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之子 作者:丁宁 天山人把天山比作伟大的母亲,她的乳汁流到哪里,哪里便是一片绿洲。她哺 育着一代一代人的成长,却只把那一串掌管奥秘的钥匙,分赐给大智大勇者。 博士的惊讶 1982年8月的某一天, 澳大利亚一位颇有名望的从事遗传育种学研究的博士, 来到天山深处的牧人中间,当他老远看到葱绿的树林中一片白云似的绵羊,便加快 脚步,到近前细细观看。那些羊,只只体大膘肥,毛儿细长,色泽光亮;公羊的脑 袋两边,盘着螺旋形的大角,犹如美人的发髻,脖子上的皱褶,就像围着几层厚厚 的围脖,头上的绒毛,直达眼线,宛如娃娃的刘海儿。真是雍容华贵,神采飞扬。 博士乍看,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惊讶地说:“我仿佛感到我就在澳大利亚,想 不到中国能有这么好的羊!”博士的确感到不可思议,在目前世界上,只有风景绮 丽、水草丰盛的澳大利亚,才是拥有良种羊的佼佼者,可怎能想到,在中国白雪皑 皑的天山,竟也奇迹般地出现了足以达到国际先进水平的好羊! 博士的惊奇并不奇怪,我们的祖国以前确实没有这样的羊,连看也没有看见过; 现在,不仅有了,而且在短短的时间,已经在全国各地的草原上落户繁殖,形成了 一个显赫的家族,有了第三代、第四代子孙了。它的名字,就叫做“军垦细毛羊”。 当然,人们最关心的是它的实际价值。这军垦细毛羊的羊毛产量,比普通羊高 出四五倍,洗净的纯毛洁如白雪,轻如浮云,细如蛛丝。我们的人民,从此可以穿 上用自己的原料制成的最上等的毛料服装,国家也不必再用巨额外汇去购买外国原 料了。 但是,它更大的意义,还在于我们自己的专家在科研方面作出的重大贡献。无 怪乎,当邓小平同志和王震同志笑眯眯地望着军垦细毛羊的时候,更为关切的是培 育细毛羊的专家。他是什么人?又是怎样取得那样了不起的成果?无疑,这也是那 位澳大利亚博士最感兴趣的。 紫泥泉的知识客 在天山北麓的深处,准噶尔盆地边缘,玛纳斯河畔,有一小块四面是山的无名 绿洲,南山最高,终年戴着洁白的雪冠。绿洲上,榆树成林,浓密而又古老。中间 有泉,泉水汩汩,泉底有紫泥,在阳光照射下,泉也时时幻为紫色。这儿荒无人烟, 只有成群的野羊、马鹿出没,狗熊和狼也来光顾。哈萨克牧人的羊群和马匹,偶尔 前来驻足,不久,便又消失了。只有寂寞的白云,笼罩在绿洲的上空,千载悠悠, 与天山的白雪交相辉映;时而云幻成雪,时而雪幻成云。 新疆解放不到两年,有一天,绿洲上来了三个拉骆驼的陌生人。他们搭起窝棚, 建立了第一个商业点,拿出布匹和日用品,廉价卖给山里的哈萨克兄弟。牧人一眼 就认出,他们是共产党派来的。不久,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又派来一批转业军人,着 手开荒种地,购买羊只和马匹,办起了种羊场。这个种羊场,起名就叫“紫泥泉”。 1953年,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司令员陶峙岳偕苏联畜牧专家来到此地,确定了一 个改良与繁殖细毛羊的方案,并做了一些准备工作。 到了1955年, 紫泥泉种羊场已经发展到100多人,5000多只羊。但是,美丽的 绿洲还是冷冷清清,只点缀着几个零乱的黄土窝子。就在这年的秋天,一个刚刚落 过雪的薄暮时分,来了一位年轻人,人们觉得新鲜的是,他瘦小单薄,却随身带来 两大纸箱沉重的书。 “他是什么人?” “分配来的大学生。” “来读书还是来放羊?” “敢情是来读书,所说古时有个读书人,把书挂在牛角上,想必他要把书挂在 羊角上。” 难怪人们好奇地议论,大学生来天山放羊,这是破天荒第一次。人们都管他叫 “知识客”,既然是“客”,就呆不长久。 这新来的青年,名叫刘守仁,实际年龄21,看来也不过十八九。眉目灵秀,文 质彬彬,一个腼腆的书生。 那天,夜色很晚,场长陈永福才从牧场骑马回来,他看了看新来的青年,没有 讲什么热情的话,只莫名其妙地皱了皱眉头,说道:“你在戈壁滩上走了几天,这 单薄的身体能行吗?”刘守仁回答:“没有什么。”其实,他已经疲劳不堪了,可 他多么希望这位头一次见面的场长坐下来,同他谈谈。不料,场长只坐了几分钟就 走了。临走,又回头说了一句“早早休息”。留下给刘守仁作伴的,只有一盏忽明 忽暗的孤灯。听着屋外荒漠的秋声,他感到一切都是陌生的。他无法入睡,思绪万 千。 刘守仁生长在富有园林之胜的苏州市,毕业于长江之畔的南京农学院。早在读 中学的时候,曾听父亲的一位朋友说,社会主义的中国,煤炭工业要大发展,将来 祖国遍地都是煤矿,地下坑道如网,现代化的运输工具还不普及,主要得靠马车。 那时,地上地下,到处万马奔腾。因此,必然大力发展牧马业,首先要培养自己的 牧马专家。这多少带点浪漫主义的妙论,竟然打动了刘守仁。他从来没有见过马, 却在脑子里画出了一幅壮丽的牧马图。 高中毕业后,他便毫不犹豫地考入浙江农学院的畜牧系。翌年,该校的畜牧系 与南京农学院畜牧系合并,便进入南京农学院。大学四年,不论课内课外,头脑里 联想的都是马。 从小学到大学,刘守仁的功课成绩总是名列前茅。不争气的是他那瘦小孱弱的 身体,这将如何成为有用之材?于是,他下决心加强锻炼,十冬腊月,用凉水浇身, 冷得发抖,再浇,再浇!毕业前,全系要开往内蒙古草原实习,去的单位是牧马场, 这对刘守仁来说,正是向往已久的事。不料,一检查身体,医生宣告他肺部发现异 常,原因是锻炼过度。学校当即下令,不准他去。这意外的打击,使一贯温顺的刘 守仁咆哮了,他大声喊着:“我要去!一定要去!”他终于去了。 有谁研究过50年代我国的大学生?刘守仁便是那一代的典型。他心地纯洁,像 透明的水晶,毕业分配之前,执著地要求到最艰苦的地方。他们共青团小组6个人, 都写了保证书,绝对服从祖国的需要;全系18名同学,16人按组织分配远走高飞。 