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票根 那段时间,我是典型的无所事事。因为心里烦,什么也做不下去,索性什么都 不做。这样说也不全对,假如我偶尔心血来潮,会下厨炒两个菜,以博得齐放欢心。 当然我不做他也不在乎,只是我做了,他会很高兴。 齐放上班的时候,我一个人呆在他黑洞洞的窝里,想心事。我心烦时,不喜欢 排解,就想一个人呆着,静静地烦,连电视都不开,也不逛街。周末的时候,狂风 暴雨过后,我们就一直酣睡到自然醒。醒来往往已经太阳偏西。一次,齐放说: “走吧,出去逛逛,别老呆在家里。”“去哪里逛?”我本来没有逛商店的习惯, 这一点也与一般女人不同。我不闲逛,每次都直奔主题,需要什么东西,买了直接 就走。这是最主要的原因。另一方面是,我没有钱,别人没钱逛商店可以饱眼福, 自己没钱逛商店心里不平衡,不如老老实实呆在家里。 “随便逛逛。”他也没有明确的目标。 我一穷二白,他月薪八百,又嗜吃、喝、抽,不随便逛,我们又能去哪里? N 城的夏天,来势凶猛,刚刚六月中旬,已经酷热得如同盛夏。大街上满是长 的、短的、粗的、细的、黑的、白的、有毛的、没毛的、老的、嫩的赤裸裸的胳膊 腿儿。而我还穿着一件天蓝色的曳地连衣长裙,虽然不无摇曳生姿之美,却还是感 觉自己有点像个修女——我已经好几天没出门了,颇有“蜗居里不知季节变换”的 味道。 我注意到齐放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我的裙子,显然意识到了我的不合时宜。 不过什么都没说。三十多岁的男人已经懂得如何照顾女士的面子。 我们拉着手在人流中穿行。 “到底去哪里?”我问? “先跟我去捡个票根。” “什么票根?”我不懂他的意思。 “我以前坐公共汽车上下班,都是买月票。出版社只给报销月票。这段时间我 们在一起常常贪欢,被你搞得早上起不了床,急了就打的,有时候也坐豪华公交车, 所以就没买月票。去捡个票根吧。公家的事,不报白不报。给公家省了,也没人领 你的情。” “凭月票不能乘坐豪华公交车?” “不能,月票只适用最普通的公交车。这种车单程票价五毛,月票二十五块。 豪华车的票价是一块。” 我们来到街道卖月票的地方。这里我经常路过,但从来不知道在此办理月票, 我不经常出门,自然不用频繁乘公交车,所以从来没关心过月票。我以前只以为这 边是个卖报刊杂志的普通小店。我不看报,向来不关心时事,对于那些粗俗的杂志 更是没胃口,因此以前经过这里的时候从来没停下来仔细看上过一眼。今天跟齐放 一起来,没想到里面竟然还别有洞天。原来报刊杂志只是摆放在门口的小摊上及两 旁的橱窗里,走进门后才发现里面还开了两个窗口,专门办理月票。我们去的时候, 正好有一大堆人排队购买月票。也有人在地上搜搜寻寻,大概也是在捡票根。 我仔细一看,地上果然有星星点点的碎纸片。一些中国人就是这样没有公益意 识,随手乱扔垃圾,似乎一出了自己家门,到处都是一个大垃圾场,不仅可以随地 丢果皮、纸屑,甚至可以随地感撒。真是令人佩服。没想到这样一来,有时还会无 意中做了好事,帮了别人。随地丢票根就是最明显的例子。大概有的人的工作单位 是连月票也不报销的,自己给自己报销一般不需要凭证,所以这点小垃圾不需要再 带回家里——除非老婆盘查得紧。 “帮我找找。”齐放说。 开始我还是置身局外。我只是在旁边观察,而不想参与。我看见齐放一只美丽 无比的艺术珍品般的玉手在地上扒拉来扒拉去。