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苟活 我知道我为什么寻求死的体验,最主要的原因是我要用它来逃避活着的真实。 我知道死的体验之后,我便可以立马儿沉沉地、死一般地酣睡过去,我的确需要高 质量的休息。因为,我太累了,太累了,我的大脑与心灵都需要片刻的宁静,而这 是我达到这种救命的宁静的唯一方式。 我醒来的时候齐放已经走了,屋子里昏昏暗暗,没有烟雾,但到处弥漫着浓浓 的烟味。齐放的烟灰缸果然还摆在床头的写字台上,离我的脑袋不足一米的距离, 确切地说,只有五六十厘米——只有齐放的一个身宽。他睡在外面,右首是写字台, 烟灰缸就放在写字台边上离齐放的直线距离最短的地方。他在睡觉前喜欢读一会儿 书,一边读书一边抽烟,不知道看书是为了抽烟,还是抽烟为了看书。反正他可以 眼睛不离开书本,左手夹着香烟做一个很漂亮的弧线滑行运动,很娴熟地把烟灰弹 进缸里。齐放抽烟一点都不浪费,烟蒂上干干净净,不沾一丝烟迹,就是这样的举 动他也不是靠眼睛观察的,他用的是嘴。当他感觉到温度高到一定的程度时,就知 道一支烟彻底地抽完了。他不失任何时机地接上一支,他是用另一支香烟的烟头对 着这一支的烟蒂点火的,所以连火机都省了。只是在把烟蒂丢进烟灰缸的那一刻, 齐放才拿眼睛的余光扫一下烟灰缸。齐放不是随便把烟蒂丢进去,而是刻意地插进 去,烟灰缸里已经密密麻麻地挤满了烟头,丢是绝对不可能的,只能是插。而且齐 放不是随便找个空就插,他插得很讲究,众烟头在烟灰缸里的分布整齐有序,似乎 每一个烟头都是这个大家庭中不可或缺的一员,似乎每一个成员都得严格遵守齐放 给它们规定的纪律——这就是整齐的次序。我与齐放相处了那么久,我发现他不在 乎穿着,也不讲究卫生,家里再脏再乱都视而不见,厨房里的饭桌天长日久被油烟 熏得黏黏的,放上盘子与碗,再拿起来都得费好大力气,那油烟的威力似乎不亚于 502 胶。即便如此,齐放也不在乎。‘他唯一在乎的就是如何布置这些个头统一的 烟头。齐放的烟灰缸是我见过的型号最大的,里面的烟头是我生平见过的最多的, 摆放的也是最漂亮的,它们给我的整体感觉就像一个刚刚受到侵袭的刺猥,它把身 子蜷缩得圆圆的,每一根刺都支楞起来,它浑身的刺就是眼前的烟头。 相对于女人,烟是齐放更亲密的伙伴儿。齐放需要女人,每天就那么一会儿, 但他一刻也离不了烟。 兴许是我这个人比较麻木,兴许是我这个人比较尊重别人的人权,兴许是我根 本对自己或别人的健康漠不关心,我虽然不喜欢整天价搞的屋里烟熏火燎、乌烟瘴 气,但也不会像有的女人那样因为抽烟跟男人争吵。我知道我根本干涉不了齐放抽 烟,断了他的烟就等于要了他的命。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有制止过他抽烟。而齐放本 人的态度就比较矛盾。他有时间我,“我抽烟你为什么从来不管?” “想抽就抽呗。”我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嫂嫂以前就跟我打架,气得我摔坏了无数个烟灰缸。”“嫂嫂”是我对他前 妻的称呼。现在也被他自己引用过来。 其实我可以参透齐放的矛盾心理。一方面对我无所谓的态度有些不满,因为谁 都知道抽烟有害健康,所以我对他吞云吐雾的无视自然意味着对他的身体健康的无 视;而另一方面,假如我制止他抽烟,他一定会跟我拼命。现在想来,我可以做得 更好,那就是,我可以动情地拉着他的手,或者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同时脉脉地注 视着他的眼娇嗔地说:“别抽了,那么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假如他被我的真 情打动,很可能会灭掉手中的烟,不,更可能是抽完这一根,然后打住片刻。但我 始终没有这么做,倒不是因为这样既救不了齐放也救不了我,而是我根本不喜欢— —或者说还没有学会假惺惺地做人。这是我生平最大的缺点与遗憾。否则以我的智 力,即便不早已功成名就,也至少比现在成功数倍。 但是我觉得我活得非常真实,比一般人都更接近生命的原生状态。比方说在对 待性的问题上,我就认为性是正常人生不可或缺的内容。而且我在这方面很主动, 齐放常常取笑我,说我像个男的,做爱的时候还对他指挥来去。