真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为了共产主义的理想,可以赴汤蹈火。刘守仁看到贴出 分配去向的红榜时,心中升起从未有过的光荣感和自豪感,压根儿也不曾想过,未 来的道路上还会有什么困难。有人劝他留在江南,说新疆冷得出奇,南方去的人, 耳朵像一片深秋的树叶,风一吹,就掉了。他的母亲也伤心地说,天山,天山,远 在天边,此一去,不可能找到爱人了。他只觉得好笑,为了祖国,就是掉个耳朵, 算什么!至于爱人,那是很远的事。花盆虽好,长不出万年松,庭院再大,练不出 千里马。 如今,多年画就的牧马图,转眼之间消失了。刘守仁完全没有想到被分配到种 羊场,来同绵羊打交道。 场长的命令 刘守仁来场的第三天,陈场长宣布他是种羊场的技术员。但是,刘守仁觉得自 已被软禁了,一连许多天,没有谁向他谈起工作。他只在斗室赋闲,滋味很不好受。 推门看看,许多人在扫屋顶上的积雪,口里呵出一缕一缕白气。他也找来一把扫帚, 未曾打扫,便觉得十个指头僵硬了。只有那气势磅礴的群山,吸引了刘守仁。这位 大学生,第一次看见真实的雪山,不禁发出浩叹:“伟大的杰作!”他想,如果只 把面前那个馒头般的小山搬到苏州,便会成为江南一大奇景。 天刚亮,便有人敲门,紧跟着就是一声:“起床罗!”声音温和,却是命令式 的。多么耳熟!以前,在自己家里,父亲不就是这样叫他的吗?但这却是陈场长, 他天天如此,几乎分秒不差。幸而刘守仁不睡懒觉,在场长叫门之前,已经习惯地 拿起书本了。 最叫刘守仁不安的是,吃饭的时候,厨房总是专门给他蒸一碗大米饭。紫泥泉 并不产大米,为什么这样做?也许刚来的头几天,吃不下馒头,被别人发现了。于 是,他去找管伙食的同志,那人回答:“这是场长的命令。” 陈场长出身于黄埔军官学校,原是陶峙岳将军的部下,是当年新疆起义的积极 参与者,为人正直,对共产党的“屯垦戍边”政策,非常拥护,自转业到生产建设 兵团,便一心一意抓生产,半生戎马生涯,养成一套严格的作风。 此后,陈场长常常光临刘守仁的小屋。油灯下,说古论今,两人越说越融洽。 刘守仁感到惊异的是,陈场长不仅有丰富的阅历,而且也有文化素养。场长最感兴 趣的话题是羊,是如何培育出优良品种的羊。他希望刘守仁努力钻研业务,凡外国 有关的书籍、杂志和外文资料,能弄到的,他都鼓励刘守仁阅读研究。有一天,刘 守仁正在读一本翻译书《遗传学及选种原理》。陈场长极为高兴:“啊,这书对我 们太重要了。”原来,他对遗传学也很感兴趣。他并没有研究过那些深奥的理论, 但他知道,培育绵羊必须具有这方面的知识。 隆冬的夜晚,紫泥泉在狂暴的风雪中颤抖。陈场长和刘守仁在油灯下侃侃而谈, 他们从米丘林、李森科的“外界生活条件论”谈到孟德尔、摩尔根等人的“基因学 说”,这些世界上著名的遗传学家的论点是多么地不同!刘守仁虽然阅读各派的学 说,却不为它们所束缚。他认为只有通过实践,才能检验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 误的。正确的东西,也只有在实践中才能真正理解。陈场长越发欣赏这位年青人, 难得的是,他有自己的头脑。 他们的谈话,更促使刘守仁急于投入实际工作。每日谈羊,却至今未见羊的影 子。陈场长和其他人常下羊群,风雪无阻,惟独禁止刘守仁下去,他怎么也想不通。 有一天,他偷偷跑到附近约五公里的红山沟,远远看到了羊群,高兴地朝前跑去, 不料从羊群中冲出一只狗,上来就把他的裤子咬了一个大洞。回来后被场长发现, 挨了批评。过了些日子,他再次坚决要求下羊群,场长仍然不动声色,指指那身披 银甲的南山:“是它暂时不肯接待你呢。”这又是他的命令! 最初的考验 哈萨克牧人喜欢雪莲。雪莲都开在冰雪中,洁白美丽,只有敢于攀登悬崖绝壁 的人,才能欣赏到雪莲的风采,闻到雪莲的芳香。 哈萨克牧人,世世代代游牧,一个毡篷,一群羊,云来雾去。旧日为牧主放羊, 牧主不把他们当人待;今日为国家放牧,他们成了国家的主人。他们的羊,名字也 叫哈萨克,风里生,雪里长,生性泼辣,不畏风寒,只只都是登山健将,一阵风就 能登上几千米的高山。牧人爱它们如命根子,有的还给羊儿起个爱称叫“雪莲”。 整个种羊场,只有哈萨克羊这个惟一的家族,祖祖辈辈,一成不变。陈场长和 场里的其他负责人,常常谈论怎样改变这种状况。哈萨克土羊,虽然也有优点,却 很落后:个儿太小,杀了,出不了几斤肉;毛粗,色也杂,产量又很低,剪下的毛, 只能捻粗绳,卷土毡。摆在面前的重要任务,是改良品种。他们场里原有二十几头 外国羊,名叫“阿尔泰”、“美利奴”,它们个头大,毛也细,糟糕的是爬不上山, 下不得谷;胆子又小,山上滚下块石头,哈萨克羊早已逃之夭夭,它们却吓得一步 也不敢动;气候一变,不是感冒,就是肺炎,来了许多年,还是养尊处优,娇气十 足。 怎样改良羊的品种,陈场长和班维钧政委常常去和哈萨克牧工交谈,可他们不 爱听,并且固执地说,天山生,天山长,什么样的聪明人,也别想改变它们。 场长、政委只好暂时默不作声。他们明白,育种学是一门深奥的科学,需要知 识,需要人材,需要自己的专家。现在,这个人已经来了。 1956年2月, 天山的风雪还在肆虐,各个羊群已临近产羔期,陈场长终于下了 命令,要刘守仁跟他一起到各连巡回检查。当夜,刘守仁兴奋得不曾合眼。第二天, 按场长的吩咐装备起来,只那一身老羊皮大衣,就压得他喘不上气儿。场长牵过一 匹哈萨克马问道:“会骑吗?”他立即回答:“试试看。”此时,一阵懊悔掠过心 头:在内蒙古牧马场实习半年,喂马,刷马,遛马,配种,什么活都干过,却从未 骑过一次马。那时,场里有条土政策,实习生不得骑马。可是有的同学不听那一套, 他们说,此时不学,更待何时!只有他这个早在学校就养成自觉遵守纪律习惯的模 范学生,不越雷池一步。陈场长看他若有所思,以为他胆子小,便过来扶他上马, 一面交代骑马的要领。刘守仁毕竟是个聪明人,虽然还没有经过实践,却先懂得了 一点骑马术。