。 唯一让人感到不足的是,在他一排洁白的牙齿中,用纯金镶嵌着一颗大门牙,非常 耀眼。 阿布对捕猎野牦牛有着特殊的兴趣,一上午,我们的话题也就集中到了野牦牛 身上。汽车在行进途中,阿布为我们讲述了一段野牦牛的故事,是我对野牦牛有了 初步的了解。 那是几个月以前,阿布赶着牛群转向一个新的放牧点时,他没有留意到山坡上 的几头公野业牛已经盯住他的牛群,打起了主意。公野牛冲下山来,对着他的牛群 吼叫起来,发出了求偶的信号。很快,阿布牛群里的母牛骚动起来,一个个摇头晃 脑,摆动尾巴,露出一副非常高兴的样子。一头脖子上系着红布条的成年母牛,离 开了牛群,不顾一切向公野牛跑去,等阿布反应过来,摘下枪,准备射击的时候, 几头公野牛已带着他的母牛跑上了山岗。讲到这里,阿布把话停住了。我迫不及待 问阿布:“以后你又见过那几头野牛吗?”我的问话,使阿布从思考中又回到了现 实,连忙说:“自从那头母牛好了以后,有几次,我让儿子照顾牛群,自己上山坡 找过它,那牛好像知道我的意思,见到我后,老早就跑了,它不愿意再回来了。有 一次,我看到两头公野牛为了争夺它,在山脚下展开了激烈的搏斗,而它就在一旁 观望。两牛搏斗,角的撞击声,有节奏地在山谷间回响。在山顶上,我开了枪,听 到枪声,三头牛一起逃跑了。 “后来,我再没有见到那两头公野牛车争斗,却发现我那头逃跑的母牛和其中 的一头公野牛生活在一起。后来那头野牛又以生命搏击,取代原来的强者,成为牛 群中的头领。而另一头战败的野牛还经常尾随着这对牦牛,过着一种很孤独的生活。” 我没有想到,野绒牛和家牛之间还有这么动人的故事发生,不由得敬佩起敢于 私奔的母牛来。在这点上,真有些像我们人类的自由恋爱。 一向沉默少言的老邱,好像也被阿布的故事打动了,问阿布:“你最近一次见 野牦牛是什么时候?”阿布回答:“最后一次见到野牦牛也有一个多月了,那一次, 我赶着牛群去一个小湖边给牛饮水,不料在那里又和野牦牛群相遇了,我那头私奔 的母牛,肚子已经大了,好像有了身孕。那家伙可比以前精多了,见到我后,还没 有来得及饮水,就又调头和野牦牛群一起跑了,两头曾搏斗过的公牛也在里面。那 两头公牛,真是我看到过的藏北高原上最大的野牦牛。 “那次以后,我就一直没有见过它们。这次捕猎标本,我们很有可能找到它们。” 这一天,虽然跑了很多路,可是我们并不觉得有多疲劳。天黑之前,我们选择 了一座山下避风的地方安营扎寨了。吃过晚饭后,大伙围坐在帐篷里的火堆旁,议 论着捕猎计划,想到明天就要捕猎野牦牛了,我心里不由得兴奋起来。 第二天,天灰蒙蒙的,我们就又出发了,早餐是在车上吃的。按照向导的意思, 我们先去了西尔岗的野牛沟,过去这里是野牦牛的乐园。我们的两部汽车,时而在 沟底石块路上颠簸,时而使出沟底,跃上平原。西尔岗并不算很大,没有两个小时, 整个西尔岗我们就跑了个遍,可是连只野牦牛的影子也没有见到。我们只好下车, 碰了一下头,看看怎么办。这时,阿布望着大家自言自语说:“过去野牦牛就在这 一带活动。今天怎么一个也不见了?” 时间还早,经过简单商议,我们决定去下一个目标,阿木岗日。阿木岗日,藏 语是弯角的意思,即弯弯的角。可是令人扫兴的是,在阿木岗日,我们还是没有找 到野牦牛。这时,我们捕猎队真有些失望了,猎手王克章有些沉不住气,不满地埋 怨阿布:“说得不错,可跑了这么长时间,连个野牦牛的影子都没有见到。照这样 下去,我们的任务什么收完成啊?” 不管怎么说,我们对藏北并不是十分了解,争论了半天,最后还是看阿布的意 思,阿布想了一会儿,分析说,这里不见野牦牛,那一定是翻过了阿木岗日的雪山, 到山那边去了。这个季节,野牦牛还不会转移。于是,我们又重新上路。 汽车向阿木岗日雪山的另一侧驶去。当我们绕过了阿木岗日的雪峰后,视线豁 然开朗,碧蓝的天际上,出现了少见的龙卷云翻卷着向大地延伸,大自然充满了壮 丽和神秘。很远,我们就看到山下黄色的开阔地上有十几个醒目的黑点在缓慢的移 动。