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死的体验 大李不愧是大李,她给我选的房问号也是通常被认为很吉利的数字——18. 可 见她发财心切。房间小小的,但是非常舒适,里面的陈设简单而幽雅,正是我理想 中的环境,而且一切都是全新的,大厦迎八一刚刚开业,房间里的家具还散发着浓 浓的油漆味儿。我是518 房间的第一位客人。 我到的时候,房间电话显示屏上的时间是11点30分。是齐放下班的时候,我正 好可以给他打电话。我了解齐放,他下班以后总是在办公室里磨蹭一会儿才下楼吃 饭,这样可以避开出版大楼电梯里的人流高峰。我们以前都是每天中午在11点半与 12点之间通电话,以“老公”、“老婆”相称。这个称呼是由我发起的。那时候我 好像特别想结婚,跟齐放,或者跟艾伦,当然首选是艾伦。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 我挺喜欢“老婆”这一称谓。每当齐放美滋滋地喊我“老婆”的时候,我心里总是 涌过一阵暖流,舒舒服服的。 可是这次,办公室里没人。我又拨了他的手机号码,话务员优美的声音说“对 不起,用户已关机或超出服务范围,请稍后再拨”。我稍后又拨,还是同样的声音, 办公室里还是无人接听。我又试了一下他家里的号码,也没人。我心里一阵惆怅, 似乎是一种五脏六腑被掏空的感觉。我就是不想事先跟他联系,就是想到了N 城再 给他打电话,我就是任性纵情,这就是我的个性,可是却偏偏找不到他。 说也奇怪,跟范蠡分手后,我再也没有过想见他的欲望。我只是在心里重复地 想像这样一个情节:会有一天,我想见到范蠡,但那时候,我已经功成名就。我是 以成功者的姿态出现在范蠡面前。我见他的目的就是显示我的成功与骄傲。就是要 用事实告诉他,他的现任妻子根本比不上我,就是让他后悔当时离开我(也许原本 是我最终想离开他)。艾伦不能理解我为什么分手后还要跟他比谁更成功,但我理 解我自己,我理解我的要强、我的倔强。我现在不想见范蠡,因为还不到时候。但 我却想见齐放,我总是觉得齐放是我想见就随时可见的那种人。惟独在齐放面前, 我没有惯常的清高。所以我想,或许我当时也是可以嫁给齐放的。 范蠡、齐放、艾伦是我生命中的三个男人。在这三个男人当中,范蠡已经成为 我意识中一粒排不掉的结石,艾伦是我感情世界里的一息游丝。我跟他们在一起相 处的时间都有三年多,跟齐放的时间最短,而齐放是我生命中拥有过的一种真实。 我认为这种真实可能代表着生命的一种本真。我为什么想见齐放?这个想法可能根 本就不是出于理性的,就连我自己也不能。全理清楚。但是我很清楚一点,我见他 的目的,可能完全出于感性,可能百分之九十在于我想重温死的体验。 我曾三度想死,分别因为这三个不同的男人。其实,这个说法也不见得准确。 我读了这么多年中文,一直读到博士毕业,终于发现这样一个真理——如果上升到 真理的高度不无夸张的话,至少可以说发现了这样一个事实:语言的表现力实在贫 弱,我越想准确地表达自己的心情或想法,就越发找不到合适的字眼,因为语言总 是不能准确如意地传递心灵。于是,我往往会口不择言。但是为了对别人负责,我 应该试着说得更为准确一些:我有过两度死的想法,一度死的体验。我之所以用 “度”而不用“次”,还是出于语言表现方面的推敲。因为“度”的涵盖更广泛一 些,一个“度”里面可以包括很多的“次”。不知道诸位是否同意我的高见或称谬 论。 死的想法跟死的体验不同,想死的时候一定很痛苦,但死的体验很快意。 死的体验是齐放带给我的。 齐放绝对属于“才美不外现”之类。即便以貌取人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但谁胆 敢以貌取齐放,那肯定会大错特错的。我自己就犯过这样的错误。但是现在对于齐 放,我与他的前妻及前女友一样是最有发言权的,或许比她们更有发言权,因为她 们对齐放的观察不可能比我更仔细,更深人。 别看齐放一张脸菜不卿卿,他身上有三样宝。一是那双手,如果你没有机会去 巴黎亲眼目睹罗丹的题名为《手》的雕像,那见到齐放时一定不要错过观察他的手, 这双手是上帝的杰作,绝对不亚于罗丹的“手”。