上了马,场长一马当先,他紧跟在后。冰天雪地,马容易打滑失惊, 场长就给他牵着缰绳。自古,英雄骏马,演出多少动人的故事。他端洋着场长的背 影,好一副勃勃英姿!而他,骑了不到半天,两腿已酸疼难忍,但必须忍着,他相 信自己的意志力。 终于到了第一个贴着山脚的牧场。老远便看到一个用三片毛毡搭起的帐篷,孤 孤零零,进去一看,空无一人。他们一面啃着随身带来的干粮,一面等待,直到天 黑,仍不见人和羊的影子。场长便说,牧工们找到了好牧场,今夜不会回来了。刘 守仁半信半疑,问:“他们夜里宿在哪里?”场长说:“偌大的天山,哪儿不是牧 人的家!” 风雪之夜,深山幽谷,刘守仁的手脚都冻麻木了。他学着场长的样子,就地放 开羊皮褥子,蜷着身子躺下,然后裹紧羊皮大衣。不大一会儿,便听到场长均匀的 鼾声。 第二天,他们继续向山里进发。中午,发现一个盖满白雪的山坳,有块地方雪 已融化,露出一片被压倒的野草。场长告诉刘守仁,这就是牧工们昨夜睡觉的地方。 他们一气骑了三天马,跑遍了周围的羊群。刘守仁两腿的内侧起了紫泡,一声 不吭。场长却未发觉,还幽默地说:“你已经是个真正的骑士了。” 刘守仁只觉得进入了一个奇异的世界。高山强烈的紫外线,把牧工们的脸染成 了紫黑色,他们那粗犷豪爽的性格,独特的生活方式,使刘守仁联想到格陵兰岛上 的爱斯基摩人,艰苦中带着神奇的色彩。 一天夜里,刘守仁睡在哈族牧工苏来曼的毡篷,苏来曼的外号叫黑胡子,有严 重的关节炎。夜半,风雪呼啸,毡篷似乎要腾空而起,他被惊醒,摸摸身边的苏来 曼,被窝空了。这样的寒夜,到哪去了!他立刻披衣出来,白雪如昼,只见雪地上 被压出一趟车辙般的深痕。原来苏来曼担心羊被寒流冻坏,忍着关节的剧痛跪着爬 到羊圈。苏来曼的身世很苦,父亲给牧主放了一辈子羊,临死只剩下一条赶羊的鞭 子。他长大了,又拿起那鞭子给牧主放羊,后来两腿得了关节炎,被牧主赶出门来。 人世间的一切不幸都一齐加到他身上,直到解放,他才觉得自己是一个真正的人。 现在,刘守仁睡在这个人的身边,觉得像靠着一盆火。天还没亮,他们就起床,用 雪洗脸,然后苏来曼又装满一锅雪,放在三块石头搭起的锅灶上,点燃干树枝,又 在大铁壶里沏上砖茶,那茶就像干树叶儿。有茶,有在羊粪灰里烤的热馍,这对牧 人来说,就算很美的早餐了。起初刘守仁简直不敢正视,可当他鼓起勇气,学着苏 来曼的样子大嚼的时候,突然觉得那馍是那么香。 牧人们都是优秀的猎手,放牧归来,有的背着野猪,有的扛着野羊。夜晚,架 起篝火,烤着猎物,香味四溢。这时,歌啊,舞啊,说啊,笑啊,满身辛劳,全抛 到九霄云外去了。 3月,接羔的时候到了,刘守仁留在红山沟。组长刘世成对他冷冷淡淡。 羊产房的气氛极其紧张,几十只羊同时产羔,四五个人跑来跑去。“我做什么?” 刘守仁这个技术员自觉有名无实,眼前的一切,书本上几乎都没有。不管怎样,必 须动手。于是,打水,做饭,放羊,打扫羊圈。凡能做的,他都抢先。有一天,他 正放羊,一只母羊在雪地上产下羊羔,他慌了手脚,立刻呼叫组长,组长厉声命令 他:“快抱回来!”他立刻脱下棉祆把那只抖动着满身带着黏液的小生命包住,抱 了回来。“啊!”就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却深深地打动了刘世成:“我们的 技术员真不简单!” 牧工们确实想不到,一个白面书生,看来柔弱文静,竟是这么泼辣。他们哪里 知道,这正是刘守仁性格中独特的东西。他是在一种严厉和温甜的混合气氛中长大 的。父亲是纺织专家,解放前,在苏州有名的“苏纶”纺织厂做总工程师,全国解 放后,又任副厂长;他家教甚严,一心教育儿子将来在事业上有所成就,从儿子识 字起, 清晨、夜晚,必须按时读书。别人的孩子刚学ABC,刘守仁已经可以阅读英 文的地理和数学课本了。刘守仁的童年是在硬板凳上度过的,硬板凳磨薄了,也把 他的意志炼得坚强了。母亲的性情却正相反,她像圣母般地慈爱,父亲刚刚给儿子 吃了苦头,母亲便马上塞来蜜糖。父亲的冷峻,母亲的温情,赋予了刘守仁性格中 外柔内刚的特点。刚与柔,在他身上得到了完美的统一。 刘守仁初次接触羊群,似乎没有注意欣赏雪莲,但他已经感觉到,整个天山都 在开放着芳香的雪莲。 无限风光 在漫漫的丝绸之路上,浩浩荡荡的商队,缓缓西行,火药、造纸和印刷术,在 优雅的驼铃声中,传到了西方。产于黄河流域的美丽的丝绸,远销希腊和罗马。至 今,新疆号称“绢都”的和田,丝业不衰。两千多年以来,中国输往世界各国五彩 缤纷的丝绸,不知能绕地球多少周?就是这个光荣的丝绸之国,直到20世纪50年代, 人民却穿不上用自己的原料制成的高级毛料衣服!在我们祖国广大的草原上,在盛 产良马、牦牛和库车羊羔的新疆牧场,惟独没有自己的细毛羊!而某些国家,正以 奇货可居,控制国际市场,进行技术封锁。一种如火的爱国主义激情,在刘守仁心 里燃烧,激励着刘守仁,必须发奋,改变这种落后状态。 从羊群归来,刘守仁便向厂长提出一个有趣的设想,“把阿尔泰羊的皮披在哈 萨克羊的身上”,培育出新型的适应本地条件的细毛羊。场长很欣赏刘守仁这一形 象化的主张,也相信刘守仁的决心。但是谈何容易。他告诉刘守仁,早在40年代, 就曾有人做过用阿尔泰羊和哈萨克羊相配的试验,虽然育出了细毛羊,但羊毛短, 产量低,适应性也很差。最大的问题是不能保持生产性能的一致和遗传的稳定,过 些时候,又会出现“返祖”现象,细毛羊又变成了粗毛羊。 刘守仁翻阅书籍,查看资料,终于弄清了阿尔泰羊的几种不同类型:有的羊毛 密度厚,毛很短;有的体格健壮,但羊毛粗糙:有的毛虽好,但体格小。比较好的 一种是体格大,毛比较细,但如何保持这一类型的遗传稳定,需要进行艰苦的工作。 一个一个的不眠之夜,熬干了一灯一灯的油,他在精心翻阅一个外国专家关于阿尔 泰细毛羊的论著。他根据本场现有阿尔泰羊的资料,竟查出这批羊上溯五代的谱系, 彻底弄清了他们的基本特征。这一发现,使全场干部和技术人员为之震惊,人们不 得不佩服知识的神奇。