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雷伯村里雷公怒 我跟卡伦拌完嘴后,厨房里也没有什么我能够帮得上忙的,就到房间里坐着。 我坐在艾伦的书桌前,卡伦进进出出,把那些准备好的餐点放到书桌上。桌子上已 经满是大小杯子、盘子。我没有正对那些盘子坐,而是侧着身子,这样我能看清艾 伦的一举一动。 艾伦在静静地烫他的衣服。 艾伦仔细地一件一件地烫他自己的衣服。 “这次艾伦先给你烫一次,你学着点,以后就自己烫,还要给艾伦烫。”卡伦 端着盘子从厨房里出来,一边往桌子上放,一边对我说。 我苦笑了一下,未置可否。 艾伦也不说话。 屋子里怪怪的气氛。 艾伦烫完自己的衣服,就顺手收起了烫板。 我的两条裤子还原封不动地挂在门上。 艾伦收起烫板后,一屁股坐到我们吃饭的小桌子旁。他也是斜坐着,身子的右 侧靠近桌子,右手支在桌子上,托着下巴,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一个地方,一言不发。 我坐的姿势正好可以观察到他,如果他有意,也能观察到我,但他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坐着。 卡伦还在进进出出。 我一声不响地哭了。泪水哗哗地往下流。我的鼻子堵塞了。我一哭鼻子就堵, 两只鼻孔都不通气,只好用嘴呼吸,一会儿就口干舌燥。如果我用力捋一把鼻涕就 会好受一点。但我拼命地忍着。对艾伦倒没有关系,但我不想让卡伦发觉我在哭。 卡伦自己发生了那么大的事,脸上都不露一点颜色,有时居然还能笑,虽然我知道 她的笑多是皮笑肉不笑。只是面部老皱的皮肤的重新移动组合。但能做到这一点, 也已经足以让我佩服。 所以我就静静地哭。 如果还有处可逃,我一定会躲出去。可艾伦只有一个房间。我总不至于猫在厕 所里。所以我就坐在那里挨,一分一秒地挨。心里正积聚着怒火,头发简直要直竖 起来。我就盼着卡伦赶快回到她的旅馆,我好赶快对着艾伦大肆发作。 屋里的灯光很亮。卡伦又一次送盘子时显然看见了我脸上小溪般流淌的泪水。 我看见她笑了,这次不是皮笑肉不笑,而是真正的发自内心的笑。 卡伦也是无声地笑。 我们三个人的举动与心情似乎都很特别。 我哭是因为艾伦居然不给我烫衣服。他明明知道我自己不会呀!我没看错,他 就是心硬、眼硬。卡伦也是一样地心硬、眼硬。她大概猜到了我为什么哭,可能很 得意他儿子的壮举。 我不知道艾伦有没有看见我哭,反正他一直没看我。我也不知道艾伦这么做是 不是因为有卡伦在场给他撑腰。我想像不出如果卡伦不在会是什么样子,不过,有 可能他会给我烫裤子。但我已经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地位,母子俩跟我绝对是二比一。 所以我心里更恨卡伦。只要有她在,我就浑身不舒服。媳妇和婆婆大概也是前世的 敌人。我以前以为德国的妇女很开通,跟德国婆婆可以很好地相处,没想到跟我们 中国旧社会的婆婆一样凶狠两霸道。 卡伦终于走了。 艾伦看来早已困极,立即伸开被子钻进被窝,然后就躺着一动不动了。 我知道他不可能接着睡着,只是这样一来就可以避免跟我说话。 遗憾的是因为只有一个房间,就像国内有些大厦里有什么多功能厅一样,这个 房间的功能也是综合性的,书房、工作室、餐厅。卧室,至少是四功能合一,甚至 更多。因为我还坐在书桌前,所以房间里的灯就那么亮着。我了解艾伦,只要有灯 光,他就保准睡不着。但他还是一动不动。在德国,我们用的都是白色的床单被罩, 他长长的身体裹在白色的单子里,让我联想到僵尸。 果然,过了大约半个小时,他突然睁开眼睛说:“都快两点了,你还不睡?” “我不睡。我今天不睡了。” “那你把灯关了。” “不,我要开着灯。” “Mensch!”他也很气愤,忽地爬起来,一把关了灯。 我立即打开。屋里又一片通明。 “你想干什么?” 我一个箭步冲到他身边,紧盯着他的眼。他就睡在墙角,他的目光已经无处可 逃。我像阶级敌人一般对视着他。 “你到底要干什么?让不让我睡觉?” “不让!”我一把抽掉他的被子扔在地上。 他赤条条地躺在那里。很多外国人睡觉喜欢一丝不挂。 “你说我想干什么?”我咆哮着说。楼上的邻居家传来刚满周岁的孩子的哭声。 对不起,让你们跟着倒霉。“我烫衣服!” 他不吭声。 “你说,你为什么不给我烫衣服?!” “我不知道你要烫衣服。” “胡说。你问过我要不要烫衣服,我说我有两条裤子要烫。你难道还不承认吗?” “那我烫衣服的时候,你为什么没告诉我让我给你烫衣服呢?我以为你要自己 烫。” “跟你妈妈一个鼻孔眼儿里出气,是吗?那你知不知道我自己不会烫衣服?” 我反问。 “我知道。” “你知道,所以你希望我自己烫?” “不是。如果你把你的衣服给我,我就会给你烫。可你为什么不给我呢?” “你不知道我的裤子在哪里,是吗?” “对。我不知道。” “我把它们缝好后,是不是你自己挂到门后去的?门上也有你自己的衣服,你 把自己的衣服取下来烫的时候,就没发现我的裤子?” “没有。” “撒谎!我原来一直以为你很诚实,一直相信你的话。我现在才发现原来你根 本就不诚实。”我彻底地愤怒了。 我的评价似乎是对他的彻底否定。他更加悲痛欲绝。从地上抓起被子,连头蒙 上,放声大哭,还一边哭着说:“我不诚实吗?我是什么人?我不诚实?” 我早已失去了对他一丝一毫的同情心,一把抓起他的被子,狠劲往下扯。他也 用力往回扯,但还是我比他劲大。我发疯的时候,浑身有使不完的疯劲儿。 艾伦从床上爬起来,重新穿上衣服,找出烫衣板。 “你要干什么?” “给你烫衣服。”他似乎又恢复了理性。 “不烫。” “那你明天怎么穿?” “就这样穿!就这样皱巴巴地穿。反正丢人也不是丢我自己!” 他从门上取下我的裤子,被我一把夺下。“我就是要这样穿。我要永远记住这 一天,记住我跟你结婚时穿的是没烫过的裤子。我要记住你是多么自私!” 我的话又一次将艾伦击倒。 他又哭得痛不欲生。 “我不诚实、我自私……我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人?……” “你在我眼里根本就不是人!” “我不是人——” 他哭得更凶…… 第二天,我们两个都肿着大鸭梨般的眼泡去了“爱情村”政府的“民政科”。 我穿着没有烫过的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