罗丹的手也是上帝的杰作。我常 常拿了那双手,如把玩稀世珍宝般专注地欣赏,痴迷地欣赏。齐放知道我小有艺术 情调,他也因了我的赞叹而为自己的一双美手自豪,便一任我把玩,同时眯起眼睛 不无满足地盯着我。假如有人这样欣赏我,我也一定很得意的。 我告诫你们不要错过机会,绝不是危言耸听,因为按照我的叙述,你会发现, 越到后来,你能够观察齐放三宝的机会便越少。 齐放的第二宝是那双美腿。齐放的腿,修长而挺拔,大小腿的比例极为和谐, 在我的男人中是最美的。其实也可以说在所有我见过的男人中是最美的。在夏天, 人们习惯于穿短裤的时候,我也见过别的男人粗的、细的、长的、短的、有毛的、 没毛的腿,但绝对比不上齐放的腿,齐放的腿是人间绝无仅有的珍品。但齐放在夏 天也只穿长裤,你很难见到他的腿。跟齐放在一起的时候,他没有别的女人,那双 腿是我的专利品,我每天晚上都要从大腿根儿仔细往下摸到脚,然后再从脚往上摸 上来。如果你们以为我这样做出于好色,那真是天大的冤枉,虽然我并非不好色。 我个人认为这完全是对艺术的爱好。 “有人告诉过你,你的腿很美吗?” “没有。” 我心里便有些释然。他的前妻与前女友怎么可能跟我一样有艺术品位?! 只是有一次,齐放参加单位举办的运动会,他的项目是跳远与游泳。他回家时 送给我一只女式坤包,说是他得了游泳冠军的奖品。我当时心里酸酸的,感到一股 醋意在往上涌。如果你报名游泳,如果你穿了游泳衣,如果你又得了冠军,一定有 人注意过你的腿,而且其中一定有女人,说不定还会有人因为看了这双腿而对你想 人非非。那次,我的心理活动的确很丰富,但我只是自己在心里不高兴而已,并没 有告诉齐放:一是吃这样的干醋未免有些毫无道理,二来我不想让齐放因为我吃他 的醋而暗自得意。 齐放的第三宝更是难得一见。即便他穿了泳装,你也只能看见这件宝贝的轮廓, 而难以窥见它的全貌。齐放的屁股浑圆而饱满,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屁股。屁股的难 得在于它美得货真价实。无须赘言,聪明的读者知道我指的究竟是何物。 就是这个美得绝伦的齐放,给了我无数次死的体验。 说无数次也不准确,因为无数次大约包含两个意思:一是很多很多,多得难以 计数;二是记不清楚到底多少次。我跟齐放在一起的时间其实不是很长,一共也不 过三个月,死的体验大约有一百次。我说我口不择言,轻易就用了“无数次”,就 是这个意思。 跟齐放在一起,我们也不玩太多的花样,通常是我在下,他在上。我就是那样 瘫瘫软软地躺在他的身子底下,尽情地享受他。我一动不动,每根神经都如同被熨 平了一般。那种享受是百分之百的,因为我知道不用自己费吹灰之力就可以从他那 里得到最大的满足。 跟别的男人在一起时,有时我的运动量还比较大,因为我是个很追求高峰体验 的女人,总是担心自己还没有得到满足,那些无用的男人就先来了。 但是,有齐放在,我就不用担心,这一点我是百分之百地放心。我只需把两条 腿缠在他的腿上,就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给了他,任由他消受我。然后,随着他的 上下运动,我便不由自主地有节奏地哼哼起来,完全无意识地哼哼起来。齐放有时 为了逗我,故意停顿一下,我的哼卿声便也跟随着停下来。他动作再起,我的哼卿 声也再起。而且我的声音会随着整个过程的持续而越来越大,越来越尖厉。 记得有一次NC跟我说,他晚上在操场上散步时,在灯光昏暗的角落里,在百年 老柳树的树身之后,常有男女生的身影隐约晃动,偶尔听到女生的厉声尖叫。他说 肯定是男生大毛嫩,很粗鲁地把手伸进女生的“那个地方”,把女生戳疼了。晚上 偷偷摸摸地到操场上窥视谈恋爱的男女生是ABC 的无聊。这番高见在我看来实属误 解。因为如果按照“以意逆人”的方法来推论,应该不是这么回事儿。但我没有跟 ABC 争辩,随便他自己怎么想吧,反正我对他不感兴趣。不过,NC还有一个说法, 在我看来也是极端可笑的。他说他晚上听见邻居的女人浪笑。这里有一点需要解释 一下才不至于引起误会。