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流产 不是我流产,而是我的公司流产。 我的公司刚刚受精就流产了。 艾伦劝我去糕点房打工也好,劝我给有兴趣学汉语的人做家教也好,我都听不 进去。我要么什么也不做,要么就做大事。我没有钱,但那点芝麻小钱,我还真不 在乎。既然已经很穷,少赚这一点,又有何大碍?多赚这一点,又有何帮助? 我不但等待着做比较体面的工作,而且还策划着成立自己的“阿明文化发展公 司”,已经有了很好的构想。我的公司可以先卖中国图书。经过我的调查研究,在 欧洲共同体大约有100 个左右东亚图书馆,几乎所有重要大学都开中文课,我也去 过几个大学的图书馆,比如海德堡大学中文图书馆,藏书很多。假如我从中国进口 图书,卖到德国,也就是说,假如我给欧共体东亚图书馆配送图书,肯定可以做成 很好的生意。中国的图书价格几乎是世界最低的,只有欧美图书的十分之一。况且, 据了解,在国内直接向出版社大批量购书,还可以拿到几乎百分之五十的折扣,有 的甚至不需要付现款。这叫借鸡下蛋,据说犹太人很擅长此策,所以一直生财有道。 我自己也要学学。借刀杀人我已经演习过,借鸡下蛋还是第一次。不过,我有一些 间接的经验。我认识一个在美国做此生意的中国人阿震,他就是卖中文书发的大财, 刚开业几年,就在纽约的黄金地段买了一座很漂亮的小楼。他既然能做得起来,我 想我也完全可以。等我的图书生意发了财,我就做艺术中介,把中国画家的作品介 绍到欧洲。反正在中国一切都很便宜,中国的艺术品也便宜,欧洲的富人多,喜欢 收藏的也多,他们也肯出高价。我每做成一桩都可以从中狠赚一笔。但我阿明不是 个图私利的人,我赚钱绝对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我最有社会责任感。等我有了很多 钱,我就回中国办学,让那些穷人的孩子有机会读书。我一直追求实现自我,而自 我的价值只有在推动社会的进步中才能体现出来。我要做对中国、对人类有益的事。 只有如此,我才不算白活。 艾伦也很赞同我开公司的想法,而且认为我会经营得很不错。谢谢他对我的信 任。但是对于我的宏伟蓝图却不置一辞。像他这样一分钱都不花在自己妻子身上的 小气鬼,心里怎么可能装着别人?! 不过有一点我还不是太清楚,就是我从中国采购的图书如何出关,运输是最大 的问题。按正常途径,我交了关税,再运到德国,恐怕只能赚屁吃,而且赚屁都不 是刚放出来的热的,只能吃凉屁。阿震有很畅通的路子,但他没有告诉过我。他当 然不会轻易告诉别人,这是他最大的商业秘密。他只是说他现在的书都是用集装箱 成批地运,非常便宜。阿震一直劝我到美国去跟他做生意。像我这样能干、敬业、 可靠又讲得非常地道的英语的中国人大概不是很多,阿震特别欣赏我,他也缺少帮 手。我也很聪明,我也不想这样给你阿震打工。但是我们可以合作。阿震可以通过 他的渠道给我运书,而且在北京也专门有人给阿震采书,这样更省了我自己联系, 我可以分给阿震一部分利润。很好,就这样。 我马上给阿震发电子邮件投石问路。 阿震回信表示非常高兴跟我合作,要我把详细想法告诉他,他等着我的消息。 艾伦也很高兴,为我这个英明而重大的决策高兴。 “你现在知道了吧?不是我无能,而是不屑于做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阿明 生来就是做大事的。” “好,我现在知道。”艾伦第一次有了会心的笑容。 艾伦可能立即在电话里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卡伦。 阿震回信表示:第一,我的公司要用他的公司的名字——中国经典。因为“中 国经典”在美国已经小有名气。 第二,他北京的公司负责替我采书、运书,不过我要付定价的全部。他自己也 是这样做,不付给北京公司员工任何工资,书的差价就是他们的全部利润。 第三,阿震按期每月两次把最新书目发给我,我及时寄到欧洲所有东亚图书馆。 第四,我要付给阿震本人原书定价的百分之五十,这是他的赚头。 第五,我们要签订详细的合同。 我是觉得阿震太黑了一点,他的北京公司不打一点折扣,还要求我付给他定价 的一半。这样一来,肥水还是全流进他自家田里。而且还要求我用他的公司的名字。 那我的“阿明文化传播公司”怎么办?我说来说去,还不一样是给阿震打工? 不行,第一,公司绝对不能用他的“中国经典”的招牌。第二,我要跟他商量, 把给他的赚头控制在原书定价的百分之三十以内。