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衣服 卡伦让我结婚那天穿她的旧衣服,我心里是有些不舒服。因为按照中国的习惯, 结婚时穿的衣服应该从里到外全是新的。我知道美国人结婚礼服通常离不开四大必 备要素:汉语的意思是:l.要有一件旧的最好是祖传的东西;2.要有新的东西;3. 要有一点借来的东西;4 ,要有一件蓝色的东西。我不知道德国人的习惯,问艾伦 美国的习惯是不是在德国也奉行?艾伦说不一定。我又问是不是德国人结婚时也穿 新衣服,艾伦说穿比较好看的衣服。 “那是不是新的?”我追问。 “那,不一定。” 我至今也不清楚这个“不一定”代表德国人普遍的态度还是仅仅代表艾伦自己。 因为艾伦好像很不在乎别人的看法,所以这百分之九十九是他自己的意见。 对于结婚的衣服,我并没做太多准备。很多人很重视形式(也许不仅仅是形式), 比如礼服等。但我不重视,对我来说,不仅服装是个形式,甚至这个婚姻本身也是 一种形式,或者也可以叫做一种手段。所以,说实在的,我根本没把结婚本身当回 事儿。就在我动身来德国结婚之前,妈妈曾经特意打电话嘱咐我,一定要买几套红 色的新内衣,红色可以避邪。我只是口头上应承,告诉她我已经都准备好了,让她 不用操心,而实际上我根本就没有买。什么避邪不避邪的,因为我压根儿就不信邪。 可是我却发现自己偏偏就中了邪。自从我这次到了德国,我发现一切都不对劲 儿。这个婚礼从头到尾都不顺利,我和艾伦的关系自始至终也是疙疙瘩瘩。 我问艾伦结婚那天穿什么衣服,他说他穿在中国做的西服。艾伦自己不说,我 差点给忘了,忘了他在中国时做了很多衣服。艾伦回国之前为自己回德国后的生活 做了最为充分的准备——能在中国做的事情几乎都做了,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就是 做衣服。艾伦说在德国,手工特别贵,大约合一个小时50马克左右。那是1998年夏 天,马克跟人民币的比率大约是1 :5.一小时50马克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天价,250 块钱呢。况且,做一件衣服,至少需要好几个小时呢。所以在德国只有最富有的人 才穿手工缝制的衣服。而这样的优待——穿手工缝制的衣服,对于艾伦这个阶层来 说,也只有在中国才能享受。艾伦可谓真正地抓住了时机,大大地享受了一把。他 在中国做了20件衬衣,10条裤子,4 套西装,而且还打算做床单、被罩及枕套,布 料都已经买好,是那种白色棉布,后来苦于不知道具体的尺寸,怕是做好了以后带 回德国也不合用才勉强作罢,只好不无惋惜地把那些布料带回德国。中国的布料也 比德国的便宜——抛开质量不提。那时候,我帮了艾伦很多忙,也可能因此更加博 得了他的好感。首先是去布匹批发市场买布。N 城有个规模很大的布匹市场,我去 过一次,卖的多是棉布,价格也便宜。但棉布在中国的普通老百姓中不是特别受欢 迎,所以这个批发市场平时几乎是门前冷落鞍马稀的。商贩们往往聚集在一起打牌、 下棋或聊天。而艾伦喜欢穿棉布,所以我们光顾了几次那个批发市场。衬衣和裤子 的布料都是在那里买的。那一阵,我们简直成了名副其实的“上帝”,是吃进的大 户。我们每次都是满载而归,艾伦扛一只大大的旅行包,里面满满的全是布料。接 下来我的任务是把这些布料缩水。这方面我是有经验的,如果买了棉布不经过缩水 就做了衣服,衣服会越洗越小,不合身或小得不能再穿。我跟艾伦说,艾伦将信将 疑。我就举例证明,我说你在秀水街买的裤子为什么越来越短,以至于最后不得不 送给我,就是没有缩水的原因。艾伦这才相信。但他还有一点不能理解,那就是为 什么中国人在将这些布做成衣服之前不先行缩水?我把那些布泡在艾伦洗菜、洗衣 服的大盆里,泡不来,又泡在厕所里的洗脸池里。泡的时候还算容易,因为布料湿 了以后占的体积很小,可是要把它们伸开来晾干就成了问题。