阿布兴奋地说:“前面的黑点就是野牦牛,没有人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放牧。” 我没有狩猎过大型动物,此时的心情既激动又有些紧张。 为了选择捕猎对象,我们先用高倍率专业望远镜寻找适合制作标本的成年公野 牛,一会儿,就听到阿布喊了起来:“那几头野牛还有我的那头母牛都在那里。” 我接过镜子一看,果然,在野牦牛群里发现了一头脖子上系着红布条,肚子很大的 母牛有些与众不同。 现在射击,距离目标还有点远、为了不惊动牛群,我们制定了捕猎方案。小型 越野车沿着山间的小路先行,把牛群赶向开阔地带,防止牛群跑上山或到沟里去, 然后东风卡车在开阔地里追赶牛群,等靠近后再开枪射击。方案确定后,又重新调 整了一下人员,小型越野车便飞速向山边冲了过去。不一会儿,牛群就听到了动静, 抬头很警惕地注视着先行的汽车。还没有等汽车再靠近,野牦牛就慌乱起来,在那 只头牛的带领下,结队而逃。 我们这一组,看到先行的汽车已切断野牦牛的退路,迅速启动马达向开阔地带 里慌乱的牛群直冲过去。开始的时候,牛群还是小跑,随着汽车的进一步逼近,野 牦牛奔跑的速度加快了。汽车在后面紧追不舍。看野牦牛奔跑,非常有意思。藏北 的野牦牛奔跑起来,可不像西班牙的斗牛臀部一跷一跷的,相对平稳得多,牛身上 的长毛,把四条腿盖得严严的,跑时看不到牛腿,倒像一种甲虫,飞快的向前移动 着。 我们的汽车和野牦牛的距离越来越近。这是已看清阿布的那头母牛,肚子两侧 高高隆起,跑起来已显得非常费力,很快,那头母牛落在了牛群的后面,眼看着我 们就要赶上牛群,个个兴高采烈。冷不防,牛群里奔跑着的体态硕大的头牛,突然 停下了,调过头来,迎着我们站住了。牛群迅速从它身边跑过去。那牛停下后,两 眼怒视着我们,鼻孔呼呼有声,竖起两根弯弯的大角,如同一座磨盘。它的身上闪 着亮光,尾巴上下左右不停地翻卷着。蓝天下,那牛简直就像一座神像。还没有等 我们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那家伙已十分暴躁的向我们的卡车冲顶过来。一身委地 的长毛,飘然而起,野牛四蹄有力的奔跑,蹬得大地都在颤抖。一瞬间我们都傻了 眼,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幸亏司机急中生智,打了一把方向盘。车子刚调过头, 就听得咣当一声巨响。汽车猛烈的颠簸着,像前抛出了十几米远。再回过头看那牛, 头部已受了致命的伤,对称的一对大角失去了平衡,牛角根部的头骨刺破厚厚浓密 的皮毛在硕大的门脸上显露出来了。血,慢慢从牛的头顶流下来,牛嘴里吐着白沫, 很快,那白沫变成红色。牛尾巴还在卷动着,已不再像从前那样有力。那牛停了一 会儿,把即将触到地上沉重的头和大角又扬了起来,发出一种沉闷而绝望的吼救声, 回响整个山谷。野牛在用力大吼了一声后,两条前腿突然跪下了,后腿仍在支撑着。 这时,牛头上已是血流如注。它几次挣扎着想重新站起来,可是都没有成功。最后, 它精疲力竭的倒下,浑身开始抽搐,偶尔还用舌头舔一两下脸上的血。又过了许久, 血渐渐的流尽了,野牛闭上了一双大眼,生命的光芒终于熄灭了。 它以悲壮的形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啊!它的临终前的目 光,一直射进了我的心里。那目光分明在说:“你们人类能否与我一样,面对死亡 也这般悲壮?” 面对着死去的野牛,我突然感到,我们的人类是那么的渺小…… 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后总算把野牦牛这个庞然大物抬上了车,队员们早 已个个筋疲力尽,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只有阿布还有精神,抬完了牛,没有休息, 又绕到车后,向远处望去,看到远处有个黑点,便转身回到车上取出了望远镜,对 着黑点看了起来。