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结婚礼物 我们做出国结婚准备的时候,请卡伦帮忙在德国预订机票。卡伦的朋友自己开 了一个小小的旅游公司,代理预订机票、房间等业务。在德国订机票要比在国内的 旅游公司或航空公司预订便宜至少三分之一。我那次拿到的北京飞法兰克福、法兰 克福飞北京的机票是1200马克,折合人民币不到5000块钱。 艾伦给我打电话,说他妈妈想送机票给我们做结婚礼物。 “为什么要送机票?” “反正她要送礼物,我觉得送机票挺好的。” “不是太贵吗?” “是比较贵。因为她也知道我们没有钱。” “可是你知道,我虽然人穷,但志不短。我轻易不接受别人的施舍。” “这不是施舍。” “我已经决定机票的钱自己出。她如果要送我们礼物,就送点别的吧。” “那好吧,我再跟她商量一下。” “我没有国际信用卡,你请她代付机票钱,我到德国后立即还给她。” 我一直是比较独立的,专科毕业后就再也没有伸手向父母要过一分钱,我自己 也很引以为荣。我们一般都认为外国人很独立,他们很小就离开父母,自己打工赚 钱租房子、读大学。我因此也以为自己在这方面是比较西化的,当然不想让未来的 婆婆瞧不起,而且我要从一开始就给她留下良好的印象。我拒绝机票就是最好的独 立宣言。即便以前准备跟范蠡结婚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的观点:父母的钱分文不取。 所以每次妈妈问我“他们家给你们准备了多少钱”时,我就很烦,我们又年轻又有 学历,将来肯定不愁找不到好工作,也不会缺钱,现在读书也不需要钱,干吗要人 家父母的钱?妈妈拗不过我,这次就很知趣,不再提钱的事我的事情完全由自己做 主…… 我们刚回到“爱情村”,接着就去村政府里相当于中国的民政科的地方预定结 婚日期。在德国,结婚也是要经过地方政府批准的,而且婚礼一定要在当地地方政 府举行。我和艾伦就是在“爱情村”政府的“民政科”里结的婚。主婚人大概是他 们“民政科”的“科长”。其实也许不是真正的科长,比不上我们中国的科长的级 别大,因为“科长”办公室里出出入入的就他一个人。在政府举行的婚礼是合法的 婚礼,婚礼很简单,“科长”宣读两份材料,一份是结婚誓言之类的东西,大概就 是那种千篇一律的套话。另一份是外国人(在德国我自己是外国人)与德国人结婚 的誓言,比如不把结婚当作改变自己原来国籍的手段之类。然后就是双方“签字画 押”。在德国结婚是真正的“画押”。在美国,大概在其他英语国家都是说“IdO ” ——“我同意”。德国当然也是说我同意,不过德语里的同意是“Ja”,“Ja”的 发音正同汉语里的“YA”——“押”。从宣读誓言到“签字画押”,一共不过半个 小时,然后就成为正式夫妻了。对于我和艾伦,这样的仪式就已经足够,再去教堂 结婚不是信徒的规矩,就是有钱人的排场。而我们既不是信徒又没有钱。既然是在 政府举行婚礼,就必须选择政府的工作日结婚,就由不得你自己按照中国的老例选 什么黄道吉日。我和艾伦的婚礼定在二月九号——星期五上午11:30. 我看了一下 自己带的日历,二月九号,农历正月十七。自从我把跟老外结婚的决定告诉了妈妈, 她便从此“鞭长莫及”。我知道,如果我把结婚日期告诉家人,他们心里肯定不痛 快,觉得不是什么好日子。就连我自己心中也有点别扭。要是我自己能够做主,我 宁肯选择明天。论阳历,二月十号——十全十美,是大家都要讨的吉利。论农历, 正月十八——正是要发,多好啊。可是德国的“民政科长”周末不上班,也不会为 了你中国人的封建迷信而发扬雷锋精神。不知道为什么,那一阵子,我真的有一颗 很中国很中国的心。我只好在心里再一次求助于老Q ,老Q 的正确答案是:“不错, 不错。大吉大利。”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 “听我仔细分解。”老Q 一副葫芦里装了“万能良药”的架式。 “老Q ,你倒是快说!” 老Q 看出我着急,便越发地卖关子。笑眯眯地看我,那眼神分明有点意味深长。 我恍然大悟,赶紧买二两首香豆,奉一壶美酒,外加一个酱猪蹄。 “现在可以说了吧?”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老Q 先用脏乎乎的手往后理理他被剪过的头发, 品一口美酒,然后左手抓起那猪蹄,右手往嘴里塞茵香豆,形同饿鬼。