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姐姐 范蠡过生日,请了很多人,也有鸣。那天傍晚,我们这群平白受惯学生食堂清 汤寡菜之苦的穷书生们准备一起去校门口的餐馆撮一顿。 走在路上,范蠡悄悄地对我耳语:“今天看你怎么扮演女主人。” “去你的大头鬼。”我的脸红得像关公,因为我可以肯定旁边的鸣一定听到了 他的话,似乎他是在故意打趣我。我看见鸣抿嘴一笑,但立即装做什么都没有听见。 呜属于那种在任何场合下都不会让漂亮女生尴尬的男孩,也是个地道的情种。 快到校门口的时候,范蠡突然神色紧张起来,压低声音对我说:“明明,你跟 鸣他们先走吧。”说完,没有任何解释,甚至我连问一声“为什么”都来不及,他 就大步流星地走了。 目光追随着他,这时,我发现他向马路对面的一个女孩走去。女孩的年龄好像 跟我们差不多大,手里提满大包小包,匆匆赶来,脸上还挂着征尘。女孩手里的包 包看上去都像精心包装过的礼物,其中最显眼的是那只大大的生日蛋糕,正中是一 个非常醒目的“LOVE”,字母“O ”被画成“心”形。蛋糕边缘缀满栩栩如生的黄 色玫瑰。 她是谁?难道范蠡已经有女朋友?我脑子里迅速闪过这样的念头。 同行的人群一下子沉默了。 鸣高声说笑起来,我知道他在有意调节尴尬的气氛。鸣肯定知道这个女孩。别 人也可能知道这个女孩,因为他们都附和着鸣的笑话大笑起来。我也干笑了两声, 尽管没听见他说的什么。 “我们走,不用等他,他随后就到。”鸣若无其事地冲我说。 我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们往前走,不知道如何是好,在这方面,我的即席 反应能力比较差。我后来也思考不出在这种场合下,如何反应才是恰如其分的。 我听见范蠡轻声对那个女孩说:“走吧,我先陪你回宿舍。” 范蠡果真是与那个女孩一同回来的。我们已经自觉地留出了两个连在一起的位 子。范蠡殷勤地帮她整好椅子,并很自然地伸手接过女孩刚刚脱下的大衣仔细地搭 在椅子靠背上,十足的绅士派头。我感觉得出他一直对她赔着小心。我就是反应再 迟钝也已经清楚谁是今天晚上的女主人。 一共只有我们两个女孩子,我注意到她看我的目光里带着审视,那审视的一瞬 闪过后立即不失礼节地冲我微笑着点头示意,她的微笑里带着一副高姿态,是胜券 在握的夫人对不知天高地厚的丑小丫的微笑。显然她也在注意我。 范蠡会怎样介绍我呢? 果然,他轻描淡写地说:“这是阿明,我上英语课的同桌。平时一直让我叫她 姐姐。”又冲我说:“这是张惠丽。” 我们互相微笑着说声“你好”,谁都不想当众失态,但谁都在心里敲着小鼓。 张惠丽何许人也?没有下文。她好像与在座的其他人都认识,进一步证实了我 的猜测。 张惠丽果然极其自然地扮起女主人的角色,主食与酒水都由她点,还与其他同 学频频碰杯。酒桌上的气氛自然有些奇怪,但别的同学,包括鸣在内都买她的账。 那顿饭,真是难过。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走了,显得我心眼太小;留下, 自己给自己找尴尬。我装做到外面找厕所——那个饭馆里没有卫生间。在外面,一 个人在黑暗里,在寒冬刺骨的风里站了许久许久。我真的不想回去,不想回去面对 这样难堪的场面。 为什么会这样?! 我真想一转身就回宿舍,连招呼都不跟他们打一声。 不,我不能走。我不能这么失态,如果这样一声不吭地自行消失,我以后怎么 见人?鸣会怎么对别的同学说? 我回来了,最终说服了自己的倔强。 我感到他们看我的眼光有些异样。我进门的时候,发现坐在范蠡右侧的女孩突 然用左手抓住了他的右手。而范蠡突然抬起头看见刚刚推门而人的我。他的脸上本 来是挂着笑的,就在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的那一瞬间,他的笑容僵住了。