稍微懂得遗传学的人都知道,弄清羊的谱系,对选种和稳定 遗传性能是多么重要。 6月, 天山披上白披肩,穿上绿衣裙。刘守仁决定深入夏牧场。第一次一个人 去,这是冒险,山高路远,地形复杂,气候又变化无常,去过的人,常迷失方向。 场长知道以后,很是气恼,立即派人追赶,刘守仁早已催马加鞭,扬长而去。场长 和政委下达命令,要各连务必照顾好刘守仁。 一进夏牧场,他就被那大自然的独特气派迷住了。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两山之 间奔腾的涧水,哗——哗,好像隐身的众仙永无休止地哈哈大笑。声愈大,愈觉山 谷的清幽。溪流萦回,几步一桥,牧人赶着羊群,策马过桥,晃晃悠悠,羊儿一个 接一个有秩序地行进,前头的,已越过三四道小桥,后头的,还落在第一道桥的后 面。陡峭的羊肠小路,两边盛开五颜六色的鲜花,下面便是万丈深渊,人马在上, 有如腾云驾雾。山的阴坡,常绿的云杉,高大浓密,从山下排列到山顶;阳坡苔草 翠绿,宛若铺满厚厚的绒毯。雨后林中,银灰色的蘑菇遍地都是,最大的有如小巧 的阳伞。攀登到海拔两千五百米以上的雪线,便可看到朵朵雪莲。雪线以下,便是 青草肥美的牧场,羊群没入深深的草丛,好似飘在绿色的海面;白云在牧人的脚下, 白云之上,露出碧绿的丛林。被禁猎的马鹿,有时不召自来,兀立在羊群前,摆动 着美丽的大角,自命不凡。小旱獭也来探头探脑,牧人吆喝一声,立即逃开,然后 转身站在自家洞口,卿卿尖叫,以示抗议。 “好一派迷人的景色!”从不大声讲话的刘守仁,发出了洪亮的叫喊,群山之 间,回音震荡。唉,画家为什么不来?画尽小桥流水的江南画家,来吧,伟大的艺 术天地就在这里!他想起在塞外实习时,几位同学爱朗诵的那首《忆江南》:“江 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如果他们 来到这里,也当会忘却故乡的。 大自然的景色虽美,却不是一般人能呆得住的。这儿气候变化莫测,适才阳光 的的,瞬间便袭来一阵冰雹,时而这边晴,那边雨;时而这边雨,那边雪。身着棉 衣的刘守仁,冻得全身发抖,嘴唇发紫。他的耳朵虽然没有被风吹落,却不知不觉 布满了冻疮,还发出嘎巴嘎已的响声。他已经把自己溶入羊群,羊群就是他的家。 他的全部思维,只集中在一点,育出自己的细毛羊。但,自己既无经验,书本 知识也未经检验,只有一条,以青春作代价,从实践中求真知。这年冬天,他得到 兵团领导和新疆畜牧研究所的支持,制订了绵羊育种计划。不久,他就亲自拿起赶 羊的鞭子,独立看管一个360只母羊的羊群。从选羊到配种,事事自己动手。白天, 他是牧人;夜间,便躲在土窝子的一角,搓着红肿的两手,阅读,思考,写笔记, 整理各种资料。读书和实践,使他很快学得各种技术,掌握了大量数据。 “我们的哈萨克羊遭难了!” “马和驴相配,生下非驴非马的骡子,等着瞧,咱们的杂种是什么样儿!” 牧工们思想不通,育种工作不好办。刘守仁忙着从这个毡篷钻到那个地窝,谈 话,聊天,开办学习班,干燥的嘴唇,流着血。 天山的牧人,毕竟心胸开朗,几阵清风吹过,疑云就散了。“干吧,都说这是 科学,就凭你这勇气,天山也会把钥匙赐给你。” 天山雪,一团一团,刘守仁的蓝布棉衣露出的棉花也一团一团。铁锹、鎯头在 冰冻三尺的土地上,当啷当啷地响,虎口震裂了,血滴在雪地上,绽开鲜红的小花。 他在忙着搭羊舍,筑产房,还盖了一间小泥屋,充当配种站,里面摆着大大小小的 空墨水瓶,废玻璃管。聪明的头脑、可以创造一切,精神的富有,战胜了物质的贫 困。 泥浆、血水、羊粪、草屑,散发着冲鼻的腥膻味儿;四面围着的干树枝儿,不 时刮破人的衣服。这就是50年代天山深处的羊产房。每到产羔季节,刘守仁就在这 儿滚爬。 360只母羊,20天之内产完。这里的忙乱,令人头晕目眩。给新生的小羊 羔剪脐带,编号码,称体重,填卡片;给羊妈妈喂水喂食,给病羊打针服药。最要 紧的,不能弄乱羊的母子关系,谁是谁的子,谁是谁的母,必须记录在案,一清二 楚。 产羔的母羊,有的体弱脾气犟,竟不认自己的孩子,不给奶吃,饿得小羊咩咩 直叫,刘守仁便抓住母羊,一手挤奶,一手托住小羊靠近乳头。有的羊,母爱心重, 产下的小羊死了,很是悲伤,通宵达旦,凄凉地哀叫。多么令人同情!刘守仁和牧 工一齐动手,把死去的小羊羔皮剥下,披在另一只缺奶的小羊身上,伤心的母羊闻 一闻,相信是自己的孩子,便化悲为喜,那只小羊也得到了母爱。 1957年春,国家正是兴旺时期,政治上生动活泼的民主气氛正在增长,人们的 激情,变为无限的创造力。 紫泥泉第一代杂种羊在红山沟诞生了。人们像观看新发现的奇珍异宝,喜不自 禁。新生的小羊,毛细如丝,有白色的,黄色的,身上都像涂了一层油脂,这是真 正的细毛羊!有的咩咩地叫两声,那声音细而清脆,充满了新生的欢乐。这是新品 种的祖先,人们用红绸系在它的脖子上,就急忙报告场长。陈场长连夜骑马赶来, 看看羊,又看看刘守仁,似乎没有什么话好说,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刘守仁在产房连续工作一个多月,常常一口气干18小时,20小时。困乏不支, 就和衣倒在产房的一角打个盹儿。这里没有音乐,没有娱乐,他却觉得一切都充满 乐趣,他陶醉在美的音乐和新生命的歌唱中。 衣带渐宽终不悔 紫泥泉成了第一代细毛羊的故乡。消息从这个羊群传到那个羊群,整个天山都 在欢笑。 细毛羊长大了,毛细如父亲,泼辣耐寒像母亲。只是毛色不纯,这是一大缺点。 要不要接着迈出第二步,育出更优良的第二代?刘守仁翻遍国外的资料,育成新品 种,都要经过杂交、横交固定、提高几个漫长阶段,少则几十年,多者百余年。我 们不能走人家的老路!刘守仁不信邪,决定突破框框,闯出新路。他这人,平时侍 人接物,慢条斯理,不紧不慢,到了关键时刻,却敢做敢当,雷厉风行。所谓“横 交固定”,目的是把第一代杂种羊的优越特性固定下来,掌握好这一点,就敢于冲 破机械的阶段论。于是,他制订了边杂交边横交固定的方案。