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第三轮和谈 “你还是不了解我的意思。”艾伦说。 “你说呀!你不说我怎么了解?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你心里 想什么?”我也很不满。 “可是你不让我说。” “我刚才还说‘你说呀’。那你倒是说呀?” “那你总是打断我的话,不让我说完。” “说吧!我不打断你。”我实在是不耐烦。 “我觉得签这个合同有必要。不仅仅是为了离婚,也是为了我们两个在一起。” 艾伦看着我,似乎又做好心理准备——让我再次打断他的话。 “你说清楚。” “那如果我们两个人一个工作、一个不工作,那不工作的人在家里也要于家务, 那对工作的人也是一种奉献。不是吗?” “是。 “那在德国跟在中国不一样。在德国,人们要交保险。医疗保险、失业保险、 养老保险,很多。”他又停下来,看着我。 “那怎么了?” “那如果一个人不工作的话,他也没有钱交保险。如果以后离了婚,他的生活 就没有保障,不是吗?所以在德国,人们一般结婚的时候签一个合同,合同上注明 夫妻两人的财产和收入分开,如果将来两人离婚也不需要再重新分割财产,另外一 般工作的一方给不工作的一方每月缴纳一定数目的保险。” “这个数目是多少?” “那不一定,根据你自己的收入。一般是500 到800 马克。这样做,那不工作 的一方如果离婚了,也还有一些收入,生活有一定保障。不是吗?” “这是说,如果两人离婚后,工作的一方也还要替对方缴纳保险,一直到死?” “一般是这样。可是如果对方找到了工作,也可能停止。·视具体情况而定。”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是说假如你不工作,你现在就不工作,而且你还准备继 续读博士,所以你也不能工作。你硕士读了十多年,那你博士也会读十多年,甚至 更久,也可能二十年。那你是说,我要一直给你交保险?”我一生气,不但说话的 速度非常之快,而且特有逻辑,推理特别清楚,我很佩服自己这一点,我认为这叫 处变不惊、临危不乱。可艾伦总是打击我,说我是强词夺理,甚至是不讲道理。 “那也可能是你不工作呢。” “我告诉你,我阿明绝对可以用自己的双手和大脑养活自己!!!” “那不一定。” “绝对一定!我阿明这一辈子也不会像某些人一样做寄生虫!倒是你自己需要 别人养活。” 艾伦显然是被我激怒了,他的脸涨得通红,眼睛也红了,气得说不出话。 “你说在德国很多人结婚签这种合同,我不相信。” “那就是这样的。” ‘有多少人签过?你告诉我一个数目,或者一个比例!“ “那我不知道。不过我可以给你看一本书。” “书上有统计调查?书里面讲有多少德国人结婚签这样的合同?” “没有。” “那你想告诉我什么?” “书里有这类合同。别人是怎么签的,你可以自己看。” “我不看”——“那没有办法。” “你告诉我,你哥哥结婚时也跟他的妻子签过这种合同吗?” “我没跟他谈过这个问题。” “那就是没有!” 艾伦又不满地看我一眼。我知道,他最讨厌我这样气势汹汹。 “那你说,卡尔跟他妻子签过这种合同吗?米歇尔跟他妻子签过这种合同吗? 尼克快要结婚,也准备签这种合同吗?”我又尖叫。这些都是他的好朋友。 “我不知道。我跟他们在一起不谈这些问题。”艾伦的脸越涨越红,红得像一 个红面蛋。红面蛋是我儿时用的称呼月p 时是特指从屋檐底下麻雀窝里掏出来的刚 刚孵出来的身上一根毛儿没有,只有一个大大的肚子的小麻雀。小麻雀身体的颜色 正同艾伦生气或激动时的脸色。大概刚出生的小老鼠也是这种颜色。我觉得小麻雀 还比较可爱,小老鼠也不是那么可憎,但如果一个人有这样的脸色实在是比较难看。 因为这种“红色”红得相当不正。我自己脸红的时候就不是这样,我红得很“正”, 像个红彤彤的苹果。 我知道了,艾伦的朋友肯定没签这种鬼合同。否则艾伦就会振振有词地说“那 某某某也签了合同”。 总之,艾伦举不出一个例子,他无法证明我们认识的人中有谁签过这种合同。 所以他说的一般人结婚签这种合同就是地道的鬼话。没想到艾伦也会不说实话。 那我以前可是一直相信他的话,他有没有已经对我撒过谎呢?无论如何,以后 他的话不可全信。看来这个世上没有值得百分之百相信的人。 人真他妈的没有意思!没劲! 艾伦果真从包里掏出一本书,就是他说的结婚合同一书。看来是早就准备好了, 要在巴黎跟我进行正规谈判。 “那你自己看。”他把书伸到我面前。书已经打开,正好是他说的那个合同。 合同很短,我迅速地扫了一分钟。 “不看。”