这样我才有活路。我按这个意思 给阿震回信。 卡伦给艾伦打来电话,两人说了很久、很久,似乎在讨论什么重大问题。我还 在我的工作室——仅有一腿宽的走廊里看黑格尔的《哲学史》。以前在中国知道老 黑写过《美学》,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四卷套。没曾想黑格尔还是最伟大的哲学家 之一。忽然记起我们初中就学《政治》、高中学过《辩证唯物主义》,里面说的很 明白,马克思就是吸收了费尔巴哈和黑格尔的思想创建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学说— —马克思主义的。其实千错万错,还是我自己的错。我怎么能够糊涂到这份儿上呢?! 黑格尔《哲学史》中的语言简明易懂,能把如此深奥、复杂的东西写得如此明了, 实在让我感动不已。记得读中文翻译本《美学》非常吃力,先要逐字推敲,然后逐 句咀嚼,才能品出点滋味。因为过于精力集中,半小时不到就会读得头痛。所以我 从来没读完过这部美学史上最伟大的著作。怪我,怪黑格尔,还是怪译者?将来有 时间一定要读读《美学》原著,很可能原著比那中文翻译更易懂。 无论如何,我已经不能集中精力与黑格尔对话。艾伦在房间里打电话,我听不 真切,但隐约觉得与我有关。好像还谈到钱。 我立刻警觉起来。 卡伦肯定是在催艾伦跟我签那个该死的合同。签就签,没什么大不了。我早想 通了,我们两个还不一定谁先有钱谁更有钱呢。将来我的公司赚了钱,一分也别想 流进你那一亩三分地里。不过,卡伦总是搅和在我和艾伦之间,实在令人气愤。我 们好歹也是两口子,你插什么足?! “你们又说我什么坏话?”我听里面说了“再见”后走进去。 “没有。没说你坏话。‘艾伦矢口否认。 “我都听见了,肯定说过我。” “对,是说过你,但不是坏话。” “那就是要你赶快跟我签合同。” “不是。” “那是什么?”我已经不耐烦。似乎我不往下问,他永远也不会主动往下说。 “我妈妈想跟你商量一件事,想请你帮忙。”他慢慢地说。 “笑话!我能帮她什么忙!我自己还一头虱子没处抓呢。” “说起来很复杂,需要慢慢跟你解释。” ‘你说。“ “我妈妈想退休。”艾伦就是这样,说一句停一下,好像一定要等我提问后才 肯接着说。 “她退休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太复杂。我觉得最好不谈,但是没有办法。她自己很着急。” “那你说呀。” “她退休后可以每月拿1400马克的退休金。” “这是德国的标准吗?” “不是。每个人拿到的退休金可能不一样。看你纳税多少和纳税时间长短。如 果你纳税很高,像大学教授,他们每月收入10000 马克,可能要交5000马克的税。 退休后也能拿5000马克的退休金。那一般人,像我妈妈,以前交的税不是很多,所 以退休金也不是很高。” “纳税的标准是依收入而定?” “对。是。我妈妈的问题是,”这次还没等我问就往下说,大概他妈妈的问题 的确非常重要,“我妈妈退休后还想工作。” “什么意思?”看来这个问题确实复杂。 “问题是在德国有规定,退休后的收入不能超过一个固定的标准。如果超过, 就不允许你退休。” “多少?” “我也不太清楚。我妈妈的问题是,她肯定会超过这个标准。所以也拿不到退 休金。她的意思是,如果你要开自己的公司,她可以将她的钱打到你的账上,名义 上算你替她工作,她付你报酬。这样她的收入就不会超标。” “然后我再暗中把钱转给她?” “对。是这样。哎哟,阿明很聪明。不是吗?”艾伦的目光里还真有几分欣赏。 ‘哪她把钱打到我账上,那我的收入不就高了?那我不是要多交税?“ “这个差额可以由我妈妈给你补上。” “我明白了。你妈妈是鱼和熊掌一定要兼得。她又要拿退休金,又要继续工作, 还要我来给她打这种掩护。你知不知道这样做是违反法律?假如出了事怎么办?难 道我还要陪她一起蹲监狱?她怎么那么聪明,你们德国人怎么这么聪明,连这都想 得出?我实在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佩服,佩服,一百个、一千个佩服。” “不是她自己想出来的。”艾伦听我这样说她妈妈,很有些不高兴。 “那是你替他想出来的?你更聪明,是吗?” “不是。是她的税务顾问给她出的主意。” “德国还有这种人,以专门钻法律空子为职业。你们的法律实在严密,就想出 这种高招儿。那你们为自己打算得那么周密,有没有为我考虑?我这样做,我得到 什么?” “可能从经济上,你没有什么好处。” “别的方面呢?