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变只白鸽子 一 艾静雯裹着大衣默默地坐在一截木墩上看小溪。 小溪的水永远是哗啦哗啦地响个不停。她回头望一眼老屋,清晰地传来猪哼哼 的声音,狗偶尔吠叫的声息,老屋在夜色中渐渐沉没在一团团模糊的烟雾之中。 这里是昔日引以为荣的革命老区,艾静雯常以自己是高中毕业生而自豪。要知 道,她在这个村落里,是惟一的女高中生呢。和她同龄的女孩子。有的下地种田, 有的早婚嫁人了。 她父亲是村里的会计,据说还当过“红小鬼”。只是没多少文化,他的战友都 在外面做事了,而他这个“老交通员”却只好留在本乡。也许是命运的造化,“文 革”中村里人并没有“革”他的“命” 父亲立志要使儿女做个文化人,大儿子考人地区师范学校,毕业后回乡当了小 学教师,小女儿能高中毕业,也算是了却他一桩心愿。 深圳,在这老区穷山沟中是个诱惑人的字眼。同村的艾巧巧是第一个跑到深圳 去的,据说她家有个远房亲戚在广东。 不久,艾巧巧给静雯来信了:深圳有好多像你这样年龄的女孩子在那里打工呢。 巧巧描绘的深圳与山沟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艾静雯被巧巧信中最后几行字打动了:“……你是高中毕业生,来我们这,一 进厂工资就比我高一级。这里讲究文凭哩。你来吧,先到宝安,我亲戚可以帮你弄 张边防证入市区……” 静雯把信给老父亲看,他赤脚坐在门槛上,吸着旱烟筒,表态道:“你自己再 盘算一下。去深圳,我支持;留在家里,墟场里的罗大个就要来提亲了,他可是咱 村里头的‘首富啊’。” 罗大个这几年跑单帮,在村里的墟场上开了几间理发、饮食、百货之类的小店。 日子红火得很。他人挺年轻,虽是初中毕业,但提亲的人是不少的。他相中静雯, 是因为她是高中毕业生。 艾静雯半夜里偷偷跑出老屋,想好好地理一下自己的思路。留下来,马上可以 成为村里人人羡慕的罗家媳妇。罗大个人也挺厚道的,并不坏。但一想到如此一来, 就得终生困缚在这大山围困的山沟沟里,人生如此,也未免太单调了! 艾静雯渴望彩色的人生。 抱着这个愿望,刚高中毕业半年的艾静雯告别了故乡的山山水水,来到了深圳。 在巧巧的帮助下,艾静雯领到了天蓝色的工作服和一枚别致的厂牌,然后是一 碟“例牌菜”——入厂训话。 港方女主管验过艾静雯的身份证和边防证后,便开始发问:“以前做过手袋吗?” “没有。”艾静雯老老实实地回答,“但我可以学。”她捧出一张高中毕业文 凭和几张“三好学生”的证书,递给主管。 二 “你是今年才毕业的喔……”女主管看了那证件,换了一种语调说,“你有什 么优点?” “我这人最大的优点是能吃苦。”艾静雯自信地说。 “要经常加班的,你捱得了吗?”女主管满意地反问。 “捱得了。”艾静雯保证道。她心中嘀咕道:捱不了又怎样?大不了对深圳说 一声“拜拜” “唔,到那边去试一下电车吧。 艾静雯手脚麻利地坐上了电车。不知是心情紧张,还是别的什么,她竟对这部 巧巧介绍过的电车发起呆来。 “起来吧!不用试了。明天来吧,另外给你安排工种。”女主管见她犹犹豫豫 的样子,抛下一句话,又去训示别的新员工去了。 “谢谢!”艾静雯忙不迭地说。 第二天,艾静雯被分到包装部去干活。 部长是个满脸青春痘的湖南妹,简单地问了艾静雯几句,便让她试工。 艾静雯以为还有什么手续要办呢,一时竟有点不相信就这样上阵了。 那湖南妹给艾静雯示范了几次,便叫她自己做。