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围城”:《我们仨》 作者:许子东 方鸿渐在小说里同女人的关系都很失败:和“局部的真理”鲍小姐的邮轮之恋 诚然只是一夜情,追求年轻唐晓芙的过程也充满误会并缺乏耐心(在唐家窗外淋雨 多等数分钟,命运便可能不同);面对博学富有的苏小姐的主动方鸿渐又有些害怕, 碰到聪明的同事孙柔嘉最后还是糊里糊涂被操控,身不由己又心有不甘。我读《围 城》常常疑惑,何以男主角见到女人如此惊慌恐惧紧张,以致小说标题便构成对婚 姻的悲观定义:“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想出去”,但在现实中,作家钱钟书 的婚姻家庭生活却众所皆知一直风平浪静幸福完美(尤其相对其他很多现代文人作 家的“浪漫故事”而言)。也许,小说与生活,本不相关;又或者,小说里宣泄了 不安,生活反而宁静? 关于钱钟书几十年在“围城”里安居乐业的情况,杨绛刚出版的《我们仨》提 供了不少第一手的记录。我对杨绛的崇拜,实与钱钟书的盛名无关。杨绛研究英国 小说的论文,在我读来,其见解(不是资料)不在《管锥篇》若干章节之下。她翻 译《堂·吉诃德》,成就斐然。《洗澡》更是当代中国文学中最出色的长篇之一。 《我们仨》基本延续了《干校六记》的清和文风,哀而不伤,怨而不怒,大巧之朴, 浓后之淡。仅从文字气氛看,记述三十年代英法“陪读”一段,笔调最活泼明朗。 伦敦租房、学煮中菜、异国探险等细节令几十年后重复同样经历的人们读来倍感亲 切:“原来大师当年也和我们一样……”此段中杨绛也解释了钱钟书当年为什么不 读博士学位,以及她如何在瑞士作为“共产党代表”出席“世界青年大会”。记述 四十年代上海生活部分,人物事件线索纷杂琐碎,文字节奏却不慌不忙,一点也不 乱。钱钟书在西南联大和蓝田师院任教,杨绛带女儿与父母同住上海任小学校长。 这是他们婚后唯一一段两地分居(文革干校经历除外)。其间很多亲戚往来人情纠 葛细节,颇似《围城》里的一些场面。关于钱钟书与叶公超关系一段,以及后来与 乔冠华、袁水拍及江青等人事、讯息的详情记载,都颇有史料价值。我注意到后来 钱钟书回沪一度“待业”教钟点带私房生,当时就住在辣斐德路(今复兴中路), 距离张爱玲的“常德公寓”不过四五个街口。钱杨也常出入傅雷、柯灵的饭局。现 代文学史如果只写到1949年,《传奇》和《围城》也只是尾段异数。然而放在整个 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发展的背景看,影响就复杂深远了。不过想想两位天才还是没有 见面的好。见面也“互不相识”。钱钟书又是一贯的傲气。据说几十年后他对张爱 玲仍无好评…… 记述1949年解放以后进京的生活,杨绛的文字变得有些跳跃、含蓄。“解放后, 中国面貌一新,成了新中国。”一方面是工作稳定地位上升(文研所一级研究员, 毛选和毛泽东诗词翻译小组成员),另一方面则是思想改造和政治运动。“他洗了 一个中盆澡,我洗了一个小盆澡,都一次通过……一位党的代表,和我们一一握手 说:”党信任你‘我们都洗干净了。“当然,三反五反”洗干净了“,五七年大鸣 大放躲过去了,”文革“时还是要被”揪出来“,还是要下干校捣粪。女儿阿瑗” 属革命群众,她要回家,得走过众目睽睽下的大院……走到家里,告诉我们她刚贴 出大字报和我们’划清界线‘;她着重说了’思想上划清界线‘!然后一言不发, 偎着我贴坐身边,从书包里取出未完的针线活,一针一针地缝……“这大概是各种 关于文革的叙述中最温柔敦厚的造反派形象了。独生女钱瑗的故事,是《我们仨》 的一条主线。女儿在伦敦出生,女儿和父亲最”哥们“,女儿是钱家的”读书种 “,女儿下乡”火线入党“,女儿竟比父亲早去世……杨绛回首往事,少谈文学, 避开政治,突显的只是家居琐事、儿女情长。配上钱钟书手迹也是关于柴米油盐。 于是我们不仅读到一本如茅盾《我所走过的道路》那样值得再考证的作家史料,更 像打开《傅雷家书》般可以温馨阅读一个著名文人家庭的生活及心灵内景。也许, 正因为”圆圆“(阿瑗小名)从始至终的参与,”围城“才变成了幸福的”客栈 “。 在记述晚年钱钟书与胡乔木的私人交往一段时,杨绛的回忆文字再次显示了清 静平和中的分寸感:“我们读书,总是从一本书的最高境界来欣赏和品评。我们使 用绳子,总是从最薄弱的一段来断定绳子的质量。坐冷板凳的书呆子,待人不妨像 读书般读;政治家或企业家等也许得把人当作绳子使用。钟书待乔木同志是把他当 书读。” 然而说到底,每个人都可能是书,也是绳子。大概是因为胡乔木的关照,钱钟 书“文革” 后搬进了三里河较宽敞的寓所,运动中为逃避红卫兵检查而用文言写成的《管 锥篇》也得以破格用繁体印出。《我们仨》的尾段气氛渐佳,夕阳无限好,然后结 束得异常简洁:“一九九七年早春,阿瑗去世。一九九八年岁末,钟书去世。我们 三人就此失散了。就这么轻易地失散了。‘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现在,只剩下了我一人。” “我清醒地看到以前当作‘我们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栈而已。家在哪 里,我不知道。我还在寻觅归途。” 阅读过程中,我多次放下书本,想象杨绛一个人在三个人曾经住过的空旷房子 里写作的情景。这是一个坚强的人。 -------- 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