只一会儿,他便回过头来,对大家说:“有一头牛倒在地上,好 像已经死了,旁边还站着一头牛守卫着。”阿布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语气却很肯 定,于是,我们又上了车,顾不得疲劳,向前方驶去。 看到汽车开过来,守在一旁的野牛转身向坡上跑去,离得近了,我们看清楚那 是一头体格健壮的公牛。在其它野牛纷纷逃命的时候,它毅然留下来,守卫着倒下 去母牛。 汽车在倒下去的母牛前停下了,最先映入我眼帘的是牛脖子上系着的经过雨雪 冲洗得干干净净、鲜艳的红布条,在微风中飘动着。这头牛原来就是阿布牛群里么 奔的那头母牛。现在它躺在地上痛苦极了,我们都跳下车,围了过去,地上的母牛 正在分娩满,小牛的一条腿已经露了出来,地上有一滩血迹,是从母牛体内有流出 的。阿布蹲下身,摸了一会儿母牛的肚子说:“小牛的胎位不正,是难产,按情况 推算,母牛的分娩可能还要晚一两天。可能是我们的汽车长时间追赶,母牛剧烈的 奔跑,造成了小牛的胎位偏了,产期也提前了。” 母牛躺在地上张着嘴,肚子一起一伏的使着劲,四蹄伸蹬着,这样持续了很长 时间,母牛后腿之间,鼓起的奶头内,流出了一股浓浓的、晶莹的液体,母牛的呼 吸越来越困难了,我们大伙看着干着急,却帮不上一点忙。阿布说,母牛现在的状 况,再加胎位不正,小牛出生不了。一种对牲畜特有的情感,使阿布内心比我们都 要急,说完,他从袍子里伸出一只胳膊,挽起袖子,把手伸进了母牛的肛门里,在 里面搅动了几下,给小牛正了胎位。然而,母牛的力量越来越小,血和液体却大量 从体内流出,依靠母牛的力量已经不可能了,最后,阿布只得把小牛从母牛体内拉 了出来,令人非常遗憾的是,小牛刚出生就已经停止了呼吸。这时的母牛也奄奄一 息了,它仍吃力地转过头,想看一眼它亲生的幼子,舌头也有气无力的卷动几下, 准备为小牛舐去身上的羊水。它温顺地望着我们,一双大眼闪动着泪水,感激我们 为它接生了新的生命,并没有抱怨我们之前所做的一切。它选择了一条完全不同的 生命之路。如果它在阿布的牛群里,也一定会生活得很好,照样可以生儿育女,哺 育后代。可它却偏偏选择这种生活,为了美好的追求,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眼看着母牛和小牛死去,阿布非常惋惜地说:“这头母牛刚刚进入成年,这是 它第一次生小牛,实在太可惜了。” 在把母牛和小牛抬上车之前,母牛脖子上新娘标志似的红布条,再次进入我的 视线,颤动的残阳把那红布条映得火红般艳丽,充满了血色。我俯身把它解下来, 非常珍惜地收藏起来。 我们回到住地的时候,已是后半夜了,天上没有一颗星星,远处传来滚滚的雷 声。我浑身像散了架似的钻进了帐篷,稍躺了一会儿后,就又睡不着了,白天所发 生的一切,都使我无法入睡,尽管身体极度疲劳,可思绪仍无法平定。野牦牛之死, 使藏北高原更加充满了神秘色彩,也使我真正领悟到藏北高原为何有如此的一种无 法用语言表达的震撼力和吸引力,如此地令人向往。 还有,野牦牛都是一雄一雌地生活在一起,而我们见到的却是两头公牛同时爱 上了一头母牛,到现在这仍然是个谜,一时很难解释清楚,是否真的像我们人类一 样,具有某种同样的思维…… 第二天早晨,王民洲仍像往常那样,第一个起了床,走出帐篷,开始洗脸刷牙, 无意间抬头看了一眼四周,他突然又发现阿木岗日雪山山崖的平台上,矗立着一头 个头特别大的野牦牛。那牛站在山上,一动不动注视着我们的宿营地。王民洲回到 帐篷,叫起阿布,两人用望远镜看了一会儿,确定就是昨天守在阿布母牛身边的那 头公野牦牛,那牛最大的特点就是个大,非常强悍,身上的长毛从两侧拖在地上, 两个弯弯的大角,高高翘起,闪着亮光。 