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好人” 按摩店生意真好,客人们都是事先预约,如果有谁想见缝插针,那肯定是插不 进去。老板每天的日程都排得满满,那点小缝,只是他给自己留出点时间稍事休息。 老板每天一般约六个客人,每次一个小时,每小时收费120 马克。我大体计算一下, 这样下来,老板每月的收入几乎15000 马克,比大学教授还高好多。如果将来我自 己也开一爿小店,做按摩,岂不是也可以发大财?但我自己开,恐怕不太容易,在 德国做什么事都要经过专业培训。德国人大学毕业后也要经过专业培训才能参加工 作。比方一个人读师范,他绝对不可以像在中国那样,毕业后直接到某所学校里教 书,一般还要受两三年的专业培训。相当于在中国读“硕士后”。“硕士后”这个 名字又是我的发明创造,因为在中国只有博士后。中国的博士后跟德国的博士后也 不同,在中国做博士后只是继续研读两年,不再拿学位,也不需要再做论文。大概 美国也是如此。但在德国就不同,德国所谓的读博士后是做教授论文。教授论文是 博士论文以外的论文,选题绝对不能与博士论文重复。然后才能做教授。我之所以 说德国的专业培训相当于中国的“硕士后”就是这个道理。在德国,很多人大学毕 业是拿硕士学位,然后做几年专业培训,也不需要再另外做论文。只是我隐约觉得 培训的专业要与你以前在学校里学的专业相同,不知道我这样在按摩店打工算不算 数? 在德国,除了商店星期六开大半天业以外,其他行业都不营业,但老板星期六 还要过来,专门给“好人”做按摩。“好人”是老板的朋友,每周二、四、六定期 按摩。老板周六上班是专门冲他一个人的。老板那么有钱,周末加班显然不是冲钱 来的,可能更多是冲他与“好人”的交情。至于“好人”是否付更高的价钱,或者 老板根本不收他的钱,我当然不知道。不过由此看来,大概这“好人”的确是天底 下最大的、最好的“好人”。 于是我对“好人”就有了很大的好奇心。 我昨天来找工作的,昨天星期二,不知为什么,没看见“好人”。 我第二天——星期三,开始试班,还不是正式上班,老板给我四天试的时间, 看看我是否还是一块可以一雕的“朽木”。老板很赋予牺牲精神,首先自己躺下, 让我在他身上做“活体试验”,据他说这样一来,我学得最快。 我努力回忆着自己在S 城让人做按摩的情景,不过那时我是闭着眼睛享受,我 享受的时候都是闭着眼睛,因为如果睁着眼睛就肯定会分散我的注意力,就不能达 到百分之百的享受。所以我根本就没看清当时S 城的按摩师具体是怎么做的。还好, 我能清晰地回忆他们按摩的部位和先后的顺序。 我用手指——主要是两手的拇指先在老板头上,然后在他身上用力地按。按头 还好,因为我有时候感到乏力或疲惫的时候,也自己给自己按摩头部,所以基本上 可以找到头部的穴位,虽然除了太阳穴,其他穴位我根本叫不上名字。但我有手感, 包括眉骨、鼻翼两侧的穴位都能找到。我看老板,也是闭着眼睛,大概不光是我自 己,大概人都是这样——享受的时候都喜欢闭上眼睛。大概我做得还不错,虽然我 也注意到老板有时会略微皱一下眉头。 按完头以后,再按其他部位,我纯粹是瞎掰。我当然知道按摩的原理是舒筋活 血、化淤通滞,但问题是我不清楚该从哪里下手,我根本就找不到穴位。在他身上 一阵胡按。 老板不但眉头越锁越深,而且已经完全睁开了眼。嘴里还不停地命令我,“往 下三分”、“往右一点”、“往上”、“往下”……此时的老板已经完全不是在享 受,而简直就是遭罪了。大概找不到穴位胡按,对对方来说并不是什么好受的滋味。 你不好受,我自己难道就滋润?我的双手已经酸痛无比,拇指痛得如同针扎, 拇指以下直到手腕都已经红肿起来,而且肿得老高,像小时候被自己打过的癫蛤蟆。 我不时自己给自己按按手。 老板给我一张人体穴位挂图,告诉我回去挂在墙上,记住、背熟。做按摩,首 先要将人体所有的穴位烂熟于心。这样才能出手准确。我那种按法,健康的人也会 给我按出病来。 我心里特别不好意思。 还有,老板说,你要用臂力,而不是全用手指。你两个手指能有多大劲?把手 指按掉也不顶用。而且,按腰和背部还要学会用肘。 看来我还不是朽木不可雕也。 很可惜,今天是星期三,我没能见到“好人”。 我“下班”后回卡伦家。否则我每天来回坐车、等车就要四个小时,太不方便。 况且,现在还是试班期。艾伦建议我住在卡伦家里,反正卡伦大大的房子,只她一 个人住。我觉得有些难为情,我刚刚拒绝帮她的忙,不知她会不会嫉恨? 