我看见他指 甲长长而灰灰,十指弯弯而黑黑,状如粪叉,不由泛起一阵恶心。 “二月九好,好好好。”老Q 在塞茴香豆的间隙,竖起右手拇指连声夸赞。他 见我一脸迷惑,接着说:“二月九啊,你们‘两个’能‘长久’呀。” “那农历十七也不太好吧?” “好好好。”老Q 还是说好,来不及解释先啃一大口猪蹄,搞得腮帮子上、嘴 上全是亮亮的猪油。那一大口才嚼了一半,看我着急,就迫不及待张嘴说:“‘十 七’就是‘是妻’。”唾沫星子和着肉末像土炮里的砂粒般发射出来,差点没喷到 我脸上,幸亏我躲得及时。 老Q 的解释让我稍稍放宽了点儿心。 回到家里,我就问艾伦机票的事。 “机票的事你跟你妈妈说过吗?” “说过。” 跟艾伦在一起就是这样,你问他什么,他回答什么。因为一般地理解,如果有 了我上面的问话,他会接着告诉我他跟妈妈交谈的内容,哪怕是极其简短的介绍。 但艾伦不是这样。你如果还想知道,就要继续问他。也许他觉得不需要告诉我,也 许他觉得不需要他自己说出,我心里应该清楚。反正他不会接着说。反正我什么也 不知道。 “你说呀?”我催他。 “嗯?说什么?”他吃惊地反问我。似乎他根本不清楚我们谈话的上下文,也 不清楚我刚才问过什么。 累。跟他在一起,一个字:累。 但有时他反应也很快,可这种几乎不用通过“导管”的反应却往往更让人生气。 比方刚才在“民政科”,“科长”问我们打算要几份结婚证书。我脑子里压根儿就 没动过这种念头。我以为在德国结婚跟在中国差别不大,当然也是男女双方一人一 本烫金的大红证书。男女平等,一人一份,多了没有,少了也不行。没想到在德国, 结婚证书的数目是有很大弹性的,自己可以随便要求多少份,只不过是多要一份多 交一点点工本费。这倒是新奇。我跟艾伦用汉语商量,我说我想多要几份,我以后 免不了要去中国的德国领事馆办签证,还有每次人境,可能他们会索要这些证明, 可能有了这样的证明更容易过海关,再有,我自己经常丢三落四,万一搞丢了,多 要几份,也好有个备份。艾伦也认为不无道理。“到底几份?‘艾伦问。”那就六 份吧。“我说。艾伦告诉”科长“的时候,”科长“显然很感兴趣,居然有人需要 这么多份结婚证书,大概这种情况发生在他的”科长“任上还是头一次。”六—— 份——“他耸耸肩,惊讶地重复着。艾伦的”导管“这次彻底短路,他急急地说:” 因为在中国,六是一个很吉利的数字。“我这么想吗?!我这么说过吗?!即使我 这么想,你有必要告诉”科长“吗?”科长“大概只是听说过中国这个名字,我可 不想让”科长“认为我是个来自原始种族的落后而迷信的怪物!但”科长“听了艾 伦的解释后看我的眼神分明就是如此。艾伦呀艾伦,你是怎么回事!不能给我留点 面子嘛。 “她,我是指你妈妈关于机票一事怎么说?” “她同意。” “同意什么?” “同意不送机票给我们。” “她还说过什么?” “还说什么?”他又问我。那惊奇的目光似乎在说“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 “对,对此还说过别的吗?”我期待着从他嘴里听到他妈妈夸我做得对,夸我 很独立。 “没有,没说别的。” “那你怎么认为?你觉得这么做对吗?”我心里有些失衡地接着问。 “我觉得你做的对。” “为什么?” “那,我们应该独立,不是吗?” 接下来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不知道艾伦在想什么,可能他什么都没想,因为 他最不喜欢劳心费神,也最不喜欢讨论自己现实生活中存在的问题。我觉得他所要 努力做到的是回避。只是回避。 而我在思考“独立”。我在回忆刚才在村政府民政科里的一幕。原来在德国, 地方政府举办结婚仪式也是象征性地收取一点费用的。收取的标准因人而异。确切 地说,是因个人的收入标准而异。我不是德国人,更重要的是我没有在德国工作, 所以不能以我的收入为标准。 “您的职业?”“科长”问艾伦。 “我还在读书。”艾伦说。我脸上一阵臊热。 ‘有收入来源吗?“ “我妈妈每月给我1000马克。” “那您交20马克好了。” 我不知道这个具体的收费标准是如何规定的,但大体可以想像得出20马克是最 低标准。我一直没有开口问过艾伦他是如何养活自己的,所以直到现在才揭开他的 生存之谜。31岁的他还是个吃妈妈奶水的孩子。而他的妈妈,一脸沧桑,她的干瘪 的双乳还有乳汁吗?即便吮吸得出,那汁水里还有营养吗?! 那时,我抬头看看眼前的艾伦,他瘦瘦高高,刀削般的脸苍白得几近透明。猛 然间就让我联想起蛔虫。