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我刚大学毕业 我觉得自己已经快全线崩溃了。 再这样下去,我肯定会得神经病。 艾伦给莫尼卡打电话,最后刺探一下情报。刺不刺探,我已经很清楚没有任何 指望了,但是我要把我寄去的材料要回来。为这些公证,花了我多少心思和时间啊。 结果是对方说已经决定录用别人。 “什么?上星期还说有很多人应聘,还不告诉我什么时候会有结果,这个星期 就已经决定了?他们有没有面试?既然这么快就作出决定,为什么我打电话的时候 一字不露呢?”上次我打电话,结果只是愤怒和失望,这次却是吃惊和不解了。 德国人在玩什么猫腻?! “这很奇怪,”艾伦说,“你居然连参加面试的机会也没有!而且他们怎么会 那么快就决定了别人?这不可能。”艾伦又摇头。他不理解的事情,最初的举动就 是摇头。 “你听是男的女的?”德语跟英语一样,他们的“男”、“女”有不同的发音。 “好像是男的。” “是不是莫尼卡的老公?” “谁知道。我有个熟人在波恩,可以打听一下。” “这是什么事?!” “这根本不可能。” 我现在算是彻底认清了资本主义的腐败。什么公平竞争?放他妈的狗臭屁! 艾伦没有逼我,只是塞给我厚厚的一摞从网上下载的教授汉语的私人语言学校 和中学的地址、电话、网址及电子信箱。意思是让我自己跟他们联系。 我真想全线撤退,回中国,再也不回来。这里根本再也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 就这样退下吗?这不是我的性格!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主动败下阵来。记 得小时候,有一次,我放学后一路大哭着回家。妈妈吓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悲痛得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平静一下,我才告诉她是我的数学考了98分,第二 名,从来不如我的静静却得了99分。一家人哭笑不得。我从小就有一颗好胜的心, 我不要轻易败北。 我该怎么办? 艾伦拿报纸回来塞给我一张广告,一个新开业的中国餐馆——ClllNA IMBISS BA-MA. “CHINA IMBISS”的意思是‘冲国快餐“,但不清楚这个”BAMAO “是不 是可以理解为汉语里的”八毛“。菜单上的价格的确很低廉,而且标了马克和欧元 两种价格。大概老板每道莱只想赚”八毛“。当然是”八毛“欧元。 “想让我请你吃饭吗?”我的玩笑听起来大概也无聊透顶。 “等你有了工作。”艾伦说。 对了,艾伦不懂幽默。 我自己现在也幽默不起来。我把那张广告随手丢在厕所的垃圾筐里。很方便, 这是真正的举手之劳,厕所门就在我对面,垃圾筐就在门边。 艾伦继续钻研他的博士选题。 我继续与黑格尔“对话”。 我与艾伦之间的话已经越来越少。 过了一会儿,我又起身来到厕所,从垃圾筐里搜出那张广告,仔细研究起那份 菜单,然后又研究上面的电话、地址。餐馆在“和平堡”,那不就是卡伦所在的城 市吗?“和平堡”是“爱情村”附近最大的城市,坐公共汽车大约需要一个小时。 只是餐馆所在的“石头街”我并不熟悉。 把一切研究透彻后,我就冲着那订餐电话出神。然后就鼓起勇气拨通了订餐电 话。 “八毛中国快餐。请问需要服务吗?”对方的德语带着重重的口音,听起来倒 不是太中国味儿。 “我想你们这里刚刚开业,想知道你们需不需要服务员?” “你等一下。” 对方放电话,大概不是不懂德语,就是不是老板。电话里传来我听不懂的方言, 听起来有点像广东的白话。不过,白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喂,请讲话。”另外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想问你们是否需要服务员?” “你讲德语,是吗?” “对。” “那你过来我们面谈一下嘛……” “可以。”我一口答应。我最不惧的就是面试。我在S 城的工作就曾经是很多 人眼里的肥肉,结果还是我的硬件配置最好,而且面试表现极佳,所以一举夺魁。 到你这个餐馆面试有何畏惧?那不真正跟你的广告一样——碟碟都是小菜! “你什么时候方便?” 我看了看表,上午十一点。如果我现在出发,加上路上等车和找到那条“石头 街”,大约得两个小时。 “中午一点行吗?” “下午三点吧。”对方犹豫了一下说。 我这才觉得自己的确是像齐放所说的那样——生猛。我一般喜欢脱口而出,而 少三思后行。经他这么一说,我才回过味儿来,中午一点正是人家生意最火的时候 呀。看来我还是不够精明。 我只跟艾伦说出去走走,出来就直接去了车站。我找到“石头街”的“CHINA IMBffe RAMAO”时刚好三点。在德国,我们要遵从德国的习惯一一守时。 老板黑黑的脸上写满精明。我跟他的对话简直滑稽到家。他是华裔马来西亚人, 果然只说白话,普通话很糟糕。他讲的德语我几乎一个字都听不懂。于是我提议他 讲英语,因为我好像有印象,马来西亚的官方语言是英语。结果他的英语也不怎么 样。我们的谈话是地道的国际联合水平,汉语、英语、德语,三种语言综合使用。 