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张记者向摄像使了个眼色,摄像立刻把机器对准了我。我知道,从现在起,我 的每句话,都有可能出现在全国人民面前。想到这儿,我便挺了挺腰。张记者说: 您甭紧张,我们这是纪实,平时怎么说话,就怎么说,可千万别作报告。他很随和 地坐在我对面,开始提问:您也是下岗的吗?我稍拔高了一点声调说:是下岗人员, 但下岗并不可怕!小张又问:看您的风度,您过去的职业可能很不错,下了岗,是 不是有失落感?我答:是有失落感,但失落并不可怕!小张摆了一下手说:不行不 行,先别拍了,咱们先随便聊聊。您过去经济上大概是什么水平?我反问道:你先 说说你们一个月挣多少钱吧?小张说:怎么也得六七千。我不由一惊:哦,六七千? 还有点儿红包就是八千。一年差不多是十万,中产阶级了,你们还能知道什么是 “日子”?小张略显出尴尬神态,说:也没那么多……您老别问我啊,得我问您。 您来到这样一个刊物求职,是不是觉得不大协调。我点头说:是不协调。他又问: 那么您在今后的求职中是否应该更理性一些?我答:是啊,你说的对。但是钱包里 的钱越来越少,就顾不上理性了。小张又问:是什么信念支撑您勇敢地出来求职? 我一拍西装口袋:钱,快没了。小张说:看来您是遇到了某种困境,您对自己的前 景如何估计?我说:有信心,没把握。小张说:您听过那首励志歌吗?就是“从头 再来”那个。我说:那是你们搞的?小张有点儿兴奋地说:是啊,挺鼓励人的吧? 我说:我倒是想从头再来,可得让我能够重新长牙才行,不然这“日子”我有点啃 不动了。这时满屋的记者编辑被我们的对话所吸引,慢慢围了过来。那摄像早就重 新开了机器,一眼不眨地对准了我。小张又问:您觉得您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我 说:是奶酪。众记者哄堂大笑,小张也憋不住笑。他开玩笑地说:那么谁动了您的 奶酪呢?我说:我不问这个,我就问现在为什么不发奶酪了。众人又笑,小张就说 :行了,老爷子,您真逗,咱们就到这儿吧。我说:这就行了?什么时候播?小张 说:一个星期吧。我起身与他握手,又冲着碧柔打了个招呼:我歇好了,走了。这 时,人群中走出一个中年人,墩墩实实的,腰里系了条鳄鱼皮带,刚才并没有见到 过他。他伸出手来和我握了握,说:老同志,您可别灰心,得挺住。几个年轻记者 也随声附和。小碧说:这是我们老板、总编辑。我向那总编说:是啊,我知道。生 活的意义在于挺住。但是不给奶酪,我怎么挺得住? 编辑部的门在我身后关上了。我知道,北京的最后一道门,也同时在我身后关 上了。我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上。 回来的时候,路过国贸中心,我下了车。走进去,坐电梯直上顶层,找到了通 向天台的门。一个穿工作服的清洁工正在打扫楼层。我问她:门你能开吗?我身上 的藏蓝色西装与大厦工作人员的制服几乎一样,清洁工把我当成了物业的头头,她 谦卑地点点头说:能打开。我说:你打开,我上去看一下。等会儿下来我自己锁上, 你忙你的去吧。清洁工连忙遵命,打开了门。我拾级而上,走到了天台上。 这虽然不是北京最高的大厦,但也是最高的建筑之一。上面,劲风扑面而来。 我绕过水塔,走到护墙边上。北京的九城风烟一下子尽收眼底。四月,绿满城廓, 西山苍翠,一副“齐鲁青未了”的样子。我此刻,仿佛是被恶魔梅斐斯特带到了这 里。脚下,市声喧腾,众生如蚁。一个念头在我胸中涌动:阳光这么好,世界是如 此明朗,那些地下的眼泪与痛苦其实是微不足道的。人的一生,不应该有其他的意 义,他只有一个目的,应该用尽所有的力气向上爬,哪怕是把灵魂抵押给恶魔。两 个月来,我的行动证明了我的愚蠢。事实是,灵魂一旦交出,就永无赎回的可能。 我既不能救赎自己,也不能拯救他人,我只是白白地跳进了深渊。到现在,长河已 经断流了,路也走到了尽头,我什么时候才能重回这样的高处,再看一看生活向我 的微笑?往事已经离我很远了,包围我的只有讥笑和怜悯。人们不会相信,有人会 抛弃别墅轿车,仅仅为了一个抽象的信念。人们也不会相信,这世界上有不把钱当 一回事的人,不相信有人会忍受不了别人比自己更痛苦。我把钱给了小宋和露露, 他们将来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都无关紧要。我只不过在做最后的愚蠢的救赎: 用自己渺小的行动来维护人类的荣誉。他们两人需要的很多,我只能给这么一点。 这一点,只是让我、也让他们不至于对人这种物种丧失最后的信心。太阳高悬,高 空的风鼓动着我的衣服,领带被吹的劈啪作响。我伫立在墙边,不想动,真想像浮 士德那样大喊一声:让一切都停下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