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没有驿站 (初版代序) 李小甘 7年前,梅县扶大乡一个腼腆的村姑,看着在深圳打工的表姐所带回来的红红绿 绿的大包小包,对外面的世界生发出无限的倾慕与神往。她也想“换一种活法”。 于是,这位17岁的少女来到了比她还年轻的深圳经济特区,开始了她的青春之旅, 简朴的行装里包裹着无数的憧憬与梦幻…… 她的名字叫安丽娇,也就是现在的安子。 我总觉得,安丽娇与安子,这两个品位殊异,音韵迥然,自然也予人判若两人 感觉的生命符号,储录着她人生旅途的信息密码。 安丽娇的名字是姥姥给她取的。山里人,祈盼着自己的小孙女将来美丽而娇柔, 嫁个好人家。可“安家有女初长成”,小安并没出落成一个美人胚,家境也非常窘 迫,14岁那年,小安初中没毕业便辍学了,作为家中长女,她要帮父母料理那间小 饭馆,还要带妹妹与弟弟。炊烟袅袅,热雾腾腾,戴着缀白碎花蓝围裙的小安在氤 氲中挥勺忙碌,顽皮的弟弟拽住姐姐的衣裙,嚷着要到门前的小溪去打水漂……这 就是当年小安的世界。 小安只身闯深圳,加入“都市寻梦人”的行列后,电子厂里运转不息的流水线 迫使她面对严酷的现实。12乎方米的小屋挤满了人。思家想妈盼归的煎熬,尤其是 下班回到宿舍,发现自己的手指竟然会神经质地抖动,我想比查理·卓别林《摩登 时代》中的“机器人”更令人悚然。 多桀的命运从来是人生最好的教科书,毫无诗意的生活更能产生诗人。 一个慵倦而多雨的秋夜,小安翻到了一本《女子文学》,读之思之,她竟也提 起笔来宣泄自己的情感。她的“写字台”是搁在窗台与床架之间的一块木板。我想, 在这张“书桌”上诞生的“打工文学”,没有别的能比它更原汁原味了。小安很幸 运,初出道便得到一位编缉的指点与鼓励,随后她到深圳大学半工半读时,又邂逅 了当时深大颇有才气的校园诗人,今天市委机关一位青年干部、她的挚交也是她的 丈夫——客人。在崎岖而蜿蜒的文学之路上,客人给了她不少的搀扶,在那一年— —1989年,安丽娇更名为安子。据说名字是客人改的,或许这是一种宿命,安子将 此视作自己人生的一个转折点。 安子此前谈过“恋爱”。人家给她介绍了一个矮壮敦厚,刚从基建工程兵转业 的工人,见面不久,他给她扛来了一箱家乡特产的皮蛋。“恋爱”谈了三个月,皮 蛋也吃了三个月,以致后来人家问安子初恋的滋味是什么时,她回答说:“皮蛋的 滋味。” 最近一次见到安子,是在一个研讨“打工文学”的座谈会上。她剪一个清爽的 齐耳短发,着一袭丝质印花的时款长裙,略显方形的脸上,那双不太大的眼睛里少 了几分羞怯,多了几分自信。我注意到了,会议的主持人将安子称为“从事打工文 学创作的青年女作家”。这几年,安子已在《女子文学》、《当代诗歌》、《深圳 特区报》和《特区文学》等报刊上发表了诗歌、散文和纪实文学近百篇,共20多万 字。当过电子厂插件工、宾馆服务员、印刷工人,现在是某公司经理助理。安子现 在简直是个名人,电视台上有介绍她的专辑,深圳广播电台、《深圳商报》、《深 圳女报》和《特区企业文化》设有“安子信箱”,在八卦岭工业区,甚至有一个 “安子联谊会”,连省里发行量可观的《南方周末》,也以头版头条的显著位置刊 登介绍她的长文,套题照片上安子真诚地对视着读者。 安子颇有侠女义肠,当年她在一家公司打工时,好友阿虹受老板凌辱,她将辞 职书压在老板的台面上,愤然带着阿虹走了。现在她家中经常是“打工妹”、“打 工仔”满座,我偶尔也混迹其中,饕餮安子用家传厨艺烹饪的客家菜。