一些外国专家,一向 反对采用亲缘繁殖的方法,他们认为那样必然造成退化的现象;英美有的专家,则 在第二、第三阶段进行亲缘繁殖。刘守仁却根据自己掌握的充分数据,认为在杂交 阶段,就可进行亲缘繁殖,既可以缩短时间,又可以达到遗传稳定和类型的一致。 新路原是不平坦的,他迎来了严酷的考验。第二代细毛羊在宁家河西咩咩落地 了。一个个红嫩娇弱,几乎看不到身上的细毛。早春二月,却无春的信息,风威寒 逼,雪满天山路。产房里,躺着一大片小羊羔,不吃,不叫,奄奄一息。衰弱的母 羊,自顾不暇,不肯认自己的孩子。面对这种惨状,刘守仁撕心裂胆,抱着小羊, 这边贴奶,那边烤火。使尽一切气力,也未能挽救它们的小生命。 百分之四十,惊人的死亡! 政委来了,环顾现场,神色严峻,然后转向刘守仁:“你这技术员,吃苦没得 说,可是死了这么多羊,为什么事先没有想到?” 是啊,假若事先想到,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惨剧!刘守仁只能沉默,他也在质问 自己:“为什么?” 他在等待场长更严厉的批评。一向纪律严明的场长,却不见严厉的表情,他也 在沉默,沉默中,露出深切的同情和宽容。 “灾难到底临头了!” “科学有时也不科学!” 焦急的牧工,窃窃私语。 劳累,紧张,痛苦,愧疚,刘守仁早已失去那美的音乐感。 “雪,雪!给我一把雪!” 有人很快端来一大茶缸雪,刘守仁大把大把往口里塞。 “他怎么啦?怎么啦?”牧工急忙提来马灯,朝刘守仁照了照,只见他苍白的 面色变得通红,全身在发抖,他在发高烧! 多么不幸,刘守仁竟得了讨厌的布鲁氏杆菌症。这是羊群中流行的一种无法根 治的病,症状就像疟疾,高烧可达40多度。唉,本来体质就弱,得了这种病,会垮 掉的,牧工试图把他扶出羊产房。 刘守仁吃了雪,心里顿觉清爽,固执地挣脱大家,镇静地说:“给我四环素。” 服了药,烧渐渐退了,几个小时以后,他又恢复了精神,忍着浑身酸痛,又抱起小 羊…… “守仁同志,你必须休息!” “守仁同志!……” 好心的场长和政委! “我们有了自己的细毛羊,就该心满意足了,再搞下去,造成损失且不说,你 的命也要赔上去。何必呢?”不少人都来劝刘守仁罢手。犟脾气的刘守仁,一心只 往南墙撞,头破血流也不肯回头。 “干事业就得有这么一股子劲,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场长支持他,刘守仁 的胆子更大了。 百分之四十!百分之六十!奇妙的两个百分比。刘守仁的精神似乎有点不正常, 睡梦中也在念咕两个百分比。聪明的人啊,细想这个百分比,就可以悟出问题来。 同时同地出生的同种小羊羔,为什么一批死亡,一批成活?既然能活百分之六十, 为什么不能百分之百呢?哦,是一个什么名人说过:打开一切科学大门的钥匙,都 毫无异议地是问号;我们的一切伟大发现都应归功于探索;而生活的智慧,大概就 在于逢事都问个为什么。现在,关键的问题是要弄清那百分之四十死亡的原因。 刘守仁面黄肌瘦,只剩下一副钢铁般的骨头架子。他又背起行李卷儿,深入各 个放牧点。 大餐单上摆着滚热的奶茶,喷香的油果子和圆圆的馕。还有羊汤泡面片,牧工 叫它“狗扯羊皮”,别提有多鲜美。往常,刘守仁不用别人催促,早就端起一大碗 “狗扯羊皮”,风卷残云般地吃下肚,这会儿却反常,一点食欲也没有,那个百分 比,把他的肚子填满了。 “你的科学没有错,第二代细毛羊,不少鼻子不缺腿。” 丰富的经验,发出智慧之光。老牧工的座谈有声有色。他们说,这批细毛羊有 趋于父本细毛羊的特点,毛细,毛短,抗寒力差,用老法子接羔行不通。造成死亡 是产期太早,天气冷,小羊受了风寒;产房保暖和卫生条件又很差,致使小羊发病 率高。最重要的原因,是母羊体质弱,怀胎期营养不足,奶汁少;活了的60%,正 是由于母羊的身体比较好,奶汁才多。 春风化雨,刘守仁火烧般的心田得到了滋润,他决计迈开更大的步子。他正在 探索人们认为神秘的“基因”说,同时,对生物学上的外界生活条件论,也作进一 步的研究。第二代羊的教训说明,必须加强羊的饲料管理,使羊长膘肥壮,这是关 系选种、配种成败的大问题。 这一切,书本上都没有现成的答案,老师就在群众之中。他去拜访哈族牧工哈 赛因和汉族牧工李培国。有趣的是,这两个人正在进行一场比赛,条件是看谁的羊 长得壮,产羔多。刘守仁的心中,料定胜券属于李培国,因为李培国的牧场好,草 的密度大,产量高,羊能吃得饱。不料想,最后的结果,哈赛因胜过了李培国。这 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哈赛因也是天山生,天山长,没有读过书,却有一颗聪明的心。他对刘守仁谦 逊地笑了笑,只说了几句话。他把自己的意思打了比方:李培国的牧草好比是白馍 馍,他的牧草好比是红鸡蛋,馍馍虽大,可抵不过鸡蛋的养分强。 刘守仁到了哈赛因的羊群,一住十几天。他发现哈赛因有一套独特的放羊本领。 哈赛因的牧场上,羊群并不撒开成“满天星”,都是规规矩矩,由外而内,分块分 批吃草。什么时候在阳坡,什么时候在阴坡,都有一定之规。 烈日曝晒,风头如刀,刘守仁像神话中的夸父追日,在草原上神秘地奔跑。原 来他在紧盯着一只羊,一边观察,一边拔草,直到日落,最后计算出这只羊采食的 次数和采食量。然后他又到“满天星”的羊群,继续奔跑。经过一个星期的观察对 比,他得出了结论,哈赛因放牧的羊群,因为跑路少,采食次数多,每天的采食量 要比“满天星”的羊群高出一倍,日增体重高出10%以上。 夜已深,白雪皎洁,月光如水。劳累了一天的哈赛因,在睡梦中歌唱般地吆喝 着他的羊群,刘守仁两腿浮肿,难以打弯,却还是盘膝而坐,他在总结哈赛因的放 牧方法,制订新的放牧方案。 刘守仁和老牧工肖发祥的关系,早已被人们传为美谈,刘守仁离不开肖发祥, 肖发祥少不了刘守仁。在育种试验中,他们亲密合作,相得益彰。刘守仁把选中的 种羊,从小羔起,便交给肖发祥饲养管理,一经肖发祥的手,羊就变得与众不同。 