那可是几十丈布呢。 怎么办?。泽园没有专门晾衣服的场地,艾伦洗了衣服后都是在自己的宿舍里晾干。 艾伦说可不可以到我宿舍前晾,我们宿舍楼前扯了很多晾衣服的绳子。我觉得不好 意思,我晾这么多布,别人一定以为我神经出了问题。我们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 —在艾伦的房间里扯满绳子,蛛网般整齐而密布,再次显示了德国人的有序与严谨。 我们把那些布一片片地搭在绳子上,然后就没有了人通行的空间。那个场面非常可 笑,似乎我们开了一个生意好得挤破门的浆洗作坊。艾伦还特意拍照留念,那的确 是很富有纪念意义的照片。然后我陪他找裁缝,最后帮他缝扣子(德国的裁缝是帮 顾客钉扣子的,与中国不同)。那些衣服的确便宜,折合起来,每件只花三四十块 钱。艾伦当时非常满意。生平从来没有一下子拥有那么多新衣服,那段时间,不停 地轮换着穿。我在用词时还是有所讲究,我说他当时满意,是因为他回国后告诉我, 那些在中国做的条绒裤子虽然缩过水,可还是越洗越短,穿着显得很可笑。我想像 艾伦穿那些裤子可能具有在中国女人中刚刚开始流行的九分裤的效果。不过,德国 的男士大概是不穿九分裤的。为此,我还内疚了一番,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把 那些条绒布料多缩几次水,或许会有帮助。艾伦的西装是在回国前的第二天才赶做 好的,我们特意找N 城最大的商场——人民商场里的资深裁缝做的。只可惜,那是 N 城最热的季节,将近40摄氏度,艾伦没有来得及穿。“你这一辈子不用再买衣服 了。”我的玩笑中带着几分挖苦,但是艾伦听不出。 艾伦找出那四套西装,很得意地试穿。对着卫生间里的镜子照来照去,越照眉 心里的疙瘩拧得越大了。我也觉得那西装穿在身上显得挺别扭,只是不清楚是艾伦 自己的身材不好,还是衣服本身裁得不合适,好像肩太宽,艾伦没有与之相衬的宽 厚的肩膀。而且前身与后身肩膀下的部位总是不是凸出来就是凹进去,一点都不平 整。总之,我对西装也没有研究,我的个人感觉是太肥。 “怎么回事?”艾伦不满地问,那种不满似乎有点是冲着我来的,而衣服却不 是我做的。 我没吭声。 ‘中国的裁缝会不会做衣服?“ “你再试试另外几套。”我建议。 “没有用,我已经试过,都是一样的。” 我耸了耸肩。 “为什么找中国人做事总是这么不可信?”艾伦很气愤。 “我这个人处世有个原则,如果我跟别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争执或出了什么问题, 我总是不先挑对方的毛病,而是先反省一下自己,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 如果我觉得自己也有做错的地方,我心里就会更加释然,不至于那样嫉恨对方,这 样有助于矛盾的化解和问题的解决。而我发现你们好像只挑对方的不是,我认为这 样不公平。我觉得你的衣服不合适也不能全怪那个裁缝。你别忘了,你在夏天找裁 缝做西装,却告诉人家在秋冬穿,里面准备套毛衣。你又没穿了毛衣让人家量体, 人家当然只能估计着做。”我自以为击中了要害。 “为什么我一说中国人不好你就不高兴?”艾伦反问。 “因为我也是中国人。‘冲国人是很奇特的,我认识的好多人都有这样的特点, 只允许自己谦虚、自我批评,却听不得从别人嘴里说出的自己的不是。在这一点上, 我是典型的中国人,虽然身在他乡,还有一颗改变不了的中国心。因为这个问题, 我不止一次地跟艾伦吵架,经常吵得很凶。虽然我嘴上不承认,暗地里却也认为这 是一种很奇怪的心理。 “可是,就算做得肥大不全是他的错,但腋窝周围总该是平整的吧。” “你穿上毛衣试试。” 艾伦穿了毛衣再试,衣服的肩还是太宽,腋窝周围果然还不平整。 “你看见了吧。”艾伦很扫兴。 我无话可说。