跟范蠡在一起的时 候我不是这样,那时我还很娇羞、很被动;跟艾伦在一起的时候好像也不是这样, 那时我不像现在这样有激情,或者说不像现在这样放纵自己。齐放说我在这方面的 要求很强,幸亏遇到他,否则我怕是难以棋逢对手。一副舍我其谁的嘴脸。 但我不是只追求欲望满足的动物,我这样说是因为我对此作过理性思考,甚至 上升到了哲学的高度——肉体最快意的体验竞来自身体最脏、最臭的部位。世上有 太多解释不清的谜。 甚至人有时候连自己都不能理解。比方说我就搞不清楚自己对齐放到底是什么 样的感情,我搞不清楚自己是否爱他,也搞不清楚如果真的爱他,这份爱是否在很 大程度上出于性爱。 其实,我从一开始就知道齐放有别的女人。而且我这么说绝对没有一点冤枉或 诬陷的意思。因为我这个人相当公平,虽然目光犀利,虽然第六感觉灵敏,但从来 不栽赃陷害。 事情是这样的,当我第一次在齐放狭窄而肮脏的厕所里方便完以后,我想把用 过的卫生纸扔进垃圾桶,踩了一下垃圾桶底下的踏板,但垃圾桶的盖子却不能完全 自动张开,只是打开一条窄窄的缝儿,我必须一手提着裤子,一手去掀桶盖儿,目 的很简单,就是想把那团卫生纸塞进去。也许是出于好奇,就在我把桶盖几掀高的 那一刹那,我居然还顺便往里望了一眼。居然发现了一条卫生巾!这一发现并没有 让我吃惊,因为我跟齐放刚刚认识,对他的一切都不了解。一个离婚两年的单身男 人,有个把女人可能不足为奇,不值得大惊小怪。 我只是对这一发现感到好奇,便仔细地研究了一番这条卫生巾:第一,它赫然 摆在众垃圾最上面中央最显眼的位置,而且非常平整,它的主人肯定也是像我这样 掀开桶盖把它精心放置进去的,如同安置一件很得意的艺术品一般。而且这个女人 肯定刚刚光顾齐放不久,否则卫生巾不会摆放在最上面,否则肯定会被别的卫生纸 覆盖,当然也不会被我发现。因为我无论好奇心再重,也不会想到去翻动那些已经 擦了屁股的卫生纸。 第二,这片卫生巾几乎是洁白的,几乎没有一丝血污。说明这个女人的例假刚 刚结束,所以正好可以干那种事儿。 第三,这片卫生巾看上去档次挺高,不是我通常用的两块五毛钱一包(10片) 的那种。我穷啊,我那时候每月只有M 百多块钱的奖学金,衣食住行几乎全包括在 里面了,所以我的日用品也几乎是最便宜的。而这片卫生巾一看就是卫生巾世界里 的贵族,至少要一块多钱一条,即使普通的工薪族怕也消费不起。由此,我推断这 个女人大概很有钱,应该属于白领一派。 第四,这个女人似乎不能经常跟齐放在一起,否则齐放不敢让我公然人住他的 陋室。虽然他禁止我接听电话。 齐放说过他和他的前妻——白云离婚后做了朋友,还经常打电话互相问候。但 这个女人应该不是白云,我知道白云现在也是单身一人住一套公寓,而且她当时就 不愿意离婚,后来也一直试探着复婚,但齐放一直不肯松口。如果两个人还保持着 这种关系,那恐怕早就复了。如果齐放有意复婚,大概也不会再招惹我。 这个女人会是谁呢?我的胃口似乎是被调动起来了。 齐放家里没有一只上锁的抽屉,我认为他这样做是想以此表示对我最大程度的 尊敬与信任:他的所有的一切都对我敞开。但凭我对齐放的感觉,这大概意味着他 能够接受在他上班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家可以翻看他的抽屉。写字台中间那只抽屉 的钥匙就挂在锁上,似乎只要我愿意,随时都可以打开。当然这只是我的感觉,因 为我对他还不了解,也只能凭感觉。感觉告诉我,齐放也不是那种大大咧咧、满不 在乎的人,他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有意的。其实,我还真没有开过他的抽屉,虽 然我有这样的机会。我觉得我在很大程度上尊重别人的隐私。比方以前艾伦还在的 时候,如果他出去旅游,有几天不在,他会把房间钥匙交给我,我可以去他那里洗 澡。但是只要艾伦外出,他写字台的一只抽屉是始终上了锁的,而且艾伦给我的钥 匙中没有那只写字台抽屉的钥匙。那时我隐隐觉得有些受伤害——人家对你是设防 的。齐放的做法倒是让我不禁心生感激。而且现在,发现了那片卫生巾后,我心里 禁不住痒痒的,很想发现点关于那个女人的蛛丝马迹。我不由自主地拉开了那只带 了钥匙的抽屉。我的手轻轻一拖,抽屉就开了,开了,我的心怦怦地跳,浑身的血 管膨胀,十足的做贼的感觉。