有别的好处吗?” 艾伦低头不语。 其实,我根本不想从这种勾当中得到什么。即使卡伦把拨到我账上的钱都给了 我,我也会好好考虑是否接受我这样发问,实在是出于气愤而已。 “出了事,你担得起吗?” “她的顾问说不会出事。你的公司用的是你自己的名字,我们结婚你也没用我 的姓。因为你不姓施耐德,所以转账的时候也不会被发现。税务局、财政局都不会 起疑心。我觉得被发现的可能性很小。” “很小等于没有吗?”我问。 “当然不等于。”艾伦没看我,低着头说。 “你们可真厉害,连我的名字都能利用得上。怪不得当时结婚的时候卡伦没有 硬逼我用你们的姓,是不是早就预谋好了。” ‘当然没有,那时候不知道你想开自己的公司。“艾伦就是这样,我说什么, 他都当真,难道这也是中西文化的差异?我搞不懂。 “艾伦,”我一叫他,他才看着我,“如果是你,你会做吗?告诉我你心里的 话,我要听你的实话。” “可能会。”他略带犹豫地说。 “如果你是我呢?如果站在我的角度,你会吗?” 艾伦又低下头,好一会儿不说话。 “你会不会?”我追问。 “不知道你会不会。”答非所问。 “我问的是你,如果你是我,你会不会?”我再次强压自己的火气。 “那我们应该帮助她,不是吗?” “是。我们是应该帮助她,”艾伦又抬眼看我,似乎对我的下文感兴趣,“可 要看怎么个帮法。我就一直在帮助我的父母,尽我最大的努力。我要保证他们衣食 无忧,要让他们有病能够得到及时的医治,我觉得这是真正的帮助。我父母也很高 兴,以我为荣。假如我是偷了别人的钱给我父母,他们会高兴吗?” “那你帮我妈妈跟做小偷不一样。”他又用了低粗的声音,显然又不满。 “样” “这跟偷东西能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反正都是犯罪。而且是明知故犯。在我眼里,性质是完全一样 的。” “完全不一样。” 跟艾伦在一起,很难讲通道理。 “你妈妈是怎么回事?占有欲怎么就那么强?什么都想得到?而且不惜让别人 也替她的占有欲冒进监狱的风险?我父母是绝对不会这么要求我的。如果他们这么 做,我觉得是一种耻辱。” “你别这么说。我妈妈也没有强求。只是问问你,你不愿意,那她再想别的办 法。” “是啊,反正她办法多。”我不无讽刺地说。 “真的别这么说。”艾伦很严肃,似乎这么说是对他们的侮辱和伤害。 “我也没冤枉她吧。当时我们办绿卡的时候,移民局嫌我们的房子太小,记得 你给他们出具了你的存款证明。50万马克,你哪来那么多钱?还告诉我说是你和你 妈妈的钱。我现在明白了,你妈妈把钱存在你账上,用这种方法来逃税。以前想方 设法少交,退休金少了,又想方设法地多赚。你们难道就是为了钱活着吗?钱比你 们的命还重要。是吗?” “你什么意思?”艾伦又被我激怒了。 “你不用发火。这样做本身就是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如果你妈妈已经有那么 多存款,可能更多,因为可能她还以你哥哥、你姐姐的名义都这样存过,又有一笔 退休金,还有自己的房子,还有你爸爸每月给她的1000马克的离婚抚恤金。她已经 完全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还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累不累?这样的人,我永远都不 理解。这样的活法,实在是大无聊。” 艾伦在沉思。 “那我告诉她,你不同意。”过了好久,他看着我慢慢地说。 “艾伦,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心。我在中国,也看不惯中国的歪风邪气、贪污 腐败。所以我想出国。没想到国外也不是什么净土。也许我曾经做错过不少事,但 我在中国从来没有做过违法乱纪的事,从来没有主动地有意地伤害过别人。我觉得 自己基本算个正直、善良的人。不管别人怎么做,这是我自己的活法,我也会继续 坚持这样活。不仅在中国如此,到了国外,我也要做个遵纪守法的公民。如果我做 了这种事,我的良心会非常不安的。我会天天生活在自我谴责之中。而且,对于金 钱,我也有与别人不同的想法。金钱是为人服务的,有了钱,我们可以生活得更好, 可以做更多有意义的事;而且只要有一分钱,我也是它的主人。我绝对不做金钱的 奴隶。” 艾伦还在沉思,可能在认真品味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