地上很脏川城夏天多雨,小店的地 面上很潮湿,那些小纸片在地上被人踩来踩去,上面几乎都沾了泥。齐放往往捡起 来一块,看一眼,又丢在地上。我又注视着那双雕塑般的手。 “不是吗?” “这是四月份的。没用。” “你需要几月份的?” “五月。现在是六月,只能报销五月份的,四月份的上个月已经报完了。” “六月的要不要?”我好心地问。 “傻丫头,六月的月票还没用完呢,谁会现在就撕掉?” 太傻!我很聪明,也很傻。 “你帮我找找啊。”他说。 “要不我帮你排队吧,你不买月票吗?” “不买,反正我也不经常坐最次的公交车,大热天,那么多人挤在一起,又没 空调,简直跟闷罐儿一样。受罪。不坐。不买。”他有些恨恨地说。 “那你下个月岂不是还要捡票根?” “那有什么了不起?我捡得多了。别净说闲话,帮我找找。”他又催我。 我左手撩着裙子,弯下腰,否则裙子下摆太长,会拖在地上弄脏,右手也学着 齐放,在地上扒拉。找到了,我发现一块像是票根的纸片,心里一阵解放般的惊喜, 伸手把它从泥里抠出来。妈呀,不好,我的手触到了什么黏乎乎的东西,原来票根 下面是一摊黄干干的浓鼻涕。我恶心得几乎要吐出来。跑出去好不容易找到自来水 洗了又洗,简直要洗掉一层皮下来。 我回来的时候,齐放还在找。这次不是在两道长长的队伍旁边的地上找,而是 直接蹲在排队的人脚下找,大概周围的地上都找遍了,铁鞋踏破,票根依然无觅处。 大概丢票根的人多,捡票根的人也不少。 齐放一双美手在众脚丛中寻觅。那些脚是不断地向前移动着的脚,而且人们只 是盯着队伍前方,焦急地等待着排在前面的人赶快办好、赶快走人、赶快轮到自己。 是啊,这么大热的天,这里的人都已经汗流浃背了,尽管小店的房顶有个颜色已经 发黄的吊扇在有气无力或者悠然自得地旋转,但店里还是热得像个蒸笼,谁都想尽 快到外面去透一口气,尽管外面也是热气,但毕竟略微新鲜一丁点儿,毕竟在街上 人们的汗奥体臭扩散的余地更大一些,所以便不像在小店里一般是可忍,孰不可忍! 所以没有人注意自己脚底下那些来回扒拉的捡月票的手。 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准备听到齐放“哎呀”一声惨叫从别人脚底下传来。 那一刻,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不停地闪动——金钱与尊严。管仲真是个天 大的智者,早在两千多年前,他就很尖锐地指出“衣食足而知荣辱”。不错,人的 尊严是靠一定的经济基础做保障的。自由、尊严、权利,我认为这一切的靠山都是 经济的基础。如果我有钱,我就可以自费出国留学,也不用靠艾伦。可是我没有。 我父母也没有。我没有前世的造化,所以出生在一个贫寒的家庭,所以要受心灵的 磨难。这原本就是我自己的错。那一刻,那样深深地触动了我的心,勾起我心底储 存的记忆。 故事一:我记不清这是几年前发生的事情。那天我妈妈拿出几个香蕉给我们吃, 她挑好的给了我们,剩一个最烂的,准备自己吃。她把香蕉皮剥掉后,有一半已经 烂得发黑了。我把水果刀递给她,让她把烂掉的部分削掉。她就是不肯,执意把烂 乎乎的香蕉塞进嘴里。我又气又急,我说吃了腐烂的水果对人体有害,她却笑着说 “没事,没事”。那时候,我们家很穷,我们觉得香蕉特别贵,是过年过节都难得 一见的稀罕物! 这件小事,除了我,不会有第二个人注意,也不会有第二个人比我想得更多。 贫穷,多么可怕的两个字眼! 