我小的时候,农村的卫生条件极差,农村里长大的孩子几 乎都闹肠虫。听表姐说小学《生理卫生》课本上讲,有的肠虫在夜间活动,甚至会 顺着血管钻到眼睛里,严重的能够导致失明。反正我从小就视力不好,至今也不清 楚是否由于小时候被肠虫钻进过眼睛里的原因。但是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次我 觉得屁股眼儿里钻心地痒,痒得我跑到露天的厕所——那其实只是个粪坑,想用手 指头抠抠。但什么也抠不出来,可是我认定屁眼儿里一定有什么东西。于是我憋足 了劲想把那东西厨出来。我真是连吃奶的劲都用上了,两只小拳头紧紧地攥在一起, 因为过度用力,嗓子眼里也渐呀做声。出来了,我终于感觉有东西出来了,但它不 下来,而是悬在那里,屁眼能感觉到那种悬挂——有东西吊在那里悠荡。我等不及, 便伸手去摸,摸到的是一个筷子粗细的东西。我顺手把它往下扯,心里有点害怕, 因为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手下的动作不是很快,我感到一个长长的东西划过 我的肠子,被我强行拽下来。我把它扯到粪坑旁,没有直接把它扔进里面,因为我 想看个究竟。那是一条又白又长的蛔虫,将近50厘米,在地上蠕动,白得几乎透明。 不知为什么,我并没有觉得它特别脏,也许是因为它白得近乎透明——虽然我现在 才明白白色的东西不一定都很纯洁。我那时只是心里有点不舒服。大概人看见邪恶 或者肮脏之物都会产生本能的不舒服,小孩也一样。也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艾伦就 像那条蛔虫,寄生在他妈妈身上。 因为我们曾经说好一起毕业。但是我毕业的时候,他还在写论文。我毕业快两 年了,他还在准备最后的考试。 我不知道他在说“独立”一词的时候,这两个字有没有穿过他的脑神经。 “你觉得独立是对的吗?”我问。可能我的语气不太友好,艾伦有些吃惊地看 我。 “对。所以我想,机票应该由我们两个平摊。你出一半,我出一半。因为结婚 也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不是吗?” “那好。我接受。”我顺手从钱包里掏出300 美元交给艾伦。我出国前用人民 币兑换了2000美元,其实也可以兑换马克,只不过觉得美元比马克更硬挺。因为刚 到不久,还没有来得及将美元再度兑换成马克。那段时间,美元与马克之间的汇率 一直在下跌,但无论如何,一个美元还可以兑换两个多马克。我一般跟人相处,宁 肯自己吃点亏,也不愿意赚人家的便宜。这是我做人的原则。跟艾伦在一起,这条 原则也适用。而且,假如我欠了别人的钱,无论如何也要尽快地还,否则我心里不 舒服。虽然准备跟艾伦结婚,但总觉得跟他之间还有些不能突破的距离。不是我自 己有意要保持什么距离,而是艾伦始终给我一种距离感。只是这样一种感觉,我说 不出为什么,这种感觉却不时地提醒我艾伦还是个“别人”。因而,即使欠艾伦钱, 我也会想方设法地还。 “我给你300 美元,你加上你该出的一半一起还给卡伦。” “为什么是300 美元?”艾伦不解地问。 “我身上只有美元。我是想,如果你愿意留下美元,就自己留下,你可以拿自 己的钱顶上。如果不愿意留美元,你可以到银行兑换成马克。反正你还卡伦钱,也 需要去银行取钱,不是吗?” “是。可是为什么你给我300 美元?” “我具体也不是很清楚,但听收音机里讲,最近美元与马克之间的汇率大概还 是2 :1 稍强一点。所以我就按2 :1 折算的。大致应该差不多600 马克,正好是 机票的一半。”我解释说。 “可是,最近汇率一直下跌,美元不断变软,我也不知道现在的汇率是多少。” 艾伦说。 听他的口气,似乎是怕收下300 美元自己吃了亏。我的感觉就是没错,我们之 间就是有一种无形的距离。马上就结婚了,居然还这样算计! “你放心,我不会想沾你便宜。我今天刚听过广播,今天的汇率是209 :100 , 你吃不了亏。跟我在一起,不会让你吃亏的。你难道连这一点都不相信我?”我不 满地说。 “不是不相信你,只是我不清楚汇率是多少。” “我告诉你了,你现在清楚吗!”我瞪着眼睛咄咄逼人地问。 “现在清楚。” “既然清楚,那你说这样做可以吗?”我的嗓门在不自觉地抬局。 艾伦显然察觉到了,他也皱起了眉头:“那,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