也幸亏他三种语言都能来几句,我们的谈话滑稽归滑稽,但基本还可以沟通。 “你还在读书吗!”他问。 “我刚毕业。” “大学毕业?” “对。” 我又在撒谎。博士,我是博士毕业,我两年半前就拿到了博士学位。这曾经是 我头上一道让多少人羡慕的五彩光环。多少人听到我是博士时,将敬佩而诧异的目 光聚焦在我身上。那时候,我是得意的。可是现在,我甚至觉得说出自己是个博士 不仅不是一种光荣,反而是一种耻辱。堂堂一个名牌大学的博士,竟然会流落到如 此地步,如此地步。 我还是给自己保留一点尊严吧。 “你有工作许可吗?” “有。”我说。看他将信将疑地盯着我,我接着补充说:“我已经拿到德国绿 卡。” “哦,绿卡。”他的眼里放着兴奋的光,不知他自己是否也是个“GREEN C.— —-HUNTER(英语:猎绿卡者)”。“在我这里工作,每小时10个马克。”他稍微 停顿一下,用生意人的眼光盯着我,好像等我讨价还价。 “10个马克太低。” “就这样。因为在德国的中国人很多,你不做,有的是人会做。” 好像没有商量的余地。 “而且,从早上十点到晚上十二点。中间你可以休息一下。” “一共工作几个小时?” “十个小时。你可以住在这里,我饭馆上面是宿舍,可以给你安排一张床。而 且你每周必须工作六天。”他文用生意人的眼光看我。 我心里盘算着,在德国,每周法定的工作时间是35小时,而我要工作60个小时。 德国人的毛平均工资大约是每小时30到40马克而我在这里只赚人家的三到四分之一。 “你要交税吗?” “我想交税。” “交税是你自己交。你如果不愿交就不交,反正你自己说了算,我就给你那么 多钱。” “有合同吗?”我问。 “没有,没有。”他干干脆脆地否定,“我们都是中国人,中国人你了解,你 自己也是中国人。我们不需要签合同。签了合同,今天你告我,明天我告你,天天 打官司,多麻烦。我们没有合同。中国人按中国人的惯例。” 这真是他妈的自己作贱自己。好像连他自己也瞧不起中国人。中国人就那么不 守信用?如果你这样想、这样做,你本身就是不守信用。我立即对他那泛着油光的 黑脸产生了一种极端的厌恶。 “那你也不给我交保险?” “不交,什么保险都没有。就10个马克。你想不想做?”他问。 我怀疑这种生意人是否太精明,是否能看透我的确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的确 到了万不得已。即使他出最低的价,我也会把自己卖了。 我做不做呢?假如我做,我可以住在这里,不用天天看艾伦那张冷脸。我也可 以好好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反正这是暂时的。我知道他是要我替他打黑工,这是 违反德国法律的。这的确是在冒险。我不想跟卡伦同流合污违法逃税,难道就要为 了自己的生存去打黑工?这是我的自私吗?可是,眼下我实在是没有别的出路了。 如果我工作60个小时,每月大约可以赚1500马克。如果我工作两个月,可能就够支 撑我半年在这边的生活。 这算什么事?我在中国的收入也比这高! 我在中国的工作是人人羡慕的,在这里却是打黑工,而且冒着进监狱的危险。 但我隐约觉得自己就要决定做了。 他似乎又看透了我。“我还要声明一点。如果客人多的时候,你就工作,可以 拿工资;如果客人少,不需要太多服务员,我可以让你休息。”他看着我的眼。 “没有工资?” “休息没有工资。”他说。 这他妈又算哪一套。我每月连1500马克,恐怕连1000马克都拿不到了。给这样 的人打工,还不知道到头来是否付给你工钱呢。 怪不得欧美有很多人歧视中国人,都是这些品行恶劣的坏中国人把中国人的名 声搞坏了,而且搞得好中国人也一起遭人歧视。 我真恨这些没出息的畜生不如的东西! 去你妈的!我扬长而去…… 我的面试仅仅十五分钟就结束了。我独自游荡在“和平堡”的大街上,漫无目 的。也不想去见卡伦。在我失意的时候,最好不见任何人。我不需要安慰,因为谁 都不可能安慰得了我。与其跟熟人聊自己的心事,倒不如跟陌生人谈。我常常觉得 跟生人交谈比跟熟人痛快淋漓得多,毫无保留得多。这才是真正的交流。 这是什么?“招聘按摩技师”?无意间,我看到一个窗口的广告。抬头看它的 招牌,居然是“传统中医诊疗按摩”。 我推门进去。 里面是一个胖胖的中国男人,四五十岁,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看上去不像 刚才那种奸邪小人。 “你好。”他向我致意。 “你好。”我也说。 然后他微笑着看着我,我知道我该说明来意。 “你们招聘按摩师?” “你是来应聘吗?”他似乎很友好。 “我想试试。” “以前做过吗?”他和蔼地问。 “没有。哦,做过。”我说。这显然是个很可笑的回答。“我爸爸是个中医, 我跟他学过。” 其实,我只是看爸爸给别人做过而已,根本没有正儿八经地学。那时根本也没 放在心上,根本没想自己还会有一天到这种地方,用这种手艺谋生。不过,我也可 以说小有一点经验,因为我在S 城的时候,经常做按摩,不过不是我给别人做,而 是别人给我做。那时是享受服务,现在却要给人服务。但我觉得我自己也差不多能 行。像我这么聪明的人,这种小事,还不是一学就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