但仅仅 只有一秒钟工夫,马上又谈笑风生了。 那个场面,在我脑子里形成了永远的定格。摄人范蠡眼里的我,肯定是一脸木 然。 回去的路上,范蠡偷偷对我说:“明明,我明天再去找你。” 我没理他。 他根本不等我做出反应,接着走到鸣身边,飞快地交代了些什么便与张惠丽一 起走了。 鸣果然告诉我,张惠而跟范蠡是大学的同班同学,她追求过范蠡,但他们已经 分手了,劝我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里。 第二天,我一整天都心神不宁,陷入极度的矛盾之中。我还要不要再理范蠡呢? 我反复地问自己,是否能够割舍下对他的感情?我的答案极不确定。一个声音不停 地说:“跟他分手。”但是,从感性的角度来讲,我又确实有些留恋,留恋他对我 的悉心呵护,毕竟我对迄今为止与他在一起的交往是满意的。我的心思一整天都在 这两个立场中轮回。gily声音还在提醒我:“不要再见范蠡。”对,我不要再见他, 我今天晚上就躲到外面去,随便找个教室猫儿着,让他找不到我。不行,我想见他, 想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问他已经有了朋友,为什么还跟我在一起?但是,他会来 找我吗?那个声音坚持说:“不要见他。” 天哪,谁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如果真有人告诉我,我会听从吗? 晚上,我没有说服自己去教室,还处在激烈的思想斗争中。但是我清楚,我既 然没有离开宿舍,就证明我心里想见他。 七点刚过,范蠡当真在我们宿舍的窗子下喊我。我迟迟不肯答应。 十分钟过去了,他还在固执地喊。可能他很聪明,揣得透我的心,知道我在等 他。 同宿舍的青说:“阿明,你答应啊。看他那么着急。” 我还是不吭声。 青推开窗子说:“范蠡,她马上就下去。”然后转向我说:“去吧,看他有什 么交代。” 范蠡的下巴肿了,左侧鼓起老高,隐隐可以辨认出四个指印,额头上有抓痕, 夹杂着斑斑点点的血丝而且没戴眼镜。 我一看就明白了一切。 “眼镜呢!” “被张惠丽甩碎了。” “她人呢?” “回去了。” “回哪里?” “她在外地工作。” 然后是一阵极为压抑的沉默。 我无话。 “明明,对不起……” “叫姐姐。”我冷冷地纠正他。 “别闹了。” “不跟你闹,我是认真的,不是你亲口说的吗?” “求你了,别挖苦我了。你就饶了我吧,我已经够难过了。”的确是哀求的语 气,说完便低下头。我第一次见他这样垂头丧气。 “求你把它忘掉吧。好吗?” “把什么忘掉?把你?” “不,我是说昨天晚上。”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和她已经过去了。我脸上的伤就是最好的证明。” 范蠡真不愧对这个鼎鼎大名,简直跟历史上的范蠡一样伟大,至少是一样能伸 能屈。在他的穷追不舍下,我屈服了。 为了表示对我的真心实意,他把我介绍给他的父母、导师和朋友。他似乎很以 我为荣,因为我感觉他在跟别人介绍我时的语气里充满自豪与得意,以至于让我觉 得自己似乎是他的商标,似乎有了我点缀的商品——应该是一件地道的名牌。 “明明,有你在我身边,我真的很满足。哪怕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只要 看着你,心里就很满足。这一生能有你陪伴,夫复何求?!” 我那时候感觉他很真诚,没有一丝虚情假意,也当真相信他的话…… 跟范蠡的关系中出现的第一道硬伤是因为文德一。 文德一的出现大约是九五年的春天。范蠡说江导的侄子——文德一准备从台湾 来Uni.读研究生。 “江导姓江,他的侄子怎么会姓文?” “我也搞不清楚。这种事情,不好多问,他说侄子就是侄子嘛。” 过了几天,范蠡果然带我去拜会文德一。那是在范蠡上一级师兄宿舍。国内的 研究生宿舍是名副其实的寒舍。三四个大姑娘、大小伙子挤在一处,吃饭、睡觉、 看书甚至做饭都在里面,住的又是筒子楼,通风不佳,不但宿舍里的陈设极其简单, 就连其中的味道也不新鲜。这对文德一来说可谓大开眼界了。 不用等别人介绍,我就知道哪个是文德一了。我比较相信自己的直觉,文德一 给我的感觉并不好,一副纨绔子弟的嘴脸,是那种把聪明全部写在脸上的人,一副 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派头,而且身旁还有一个娇艳无比的女孩儿。文德一读书也 要携美同行。 我们进去以后,范蠡就开始介绍:“这是阿明。” “师嫂啊,久闻大名。”文德一矫揉造作地说。 “文德一,文章德行,天下第一。” 文德一听罢范蠡的介绍得意地哈哈大笑,在场的人都笑了,但是我没笑。我真 是对范蠡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样的美誉他也能够想得出来,而且冠在眼前无才无德 的文德一头上。而瞧文德一的反应,分明觉得自己是当之无愧的。天哪,世上竟会 有这种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我是指文德一与范蠡。 “范兄好口才,不愧是当今Uni.第一才子。佩服,佩服。”文德一立即恭维范 蠡。 “过奖,过奖,哪里比得上文兄。文兄天下第一啊。” 我在旁边听着几乎浑身起鸡皮疙瘩。 肉麻,太肉麻了! 他们还在互相吹捧,我把目光转向那个女孩。她给我的感觉比较好,但颇为矜 持,不肯主动与人打招呼。 ‘你好,我是阿明。“我主动说。 “你好,我叫美仪,何美仪。”美仪落落大方地说。 何美仪,何其美也!倒是她国色天香,名如其人。 那次跟他们在一起,我感觉不太舒服,其实我每次看见文德一都不舒服。想必 他也不太喜欢我。因为范蠡告诉我,在大陆,文德一最怕的人就是我阿明。我心里 清楚得明镜似的,那是因为我公然不买他的账,在我面前,他嚣张不起来。 我第一次就给了他一个下马威。他太放肆了,居然称大陆人为“阿狗阿猫”。 这个称呼第一次出现时,宿舍里有几秒钟的沉默。大家心里大概都不舒服,我们都 是大陆人,当然也被包括在“阿狗阿猫”之列。当时我注意了每个人的反应,别的 师兄师弟低头不语,范蠡则嘿嘿干笑两声,显然也不怎么好受,何美仪拿眼睛扫了 一下文德一,似乎在问“你说话怎么这么不注意?”文德一自信的目光与何美仪对 视了一小会儿。文德一当然善于察言观色,明白眼前的这群“阿狗阿猫”可欺。 当这个称呼再次出现的时候,满座的“阿狗阿猫”好像已经适应,“它们”不 仅不恼,还满脸赔笑地跟文德一说话。文德一更为得意了。 我平静地问文德一:“对不起,请问你祖上是台湾的土著,还是战时从大陆逃 到台湾的?”这次轮到他尴尬,他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那么善于辞令的他却不能 回答我的问题。但无论如何,他应该理解我的用意。其他“阿狗阿猫”们也应该理 解,屋里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但我自认为不理解这些“阿狗阿猫”,他文德一是 有钱,可那是他的,他钱再多,也不会白白送给你们,你们为什么就对他那么毕恭 毕敬?至于吗? 自从文德一与何美仪来后,范蠡几乎天天与他们混迹一处。 范蠡带他们出去熟悉N 城。 范蠡带他们“拜码头”。 范蠡帮他们搞电脑。 范蠡还帮他们写学期论文。 那些日子,我明显地被冷落了。 一天,范蠡硬是拖我去文德一家吃饭。