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谈谈老支 “你别光把我打听得一清二楚池谈谈你跟老艾。”齐放又躺在床上抽烟,确切 地说,不能算躺,因为他脑袋是靠在床头上,大约比身子高出一尺的海拔距离。这 个姿势对他而言,比较方便抽烟、看书或观察躺在他内侧的我,还顺手把一包烟丢 在烟灰缸旁,显然又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我跟他有什么好谈?” “你爱他吗?”齐放故意酸溜溜地说。 “怎么说呢,我不想骗你,应该说我是爱他的。我们两个人都比较爱静,我们 在一起即使什么都不做,静静地坐着、躺着或者默默地散步,都有一种很和谐的感 觉。那种感觉很奇怪,我甚至认为我们两个是互为一体的,简直就像阴阳八卦中心 里的黑白双鱼一样天衣无缝。” 齐放深深地吸一口烟,又重复他把烟雾憋在肺里的花样儿。眼角的余光冷冷地 射在我脸上,让我由衷地感到一股凉意。他接着又自嘲地笑了,一开口,便吐出一 串——大约五六个很圆很圆的烟圈儿。“哼,原来跟我在一起也是跟他妈张灿一样, 寻痛快来着。” “你不能这么说。我现在在很认真地考虑我和他之间的关系。我只说了一半。 我觉得跟他在一起的感觉,恰好是两个极端。我们两个一方面很像,一方面又完全 不同。我是个爱情至上主义者,我希望有一个完美的家,一个爱我的丈夫,一个活 泼可爱的孩子,或者有三个孩子,我喜欢孩子。”我说着这话的时候,突然想起范 蠡,是啊,这话怎么活脱脱像是从范蠡的嘴里说出来的?没错,这的确是我和范蠡 以前对“我们的家”的向往。 “那你更应该嫁给老艾。国内哪里允许你生三个孩子?在德国,人口呈负增长, 你生三十都受欢迎。”他故意冷言冷语地激我。 “你先别激动。我和他的问题就出在这里。他不相信婚姻,也不相信家庭,他 要找的只是一个PMyNER(英语:伙伴),而且,他不要孩子。” “绝对不可能,哪有男人不想要孩子的?” “你刚才还说德国的人口呈负增长,所以如果听说有个德国人不想要孩子,这 并不很奇怪,不是吗?” “倒也是。他为什么不要孩子?” “我具体也搞不清楚,他自己说现在的社会,不太适合孩子成长。我觉得他是 一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因为他对社会现实非常不满。我跟他争吵的时候问他:” 这个社会既然不适合孩子成长,那你觉得适合成年人生活吗?‘他说也不适合。我 说:“既然也不适合成年人,既然你这么讨厌这个社会,那你为什么还选择活着, 你为什么不自杀?’他问我为什么要自杀。我说:”你们的叔本华不是说过,人是 否选择自杀是回答生命是否值得经历的最根本的哲学问题之一。你既然觉得孩子的 生命不值得经历,这是你对这个社会的基本否定,你怎么会反过来认为你自己的生 命值得经历呢?这不是很矛盾吗?‘他很奇怪地看着我,仿佛是我自己的逻辑思维 彻底混乱,大惑不解地问我为什么矛盾。’因为你不能自圆其说呀。‘他会反问我 怎么不能。我真是觉得很奇怪,他自己还是学过哲学的呢,真不知道那些德国哲学 家到底怎么回事!“我说着说着就很生气,仿佛又回到了跟艾伦争论的时候,觉得 他真是”四六不通“。 “看你,至于这么激动吗?”齐放笑眯眯地说。只有听见我说艾伦不好的时候, 他才会露出会心的笑。 “其实我也很同情他。他所持的悲观论调跟他的家庭环境有关。他出生在一个 残缺不全的家庭。他还没出生,他爸爸就跟他妈妈离了婚,他妈妈后来又有过几个 男朋友,但最终都分手。而且其中一个跟他妈妈生活最久——大概十五六年的男朋 友在两人分手后一直追着她打官司,都分手十多年了,官司还没打完。歇斯底里的 争吵和没完没了的官司让他觉得婚姻特别可怕,所以他不敢轻易地走进婚姻。我觉 得他特别忧郁,大概是因为怀他的时候,他妈妈一直情绪不好的原因。” 齐放拼命地吸烟,好长时间都不说话,似乎是陷人了深思。 我摇动一下他的身子,他又冷冷地看我一眼:“于吗?” “其实我有时候觉得艾伦不像个男人。” “嗅,为什么?” 我显然又勾起了齐放的兴趣,我给他讲了下面的故事:我有时候觉得艾伦极端 冷血,简直就是一碗凉汤。