外面响起了枪声,枪声在黎明中很清脆,震醒了沉睡中的山谷,响彻在原野。 我和其他几名队员也都被枪声惊醒了,不知外面又发生了什么事儿,便纷纷跑出帐 篷,看到阿布正蹲在地上,向山上不停的开枪,顺着阿布的枪口向雪山望去,才知 道又发现了野牦牛,王民洲用望远镜看着说:“那牛身上抖动了几下,好像是中弹 了。”说完,他放下望远镜,从阿布手里要过枪,向山崖上的野牦牛又补了几枪。 先后共打了二十几枪,那牛仍站在原地不动,从山崖上向下俯视着我们。阿布说: “今天真是见了鬼了,打了这么多枪,那牛不可能不被击中。”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这是高原上一个少有的晴天,太阳带着巨大的能量,发出 强劲的光芒,把晨曦中的阿木岗日雪山照得异彩纷呈,山顶上的浮云快被太阳强光 分割成块状。浮云从斗山崖野牦牛身上轻轻掠过,向前飘移。野牦牛在太阳和巍峨 的阿木岗日雪峰的衬托映照下,像一座山神,巍然屹立在雪峰上…… 吃罢早饭,按照制作标本的具体要求,我们很仔细的解剖了昨天致死的野牦牛、 母牛和刚刚出生的小牛,三张大小不同的牛皮一字排开,平展摊铺在宿营地前的沙 地上。 傍晚时分,阿布的儿子赶着牛群回来了,牛群看到地上铺着的牛皮,嗅到血腥 气味,突然,慌乱烦躁起来。牛群里发出的吼叫声此起彼伏,叫声过后,牛群大乱, 围着我们的营地乱顶,转眼之间,我们的帐篷已被牛群踏翻在地。有几头公牛互相 顶起了架,发泄着平时积下的怨恨。我们惊恐万分地爬上了卡车顶部,之后,就连 阿布和他的儿子也无法阻止住发疯牛群的冲击,和我们一起上了车,任凭牛群在下 面折腾。上了车后,阿布不解地说,过去经常杀牛,也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今 天真不知道是怎么了? 看着疯狂的牛群,联想到昨天野牦牛悲壮之举,我的内心深处突然生出了一种 恐惧。藏北高原啊,你是否真有一种神的力量存在。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一定请你 原谅我们!我们回很快离开这里,永远不再来触犯你。 过了很长时间,牛群才平静下来,为了防止意外,我们决定把阿布的牛群转移 到其他地方去,赶走了牛群后,我们才陆续下车,重新支起帐篷,收拾起被牛群踏 翻的东西,开始生火做晚饭。 这天夜里,又下起了大雪,雪粒不断吹进帐篷,到了后半夜,被子已被冰雪所 覆盖。我感到身上异常冰冷,呼吸也开始感到困难。我不敢再睡,披上大衣,坐起 来,又想起了阿布岗日雪山上的头野牦牛,它是否还活着?开枪后,它为什么没有 逃跑?中弹后,为什么没有倒下?这些,在我心里形成了新的谜团。这样胡思乱想 着,看了一下表,已是早晨6点多钟了,帐篷外的狗断断续续地叫了几声,估计天就 要亮了。我把头伸出帐篷,远处白茫茫的一片,阿木岗日的雪山和大地相连在一起 了,山崖上的黑点依然存在,不过黑点已经花白了,那是大雪为它披上了冬装。那 牛仍然占立着,只是它的头已不再是昨天那样高高扬起,整个身子前弓着…… 我们是在第三天出发回那曲的,出发那天早晨、刮起了大风,山崖上的那头野 牦牛,在中弹三天三夜后,终于倒下了。阿木岗日的雪峰给之风吹得呜咽着,哭泣 着。此时,我的心情特别沉重。汽车开动了,我默默地和阿木岗日雪山告别。 标本馆很快建好了,开馆仪式非常隆重。西藏的领导和那曲地委的书记、专员 都参加了。标本馆里栩栩如生地陈列着藏北高原特有的动物标本。三头野牦牛,一 个完整的动物家族被安放在最显要的位置上。剪彩前,我将珍藏着的那条鲜艳的红 布条又重新系在母牛的脖子上。亲爱的读者,如果您有机会去藏北,路过那曲并参 观标本馆的话,您一定会看到那头脖子上系着红布条的“野牦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