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第一场雪 第三天,谢过“好人”和马龙,我搬进自己租来的小屋。我知道继续住在“好 人”那里自己接下来的角色将会是什么。我还不想充当任何人的情人。在国内没有 傍什么大款,到了国外也不能傍。 两个星期后,我回到“爱情村”,准备跟艾伦彻底谈谈。 “我们分手吧。”我很平静。 “我考虑一下。”艾伦说。 然后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你在考虑什么?”沉不住气的总是我。 “你提出的分手。” “有结果了吗?” “我的意思跟以前一样。” “什么意思?” “那我们终于走到一起,已经很不容易,我们都付出了很多。不是吗?” “是。我是付出了很多。”我重点强调这个“我”字。 “那我们不应该这么轻易地放弃。” “你觉得我们还有机会?”我苦笑了一下。 “那我想我们至少还应该试一试。” “怎么试?你们外国的夫妻或恋人追求的是不是只是烛光下的‘葡萄美酒夜光 杯’?是不是只是两个人一起上床,一起寻浪漫?但前提必须是各人解决好自己的 问题。谁都不能因为自己的问题连累对方。对方有了问题也一定不帮忙。也一定不 要在对方身上花一分一文钱。是这样吗?” “两个人在一起当然需要情调。” “但是你们只要情调,不要帮助,也不需要理解。最重要的是一定要看紧自己 的钱财。是吗?” “钱为什么对你那么重要?你该找一个有钱的丈夫。” “钱对你才那么重要。你该再找个妈,有两个妈养你!” ‘“钱对我根本不重要。如果重要,那我就不读博士而去工作,去赚钱。” “正是因为你根本不想工作,你害怕工作,你不能自立,你才那么抠门,一分 钱简直都能被你攥出火星子。”我激动地说。 “什么?” 他没听懂我的话。 我懒得解释。 “你真的还想试试?” “对,真的。也想帮助你。” “谢谢你对我的无私奉献和帮助。”我冷嘲热讽。 “别这么说。” “那我该怎么说?你说我们两个人在一起,谁做出的努力多?开始是你一直不 愿结婚,一直坚持你的三年计划。你觉得后来我们分开的两年增进了我们之间的相 互了解吗?” “可能不是那么多。” “你也终于肯承认了。那你当时的固执就是错误的。” “我有的时候是比较固执。” “我的话还没说完。要不是我放弃了Uni.的工作去了S 城,我还没有机会出国。 要不是我在S 城节衣缩食地拼命工作有了一点积蓄,可以保证我一段时间的生活, 你也不会同意我到德国来。我来了以后,我知道开始会很困难,我也做好了心理准 备。但是你还要我自己克服了这些困难,有了工作,有了收入,我们才能在一起。 是吗?”我又一次紧紧盯着他的眼,我看到那里面不是一潭死水,而是内疚,大概 还和着同情,“所以你容不下我,你觉得两个人住在这里,房子太小。你觉得这是 最主要的原因吗?如果你真的爱我,你会觉得我在这里对你是一种打扰吗?我占了 你多少空间?又占用了你多少时间?你不就是看见我心里不舒服吗?你赶我走。我 这就走,而且再也不会回来。我就是来收拾我的东西的。你满意了吧?” “我不赶你走。你可以继续住在这里。我们一起想办法。我也会帮助你。” “帮助我?你自己还吃你妈的奶呢!你觉得她的奶里还有足够的养分供应你吗?” 我是把憋在心里的话全说了出来。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给他留任何面子。我 们不是敞开天窗说亮话,亮话早就说尽,而是撕破脸皮,而是揭他的最痛处,让他 羞愧难当。 “别这么说。” “我说的不是事实吗?我冤枉你了吗?” “我这次跟我妈妈商量过,我以后不再要她的钱。如果读博士,我想在系里打 工,或者到图书馆帮忙。我也要自立。” 艾伦第一次让我刮目相看。 艾伦轻轻地抱住我:“明明,我想跟你在一起。” 我抬头看他,他的眼里已经满是泪水。 “我想我们能够找到我们的路。”他轻轻地说,“我也会帮助你。相信我。” 我留下来,开始两个人都小心翼翼。渐渐地,我们似乎又找回了最初在Uni.时 的和谐与宁静。我还略带紧张,艾伦的脸上开始有了真心的笑容。 星期五晚上,艾伦高高兴兴地下厨,还关紧厨房门,不让我看,神神秘秘,简 直像配置皇帝的御宴。 忙活近两个小时,端上来的竟然是意大利面和一大盘浇了西红柿汁的西兰花菜。 “好吃吗?”他问。 “嗯,好吃。”我不好打击他的热情。而且为了我,这次居然没放奶油! 吃过晚饭,他把餐具收拾起来,端到厨房,高高兴兴地说:“现在是餐后点心 (德语里叫做NaChtiSCh )。” “在我们家还有餐后点心?