故事二:九六年暑假,我带母亲去N 城检查身体。那段时间,我们刚刚毕业, 我已经拿到了博士录取通知书。我们硕士时住的宿舍必须在规定的几天中清理完毕。 因为我接着在本校读书,心里不急,动作也最慢。感谢范蠡,他神通广大,在教职 工宿舍吕号楼搞到一个房间,我和母亲就住在那里。 我和母亲一起回宿舍收拾东西,宿舍里一片狼藉,床上、地上全是离校的室友 丢弃的东西。双是我的朋友,我们宿舍中,她家境最好,扔的东西也最多。我们每 人一个二层小床,双的上铺堆满鞋盒子,还有一大团旧毛线。她给男朋友拆了一件 毛衣,想翻新织起来,开了个头,后来忙于论文就停下了,等有时间后,却觉得毛 线不好,不愿再费那份劲了。她走了,那团毛线还堆在床上。 我出去了一下,再回来时,母亲正在双的上铺扒拉那堆鞋盒,床上摆满她刚取 出来的鞋子。 “你干什么?”我吃惊地问。 “呸,”母亲拍拍手,又干吐了一口,大概翻扬起的灰尘弄脏了她的脸和手, “这些鞋子还能穿,好好的怎么扔掉了?我带回去。” “不。你不能带。”我坚决地说。 “为什么?”母亲一脸的不解。 “不为什么!” “还可以穿。” “不可以,我说不可以就不可以。”我失声大叫起来。 母亲又去扯那团毛线。 “别动。”我命令般地喊。 “可以给你爸爸织条毛裤。” “放下!” 我心里难过极了,我长到26岁,第一次用命令的口气跟自己的母亲说话。 母亲非常聪明,她理解我的心,默默地爬下来。 这两件小事,让我受了巨大的刺激,否则我不能够清晰地回忆每一个细节。我 有一颗太高傲的心。妈妈,你放心,别看我是个女儿,我定会支撑起门户!我默默 对天起誓…… 可是齐放,眼前这个六尺男儿,他蹲在地上,已经不足两尺了。按理,我比齐 放还穷,但我不做这种事。我实在弯不下那个腰。 想像中的那声尖叫始终没有传来,倒是他成功地找到一张五月份的票根。 “走吧。”他现在是胜利者的姿态。 “还去哪里?”我无力地问。我现在是个受伤者,我重新被一只无形的魔掌击 中。但我不想也不甘心做个失败者。但那时我的情绪极其低落。 “看你,去逛街啊。怎么这么没精打采的?我可是一直‘付出’的比你多啊。” 我清楚他什么意思,只是没心情继续他的玩笑。 我就那样默默地、不合时宜地跟在齐放屁股后面走。我的眼睛只瞅着他的屁股, 其他什么都不看,心里什么都不想。也不对,只是忽然有一个很好笑的想法,也许 是我一直瞅他屁股的原因,自然不自然地联想到“屁”,又联想到他的名字,又联 想到这二者的“合一”,那不就是“齐放屁”嘛。有意思。有意思。太好玩了。这 样想着,突然扑一下笑出声来。 ‘怎么了,怎么了,真跟这六月天一样,说阴就阴,说晴就晴的。“齐放回头 笑嘻嘻地说。 “你想知道?” “说!” “真想知道?”我一边问,一边冲他诡秘地笑。 “准没什么好事。”他反应倒快。 “还想知道吗?”我又问。 “说呀,神神秘秘的。”他也冲我神秘地笑。 “我说你不如干脆就叫‘齐放屁’,‘不平则鸣’,一齐放,多气派。”说完 大笑。 齐放也笑,还夸奖说:“真有学问,不愧是博士水平,连这也想得出。我说什 么来着,没好事就是没好事,你一笑就没好事。” “是啊,我是猫头鹰。听到我笑的人都要倒霉。”我这样说着,马上又觉得很 丧气。 “你看看,又来了,又来了。你就不能高兴一会儿?” “你自己怎么回事?我哭也不行,笑也不行,是吧!”我大嚷大叫。我很有勇 气,敢于在大街上喊叫。 “好好好,好好好好好,你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人家都说一口说不出俩好来,你倒能说出一串?” “跟张灿学的。”