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新婚政治课 中国同盟坚决不向德国人投降,坚决拒绝在巴黎条约上签字。再一次向帝国主 义展示了中华儿女的铮铮铁骨。 我和艾伦之间算是彻底崩了。 对我来说,结婚只意味着绿卡。 对艾伦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 也许对他来说,跟我结婚只是生命无数经历中极为普通的一种,也许是一种冒 险。 其实,按我现在的条件,完全有可能凭自己的能力出国。我已经拿到了因公因 私两张护照,再努一把力就可以拿到欧美的签证,但拿绿卡,还要继续努力,而且 要看自己的运气。 我到底要不要为了绿卡而跟艾伦结婚呢? 如果不结婚,我回去如何交代呢?我是从单位请婚假出来的,而且好不容易— —简直是苦口婆心——简直是动用了我浑身的解数才做通了父母的思想工作。其实 可能还没通,我知道妈妈肯定还在家里哭。如果我就这么回去,我怎么说呢?结婚 了?没结婚?为什么?! 我犹豫。但时间不等人,婚期就在眼前。我和艾伦又坐了一夜火车从巴黎回来, 已经是8 号凌晨。 艾伦显然还没有动摇结婚的念头。一到家就赶着收拾东西;打扫卫生。 我坐在椅子上,继续思考。 厨房里突然传来湖的一声巨响。接着是艾伦一声粗粗重重的“SChe”。然后整 个小小的屋子里就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汽油味儿。 我是无师自通。我在德国虽然从来没听过人们说“uck ”,德国人可能真的比 美国人有教养。但他们也说“Schei ”,在英语里,这就是“sit ”。是大便,是 臭屎。 以前不教我,现在倒自己用。 “Mensch!SChe?!Das ist otal SChei?!(德语:真是该死倒霉!)”他 继续咒骂。 我到厨房门口一看,原来他打碎了一大瓶汽油。 这的确是该死。但不知道他为什么把汽油放在厨房里。要不是听到这声巨响, 闻到这臭味儿,我还从来不知道厨房里还窝藏着一瓶汽油。我没问他,相信他的理 由我不会感冒。 这是什么预兆呢?是中国所谓的“碎碎平安”,还是预示着这桩婚姻最终的结 果如同这瓶汽油——支离破碎? 他把一些不必要的东西搬到地窖里——这是一间放杂物的地下室,德国人管它 叫Keller. 我袖手旁观。我现在要做个地道的“君子”,君子动口不动手,似乎我 是这桩婚姻的局外人。 地窖里又传来一声“SChei ”。 原来又打碎一瓶汽油。 艾伦大骂。 我大笑。 “你还有别的汽油吗!”我问。 “没有了。就这两瓶,全打碎了。”他不无遗憾地说。 我还在笑。 心里却在骂,真他妈丧气! 这肯定不是好兆头。 中午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是卡伦。卡伦说好今天下午开车过来,准备结婚事 宜。明天晚上请几个朋友在饭馆里吃饭。但在德国请来的客人不仅仅是吃饭而已, 他们一般要陪同去“村政府民政科”,几乎是一天从头陪到尾,似乎比中国的客人 有责任心得多。所以我们还要准备一点午饭。我和艾伦几乎是一点准备也没做,吃 的、喝的、刀子、叉子、盘子、杯子甚至餐巾,一切都由卡伦自备而来。这正是约 定到达的时间。现在打电话,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 我听到艾伦又在电话里大骂“Schei ”,还听到卡伦在电话里哭。而且哭得也 是悲痛欲绝。但我听不清楚她说什么。我只能听清艾伦的话。 “SChei ?!为什么是在今天?” “为什么偏偏是今天?为什么不是后天?!” “交五万马克?简直是开玩笑!谁能在一天之内就准备好五万马克?!” “法庭这样做实在是不讲道理!” “你不能跟法庭说过两天交吗?” “这个官司还有完没完?!” “还要交五年的审理费?!” “SChei ?!” 