我倒是第一次见识。”我们的饭莱极尽简单之能事, 每天只有晚饭一顿是热的而且往往只有一个蔬菜,主食不是米饭就是面条。既没有 餐前开胃小菜,更别提餐后糕饼。 “有,今天有。”他高高兴兴地说。 “你在厨房里两个小时,都搞些什么鬼?”我问。 “闭上眼睛。”他笑着说。 我闭上眼,第一次回到从前。在Ui. 的时候,艾伦每次要给我一个小小的惊喜 时,都让我闭上眼睛。多长时间了,从结婚到现在,除非睡着,我在他面前一直是 大睁着斗鸡般的眼睛。 我闭上眼,伸出手。 一股细细的暖流第一次在我心里涌动。 被我接在手里的,是一个纸盒,方形纸盒,很轻,不知道这个小气鬼在里面放 了几块点心。 “现在睁开。” 按照国际惯例,没有他的命令,我不能随便睁开眼睛。 天哪,这哪是什么点心! 这是一个昂贵的pC电视接收器!只有手掌大小,却比普通电视还贵。只要连接 上电视天线的插头,就可以在我的电脑上收看电视节目。艾伦自己没有电视,以前 在Uni.的时候,留学生房间里配有电视,但艾伦的电视一直被冷落在地上的一个角 落里,后来为了利用空间,简直做了他的鞋架!电视的声音对于他无疑是一种噪音, 他不要受这种打扰。但却不惜巨资为我买接收器——我们家的太阳真是从西边出来 了!有了它,我就可以迅速提高我的德语和对德国的了解。 艾伦对我的德语的要求跟我自己的要求一样——精益求精。 一种久违的受宠若惊的感觉。 我立即打开试试。 艾伦的小屋只有一个房间,房间里当然也只有一个室内天线插头。插头在他书 桌旁的墙角里。我显然不能把手提电脑拿到墙角在房间里看电视。 “怎么办?” “对不起,我没想到。明天到媒体市场看看有没有足够长的连线接头。” 第二天,星期六,艾伦吃过午饭后开车去了媒体市场。他出门的时候还是晴空 万里,半小时后就下起鹅毛大雪。又是第一场雪!在我脑子里已经有很多很多关于 雪、关于第一场雪的记忆。艾伦说德国的冬天下雪后非常美丽,美丽如圣诞节的贺 卡,是一个冰雕玉砌的童话世界。结婚的时候也是冬天,但不知为什么我在的那一 个月一直没有下过雪。记得结婚时,天上飘的是柳丝般的断肠小雨。太好了,一会 儿艾伦回来,我们就可以出去领略这个洁白的童话世界。 三个小时过去了,艾伦还没有回来。 天上的雪越下越大。 四个小时了,艾伦还没有回来。 地上的雪越来越深。 我给他计算着时间。去媒体市场来回需要一个半小时,就算下雪路滑,两个小 时,那他也不需要用两个小时的时间挑选一根连线接头。这个艾伦,还不快点回来。 五点了,天已经渐渐黑下来。 德国的商店星期六下午四点关门。就算他在最后一刻离开,也该到家了。我开 始为他担心,这么大的雪,这么滑的路,这么冷的天。 我穿好衣服,带上钥匙,出门看看。马路上的车都开得非常小心。雪覆盖在整 个车身上,厚厚的,几乎看不清里面的人。车前后玻璃挡板上的扫把刚扫下去,接 着又是厚厚的一层糊上来。一辆辆车简直就是在地面上慢慢地滚动的硕大的雪球, 或者像洁白的巨型棉花糖。 我仔细地分辨着,希望艾伦很快出现在我面前。 信箱里好像有信,我打开信箱,一封是大龙写给我的:阿明:你现在好吗? 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恐怕就已经人在中国了。突然接到家里的电话,我母亲 病危。我需要立即飞回北京。 我有时候很奇怪,早想回国,却迟迟不肯动身。这也许是天意。‘我这一去, 大概就不会回来了。我已经给莫尼卡打电话,请你接替我在波恩的工作。她会很快 跟你联系。 天哪,大龙走了。我心里一阵过客般的沧桑。不仅人生到这个世上是过客,人 走到哪里都是过客。我们走到哪里都能生长,可哪里才是我们的家? 一封是“杨树县”财政局的,收件人竟然是艾伦,落款是施奈德翻译公司。 这个艾伦,果然要用这种方式帮助那个巫婆! 我没有打开。 我整个人都在外面冰透了,还是不见艾伦的人影儿。 天完全黑了。 我手里捏着那两封信慢慢回到家里,开门的时候,就隐约听到电话铃声。但分 辨不出铃声来自我们的房间还是楼上的邻居家。 我打开门,听真切了,是房间里的电话。 是艾伦! 我几个箭步冲过去。 不,不是艾伦。是交通警察! “请问您是施奈德夫人吗?” 我愣了一下,我没有改用艾伦的姓!但马上回过神来:“是。” “很抱歉,施奈德先生出了车祸。” “什么,送医院了吗?” “急救医生检查过了,很抱歉,他已经当场去世了。我们想征求您的意见,是 否可以捐献他的肾脏和眼睛?” “啊……”我一下子晕倒在地,电话听筒一直就悬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