他的羊,不论体重或毛的产量,都是首创纪录。 肖发祥是有名的“土专家”,无妻无子,孑然一身。他爱羊群,爱天山,常说, 没有生在天山白云里,却要死在天山青松间。人们称他为草原上的李时珍,他遍尝 百草,熟知一百多种草的名称和特性。牧草中的酥油草、苔草、老观音、鹅冠草、 紫花苜蓿、珠芽蓼、高山蓼、博乐蒿……都是群芳中之佼佼者,千姿百态,各具特 色。博乐蒿多变,春天来了,春风吹得一身甜,羊吃了,又肥又壮;夏天来了,它 思春心苦,羊吃了拉肚子;到了秋后下了二茬霜,它知道冬天将来临,春天也就不 远了,便又变得甜滋滋,引起绵羊的无限恋情。肖发祥的丰富知识,可以写出几本 书。 没有好牧场,就育不成好绵羊。肖发祥带着刘守仁,跑遍方圆数百里的草原, 对各种牧扬都作了仔细的调查, 搜集了170多种牧草的标本,种了几百亩的牧草试 验田。 很早以前,在牧人中有个传说,在那云雾缭绕的天山最深处,有个地方叫花牛 沟,是仙人下棋的地方。那里生长着丰盛肥美的牧草,牛羊吃一棵,十年不饥饿, 只是没人敢去,路途艰险,有去无回。尽管说得神乎其神,经过刘守仁了解,确有 那么个人迹罕至的巨大天然牧场,有个已经去世的老牧人曾去过,人们说,他能回 来,是神仙的保护。刘守仁已经打定主意去探险,去花牛沟的路上,要经过难以逾 越的重重天险,铁打的汉子都望而生畏,瘦弱的刘守仁岂不是拿性命开玩笑!但是, 人们知道他的犟脾气,认准了的道,九牛之力也拉不回头。场党委只好派哈族副场 长奴胡曼和两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同他一道去。奴胡曼熟悉天山的复杂地形,人 又勇敢,他还是出名的猎手,有一次骑马走在路上,发现一只狼,立即拍马紧追, 一直把狼追得口吐白沫再也动弹不得,他便下马用马镫把狼打死。 他们准备好一切,趁隆冬季节可以跨越冰封的玛纳斯河,便骑马上路,一气走 了整整7大。果然历尽艰险。清晨,披着星星月亮,攀登白雪耀眼的冰大坂;夜晚, 睡在寒冷的石崖底下和积雪的荒草中间。他们闯过奇险的“大牛冰大坂”,又翻越 海拔3900多米的“哈拉海底冰大坂”,荒山野岭,碎石滚动,人马摔倒不知多少次。 有时路滑崖陡,马匹无法通过,只好把马放倒,捆住蹄子,然后用绳子把它拉过去。 到了第7天,终于找到了那个童话般的花牛沟。一片宽似海洋的大草原呈现在眼前, 无边无际,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只见马鹿和野羊。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不 知当时是什么心境,此刻,刘守仁他们的兴奋心情,是难以言状的。他们生起篝火, 烤上新打的野羊,还在一块石板上做了“狗扯羊皮”,最有名的烹调师,恐怕也做 不出那么美味的野餐。 归来,一路顺风,想必也是神仙保护。只是每张紫色的脸上,都脱了一层皮。 第二年,即动工修路,艰苦的工程,进展神速。路修好以后,就派出牧工,赶 着三大群羊,开始长征。号称“登山健将”的天山羊,竟走了半月之久。从此,神 仙的花牛沟,撤满了羊群。 历历野草,岁岁枯荣。刘守仁在紫泥泉的羊群中,已经度过十个春秋。他长期 生活在羊群,配种,接羔,记录,编号,育幼,鉴定,为每一只羊建立了谱系和档 案,记下每一只羊的发育状况和繁殖性能。 一向不肯轻易流泪的刘守仁,人们有时发现他在流眼泪,是兴奋还是愁苦?都 不是,原来他在测定羊毛的根数。为了鉴定羊毛的数量和质量,必须按时进行测量, 没有测量羊毛的密度钳和烘箱,也没有精密的天平,便用竹片做成一个一平方厘米 的格子,插入羊体的毛内,然后把格子里的毛剪下来数清。每只羊必须测定四个不 同的部位,一平方厘米的羊毛,就有9000到1 根,每次都要数三四个小时,数着, 数着,头晕了,眼花了,泪水便簌簌直淌。 失败,痛苦,实践,探索;再实践,再探索,经过多次的实验,他掌握了丰富 的第一手材料,积累了几万个数据。 1965年, 是刘守仁培育细毛羊获得丰硕成果的一年,这年的4月,正是牧草返 青的时候,几百只细毛羊小羔,又咩咩落地了。它们个个滚圆明亮,一落地,先摇 摇小脑袋,用劲甩开胎水。接着,健壮的妈妈站起来,闻闻孩子身上的气味,便无 限温情地舔啊,舔啊,直到把胎水舔得一干二净,几分钟以后,小羊便爬起来,摔 倒了,又爬起来,然后向母亲的肚皮底下撞去,它感到饿了,知道往哪里去找奶。 啊,百分之九十八!又是一个惊人的百分比,这是成活率的百分比,胜利的百 分比! 布鲁氏杆菌侵入了刘守仁的血液和细胞,每年接完一次羔,必大病一场,他越 来越消瘦了,但是精神却更旺盛。几年来,他攻克了许多困难的课题,只在科研方 面写出的论文就有:《营养对绵羊生长发育和羊毛生长的影响》、《营养对绵羊胚 胎发育的影响》、《绵羊轮牧》、《绵羊的采食行为》、《提高羊毛单产的方法》、 《绵羊的亲缘繁育》、《后备母羊的培育》等十多篇。 细毛羊虽然培育出来了,但还不能把握它的稳定性,一切都必须经过进一步考 验! 天晓得,前面等待他的是什么! 孤独的小屋 那个小泥屋,虽然座落在许多泥屋之间,但它总是显得冷清,显得孤独。屋里 只有几纸箱的书,凌乱的英文杂志,几块木板拼起来的床。引人注目的是,墙壁上 挖了两个洞,平嵌着一块长条木板,那便是主人的书桌。这里,年年月月,没有笑 声,没有话语。 生活在变化,小屋也在变化。1960年,来了一位女主人,小屋顿时四壁生辉, 有了欢乐,有了歌唱。但这欢乐并没有持续多久,又变得寂寞了。 母亲的预言错了,刘守仁在天山找到了爱人。爱人是上海的知青,1956年来到 天山,比刘守仁只晚一年,来时,才十八岁。先是分配在场的生产股工作,后来又 到鸡场养鸡。她性格爽快,为了建设边疆,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养鸡也好玩,她很 爱听母鸡格格的叫声。她和刘守仁的结合,没有多少浪漫情调,爱情却是深沉的。 