艾伦说当然不会,说她妈妈根本不是那样的人。 我也不知道他妈妈是哪样的人,不知道哪样的人才会要求我帮那样的忙。 我说,那你陪我几天,你跟我一起去,否则我一个人很不舒服,不知道该怎么 面对她。 “那跟平时一样。”艾伦说。 “平时我就不知道如何面对她,现在更不知道。”我说。 艾伦还是不愿意。 “只陪四天——我试班的四天。”我说,语气里带着哀求。 艾伦最后还是答应了。我知道他心软的一面…… 我进门先洗手,浴室的门半开着,就听卡伦从厨房里走到我跟艾伦的房间说: “艾伦,你到我的房间,可以安静一会儿。”说完又回到厨房。 嘿,你妈的,什么意思?我一回来就打扰你们? 我马上憋了一肚子气。 我洗完手,没到厨房跟卡伦打招呼,直接来到我和艾伦的房间。艾伦抱了一摞 书,正准备往外走。还真听他妈的话! 艾伦的脸上挂着神秘的微笑。 我一下子就火冒三丈。“你去哪里?”我的声音里已是十足的火药味,但还是 尽力压低了,不想让卡伦听到。 “那我去我妈妈那里。”他平静地说,还挂着那神秘的微笑。 “是不是我一回来就打扰你们?” “不是。”还在神秘地笑。 他神秘的微笑现在就是对我最大的刺激。我很愤怒,猛地一把将他手里所有的 书打翻在地。“不是,你为什么走?” 艾伦一边摇头一边默默地捡起地上的书,又整齐地摞在一起,似乎又做好再次 被我打翻的准备。我看他的时候,他还在神秘地微笑。 卡伦的脚步声已经到了房间的门口,停在那里。门是关的,我一进门就随手关 上了。我在卡伦家里的时候,自己房间的门总是关着的。卡伦每次找我或进我的房 间都得敲门。显然是我把书打翻的声音惊动了她。显然又怕她儿子受我的委屈。显 然我嫁给她儿子是他们家门最大的不幸。 我等着,那敲门声却没有响起。 “你什么意思?”我质问艾伦。 “没什么意思。”他还在神秘地微笑。 门外已经没有任何声音,不知卡伦已经悄悄走了,还是躲在外面偷听。 有什么好听! 你想听,我偏偏说汉语,让你一个字也听不懂! “你脸上神秘的微笑是什么意思?你以为你是谁?蒙娜丽莎?” 艾伦又好气又好笑地摇头,不说话,一副跟我这种人讲不清道理的架式。抱起 他的书又往外走。 这也是在我意料之中。我一个箭步上去,又将它们统统打翻在地。 这娘俩儿,准是我不在的时候又说过我什么坏话。卡伦一定是嫉恨我不帮她违 法犯罪。这种事,我就是不做!大不了,我不住在你家里! 第二天早上吃早点的时候,卡伦那里就有了故事。只有两三个人的时候,早饭 通常是在厨房里吃。厨房里有一张靠墙安放的正方形餐桌,桌子左边分别是厨房通 往小阳台的门,右边是个碗橱。碗橱正对厨房通往门厅的门。我还坐在我习惯的位 置——桌子左首,背对碗橱。我之所以选择这个地方,一是距离卡伦最远——卡伦 坐在阳台门旁,艾伦坐在我们中间,这样他们母子可以聊天。我不想跟卡伦坐得太 近,一方面跟她太近会感觉很有压力,一方面怕她持续不断地“下雨”,我最讨厌 别人的唾沫星子,无论喷到我脸上、面包上,还是我的茶碗里,我都极为不舒服, 简直想呕吐。我总不能总是拿手盖住自己前面的食物和餐具。其实我一直是有意地 遮挡一下,但不能做得太明显。因为我总是喜欢给别人留点面子。我坐在这里,还 有第二个原因。这是一种弹簧椅,椅子的高度虽然不能自行调节,但人一上去,还 是感觉有些起伏,挺舒服,我第一次到卡伦家,就是坐在这里。这里据说以前是艾 伦最得意的地方,现在却是“唯雀有巢,唯鸠居之”。我这人还有个习惯,就是, 如果我经常去一个地方,我总是坐在一个固定的地方。比方说现在坐这张椅子。可 能我这个人最不懂变通,最不善于适应环境,所以到现在还不能很好地适应德国和 德国人。 “艾伦,你坐在明明那里。” 我和艾伦都已经坐定,卡伦便开始指挥。“明明,你过来坐在这里。”她指着 中间艾伦坐的位子说。 她的态度已经是极不友好,我抬头求助般地看着艾伦。我和艾伦昨晚做过长谈, 他也觉得卡伦的说法——让他去她的房间——过分。他还说确实昨天下午跟卡伦谈 过我,说有些事情不应该告诉卡伦,我追问什么事,他不说。我继续追问,他就摇 着头说“这不重要”。肯定娘俩儿说了我一大堆坏话,比如我不想工作,不打扫卫 生,不想自立,总之,任何莫须有的罪名都有可能加到我头上。看卡伦一副死嘴脸 我就可以想像得出。 “那明明喜欢坐在那里。”艾伦没动,显然心里还有我。 “不行!‘十伦非常强硬地说,”我刚刚把桌子调过面来。你现在坐的地方有 抽屉,明明坐的地方没抽屉,你腿长,有抽屉别着,不舒服。