我啪的一声将书打翻在地,“我看不懂德语。” “天哪!这是干什么?” 在教养很好的德国人眼里,我这种举动大概是极为庸俗、极为粗暴,为人不堪、 不齿。 我不管。 “我告诉你,我们这合同没法签。”我硬硬地说。 艾伦不理我,他已经用身子背对着我,我说话的时候,他也没有转过身来,大 概是不再屑于跟我这样的粗鄙的人说话。 “你听见了吗?”我上去一把扯住他的胳膊往回掰他的身子,他挣脱了我的手。 我不甘示弱,一下子蹿到他面前,眼睛直射他的脸。 他不看我。 我双手用力地摇晃着他的身子。“你听见了吗?我不签这个合同。” “为什么?”他又用死海般的眼神看我,似乎又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你听着,”我一字一句地说,“第一,我们跟书中的情况不一样。你们的合 同是一开始就约好女人不工作,只做家务。所以丈夫要给妻子交保险。而我们根本 就不存在这样的前提。我们两个不是都想工作吗?反正我想工作。你呢,难道你不 想工作,所以想签合同让我养活你?”我紧盯着他,目光可能刀子般锐利,可能刮 得他心痛! “当然不是。” “那就没有签合同的必要!” “为什么?如果我们两个人中有一人失业,那另一方要给失业一方交保险。不 是有必要吗?”他还不理解。看来我是不能指望他的理解了。 “那你就不能签这种合同。那你要在合同里写清楚,假如一方失业,一方工作, 工作的一方要给失业一方缴纳养老保险。” “对。” “那还是不行。”我继续反对。 “为什么?” “很简单。什么叫失业?什么叫不工作?假如有人根本就不想工作呢?可以以 此为借口让对方给他交保险。不是吗?”我又鄙视地看着艾伦。因为我认为是他自 己根本就不想工作,否则为什么要拖这么久还不毕业?否则为什么还要再读博士? 谁知道他还要读多久?否则为什么不自己打工挣生活费?为什么还要妈妈每月寄钱? 这是我心底对他最深的成见。“我可以跟你签合同,但我还要签得更清楚。”艾伦 看我一眼,不知我的下文。 “我们要签就签得一清二楚,我们的财产各自独立。如果有一方生病、伤残或 者有什么别的意外,另一方概不负任何责任。也不替对方交纳任何保险。我病死都 与你无关。这样更清楚,更完善。你满意了吧?”我真是伤心欲绝。 “这样没有任何意义。”他说。 “似乎非得我自己答应给你交保险才有意义?是吗?”我的眼睛里往外喷射着 怒火。 “当然不是。一方面是我们一起生活的时候,一方面是离婚以后。两方面都要 考虑。” “我已经考虑得很周到。我们在一起的时候,生老病死,一概与对方无关。离 婚以后,一刀两断,谁也不欠谁的。即使我没有工作,即使我饿死,也不要你的钱。 当然,反过来,如果到时候我很有钱,而你穷困潦倒,也与我无关。我的钱,你一 分一文也别想得到。我们就签得这样清楚。太好了,我就喜欢这样清清楚楚。” “可是,在德国,离婚也跟在中国不一样。如果没有合同,经过法院判决双方 的财产,那非常复杂。我妈妈的官司打了十多年,还没有结果。而且每年还要交大 量的审理费。你觉得这样好吗?”他说。似乎不讲道理、四六不通的人是我。 “那你们德国人都那么混蛋、那么愚蠢透顶?你们出了名的理性全是用来打官 司的?”我曾经因为崇拜德国的理性而学德语,目的是进一步了解德国的文化。没 想到他们竟然是如此不可理喻! 领教! “那你们就非得上法院?你们就不能自己协商?你们德国是以法律健全著称。 可这‘法律健全’的结果就是像你妈妈的官司一样,事无巨细,精推细敲,十多年 都敲不出结果?我真是长见识了。”我的语言表达能力还是很强的,我自认为很具 有杀伤力。 “那在中国,根本就没有法律。‘艾伦抗议。’”是的。因为我们更讲情理。 因为我们不是无情无义的冷血动物。因为我们知道有些事情可以凭着自己的良知处 理,而不至于愚蠢到把自己口袋里的钱都交给律师。“ “你什么意思?”他很不满。 “没别的意思,就这意思。”我非常嘴硬。我从小就是这样。因为嘴硬,多挨 了我妈妈很多打,但还是臭硬到底。别人的倔强是“不碰南墙不回头”,我的倔强 是“碰了南墙也不回头”,我的宗旨是“不是墙倒,就是头破”。对我来说,没有 中间路线。 “你不讲道理。” “你才不讲道理。明明自己没出息,还怕我连累你。告诉你,连累别人的不是 我,是你——” 艾伦大哭。 艾伦一头卧倒在那个朋友的床上,脸冲下,哭的声音很大,很悲痛。大概跟我 一样,悲痛欲绝。我一点也不同情他。巴黎跟莫斯科一样,也不相信眼泪。 两个人在一起就是这样,如果你让我不舒服,结果是你自找不舒服。这是一条 永恒不变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