见她学会了,拍拍她的肩膀: “认真做吧!多劳多得。慢慢来,时间长了,自然会快乐的。” 艾静雯一边手上忙活着,一边和那些老工人打招呼。问她们怎样才做得快?都 叫啥名字呀?哪里来的?话音刚落,那湖南妹走了过来,说:“不要讲话!现在是 干活,不是饮早茶! 艾静雯伸了伸舌头,不敢再开口了。就这样一直默默地干到下班。 下午,有一个同艾静雯一起进厂的女工,跟湖南妹说了声“拜拜”,也不用办 啥手续,便潇洒地走了! “你们有选择的自由,有辞工的自由。但一旦选定了这家手厂,你们就没有违 反厂规的自由!”湖南妹板起脸孔跟几个新人的女工说。 艾静雯唯有埋头苦干。 有一天,湖南妹被香港女主管召去开会。那些正在干活的女像被放出笼的小鸟, 叽叽喳喳闹成一片。 “静雯,不用再认真去干,没人注意你的。”一个老工人劝静雯,“你要学会 休息嘛。 “我是新来的工人,不像你干得那么熟手,还是要抓紧时间学一些。” “难得你有这么一个死心眼。”那老女工凑近静雯的位置,她指点了一番手艺。 三 “主管小姐,我想跟您提一些建议。”一天艾静雯截住正要下班的香港女主管。 “什么建议?”女主管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这个刚入厂两个多月的女工。 “能否重新修订厂规?”艾静雯轻轻地咬了咬嘴唇,脱口而出。 “厂规?”女主管严肃起来。 “厂规规定工人上班时间不准讲话。你想想看,那么多女孩一天到晚不准讲话, 憋都要憋死!能否规定为可讲一些技术性工作事宜?”艾静雯一吐为快,“假如车 间里适当播放一些音乐;允许把一个部门分为几个小组,搞‘传、帮、带’,以小 组承包方式搞联合性作业,肯定可以提高工作效率。” 女主管听她说得头头是道,略略思索了一会儿,便爽快地说道:“好,此事我 会尽快给老板汇报,由他拍板定夺。” 一个礼拜之后,死气沉沉的手袋厂变得轻松活泼起来,艾静雯也被升为包装部 的小组组长。 夜晚,艾静雯回到铁皮屋宿舍。 她现在最大的愿望是冲凉,准备睡个好觉,做个甜梦。 “没水呀!今天晚上又不用冲凉了!”正在收衣服的艾静雯听到这句话,心中 凉了半截。 “我的老天爷!”艾静雯嘟哝道,“要知道我昨天晚上就没有冲凉,我就成咸 菜干了!叫我怎么睡!?” 其他女工也骂骂咧咧:“什么特区?!连水也没有。” 静雯跑到另一间铁皮屋去找巧巧。 “怎么不见巧巧呢?”静雯拽住一个女工的衣角问,“她做夜鬼去了?” “早就跑去卖花了。” “卖花?卖什么花?”静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还不是为了钱。”那女工也为等不着水冲凉而怏怏不快,“最近她爸来信说 她大哥要娶媳妇了,等钱用。上个星期她才叫亲戚找了这份夜工,晚上10点至凌晨 2点。” “哦。”艾静雯恍然大悟,“怪不得最近见她总是睡眼惺忪。她每天至多睡5小 时,第二天7点半又要上班呀!” 在这间手袋厂,巧巧是自己惟一的老乡与挚友,静雯觉得很有必要去帮帮巧巧。 “你干第二职业也太辛苦了。家里需要多少钱,我可以帮一你嘛。”第二天吃 中午饭的时候,静雯跑到巧巧的身旁说,“喏,这是300元,你先用着。” “这怎么行呢!”巧巧推辞道,“你家里说不定在等你的钱去买化肥呢。是我 自愿这样干的。广东人说要搏一搏,我要看自己有多大本事。” 静雯了解巧巧,她那布满血丝的眼睛告诉静雯她是行的。 四 春日近午的太阳,将温暖的光芒撒向深圳这一方热土,也洒向沙头角镇那个手 袋厂。 一辆辆满载了货物的集装箱车开出了厂区。 