我不知道他在乎什么,也不知道他做人的原则,更不知 道除了书,他究竟还。对别的什么东西感兴趣。他做人如果不是有最高尚的原则就 一定是根本没有原则。他如果不是对什么都有兴趣就一定是什么都不在乎——当然, 除了书。以前在N 城的时候,我问他德语里骂人的话怎么说,他说他不知道。我问 英语的FUCK翻译成德语是什么,他死活不说。 “你告诉我,我是在学德语。” “这些东西你不要学。” “为什么!” “根本不重要,也不需要。” “那别人骂了我,我还不知道呢。” “别人骂你,你不理。” “我怎能不理?谁骂我,我就要回骂谁。” “不,不要。” “你告诉我。” “不我本来天生就够拗的,到底还是没拗得过他。 九八年夏天,我送艾伦回国。一出北京站,我们就被车站的出租汽车司机团团 围住。我最讨厌北京站一些在车站等候客人的出租车司机。他们似乎是专门等着宰 外地人的。如果你痛快地挨宰,他们会表面上对你眉开眼笑,却在心里骂你是“三 孙子”;如果你跟他们讨价还价,他们会拿话脏你,甚至臭骂出口。如果你是个老 外,定是他们眼里的肥肉。假如你不会说汉语,又没有零钱,他们会“找不开钱”, 试图收你100 块。这是钻到钱眼儿里的一族,他们守在国门给国家脸上抹黑。我很 不理解他们,钱竟然成为他们活着的惟一目的!这是既可笑又可怜,同时又更加可 恨的。我只是不理解有几千年文明的人们的精神素质为什么会如此退化。他们让我 觉得痛苦,觉得忧心,如果生命里要经常面对这样的人,我自己会失去活着的希望。 那时候,我想出国,可能最大的原因就是不想跟这类人在一起。我指的当然不仅仅 是出租车司机,而是所有损人利己的人。利己是人的本性,如果不利己那他就不是 人,或者至少不是普通人,至少是圣人。我不祈求人人成为圣人,但我绝对反对损 人。 他们七嘴八舌地问我们去哪里,我说去靖康饭店。 “100 块,我送你。”一个蓄着浓黑的小胡子、一脸邪气的家伙说。 “哪会100 块?”我反问。我们事先看过地图,那个饭店离火车站很近。 似乎倒是他自己的一身正气受到侮辱。“小姐,你懂不懂?这里是单行道,去 靖康要绕好远的路,收你一百就是最便宜的,还是看这位外国友人的面子呢。不信, 你问他们,都是这个价。”、“对,对,对,都是一百。他不送你,我们送你。” 一群司机在那里起哄儿。其中的一个阴阳怪气地说:“外国爷们儿,有的是钱,就 这点钱还在乎?” “再有钱也不是海里潮上来的。”我说。 “什么叫海里潮上来的?我们听不懂。”一个尖叫。 “白一一捡——呀——”我拖长了声音说。 “大洋枪。突、突、突……”其中的一个又在怪叫。 其余的一阵哄笑。 艾伦不明白他们的意思,面对这样的流氓,我不知如何是好。我一阵热血直往 脑门上涌,简直气蒙了。 “走,我们走。”我拉了艾伦一把说。 可是怎么走?我们带了那么多行李,怎么走得了? 那群司机看着我们,似乎在说:“有本事自己走啊?” “走吧,60块,我送你们。”一个人在车上的出租车司机摇下窗子冲我们喊。 我和艾伦上了那辆出租车,发现车上还坐了一个客人。“他跟你们顺路,我先 把你们送下再送他。”司机说。 到了饭店门口,司机在车上就把后背箱打开了,艾伦下车取行李。饭店门口站 的服务员站在那里袖手旁观。 我在车上给了司机100 块钱,本来他自己开口要m 块,可就是死活不肯找给我 钱。他把那张百元钞票塞进兜里就再也没有别的动作了。还拿眼睛斜着看我,意思 是说:“你不下车,还赖在我车上?” “师傅,你找我钱呀。” 他还是斜着眼看我,不说话。目光里带着挑衅。 “请你找我钱。” “找什么钱?”他不紧不慢地说。 “不是你自己说100 块吗?你找我40呀。” “你没看见这么远的路?” “再远也不会超过60块,我有数。” “你没听见别人都是要100 块吗?” “可是你自己亲口说60. ”我的声音开始尖厉起来。 “你急什么呀?你是不是中国人!” “是。是又怎么了?” “我们都是中国人,你自己不向着中国人?还帮着老外讨价还价!”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清楚:你是中国人,你也知道我们中国人穷,所以你更应该帮中 国人赚钱,可你怎么反而扬起胳膊向外拐——帮老外省钱?”