安子家里收 留过一些一时彷徨无计的“打工妹”。我见过一个姓王的北京姑娘,蛮有趣蛮有灵 气的,她“炒了老板的鱿鱼”(辞职)后,一时又找不到新的工作,便在安子家栖 居。还有很多的“打工一族”给她写信、打电话,视她为知心朋友。一位在制衣厂 打工的女孩,家里一心让她到深圳“淘金”,可她们厂不景气,每月只有100多元工 资,她想回家,家里竟不肯,说人家在深圳打工,票子大把大把地往家里甩,你一 定要挺下去。“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她极度愁郁之下想自杀,安子给她写了一封 长达十几页的信,重燃起她的人生希望…… 安子的经历,是现代农业社会向工业文明演进的大背景下的一个普通“打工妹” 的故事,她将无数个这样的小故事连缀、汇集在一起,创作出这部十几万字的长篇 系列报告文学《青春驿站——深圳打工妹写真》。它是深圳“打工妹”的众生相, 是安子众多姐妹的心灵档案,是一首委婉而深情的诗,是献给流水线旁那些柔弱心 灵的歌。 写这些文字前,我再次读了即将付梓出版的《青春驿站》,作品中那些“打工 妹”又一次从我心野踏过。有过得很苦很苦,却老写信给妈妈说自己过得多好多好 的杨燕(《说好一声“再见”》),有梦见自己在深圳赚了大钱的雪娥(《超越自 己》),有从发廊“洗头妹”变成厂长的川妹于凤(《晚霞,在燃烧》),也有逃 婚出来且发誓:“一定要在深圳闯出一个天地来,接老爹、老妈出来住”的雁晴 (《用泪洗亮旗》)和稀里糊涂地给老板灌醉了酒而失身的苏青(《风吹响一树叶 子》)……青春无悔,人生无悔,凄楚中我们能读出悲壮来。 《青春驿站》是篇很女性化的作品,这不仅是它展露的是一个“打工妹”的世 界,更重要的是它的情感、氛围、调子,充满了女性的温柔、细腻与梦幻。作品在 写“惠安女”康珍初到深圳扛石头后领到第一次工资的情景:“康珍满眼是酸涩的 泪,她想放开嗓子大哭一通,因为离家前妈妈说无论受什么苦,眼泪一冲就没了。 她刚咧开嘴。冷不丁,发现一轮夕阳静静地停在工地的脚手架上,金黄发亮,康珍 打量着夕阳,觉得跟家乡的夕阳竟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心中莫名其妙地有了安稳温 暖的感觉”,这种准确而生动的女性感觉,也只有女性作家才感悟得深。我意想不 到的是,《青春驿站》也颇具文学性。或许是为了适应报纸连载的需要,作品结构 精致,文字简洁,且常有精彩之笔,如“深圳是一江美丽的湍流,跳人与远离都需 要勇气”,富于想象与意蕴;又如“都市的喧嚣与骚动漫过黄昏的边缘,袭扰每一 个霓虹灯闪烁的角落”,有隽永的诗情与质感。《青春驿站》还有较强的可读性, 每一个故事都具戏剧性,每一个人物都鲜灵凸现。《青春驿站》就在读者眼前, “同阅一卷书,各自领其奥,同作一题文,各自擅其妙”,我就少啰嗦了。 安子和她的客人都属羊,小俩口加起来“洋洋得意”。可这两头小羊还不是沐 着懒洋洋的阳光,在文学的草原上悠然嚼草撒欢儿的时候,正如她的《青春驿站》 一样,安子尚有很多不足,譬如她的文学视野与基础。两年前,我甚至劝她将钢笔 字书法也“改良”一下,倘以为笔走龙蛇更有大家风范的话,那又另当别论了。 青春没有驿站,只有生生不息的生命冲动与追求。安子和她的姐妹们,大胆地 往前走吧! 1991年冬于深圳莲花村“甘草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