虽然我明知齐放还在上班,却还是那么心虚,似乎这 个举动是对我一直自诩磊落的人格的否定。 不管他,既开之,则看之。 抽屉里摞着几个大小不一的证书,上面最小的是离婚证。我第一次见到离婚证, 跟范蠡的分手或可叫离婚,但是没有离婚证,正如结婚时也没有手续合法的结婚证 一样。我和范蠡的结婚与离婚都是很典型的中国故事,属于那种“说你行,你就行, 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或“故事里的事,说是就是,不是也是; 故事里的事,说不是就不是,是也不是”之类。我们的结婚证是大红色的,证书是 真的,上面的合影是真的,编号是真的,签字是真的,就连钢印也是真的,因此没 有人敢于怀疑它的法律效力。所以“说它行,它就行”。但话又说回来,却有一样 不是真的——结婚证明。那是范蠡的爸爸找手下的人开的,说我是他们企业的职工, 而那时我的真实身份是Uni.大学的博士生。所以“说它不行,它就不行”,我们也 正是以这种似是而非的方式了结了我们的终身大事。所以,我没见过离婚证书。手 中的这张离婚证,大约只有结婚证一半大。里面有齐放与白云的离婚照片。原来离 婚证上的照片不是合照。照片上的齐放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倒是白云楚楚动人。 我问过齐放白云长得什么样子,是不是很漂亮?齐放说不好看。我觉得眼前的白云 长得非常清秀,脸上挂着淡淡的忧愁与凄楚,别有一番韵致。 男人绝对不是客观的动物。 离婚证书下面是齐放的毕业证、学位证,我对这些证书没有兴趣,只是粗粗地 翻看一下里面的照片,看看齐放年轻的时候跟现在有什么区别。结果有点失望,因 为齐放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而且所有照片都是由一张底片洗的。中国的所有证书 所要求的近照在这里——或许在很多人那里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我自己也一样,我 的博士学位和硕士学位的证书上贴的都是九三年报考硕士时照的照片。看着齐放的 照片,唯一的感觉是,照片上的齐放显得性欲极强。而那时候的齐放是跟白云这个 标致的美人儿在一起的…… 证书旁边是一只红色缎面的锦盒,盒里还有一个一寸见方的小盒,小盒旁边是 两只玉镯。我首先打开那只小盒,里面是一只女式黄金戒指,戒面已经有些粗糙, 有被磨过的痕迹,肯定是白云戴过的,肯定白云在离婚时又把它还给了齐放,肯定 白云不想要齐放的东西。对,白云做得对,要分手就要分得百分之百彻底,不留一 点伤心物。白云如此不贪小利,她肯定是个不简单的女人。我又仔细打量那对玉镯 不是什么上乘好玉,我虽然不懂鉴别,但至少知道里面有很多梅花斑点,可能就是 所谓的梅花玉,像是那种很廉价的旅游纪念品。一只很新,另一只也有佩戴过的痕 迹,因为锡面上被磕掉了米粒大的一块,露出粗粗的白茬儿。肯定也是白云戴过的, 白云没有把它们带走,因为是齐放送给她的。他们为什么分手呢? 我的心思转移到白云与齐放的关系上,竟然忘记了开抽屉的最初目的。无意地 翻了一下锦盒旁的一本塑皮日记,里面夹的是齐放的存折,我对此没有太大的兴趣。 我正想抬起手关抽屉,可能抬手的时候抽屉原来的平衡受到振动,从日记本下面滑 出一本小小的BP机用户手册。我顺手翻开,上面登记的是齐放的BP机号码——666888 呼2828158 ,看来中国人都是发财心切。但是BP机户主的名字引起了我的注意,不 是齐放,而是一个叫“张灿”的人。中国人的名字也很奇怪,因为你不能据此判断 名字的主人是男是女。但我的脑子里还是闪过一个念头——或许这与那片卫生巾有 关?假如这个“张灿”是个女的,那就是说是她给齐放配的BP机,是她偶尔光顾齐 放。这样倒是可以解释得通,因为她可能非常富有,能够给情人配BP机,也自然能 够用得起那么高级的卫生巾。但是,齐放的BP机刚刚停机,为什么停机呢?虽然齐 放比较穷,只有800 块的工资,但不至于连服务费都交不起。我问齐放为什么停机, 他只说BP机对他没用,他整天呆在编辑室里,又没有几个人给他打传呼。 BP机、卫生巾、张灿,这三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