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是嗜血的!” 方:关于台湾的信息,大多数大陆人都是通过电视、报纸、杂志和因特网获得 的。每天看着暴力、凶杀、色情、政坛纠纷的新闻报道,感觉这是一个乱纷纷的地 方。你当记者的时候,有没有经历过“新闻嗜血”事件? 璩:在我当记者的时候,有一阵子韩国掀起慰安妇议题,一群受害妇女出面向 媒体控诉日军在二次大战期间,以欺骗手腕让她们充当“军妓”,谴责他们的暴行, 并且要求日方公开道歉。 当年在台湾也有一群被迫当慰安妇的女性,但是事隔多年,恐怕没几个人知道 她们的下落。于是,各家媒体开始想尽办法找出她们,希望能报道她们当年被胁迫、 凌辱的惨痛经验,让日方了解自己的丑行。 但是,哪一个慰安妇会自告奋勇在镜头前控诉?因此,为了抢这则独家新闻, 我运用了所有管道,寻找现今仍然存活的慰安妇。 在楔而不舍的努力之下,终于从一位专门研究台籍日本兵的历史学教授口中, 得知3 位慰安妇的下落:除了一位平凡的家庭主妇之外,另外两位则分别在精神病 院及庙里。 掌握了这些线索后,我不断地接触那位家庭主妇,试图说服她公开这段过往, 以及日本人的丑态,借此向日方讨回公道,并且保证会用特效方式(马赛克、变声) 播出,绝对不会让她曝光。 也许是我的诚意打动了她,后来,她终于答应接受采访,愿意在镜头前,公开 当年被骗及遭凌辱的惨痛经验。我成功地抢到这则全台大独家,心底不禁响起胜利 的欢呼,也造成了新闻界的大震撼。以往电视新闻大都跟着报纸走,如今总算扬眉 吐气跑在他们前头,达到我当初预定的目标。 总经理对于我能跑到这则独家新闻,大大地嘉勉了一番,我则和伙伴们在下了 班后,展开了大肆庆功。但谁知,第二天早上到公司时,翻开某大报一看,赫然发 现这几位慰安妇的姓名、住址、背景资料,完全被刊登出来。当时,我立刻愣住了, 完全不敢相信眼前所见,脑海中只浮现一个想法,我被出卖了。 事前我费尽唇舌,再三承诺保证,一定会保护她们,因为除了当事人,她的先 生。孩子、亲友们可能这辈子都还不知道这件事。现在她们的资料却被刊登出来, 虽然不是我泄露的,但是因为我的新闻虚荣心,导致当事人受到严重的伤害,为此, 我感到十分愧疚,不知该用什么样的心情面对她们,也不知该如何表达出内心的罪 恶感才好。 负罪之下,并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原谅自己总是一件容易的事。 璩:原本想要追查到底是谁泄露消息给报社,但是当初是我想尽办法要追查台 湾慰安妇的,现在又有什么理由指责别人的不是? 在新闻工作岗位上待得越久,越觉得新闻的成就感,是完全建筑在践踏别人尊 严上;新闻主管为求收视率比别台多几个百分点,要求记者们不择手段抢独家,这 使得新闻工作者日渐丧失了人性。即使你每天跑到一百分新闻,只要一过了播出时 间,立刻化为乌有,隔天起床,一切又得从零开始。 现今新闻工作环境,又比以前竞争更激烈,有时候能不能取得独家新闻,并非 决定于你文笔的好坏或专业与否,而是在于你的人际关系好不好,本身的敏锐度高 不高,报道出的新闻是否够耸动等。因此,为了收视率,记者所使用的“手法”也 随之五花八门,早已经不是“新闻”的原貌。 “新闻是嗜血的!”这可能听起来有点残忍,但对台湾却十分贴切。台湾社会 愈是动荡不安,意外事件愈是层出不穷,新闻工作者或许斗志会愈高昂,愈拉长时 间加强报道,以满足观众的要求。 有一回轮到我值班,接听新闻部电话。就在七点半新闻快开始前,突然接到民 众提供的一则意外消息,告知造桥车站附近,发生火车相撞意外事件,死伤了不少 人。 一听到这则噩耗,我整个人都呆住了,心里直为那些罹难者感到难过。此时, 在一旁的采访主任却兴奋得大叫:“什么?造桥发生火车相撞?太好了!赶紧把头 条新闻换掉,先上这则快报。” 办公室里所有的同仁都被她因过度高亢而显得不自然的声调,引得回头看了她 一眼,但随即又低下头默默处理手边的工作,等到新闻播出之后,大家纷纷下班离 去,好像别人的死伤完全与自己无关似的。 另外一次则是花莲的远航空难事件,同样地令我记忆深刻。 我并没有参与那一次的采访,只能从电视上了解情况。事发没多久,台视驻花 莲记者便立即前往出事地点,随同搜救人员进入山区拍摄。随后,救难人员发现还 有一名生还者,立刻将他抬下山去。他气息微弱地躺在担架上,整个人看来已奄奄 一息,电视台的麦克风却仍不放松地贴在他嘴边,频频追问着:“快!