齐放不假思索地说。 “张灿是谁?”我立即反问。这个名字太敏感,不就是BP机用户手册上的机主 吗?这正是我的重大嫌疑对象。 我注意齐放的表情,话音刚落的刹那,他就像说错了话似的露出自责的神情。 “一个同事。”他故作随便地说。 这让我更加多心。但他显然不知道我发现了平躺在垃圾桶中的卫生巾。齐放不 至于心细到这个份儿上,否则,它就不会骄傲地躺在那里了。也许是那个女人有意 让齐放看看连自己用的卫生巾都是最优质的名牌。很遗憾,首先被我发现了,她的 虚荣心并没有得逞。 “男的女的?”我追问。 “当然是男的。名字还听不出来嘛。”又是故作随便。 我知道了,我完全明白了,这个“张灿”绝对是个女的,而且就是那片身价高 贵的卫生巾的主人。 我和齐放一边斗嘴一边往前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齐放家附近的一个夜市。其 实是我自己不知不觉,因为我根本就心不在焉,而对齐放来说,当然是有所选择的。 齐放要给我买东西,我们的收入当然只配夜市这样的消费标准。 刚刚五点多,还是下午,夜市就迫不及待地开张了。街道两旁摆满花花绿绿的 夏季短袖衫、大裤衩、廉价化妆品、长简短筒丝袜。不管走到哪里,身边摊位的小 老板都会主动跟你搭话,招揽生意。齐放比较谦和,他只有一句口头禅“先看看, 先看看”。 “看吧,免费看,随便看,看不收钱。”老板笑嘻嘻地说。不知笑容的背后有 没有失望与生气。 相比之下,我的态度就更明确,一概不看、不理。不看琳琅满目的“贱钱没好 货”,也不理笑容可掬地搭讪的老板。 “你买袜子吗?”齐放问。 卖袜子的老板听见齐放的话如获至宝:“小姐,买吧,很好的货色,穿上显得 很高雅啊。” “看看吗?”齐放用眼睛询问。 “不要,不要。”我恨恨地说。 “很便宜的。”老板不识时务地大叫。 “你白给我也不要。我不穿袜子。”我说的也不完全是气话,我皮肤过敏,不 能穿化纤丝袜,穿上针扎般难受。 可老板以为我跟他赌气,他也气不过地说:“不买拉倒。哪来那么大火气?吃 了枪药?” “你才吃了枪药!你不但吃了枪药,你还吃了狗屎。你的袜子烂掉也卖不掉, 留着祖孙三代穿吧。”我竟然如此恶毒。老板不敢再说话,大概被我的气势震慑住 了,或者大概身边站了个比自己高大一点的齐放,或者大概怕吵起来影响了自己的 生意。别看齐放说我“生猛”,我有时想得也真周到,比如说现在,一下子就罗列 出所有可能的原因。 “走吧,犯得着跟他一般见识吗?”齐放拉着我往前走。 “回去。”我命令道。 “去哪里?” “回家。” “逛逛嘛,给你买件衣服。” “不逛,我有衣服。” “知道你有,买件短的。” “不要,我回宿舍拿。” “既然来了,再看一会儿嘛。” 齐放那天果然给我买了一件无袖吊带小衫,价格整整是25块钱——一张月票。 我每次穿起那件衣服,就想起齐放一双美手在泥地上、在脚堆里扒拉……这个 情景是今生再也忘不掉的了。 我不怪齐放把我看低,25块只是价格。但相对于齐放的收入,相对于他吃喝抽 后的剩余——假如还有剩余的话,它的相对价格已经是不低。 我珍惜这件衣服,不是因为珍惜与齐放之间的一段短暂的感情,而是因为它凝 聚着中国男人的情怀一一关心爱护自己的女人,是他们天赋的责任,不论自己贫穷 还是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