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自食苦果 孩子的痛苦不是钢琴造成的,是家长造成的。不弹钢琴的孩子不也照旧有痛苦 吗?比如学画、学跳舞、学外语等。关键是看孩子有没有兴趣,没有兴趣就只能有 痛苦。家长把自己的梦移植给孩子,不管合不合理,公不公平,酿成的苦果只能由 家长吞咽。 有位女人被孩子奶奶称为“母老虎”,特别厉害。孩子弹琴时,她听错了音, 就拧孩子耳朵,怕拧坏了耳朵影响耳音,改为打耳光。又怕把眼睛打斜考不上音乐 学院,改为咬手指头。结果有一次当着孩子同学的面咬了孩子手指头,孩子嫌“掉 价”,一气之下登上六层楼的阳台,眼瞅就要往下跳,幸亏发现及时,才避免了一 场大祸。我采访了那么多弹琴孩子的家长,几乎没有一个因为弹琴没打过孩子的。 我能够看到孩子白皙娇嫩的皮肤上留下的青斑,也能感受到孩子们那焦躁的性情, 却很难记叙孩子的心灵中那苦难的历程。为了弹琴,为了报复,把手指咬破把钢琴 砸坏,甚至把自己手指用玻璃碴割出血、用斧子把手指砍掉已不算奇闻。 沈阳钢厂有位工人经济拮据,本来无力购买钢琴,只因一位同学看到他5 岁的 女儿的小手,说:“丽丽真是个学钢琴的材料,我敢打保票,她将来准会成为一个 钢琴家!”家长听了这话也不慎重想想,权衡一下,不去了解关于弹钢琴的方方面 面知识,而是头脑一热,借了数千元买了一台钢琴。 为了还债,他戒了烟又戒了酒。女儿丽丽对弹钢琴没有一点兴趣。可他一心沉 醉于让丽丽成为钢琴家的美梦,昏昏然中竟感到自己的价值在升华。他看到了尊敬 的笑脸,听到了夸耀,他被这种幻觉刺激着,陷入更严重的盲目状态。他简直是在 给女儿上刑。他把女儿的手臂吊在从房顶垂下来的两根绳子套上,手指恰好落在钢 琴的键子上,丽丽困了,他就用绳拴住丽丽的头发,逼她无休止地练琴,终于拖垮 了她的神经。 一天,爸爸临上班时吩咐她必须学会二首曲子,否则中午不许吃饭。望着爸爸 远去的身影,丽丽跑到厨房找来菜刀,砍坏了钢琴,然后,看到墙角地板上放着的 一瓶熏蚊子用的敌敌畏,走过去,用稚嫩的小手端起瓶子喝了下去,倒在钢琴旁… … 某医院有位小儿科大夫。听说我要写这部书,非常动情地给我讲了个他亲眼所 见的故事。 有天夜里他值班,医院的走廊相当安静。按常规,这么晚了已经不会再有患者 来了。他把一本医学杂志看完,洗了把脸,正准备躺下,突然走廊尽头响起令人紧 张的杂乱脚步。接着,诊室的门被“眶”一声撞开了。一对夫妻抱着他们的孩子失 魂落魄地冲他喊:“大夫!快……”那是一个五岁的男孩,被放在床上,眼晴闭 得死紧,完全处于昏迷状态。他取过听诊器一听,孩子的心脏微弱得像蚊虫叫。他 迅速诊断出孩子患的是肺炎,而且危在旦夕。出于医生的责任感他质问这对父母为 什么不早点送来?那女人只顾抹眼泪,那男人气呼呼地瞪着他的女人,粗野地说: “都怪这傻×!” 大夫没有追问,全力以赴投入了抢救,然而回天无术。当他耷拉着脑袋沉重地 跌坐在椅子上时,那对夫妻双双跪在他面前,鼻涕眼泪地哀求他一定要救活他们的 孩子。不仅哀求他,也哀求护士,见一个穿白大褂的人他们就磕头作揖。