艾静雯来到通道口打卡机旁取下自己的出工卡,径直来到财部。 “怎么,要辞职?”财务部小姐很惊讶地接过静雯的出工卡。 “嗯。”静雯肯定地点点头。 “听说要升你当部长呢?!”财务部小姐很惋惜地对静雯说“是庙小供不下大 菩萨吗?” “不是这意思。主要是很想到别的厂家看一看。猫在这间厂年多了,对深圳, 我一点也没有认识。”艾静雯说。 “哦,对不起。你辞职应提前一个月,才能领工资,否则,发给当月工资。” 艾静雯没说话,一言不发地推门出去。 正好碰见香港女主管陪着一个40岁左右的男人进来。 “就是她。”香港女主管对那男人说。 “你好!艾静雯小姐。”那男人伸出手来想和静雯握手。 “这是我们厂的老板汪涛洋先生。”香港女主管介绍道。 “你好!”艾静雯落落大方地握住江老板的手说。 “老板,艾小姐想辞职呢。”财务部小姐把艾静雯的出工卡给老板。 “因何辞职呢?”老板的眼眉扬一扬。 “主要想换一个环境。”静雯说。 “找到厂家了吗?”老板在艾静雯的出工卡上签了字,递给财务部小姐,“请 把这个月工资发给艾小姐。” “你是一个难得的管理人才,”老板望着她,“你离开手袋厂,是我们的一个 损失。” 艾静雯感动地望着这个老板,决定继续留在这里干下去。 “好!”老板一派豪气,兴奋异常,“你上次的合理化建议,主管已向我作了 汇报,很符合内地员工的实际情况,能调动大家的工作积极性。这次我升你为助理 主管。”他指着香港女主管,“主要是协助她的工作。” 艾静雯想,打工是打生不如打熟,这也是锻炼自己的一个好机会。多学一点管 理经验,也未尝不可。巧巧说过“搏一搏”,自己原想出去“搏”,看来,在这里 也值得一“搏”呢。 当天下午,艾静雯就坐到了窗明几净的厂部办公室里。 但她是坐不住的人。 她喜欢动,喜欢走到车间中去听机器开动的轰响和姐妹们嘈嘈杂杂的笑闹声。 没想到,艾静雯走马上任的第二天便碰到一个棘手的难题。 五 “我这个月的全勤奖怎么没有了呢?”巧巧在跟财务部冲“理论”着,“那天 不就迟到了4分钟吗?” “这是厂规,迟到3分钟是不扣钱的,但你超过了1分钟。”财务部小姐说。 “那就扣1分钟的钱好了,别把我的80元全勤奖扣掉呀。”巧巧很不服气的样子。 远远看见艾静雯朝这边走来,便嚷嚷道:“艾主管,你过来替我说说理。” 艾静雯听了两个人争执的原委,一时难以裁决。按规定,巧巧是拿不到全勤奖 的。但仅仅迟到超过规定1分钟,就扣掉全月的奖金,是太“冤枉”了些,何况巧巧 是自己的入厂介绍人呢! 香港女主管正好也转悠到这边来,并不表态,她想看看艾静雯到底有啥两全其 美的本事。 “扣掉。既然是厂规,就得遵照实行!”艾静雯缓缓地说道。 “你!”巧巧为之气结,“当了官儿就忘了从前的朋友,过河拆桥的反骨仔!”…… 巧巧一跺脚,跑掉了。 “巧巧!”艾静雯追到厂门口,但已不见巧巧的踪影。 “嘿,想不到艾小姐执法是铁面无私的!”香港女主管双手一拱,“我实在佩 服!佩服!” 夜晚,静雯来到巧巧的宿舍,宿舍里竟没有一个人肯睬她。 显然,她们是同情巧巧,鄙视静雯的做法。 “我与大家一样都是打工女,正因为我和大家一样才有必要维护我们厂的厂规!” 静雯坐在巧巧的床沿,对众女工说。 “厂里不是经常依你的话修订厂规吗?你可以把迟到的时间改为不超过5分钟嘛。” 一女工反戈一击,“这样巧巧还早到了1分钟呢。” “允许大家迟到3分钟,是考虑到打卡头尾的时间差。如果我允许大家再迟到2 分钟,全厂每天就要损失20多个小时,全年累计就要损失1万多个小时——相当于几 十万港元的损失!”