“ 我都没注意桌子已经被调过来了。我看看艾伦的腿,确实被挡在抽屉外面。 “没关系。‘艾伦说。 “不行!那你坐在我这里。”她命令道。 我不知道该起身给艾伦让坐还是继续坐在那里。 艾伦乖乖地坐到卡伦的位置,他真听话。真是个乖孩子。 卡伦一边切着面包,一边恨恨地说:“做什么事都要为别人考虑一下。不能自 己喜欢坐在哪里就坐哪里。你喜欢,别人还喜欢呢。不能坐在那里等着别人伺候。” 分明在骂我。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被谁这么毫无情面地臭骂过呢。而且我觉得自己 已经够小心,我做客的时候,在别人家里总是小心翼翼,也总是尽量帮别人干活, 总是不愿做不受欢迎的人。你为什么这样说我?! 我知道卡伦嫉恨我。 但是艾伦不承认——她妈妈不是那样的人。 那顿饭,我什么都没吃,喝了一口水就去了按摩店。 那天,我见到了“好人”。 “好人”开了一辆很漂亮、很气派的奔驰老爷车,车牌上还有一个显眼的“H ”。 “H ”是“历史”的缩写。说白了,这部车不是别的一般的奔驰老爷车,它还具有 相当的文物价值,开这种车的人,一定不是达官,就是显贵。 “好人”气宇轩昂,五十左右,保养得很好,梳着大大的背头,油光可鉴, “好人”穿着“BOSS”——“老板”牌名装。“好人”一看就很有来历。但从他脸 上的表情,我看不出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只知道他是个富人。在国内的时候,假如 听说某人很富,我首先要怀疑的是该人的道德。但我不知道在国外的富有的中国人, 比如眼前的这位“好人”品质如何。 老板说有点小事外出,征求“好人”的意见,我可不可以给他做按摩? “好人”一口答应。 我不知道老板和“好人”究竟有何用意。 老板走了。 “好人”规矩地躺在我面前。 我先按他的头部。我们一边按一边闲谈。 “他们为什么叫你‘好人’?”我问。 “谁第一次见我,都要问我相同的问题。其实不是你说的‘好人’。我姓郝, 赤耳郝;名仁,仁义的仁。不过我经常帮助在德国的中国人,他们有的刚来找不到 工作,有的失业,我就帮他们找点事做,所以他们干脆就叫我‘好人’。同音词而 已。” “你说赤耳郝,我怎么感觉有点像小时候听到的赤脚医生?”我开他的玩笑。 “别说,我年轻那阵儿还真下乡,真做过赤脚医生……” “按得怎么样?” “不错,不错。就是有的穴位找不准。” 我三脚猫的功夫,果然骗不了他。 “老板给我一张图,人体穴位图。可我总觉得还是不行。人的个头有大有小、 有胖有瘦,肯定不能按照穴位图上的介绍死搬硬套。我现在就是死搬硬套。”我自 嘲地笑笑。 “没关系,多练几次就好了。你刚从国内来,听没听说国内新拍的一个电视剧 ——《好人好心》?副标题是‘上海人在德国’?” “断续地看过几个镜头。国内先出了《北京人在纽约》,接着就有了《上海人 在德国》。”我说着说着,感觉有些不妥,是不是我又信口雌黄?那位在德国的上 海好人——三鼎经济文化促进公司的老板,难道就是我面前的郝仁? “那部电视剧的主人公是你吧?”我恍然大悟地问。 “对,是我。影片描绘了我在德国的创业和艰苦奋斗,以及成功后对别的中国 同胞和国内的文教事业所做的贡献。” “哦。” “是根据我的同名自传拍的。” “据说那本书的语言功力很深,刚一出版就弓!起轰动。我听说那书写得比电 视剧还好呢。我在北京的时候到书店问过,他们说已经脱销。是你的自传?” “对。” “你自己写的?” “是呀。自传当然是自己写自己。下次带给你一本,请你雅正。” “那可不敢。”我说。“好人”的自我介绍让我有种怪怪的感觉。难道现在的 成功人士都是这样推销自己? “什么不敢?不要这么谦虚。一看就知道你是个非常有教养的人,我一眼就看 出你肯定是个知识女性,而不是什么按摩小姐。在德国,有什么困难,尽可以找我。 我会尽力帮助你。你不要见外。在中国,我们可能素不相识,但在德国,我们就都 是自己人了。别见外。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告诉我。毕竟我已经在这里生活了 这么多年,根基比你们牢固。有难处,尽管说……”“好人”的口气听起来非常坦 诚,还给我留了地址、电话,还有手机号码。 我自己的手机到了德国后就被我束之高阁了。我用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