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这样断断续续跑了一个多星期以后,我意识到,再跑下去是徒劳无益的。无非 是再多看几张冷漠的脸,多忍受几回不耐烦的白眼。每天回来,从潘家园站下了汽 车,走回松榆里的路不过才两公里,那坚硬的柏油马路却漫长得没有尽头。如果每 天能回到温暖的家,那无论多么繁剧的奔波可能都会烟消云散。然而,我只能走向 地狱般阴冷的囚室。外面有阳光,但是你却找不到一个可以歇脚的地方。地下室里 可以安顿你的身躯,但四堵无窗的墙有把所有的希望隔在了外面。 一星期后,我终于停止了奔跑,从一种赌气的状态中冷静了下来。我认真分析 了跑过的几个地方,得出了一个结论:如果我能够得到普遍的赏识,那么跑十个单 位与跑一百个单位效果是一样的。如果我真的成了百无一用的废品,我就是跑上一 百个单位也没用。我跑过的几个地方,是经过挑选的,成功的可能性最大。但能否 被录用,变数实在太大了,甚至,连主事者当天心情的好坏都能决定我的命运。 “一切都是天注定”,汪明荃的粤语老歌已经唱了十几年,今天,我觉得它是千年 不易的真理。 所有的地方都没有拒绝我,也也都没有回音。我叮嘱了鲁花,凡我的电话一定 要马上叫我,我不在,就一定要问明对方是谁。可是,北京,这个巨大的深水潭, 好像永远不会因我而泛起一个涟漪。我渐渐地平静下来,如同判决了以后的死囚。 一种奇怪的安宁从我心底浮起来。每天,我不再期待那个将不知从何处打来的救命 电话了。这个庞大的城市,你就欢乐吧,滚动吧,喧嚣吧!我,一个疲惫而衰老的 外地人,匍匐在你的地底,正慢慢地被腐蚀,直至死去。 我想,死,也不过也就如此了。临死的人,还能比这更绝望或更痛苦吗?一个 儒雅的人说过,人生有大休息,有小休息,死就是大休息。我一生中用来奔跑的时 间太多了,今天就好好地休息一下吧。中午,和暖的早春阳光普照在松榆里静静的 小街上,我在人行道上慢慢地走着,看着那些从身边匆匆走过的中小学生。生命在 他们身上才刚刚绽放,他们不会想到,几十年后,也会有同样的厄运降临在他们开 始衰老的躯体上。他们在兴致勃勃地朝前走,世界是在他们的前方。我在他们后面 缓缓而行,我已耗尽了气力,世界是一个在我身后很遥远的过去。所有的憧憬与欢 乐,都变成了远去的尘土。 前面有一个商场。旁边有一个小小的新华书店。我走进去。书架上,有一排精 装本的外国文学名著。我用手慢慢地抚摸着它们光滑的书脊。一个个亲切熟悉的书 名跳进眼帘。它们是老朋友,是我精神上的老相识。我在内心跟它们打着招呼:喂, 你们还好吗?我的手停在了歌德的《浮士德》上面。这是一本我年轻时没有来得及 读的书。我们在繁华的人世匆匆而行,错过了一些好风景。我们前行,至今毫无收 获,却永远错过了这样不能再现的好风景。现在,我可以休息了,我要来做那些永 远来不及做的事。我抽出《浮士德》,买了下来。一本已出版了六年的书,静静地 躺在小书店里,满是灰尘。今天,它落到了最应该得到它的人手里。我要休息,要 看一看,那位孩子气的浮士德博士把灵魂抵押给了什么样的梅斐斯特? 回到小区院里,在石凳上坐下,膝盖上放着又厚又重的《浮士德》。院子里黄 色的迎春花开了,开得有些惊艳。在光秃秃的树枝上生出这样多绚烂的花朵,真是 美得有点凄凉。孩子们陆续从水泥路上走过,上学去了。多少年前,我也有过这样 的年华,有过这样无忧的笑。那时的阳光,也是这样灿烂吗?一个学前儿童从不远 处她的奶奶身边跑过来,坐在我身边,稚拙的手拿着一本彩图读物。她极其认真地 在一遍一遍地念:“我爱我的祖国,我爱我的……”朗读声颤抖而清脆,在春风里 飘。良久,我听见小女孩在对问我:“老爷爷,你为什么哭了?啊?” 我收回神来,连忙抹了一下眼角,说:“孩子,爷爷是高兴。你念吧,念吧。” 小女孩有些焦虑地拉起我的手:“爷爷,你回家去吧!” 我心里涌起一种宏大的慈爱,抚着她的头:“孩子,爷爷的家,太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