艾静雯掰着手指头给大家算账,“工厂赚的钱少了,分到我们 手上的钱就更少!” “可巧巧是你的恩人哪!”一女工仍不服气。“不看僧面还看佛面呢。” “不错,巧巧是我的恩人,从心底里我感激并尊敬她,”静雯说,“但正因为 如此,我在这个厂规面前不能徇私情。如果巧巧因为是我的入厂介绍人而可以拿全 勤奖,那么这厂规如何去遵守呢?” 众人都服了艾静雯,唯有艾巧巧仍“想不通”。一个月后,巧巧找到静雯,说: “你怎么不事先告诉我一声呢?”原来静雯替巧巧汇寄了200元帮巧巧家里垫付她大 哥娶媳妇的费用,大哥写信来表示感谢。巧巧莫名其妙,后来一查,是静雯替她寄 的,不由得心中感动,并收回了以前对静雯说过的气头话。 但是一波刚平,另一波又起。 六 就在手袋厂员工个个遵规守法、一切步入正规化、大干快干际,主管小姐接到 老板从香港电传过来要求裁员的通知。她找到雯,说:“这段时间欧洲手袋市场萧 条,销路不景气下,个月开始订单减少一半,老板建议我厂裁员三分之一。”“这 种萧条局面将维持多长时间?”静雯问。 “起码要二三个月以上的时间。裁减谁,你来拿主意。” 艾静雯是主管助理,又是刚成立不久的厂工会主席。女工们这个“打工妹工会 主席”又敬又怕。原先一些女工爱让厂外的“老乡”来“(子子)铺”(借住),天 天晚上又吵又闹,影响了他人休息。静雯开始想以姐妹之情来说服她们。但女工们 却是左耳听,右耳忘。她只好制订宿舍管理奖惩条例,规定凡留宿外人者,发现一 次扣50元;宿舍每周搞卫生评比检查,哪个宿舍干净、整洁,就奖哪个宿舍。结果 大家都服了静雯。这是前事带过不提。 “这些出门在外的打工妹最需要的是归宿感。”静雯沉吟片刻,说道,“我建 议一个不裁——她们几乎都是熟练工了,裁掉可惜。” “老板叫我负责这间厂,小事我说了算,大事由老板定。裁员是老板定的事, 不裁,老板追究起来……”来自香港的主管小姐晓得利害,“弄不好,我这份工也 保不住了。” “你丢了这份工,我也保不住这份工呀。大家还是同舟共济,共渡难关吧。” 艾静雯竭力说服她,“平时工人们叫嚷上班是机器人,下班是木头人。现在趁生产 淡季,我看可以采取轮休方法,也让员工轻松一下。” 第二天,厂里召开全体员工大会。艾静雯在会上摆明厂里目前将遇到的严峻形 势,要大家有心理准备;并公布了轮休方法。她号召员工对厂务管理多提意见,并 开展一系列的文娱活动。 一石激起千层浪。有的女工说:“有你艾静雯领着我们干,没得说。”有的女 工提议加强宿舍、食堂管理;也有的女工就生产线存在的问题提了几条改进建议; 还有的女工说厂里没有一个文娱活动场地,是否可以增辟一个图书阅览室…… 艾静雯化被动为主动。在这场合理化有奖建议和文化娱乐活动中,员工们个个 情绪高昂,精神生产两充实,稳住了人心。有的厂家得知艾静雯所在的手袋厂生产 处于淡季,便把招工启事贴到厂门口。但这个厂员工几乎没有流走的! 两个月后,香港总厂又源源不断接到订单。生产恢复了原状,但员工的精神面 貌却大为改观。老板见艾静雯不论顺境还是逆境之下都能管理有方,高兴地说: “我没升错你!”…… 静雯的老父亲在家里听到家乡人说静雯什么“六亲不认”,“升了官”等传闻, 加上静雯来信也谈到过她在管理手袋厂,他便去信给巧巧探听虚实。巧巧回信道, “说静雯六亲不认是我以前误解她时说的话。现在静雯是给我们领路的白鸽子了, 我为她感到自豪与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