她知道他还有一颗爱的心留在更远的深山,她必须忍受婚后的孤独。果然,婚后他 仍旧时常隐没在白云深处,很少回家。风雪之夜,小门吱呀开了,接着冲进一般羊 膻味儿,她立即从床上跳下来,点上灯,先瞧瞧丈夫的面容,啊,又消瘦多了! 第二年,她生下一个男孩,再隔一年,又生下一个男孩。有了孩子,小屋本当 充满欢乐,但她反而更感到孤独。头一个孩子出生,正是三年困难时期,她得不到 什么营养,又得了乳腺炎,孩子不能吃奶,妈妈不能睡眠。婴儿昼夜啼哭,哭声揪 着她的心。多么需要丈夫在身边,端一杯水,或说一句温存的话!丈夫匆匆归来, 没住几天,又匆匆离开,她却安慰他:“别挂记我。”第二个孩子出生,又赶上绵 羊产羔的前夕,刘守仁必须留在羊群。为了绵羊,为了小羔,他昼夜忙碌,而正在 坐月子的妻子和新生的儿子,他却无法照顾! 年轻的妻子,又工作,又抚养孩子。工作时,挂着孩子;抱起孩子,又想着工 作。每天担水、烧饭、洗衣,常常忙得头顾不得梳,脸顾不得洗,身子也变弱了, 小小年纪,就得了高血压症。这一切,又变成刘守仁的负担,他可怜妻子,责怪自 己没有尽到做丈夫、做爸爸的责任。 夫妇俩终于下了决心,第二个孩子一断奶,妻子就把两个可爱的儿子送回了苏 州老家。小屋又孤独了。 风云突变,史无前例的暴风雨忽地铺天盖地袭来,小屋首当其冲,成了洗劫的 对象。它被抄了,抄得可谓彻底,床板翻了过来,连书里的蠹虫也抄了出来。刘守 仁积累的大量关于培育绵羊的资料抛掷满地,抄家者不屑一顾。刘守仁成了“当然” 的革命对象,因为他的家庭成分是“资产阶级”,他长期呆在羊群里,“不问政治”, 这是典型的“白专道路”;他经常翻阅外国书刊,更是“反动学术权威”。一句话, 他的血汗,他的成就,全部变成了他的罪状。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不能理解,他发呆了。 他敬爱的场长和政委也成了“反革命”和“走资派”,被揪到台上批斗。他只 感到彻骨的寒冷。逼他揭发场长和政委,他愤怒地沉默。“沉默就是抗拒!”—— 有人叫喊。还是沉默!那股犟脾气一来,能奈我何! 紫泥泉一切都混乱了,连老榆树也碍眼,几乎砍光了。紫泥泉的泉水也失去了 往昔的光颜。最使刘守仁伤心的是,羊群无人管理,绵羊被偷、被宰,眼看着十几 年的心血,一旦付诸东流。 他由惶惑、苦闷变为绝望,人世间不再需要真理和科学了!黑与白,好与坏, 正确与错误,美好与丑恶,一切都被颠倒了。他抬眼看看,只有那巍巍天山,还在 岿然屹立,即使万能的上帝掀起整个宇宙风暴,也难把它动摇。天山,岂不就是党 的化身,真理的化身!既然常把自己比作天山之子,在伟大母亲的怀抱里,还怕什 么!何况已是具有6年党龄的共产党员,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 陈场长既然成为“专政对象” , 自然要被送走的。还有一些技术干部,成了 “臭老九”,当然也要“扫地出门”。奇怪的是竟把“反动学术权威”刘守仁留了 下来。有人用十足的造反腔调指着刘守仁的鼻子说:“我们需要的是你的劳动力, 你的技术!”啊,原来还想到了技术! 陈场长要走了,他变得苍老而衰弱,腿动过手术,拄着双拐。走时,没有人帮 助他,刘守仁却公然蔑视“划清界限”的命令,去帮助场长捆绑东西,装车,把场 长院里垒鸡窝的砖头,也装在车上,对场长说,到那艰苦的地方,也许会用得着。 分别时,一向不流眼泪的场长已是老泪纵横,追在车子后面的刘守仁,眼睛模糊得 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刘守仁的妻子身体不好,又已失去工作,加上精神的刺激、惊恐接踵而来,使 她留在天山的最后一点希望之火也熄灭了。既然照顾不了丈夫,就回家教养两个儿 子吧,留在天山只有痛苦与寂寞。刘守仁没有阻拦妻子,他们默默地分开了。妻子 走时,还叮嘱丈夫一句:“我在家乡等着你。” 刘守仁又回到羊群,回到牧人中间。老牧工像迎接亲人般地接待他,给他披上 大衣,端来热气腾腾的“狗扯羊皮”。世间的欢乐、友爱和希望,都聚集在这里。 他的小屋被遗忘了,它由孤独而变为多余。院子里的一棵小苹果树也被遗忘了, 每当女主人回来,就开花儿,如今,叶落了,枝也枯了。 几处放羊的人都向刘守仁呼喊:救救我们的羊吧!可怕的痢疾正在羊群蔓延, 第二连的四群母羊,连同产下的小羊羔,一千多只都染上了痢疾,已有几百只羊羔 死去。刘守仁心如火燎,那批母羊正是育种的基础羊,如果死了,不仅经济上遭受 巨大的损失,而且将影响整个育种工作。他去说服一些同志,赶快一同去抢救。有 人却说:“你头上戴的帽子够重的,干吗不叫自己轻松一点!”刘守仁感到痛心, 背起喷雾器,跋山涉水,到羊群中亲自消毒,打针,给羊喂药。其他连的兽医、技 术员被刘守仁的精神深深感动了,也都拿起医药、器械,去到兄弟连队,在散布着 痢疾病的羊群中, 奋战了5个昼夜,终于把一场可怕的灾难扑灭了。事后,刘守仁 和一同工作的同志,总结了经验,共同撰写了一篇关于预防、治疗绵羊痢疾的论文。 刘守仁自觉在天山的时间不会有多久了,便更拼命地抓紧细毛羊的培育。通过 反复实验,细毛羊的性能稳定了。经过科研部门的鉴定,羊毛的细度、弯曲和光泽, 都达到了高级毛纺原料的标准。 前后只用了9年时间, 一个新的品种育成了。1968年,在北京农业展览馆正式 展出。从此,细毛羊的故乡——紫泥泉,名扬全国。可是人们哪里知道,那时,培 育细毛羊的专家刘守仁,头上正戴着“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大帽子! 科学的道路永无止境,刘守仁的探索、实践的精神,也永不休止。1972年,他 又育成了更优良的“军垦A型细毛羊”新品系,同年在全国农业展览会上正式展出。 接着又培育了“军垦B型细毛羊” 新品系。至此,我国的细毛羊,已进入世界的先 进行列。 