我听艾伦的声音也像在哭。 我已经可以大体判断出发生了什么事。 “你妈妈还来吗?”如果她不来,艾伦真的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请的客人 呢?难道一个个打电话通知他们不要再来?跟“科长”约好的时间呢?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她来。不过要等到晚上。” 天哪!都是些什么事?!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 卡伦还果真来了。虽然我还没有考虑好。可能再给我十天的时间考虑,到了最 后的期限大概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我一直以为自己处世果断,看来是不自量力。 看来明天的婚礼会正常进行。虽然一切的一切都很不正常! 令我不解的是,卡伦脸上还经常挂笑,跟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似乎不 愿在我面前暴露自己的痛处。已经晚上十点,她一进门就到厨房里忙活起来。因为 是卡伦,我就不好继续扮演“君子”,继续袖手旁观。我也跟到厨房,但我根本插 不上手。那些东西我不但叫不上名字,而且更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我需要刀子。‘十伦手里举着一个长条形的面包,像根拐杖。 艾伦的厨架上有四把刀。一把弯弯的小刀他经常是用来切水果的,显然不能切 面包,因为不够大。还有一把中刀,上面有锐利的细小锯齿,我们用它切蔬菜、水 果,我有时也用它切面包。还有一把最长的,我从来没用过,也不记得艾伦用它于 过什么。还有一把是从中国带回来的大刀——是我们中国人切菜通常用的那种。我 有时候觉得外国人小气,这把刀也许可以做证。不就一把刀吗?还至于不远万里地 带回德国?!我自己就不会这么做。德国又不是没有刀!何况除了我偶尔一用,我 从来就没看见艾伦动过这把刀。不用也要带回来,就更说明他们的小气。我经过飞 快的心理活动,就把那中刀递给卡伦。因为如果是我自己切那面包,我觉得中刀正 合适。 卡伦不说话,也不接我手里的刀,而是轻蔑地摇摇头。她的动作并不明显,如 果不是像我这样具有极强的洞察力,肯定就会被忽略过去。可是,我就是我。身上 跟安装了传感器一般,不会错过周围人发出的每一个信号。这也许是上帝故意害我。 卡伦大喊:“艾伦,给我你切面包的刀。‘艾伦应声过来,把那把最大的刀递 给她。 我简直是太老外了。我以前不在乎这些细节,现在却有点为自己的无知感到脸 红。 不想暴露更多的马脚,我就洗卡伦用过的盘子、碟子以及其他我叫不上名的容 器。这些东西,看上去是一套,但有大有小,还有中的。真不知道这大、中、小分 别有什么用途。我料定自己还会在卡伦和其他客人面前出丑。 洗盘子不会露马脚! 卡伦在调一种什么汁,用的好像是奶油。德国人好像生来就离不了奶油,做什 么吃的都喜欢放奶油,这彻底破坏了以前从来没有出过国时候对奶油——因为奶油 是外国人爱吃的东西——的好感。现在我最受不了的几乎就是奶油。我们中国菜讲 究色、香、味儿,所以我们的青菜端上桌,青翠诱人。而他们德国人做的,哪里叫 什么青菜!比如做西兰花菜,我们就是清炒,鲜鲜嫩嫩。而他们怎么做?先是整个 放在锅里煮十五分钟冰里只放一点点盐,然后捞出来拌上奶油用刀切了吃。跟烂屎 一样,而且一点咸味儿都没有。做豆角也一样,不过先放一点油,几乎不在锅里炒 拌一下,直接加了水煮,最后再和上奶油。艾伦自己就是这样做,还问我好吃吗? 我说像吃蜡。他还问“蜡能吃吗”,我说“你可以自己尝尝”。如果我说应该清炒, 他一定坚决反对,那坚决的程度不亚于我坚决反对“巴黎条约”。他的理由是他妈 妈就是这样做的。似乎他妈妈的做法就是最高准则,他妈妈的字字句句都是金条。 