听他的口气,似乎是 革命义士痛斥汉奸叛徒卖国贼。 “你少废话,赶快找给我钱。”我气急败坏地说。 “人家老外都不在乎这几个小钱,他自己都不要,你还在这里瞎吵吵?” “你找钱!否则我打电话投诉你。”我非常愤恨。 “嘻,”他不屑一顾地哼一声,推开车门下了车,同时鄙视地说,“大家都是 搞服务业的,至于嘛!” 尽管我平时再怎么伶牙俐齿,现在面对这样的无赖我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声带被噎住了一般。谁他妈的跟你一样是搞服务业的!我是谁?我堂堂一个女博士 生,跟你一样是搞服务业的?!你以为我是睡老外赚外快的“鸡”?! 艾伦已经卸完行李,站在旁边等我,听我跟那个流氓吵架,听他侮辱我。我充 满委屈地抬头用眼睛向他求助。但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任何 反应。 那个流氓用极端鄙夷的眼光盯着我,是一个正人君子盯着一个没有任何尊严、 一文不值的妓女的眼光,那眼光似乎是一把锋利的刀,直要剥掉我肮脏的臭皮。 他盯了我足足两分钟,艾伦也盯着我,但艾伦更像个旁观者,似乎这一切都与 他无关。三个人谁都不说一句话。最后,他掏出40块钱塞进艾伦手里。但他眼睛不 看艾伦,用他锐利的眼光刮我最后一刀,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我委屈得要死,如果我已经跟艾伦结婚,如果我有足够的证据说明我们是合法 夫妻,我一定会把那个流氓拉上法庭。但是我没有。如果我身强力壮,我一定会狠 狠地抽那张臭嘴。如果我是个男人,有人当着我的面这样侮辱我的女人,我一定会 把他打得跪在地上求饶。 我不知道艾伦这个旁观者心里到底“清”还是“不清”?当时也没有问他。但 是后来我问他听没听懂那个流氓说我是“搞服务业”的是什么意思时,他说他听懂 了。 “他说我是妓女。”我说。 “我知道。”他毫不迟疑地说。 我真的没想到他知道,我真的以为他当时没有反应是因为他没有听懂! “既然知道,那你为什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艾伦不说话。 我觉得一个不能保护自己的女人的男人,一个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人受伤害的 男人不是真正的男人…… “不可能吧。”齐放笑笑,那笑容里颇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瞳孔还那么一亮, 放出闪电般的光。不过这次可能是由衷地笑,所以那气从嗓子眼里出来的速度就比 较急,以至于嘴里的烟雾还没有来得及转化为烟圈就一道射线般地喷出来。他接着 说:“我觉得任何一个男人都不能忍受这样的侮辱,是个男人都会跟他拼了。老艾 居然连这个都不在乎?默认你是妓女,那他自己不就是嫖客吗?这是人人都赖的账, 居然还有人拿起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齐放又幸灾乐祸地看看我,嘴里还在笑: “嘻嘻,嘻嘻。” “好了,不谈这些了,越谈越心烦。”我一下子把手按在他那里,“来吧,给 我放松一下。” “于吗?于吗?”他故意推开我的手,“我成了你的机器了?” 一阵酣畅淋漓过后,齐放问:“还想什么?” “想死。” “还有吗?” “想嫁给你。” “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楚。” “想嫁给你。” “涮我个‘大头’?” “我说的是真的。我要嫁给你。向你求婚,你答应吗?”我逼着眼睛说。 “醒醒吧,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齐放不以为然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