要不是你自己当时贪图便宜…… 我们能够想出的唯一的补救方式就是请这里的裁缝帮改一下。艾伦说“爱情村” 里有一家洗衣店,兼做服装加工。我们可以拿去改一下,顺便把那件皮衣——卡伦 送我的又脏又臭的皮衣也一起洗了。 “在德国干洗衣服是不是很贵?”我问。 “可能比在中国贵。” “洗这样的皮衣要多少钱?” “可能至少30马克。” “你觉得值得花那么多钱再洗吗?” “洗了之后你可以穿。” “我也没打算穿它。” “我们拿去看看,如果太贵就不洗。” 我们终于达成一致。 洗衣店的老板看上去是个土耳其人,在德国,外国人中占比例最高的就是土耳 其人。他们的肤色比日耳曼人种略黑。很多在德国生活了很久的土耳其人不会讲德 语,一般他们的第二代才能真正融人德国社会。当然,洗衣店老板的德语听起来就 很不地道。我这个人的五官中最挑剔的不是嘴巴,而是眼睛与耳朵。如果我听见别 人用很重的口音讲外语,那简直就是受罪。我在德国,一般很注意听别人的对话, 我是不失一切时机地训练自己的听力,而且从中受益匪浅。老板的德语虽然听起来 极为别扭,但不难懂,因为他从来不说一个完整的句子,每次只是一两个最重要的 单词。 我们是把那四套西装与那件皮衣一起抱进洗衣店的。艾伦开门见山地告诉土耳 其老板,我们想改衣服并洗这件皮衣。 老板示意艾伦穿上其中的一件上衣,他要先看看什么效果。 “大了一号,”他比画着说,“要改小一点。” “是不是很麻烦?”艾伦试探着问。 老板帮艾伦脱下来,里外翻看,沉思着说:“很麻烦,要全部拆开,重新缝制。” 乖乖,我在旁边心想,手工肯定贵得吓死人,还不如扔掉算了。 老板用询问的目光看着艾伦,意思是打不打算改? “那我们考虑一下。”艾伦委婉地说,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老板丝毫没有强求之意,一切悉听尊便。这是一般中国商人所没有的品质。他 只是用手摸了一下那件皮衣,生硬地问:“您要干洗?” “需要多长时间!” “一个星期。”老板边说边伸出七个手指头,似乎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 德语不太好。 “多少钱?” “80马克。” 80马克!相当于人民币400 块,我在中国几乎可以买一件新的皮衣了!初到国 外还没工作,没有挣到外币的中国人大概都有这样的心理——把每一个价格都折算 成人民币。我也听说很多中国人到国外出差的时候都带整箱的方便面,甚至还带些 可以生吃的蔬菜。真是不厌其烦。因为他们在国外买一个干面包都不舍得,一个美 元,8 块多呢,在国内才三四毛钱呢,太贵了,不买,不买。我觉得人活到这个份 上,简直成了金钱的奴隶。这一直是我要打破的一道枷锁。因为我认为钱是为人服 务的,而人不是为了钱活着。我瞧不起那些只为钱活着的人。但在这个瞬间,我还 是不能摆脱这种复杂的心理。我并没有改变不为钱活着的初衷,而的确是由于这个 价格跟国内的悬殊太大。国内的价格是多少?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知道艾伦也肯定觉得贵,因为比他预计的贵出很多,几乎贵了三倍。但是艾 伦却说:“那好,我们在这里洗。” 其实,我大体可以猜想到艾伦当时心里怎么想。如果全线撤退,肯定是有失面 子。既然西装不打算改,脏皮衣总不至于不洗再带回去吧。我事后没问他以证实自 己的猜测,因为我觉得自己百分之九十九是正确的。我以前认为外国人很直率,不 以穷为耻。那是我经常听他们说:“lean‘t flllt )Ixl it(英语:我买不起)。” 但是艾伦居然当机立断地作出决定,肯定是不想让人家觉得我们没钱。虽然事实上, 我们的确没有钱。不过这件小事改变了我对外国人的看法——原来他们也并非不顾 惜自己的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