我开始不肯,但范蠡说文德一有特别重 要的事情找我。问他什么事,他死活不说。只道我一定要去,说什么这也是江导的 意思。看来,我不得不勉强自己了。 文德一是个美食家,不但会吃,而且会做。他在部队服役时曾做过两年厨师, 并且专门料理首长们的膳食。这次,他做了极为丰盛的一桌,口口声声说是特意为 我做的。他向我道歉时我才知道原来是因为他把范蠡从我身边夺走了。 席间,范蠡深有感触地说:“德一呀,我发现你来大陆给我最深的感受就是大 陆人太崇洋媚外了,一见到外国人就奴颜婢膝,太让人难以接受了。”奇怪,范蠡 说话的语气为什么总是那么真诚?而且话里话外把文德一当作外国人。大概是知道 文德一自己喜欢以外国人自居吧。 文德一哼哼哈哈,满脸得意。 最不好受的还是我。我首先为范蠡感到难堪。因为我觉得范蠡自己才是最崇洋 媚外、最奴颜婢膝的。但看他那样子,显然是在评价别人。我那时不理解范蠡何以 为文德一处处牺牲自己。显然不是为了吃他的饭。我问他,他只是说文德一初来乍 到,江导交代多关照一下。但我不是江导的学生,比起关照文德一的虚荣,我更关 照自己的尊严。 文德一抱怨Uni.学风不是太好,人心浮躁,就连教师中潜心做学问的也已经不 多了。范蠡随声附和。 我又一次挺身而出了:“那你为什么选择Uni ,你学经济,干吗不到剑桥或斯 坦福?” 可能我的话太重了,何美仪先抬头看我,接着又用眼睛扫一下文德一。我发现 文德一的脸红了,我第一次见他脸红,没想到他还会脸红,这倒是蛮稀罕。 文德一夹了一块奇大无比的鱼往我盘子里送,不知是表现自己的大量还是示意 我“多吃菜,少说话”。只是我看见这个庞然大物向我袭来,赶紧用手去挡,不想 碰了他的手臂。他立即放下那一大块鱼去了洗手间,不是上厕所,因为我听见他接 着拧开水龙头,并一遍遍搓肥皂洗手。搓了肥皂以后,两手摩擦的声音更为清脆, 然后渐渐减低——那是肥皂被水冲掉的原因,然后又是一阵清脆声起。我很敏感, 简直太敏感了,我知道是我“阿狗阿猫”的脏爪弄脏了人家的玉臂!在这一点上, 范蠡不如我,因为我后来跟他说这件事时,他丝毫没有印象。 我的感觉还是那三个字——“至于吗”? 我只是不理解,你既然嫌我们脏,何必要请我们? 然而有一次,文德一似乎被我大大地涮了一把。说起来可笑之极。一天中午, 我在宿舍里做饭,跟范蠡约好一起吃午饭的。真是无巧不成书,那天早上,我泡了 一包牛肉面,又麻又辣又红又烫,味道好极。我把面捞着吃掉后,剩下的半碗浓浓 的汤汁实在不舍得倒掉,喝了两口后,又把它留下来,中午就用那剩的方便面汁做 了一个西红柿鸡蛋汤。我事先尝了一下,味道的确不错。 刚做完这道美味可口的汤,就听见范蠡在楼下喊我。 “我还没做完饭呢。”我冲他喊。 “文德一要跟我们一起吃饭。” “他又要请客?” “不是,我请他。我们一起吃。” “在哪里?” “去食堂,他要体验一下我们的生活。” “怎么不早说?我已经做了一个汤。” “带去,带去,他还没尝过你的手艺呢。” “不行。” “行,带去,带去。” “要不你们两个去吧,午饭我自己吃。” “你不去不好,因为是我请他。求你了,给我点面子,就算帮我,好吗?”他 又软语哀求。 我这才看清文德一原来躲在我窗子下的大树后面,这时才现身冲我笑眯眯地招 手。 我只好跟他们一起去了,因为难以解释,只好带了那个汤。 那顿饭,我们从食堂买的菜,文德一几乎一点没吃,只喝那个汤,还不住地夸 赞“好喝,好喝”。 我在心里拼命地憋住笑。范蠡也不知道其中的奥秘,文德一就更不用提。假如 他知道自己喝了我吃剩、喝剩的汤,保准恶心得连肠子都吐出来扔掉。 不过,这不能怪我,我不是故意的。要是他们事先告诉我,要是文德一早一点 现身,要是范毫不强求我带上那个汤而我又不能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