1978年,刘守仁用自己的血汗,迎来了科学的春天,他参加了全国科学大会。 邓小平同志的报告指出“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科学技术就是生产力”, 刘守仁听了,无法抑制心情的激动,他只想着:春天!春天真的来了!就在这次大 会上,他被评为“在科学技术研究中作出重大贡献的技术人员”,并荣获奖状。科 研界一致认为,刘守仁在培育细毛羊新品种方面,创造了一套完整的经验,在合理 利用草原、绵羊繁殖、胎儿生长等等科目,他都摸索出一套新的经验,新的方法, 并且上升为理论。在风雨如磐的年代里,他在地窝和毡篷里,撰写了几十篇论文, 受到科研界和有关部门的高度评价。 1982年, “军垦A型细毛羊”获得农垦部科研成果一等奖。刘守仁终于闯出了 我国自己培育细毛羊的新路。 这颗科学明珠的获得,包括了刘守仁的亲密助手60年代分配来的北京大学生丁 宜生、山东大学生王德成等青年知识分子的智慧和劳动。 新路必须继续开拓,刘守仁是不肯止步的。他愈忙,他的小屋就愈冷清,他的 成就并没有使小屋生辉。孤独的小屋,什么时候才有生气和欢乐? 只爱无山 27年,9800多个日夜,刘守仁一直在追赶时间。什么时候追上?什么时候到头? 刘守仁心里明白,永远追不上,也永远不会到头。时间是无限的,他心中的目标也 永无止境,一个目标达到了,前面又有新的目标,A型、B型细毛羊培育出来了,还 有C型、D型…… 他来新疆时21岁,今年48。头发已经稀疏了,如果用他那双数惯羊毛的手来数, 很快就会数出自己头发的根数。但,他似乎没有感到时间在他身上流逝。布鲁氏杆 菌向他不断进攻,不曾使他倒下,他依然是那般瘦削,依然是那样生气勃勃。那副 钢铁似的骨头架子,比以前更加硬实了。和善的目光和微微翕动的鼻翼,反映出他 内心蕴藏着的丰富感情和不断的思索与追求。 如今的紫泥泉,家大业大,人才济济。在50多万亩的草场上,大群大群的绵羊, 时而如云涌,时而如雪潮。现在,紫泥泉人都称刘守仁是“我们的团长”。紫泥泉 种羊场也叫一五一团。1979年他担任了团长,还兼任党委书记。他被授予“高级畜 牧师”的职称,是全国畜牧学会的理事,新疆畜牧学会的常务理事,石河子畜牧学 会的副理事长。作为生产建设兵团的代表,他出席了党的十二大。 然而,现在的刘守仁,仍然是从前的刘守仁,他的心,他的理想,他的追求, 始终如一。他照常下羊群,照常接羔。身上依然是12年前那件蓝布棉衣,只不过比 以前洗得洁净了些,有贵宾来参观,也穿着它。 故乡苏州是令人向往的,可他还是舍不得天山脚下那间不到20平方米的小屋。 小屋里,新书压旧书,杂志堆满床。到了20世纪80年代的今天,不少乡下农民的家 里,都已摆着电视机、洗衣机、录音机……而刘守仁的小屋里,惟一的现代化,是 一个自己做饭用的煤气罐! 被称为高级知识分子、高级畜牧师的刘守仁,至今工资级别是技术级别最低的 ——九级,相当于行政十八级,这还是党的三中全会以来,群众和上级领导在三次 提级时,坚持连续给他提了三级的结果。知识和职称高,工资级别低;为人民贡献 多,个人所得少。这是一个发人深思的奇怪逻辑。 轻视知识,轻视知识分子,实质上是在鼓励愚昧落后,只能给人民带来灾难。 刘守仁对个人的生活和待遇,从不在意,提级时他一直坚持要把指标给别人,而自 己“酌清泉而觉爽”,把整个心思都用来求取知识,贡献知识。 刘守仁的母校——南京农学院和浙江农学院在召唤他,希望他能回校任教。教 授的头衔多么令人尊敬!他感谢母校的盛情,却不为之动心。 有好奇者,对刘守仁不为名利所动,表示不可理解。刘守仁淡淡他说:“我只 爱天山。” 哪,天山!天山人说,她是“天赐之山”,她的雄伟奇丽,可以和天下名山媲 美, 她拥有无穷无尽的宝藏,是无与伦比的。大约5亿年前,她从茫茫的古海中崭 露头角,惊起万顷波涛,大海便从此隐退了,而她却愈升愈高。人们说,站在托木 尔的高峰,伸手可以抚摸月亮,而在博格达的顶端,能够听到神仙的笑声话语。 在刘守仁的心目中,天山是永恒,天山就是祖国,就是人民!既然吸吮她的乳 汁长大,他就将为她贡献出自己的一切。 他不能离开天山的羊群,他还有许许多多关于绵羊的科研课题正在探索。 他不能离开天山的牧场,许许多多关于利用和改良草原的科研课题有待攻克。 他恋着天山的牧人,他不能忘记,在那些痛苦的和欢乐的日日夜夜,同他在一 起的人们。老场长回来了,退休在紫泥泉,他们还像从前一样,常常谈论羊,探讨 理论。刘守仁以有老场长在而觉得欣慰,老场长以得到刘守仁的关照而感到幸福。 老场长正拟写回忆录,别的不想写,只写紫泥泉。 老牧人肖发祥已是82岁的高龄,也退休了。但他不习惯安闲的生活,仍然爱听 天山的风暴,老人只爱天山,别的都置之度外,他有五六百元的存款,都交给场子, 给绵羊盖产房。老人只有一个要求,死后不要火化,用一口棺材埋在天山脚下。对 这个要求,有人表示反对,说“影响不好”,“不能迁就旧思想”。刘守仁作出了 决定:应当满足老人的要求。偌大一个天山,难道舍不得方丈之地,接收一个把整 个一生都献给了她的老人!刘守仁亲自为老人选了木料,做好了棺材。老人说,他 在九泉之下,将会安静地听到羊群咩咩的叫声。 刘守仁不是苦行僧,他是个普通的人,是有丰富感情的血肉之躯。远在万里之 外,有他的妻儿和已届暮年的双亲,有敬爱的老师,有亲密的同学,他深深地思念 他们。然而他有更高、更远的追求,他的心中还有一个独特的美的境界。在向这个 境界前进时,他有惊人的毅力克制矛盾和痛苦,当他迷恋着那无限风光时,他会忘 却一切。 翘首望着巍巍天山,刘守仁已经看到那串打开奥秘之宫的钥匙,它就挂在白雪 皑皑的顶峰上。他知道,只有不畏艰险,永不休止地攀登,才能把它拿到手。 在刘守仁那孤独的小院内,凋谢、枯萎了好多年的小苹果树,今年忽然又枝叶 茂密,开出玲珑鲜丽的小白花。 1982年12月(原载《时代的报告》)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