快!你快点 告诉观众,当时发生了什么事?你又如何逃过一劫?” 当时我真替那位生还者感到难过,都已经命在旦夕了,还得接受记者的追问。 记者尽忠职守,奋不顾身抢新闻的精神很值得敬佩,却也令人觉得讨厌,因为 这一行实在太现实了,一点人性都没有。 在台湾这种竞争激烈的环境下,为了争取收视率,不惜报道耸动、揭人丑闻的 “八卦新闻”,却不去求证消息的正确性,也不管是否善尽了社会教育的责任,而 拼命地造就出一批又一批的新手,扭曲了“新闻”的真正意义。 深究台湾媒体之变态原因,与自由开放后引发的过度恶性竞争息息相关。 1988年台湾报禁开放前,岛内只有31份报纸,到“出版法”废除前,已达360 份。电视频道,则是从1993年的3 个台,变成100 多个台。其中24小时新闻台堪称 “独步全球”,对台湾媒体生态的影响也最为剧烈。开放不到7 年,人口才2300多 万的台湾,竟然出现了8 个24小时新闻台。人口2.8 亿多的美国也只有两个(CNN 、 FOX ),人口1 亿多的日本至今连一个都没有。若加上5 家无线电视台以及其他综 合频道,每天晚上6 点到8 点的黄金时段,至少有14台在播放新闻。 但是小小台湾,哪来那么多新闻?因此新闻已经几乎变成电视剧的一种,只是 演员换成了“立法委员”、“总统”或者是记者、主播本身。短短的时间内又如何 能培养出那么多优秀记者?因此由一群年龄在二三十岁的新闻娃儿来控制台湾的集 体意识。所以尽管已是十几个台,观众看似可以有多元选择,但是各新闻台主管都 坦承,其实各家的内容都大同小异。 令人惊讶的是,在台湾已经有这么多新闻台的环境下,最近连没有新闻台的八 大电视,都开始招兵买马,准备成立新闻部。 为什么台湾人对于新闻频道如此钟爱?“新闻局”广电处长张崇仁指出,这是 因为大家普遍相信,做新闻才有社会位置、才能受人重视。 一位新闻台主管也表示,长久以来台湾的政治生态,就是政治靠媒体、媒体靠 政治,取得媒体就好似取得政治影响力。因为一做新闻,自然就有天生的权利可以 监督政府,他还开玩笑地说:“以前新闻局长请吃饭,不会找‘八大’,未来就会 找‘八大’了。” 但是“台湾的广告量,根本养不活这么多媒体,”一年有2 亿广告预算的台湾 广告主协会理事长、义美食品总经理高志明指出,媒体成长数十倍,但是台湾总广 告量并未同步成长。 1996年,包括电视、报纸、杂志等台湾五大媒体总广告量约400 亿台币,2001 年为520 亿台币,成长才30%。因此媒体开放后业者看似风光,但是真正赚钱的, 可能不到5 家。 台湾广电处长张崇仁就分析,激烈的情况使得电视台充分发挥台湾传统的中小 企业精神。只能看短线,欠缺时间与能力做长期规划,也欠缺资源做更深入的议题。 并且一窝蜂,当某一种题材受欢迎时,大家就捡现成,一起加入炒作,“直到把那 个题材炒死、炒烂为止”。 同时,在这个经济规模不够大的市场内过度竞争,生存成为第一要务。为了吸 引读者,只好找最辛辣、最能吸引目光的题材。而且每家媒体在做标题时,更是极 尽耸动之能事,深怕观众或者读者在三五秒之内会因为没有被标题吸引而改买改看 其他家的媒体。台湾顺大金属董事长薛凤枝形容,“就好像红茶泡出来了,嫌太淡, 还要再加咖啡”,新闻口味愈来愈重。 更有甚者,电视生态也已深深影响了其他媒体的新闻环境。 报纸就深受打击。过去十年,民众看电视的比例,从86%成长到近96%。但是 阅读报纸的比例,却节节下降,从1991年的七成六,到1996年跌破七成,剩69%。 2000年,更跌破六成,只剩55%。“印报纸就是印钞票”的时代早已过去。 台湾《经济日报》前副社长卢世样指出,电视新闻快,每一个小时都有,而且 一播再播是很大的力量。但是因为电视偏向负面、耸动、速食的新闻,就深深影响 报纸的报道。 继电视冲击之后,2001年开始,香港八卦杂志《壹周刊》进入台湾市场,带动 了媒体八卦化的风潮,再一次冲击原本生存不易的报业市场,使部分平面媒体为了 求生存,走向更耸动、八卦、娱乐化的趋势。几份主流报纸上,也出现了更多排闻 或乐透彩的版面。 台湾《联合报》社长王文杉表示,台湾市场太小,不像美国等大国,可以让质 报与八卦报各有各的市场,都可以生存。但是在台湾,质报一定要是量报,才有办 法生存下去。 终于轮到璩美凤这位历任记者、主播、公职人员的媒体明星成为媒体的受害者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