Uni.大学的家属区宿舍楼实在可笑。由于经费的问题,新 的职工宿舍变成了马拉松工程,由于历史的原因,还有人住在“综合楼”里。什么 是“综合楼”?这个可怕的问题需要详细的注解。可惜我本人最讨厌考据,根本没 兴趣研究它产生的具体年代,但我很尊重现实,“综合楼”的现实就是几家人合住 在一套房子里,有的是两家池有的是三家,大家合用一个厨房,一个卫生间。总之, 隐私权不能说荡然无存,毕竟也是所剩无几。各家虽然不睡在一起,但彼此制造出 来的声息却是非常熟悉。我听说Uni.大学有的教职工还住这样的“综合楼”,亲眼 得见,还得感激ABC.其实那不是ABC 的家,ABC 年轻有为,早就搞到了单独的居室, 根本不需要住在“综合楼”,但他无聊也就无聊在这里,不好端端呆在家里守着老 婆孩子,却偏偏愿意搀和,不知通过了什么关系,便住进了“综合楼”,当然不是 定居,究竟出于什么目的,我也没有考证过,只是觉得他无聊,无聊得住进了别人 家里。 “邻居的女人经常大笑,咯咯地笑个不止。真奇怪,你说她笑什么?” 我笑而不语。 “可能她的男人把她侍弄得很舒服。可是她为什么笑呢?”ABC 还是不肯放过 这个问题。 “那你有什么反应!” “我受不了,我就自己动手。” 我知道她为什么笑,可是我不说。ABC 是个笨蛋,虽然很色,其实什么也不懂。 我对他有几分憎恶,也有几分同情。因为我跟艾伦和范蠡在一起的时候,每到高峰, 我也是这样大笑不已,我们常常是对笑不已。那根本不是理性的笑,而是被刺激了 笑神经,不由自主地笑。 而跟齐放在一起,我是不由自主地尖叫。 我呻吟的声音越来越大,我基本上是闭着眼睛的,因为如果睁着眼睛,视线触 及的东西可能会分散我的体验。但我有时偶尔睁一下眼看看齐放。齐放在我身上的 样子很难看,微微皱着眉头,苦瓜着一张脸。但我看得出,他也是极为专注。我偷 看齐放,仅仅是因为好奇。我刚刚读过JOIm Owen 的小说,题目叫做《守一年寡》, 里面有大量与性有关的描写,整个小说就是以性为主题展开的,让人觉得性是人生 最重大的主题。我不免有些失望。要不是我先此被他的《为欧文·梅涅祈祷》感动 过,肯定不会认为他是个出色的作家。我不知道Own 的创作是进步还是退步了,因 为我只读了这两部小说,而且没有考证过它们出现顺序的先后。但是《守一年寡》 中的一个情节我记得很清楚,艾迪干比自己大将近20岁的玛利,玛利不敢看艾迪的 脸。因为她觉得男人高峰时的样子很丑。 但是我敢看齐放的脸。我就是想看清楚丑是怎么丑的。 人的目光也许真的有些重量,齐放感觉到我在看他,便睁开眼睛迅速看我一眼。 他看到的我,一脸的满足。我看见他的眼睛里闪过无比的自豪。 齐放似乎并不讨厌我的尖叫。我会一直叫到声嘶力竭,杀猪杀人般地嚎陶。N 城的楼,隔音效果很差,一般来说,我可以根据楼上邻居制造出来的响声相当准确 地判断他们在干什么。我的叫喊在深更半夜传到正在熟睡的邻居的耳朵里,无疑非 常恐怖,恐怖得要做噩梦,或者惊醒后打110 报警。 齐放不如我这般无所顾忌,他把一只美丽的右手覆在我嘴上,但我还是抑制不 住地叫。不过,现在的叫声听起来有点儿发闷,不那么刺耳。 我为什么有点欣赏李敖,就是因为我觉得他的语言特别有穿透力,表达得特别 准确,特别到位。我此时此刻的感觉,不引用李敖的话就不足以表达——“欲仙欲 死”。其实,我在想,中文也有中文的好处,因为它有时候不太严密,不特别实指, 所以给人留下了很大的想像、发挥的空间与余地。以我个人的经验,英语就很少有 如此的功能,以严谨著称的德语大概更为缺乏,它们的文学语言一般用具体来表达 抽象,不如我们有时候以抽象表达抽象。 我那时的感觉就是欲仙欲死。欲仙欲死胜过如痴如醉十倍、一百倍…… “说,什么感觉?”齐放的提问总是很短促,短促里含着自豪——征服者的自 豪。 “想死,想死,真的想死。就这样死去,就这样死去吧,这样死去真好。”我 喃喃地说。 我当时就是想死。我认定那时的体验就是死的体验。 死的体验是极美的体验。 死的体验是我那段时间的心灵鸦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