我抬头看他妈妈,他妈妈正用一只勺子舀了那汁,然后张开大嘴,狗啃骨头般 将一只勺子头全塞进嘴里,然后一边“嗯”着一边将勺子拖出来。大概是味道很不 错。勺柄上还沾了一些,又伸出舌头来舔,喷喷有声。似乎还不过瘾,看看勺子还 不太干净,又塞进嘴里仔细舔舔一遍。我以为她会把那勺子给我,就做好了伸手接 勺子、洗勺子的准备。没想到,她随手就把那勺子又插进汁里搅来搅去。那汁里肯 定少不了她的口水。哪怕是龙肉羹也好,这对我肯定是一口不吃。 卡伦打开一些包装盒,里面是三文鱼片、小虾米儿、酸乳瓜等。她把鱼一片片 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只盘子里,每放一片,舔一次刚刚捏过鱼的两个手指头, 也是喷喷有声。大概那鱼也很鲜美。那鱼片上也就沾了她的唾液,所以我也决定不 吃。 看来我什么都不能吃了,卡伦开始一边做活,一边给我上政治课。唾沫星子雨 点般喷到所有的盘子里,喷到我脸上。如果卡伦的职业是老师,那一堂课下来,坐 在前排的同学的衣服肯定是湿的。上她的课,他们最好穿防雨绸的衣服。 艾伦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他看上去很疲惫,大概心情也很不好。一会儿想起 来要烫衣服,明天穿的衣服还没烫。 “你也要烫衣服吗?”艾伦问我。 “我的裤子也需要烫。”我说。我的那两条“FRAME ”和“STREAM”都是38号 的,裤腿有点长,我自己缝起一截,折叠处还没有烫下。它们都挂在门上。我和艾 伦小小屋宇里的每一处空间都得到了最充分的利用。 “你会烫衣服吗?”卡伦问我。 “不会。”我实话实说。 “你自己穿的衣服从来不烫?”她接着问。 “有的也烫。”其实我在撒谎,因为我的衣服基本不烫。我自己从未烫过衣服, 有时回家,弟弟的爱人会帮我烫一下。但我不愿承认自己的衣服从来不烫。 “那谁给你烫?”她紧接着问。 “我妈妈和我弟弟的爱人帮我烫。”这的确是事实。我没有说谎。 “那她们不天天跟你在一起。” 我无言以对。 “你要学烫衣服。”卡伦命令般地说,“学会了要给艾伦烫。” 我很不屑。凭什么?你儿子也配?! “你还要做饭,做全部家务。”她继续发号施令。 我一听心里就烦,你凭什么对我颐指气使?!“我不喜欢做家务。”我也硬硬 地说。 “为什么?”她很奇怪地盯着我。 “不为什么,就是不喜欢。” “不喜欢也要做。”她也硬硬地说。 “为什么?”我也硬硬地反问。 我发觉艾伦的脸已经拉得像个驴脸。 “就是这样。女人都要做家务。要像我一样。我以前跟我的男人在一起,我要 工作,还要洗衣、买菜、做饭、打扫卫生、照顾孩子,而且我还给我的男人烫衣服。 我的男人出门总是整整齐齐,他们的衣服却不用自己动一个手指头烫。” 意思是我跟她儿子结婚,就要承揽所有家务,这也是我应尽的义务。 去你妈的!我在心里骂! “你是你,我是我。”我冷冷地说。 “我们都是女人。这都是女人应该做的。”她恶狠狠地盯着我说。两眼放出的 是凶光。从我见她的第一眼起,我就感觉跟她在一起不舒服。这就是一种直觉。对 了,我现在清楚这是怎样一种感觉了,她就像个童话里最恶毒的巫婆。 她的目光盯得我浑身发冷。但我决不示弱。“女人跟女人不同。你有你的做法, 我有我的做法。我嫁给艾伦,是她的妻子,不是个女仆。” “你不这样做你的男人就会离开你。” “如果要以我作奴隶为代价才能留住他们\那我宁肯让他们走。”我就是改不 了的臭脾气——宁折不曲。 “我们走着瞧。”她哼了一声说。 这时候我很想脱口而出:“那你为你的男人们当牛作马,你又得到了什么?他 们还不是一个个离开了你!女人自己犯贱,谁也帮不了你。”但我没说。我忍了忍 又把它咽下去了。我不知道这是自己的善良还是软弱。善良可能在很多情况下就是 出于软弱。软弱可能在很多情况下被理解为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