可是,毕 竟迟了。如果早半个小时,哪怕早十分钟送来,都有挽回生命的可能。 那个男孩停止了呼吸。白净的脸上没有任何痛苦,小鼻子还是那么精致,小嘴 闭着,成一道浅浅的弧线。微微上翘的嘴角透出不易觉察的轻松。孩子的眼睫毛又 长又黑向上翻卷着,大夫也有一个男孩,他这时禁不住洒一把同情的泪水。孩子妈 当场昏死过去。孩子的父亲把那渐渐僵硬的小尸体紧紧搂抱在怀里,哭都不会哭了。 大夫一宿没睡,把孩子的母亲抢救过来已是翌日清晨。那女人完全像个疯子, 她不顾别人拦阻,蛮横地冲到楼下直奔太平间,好多亲友拖按她,她发出母狼般的 长嚎,喊着儿子,她让儿子等等她,她要和儿子一块走。 独生子女,突然夭折,做父母的当然遭受致命打击。可是,残酷撕裂这位母亲 心灵的是她的反悔,她的自责。她觉得是她把孩子活活葬送了。 她是普通的女工,长得不漂亮,又不太会来事儿,在车间属于那种不吃香的角 色。她对周周好多事情看不惯,多次想调走,又没地方要她。 想想她小时的朋友和同学们都比她工作好,有的靠父母靠丈夫,有的全靠自己。 她呢?父母都是工人,地道的老实人,靠不上,丈夫也是个窝囊货,更指望不上, 唯一能够指望的就是儿子。儿子的出世给她带来了许多麻烦也带来了许多欢乐。儿 子三岁零八个月时,夫妇俩勒紧肚皮还管别人借了一部分钱买了一台钢琴。为了还 债,她拼命工作,力争多拿奖金,可因为不会处理人际关系,并没有拿到最高奖金, 这使她非常窝火。为此她和车间领导大吵了一架。后来,工厂困难,开不出工资, 百分之三十工人放长假,她自然在此之列。她失业了,只有守在钢琴边逼着儿子弹 琴。她觉得她这辈子算完了,活得又窝囊又憋气,将来儿子可千万不能像自己这样, 一定要让他有出息,有本事,让所有的人都不敢小瞧。 她确实有个不错的儿子,天庭饱满,仅从那高高亮亮的额头就看得出孩子的聪 明度。这孩子顽皮得很,坐不住琴凳,被迫坐下,不到十分钟,屁股底下就像生了 虫子,蛄蛄蛹蛹,趁母亲不注意“嗤溜”一声下来玩。母亲便打他,他哭喊爸爸。 爸爸也是工人,工种不好,晚上打夜班,白天想睡个安稳觉,孩子一闹,睡不 成了,心烦意乱,正没处撒气,拽过孩子,一顿胖揍。或许那一瞬间他不觉得是在 打儿子,而是在打车间主任或者主任的儿子孙子什么的。儿子被打得满地滚,老婆 冲上来,家庭大战暴发了。儿子从三岁零八个月弹到五岁半,近两年时间挨了无数 次打,总算变得驯服了。如果花上两年时间调驯一头雄狮,雄狮也会驯服的。 三伏天,他们家住的小平房低矮闷热,窗户被外面的大楼严严实实地遮挡住, 打开窗户没有一丝风。空气不流通,营养条件也差,孩子被逼太甚,体质很弱。不 知不觉染上了病。他们夫妻只顾逼孩子弹琴,忽略了孩子病情。 儿子手指发软,指法总是搞错,母亲就拿着织毛衣的竹针朝他手指上打。哪个 手指弹错了就打哪个手指。儿子不知啥时就会挨一下打,处在一种高度的紧张提防 状态。他脸色煞白,汗珠从脑门上越滚越多越滚越大,终于支撑不住了,央求道: “妈妈,求求你,我不弹了,我太难受!”他是个机灵鬼,以往,不愿弹琴时, 总能想出好多招,不是说大便,一进厕所就蹲半天,被妈妈从厕所里拎出来;就是 嚷着口渴,接过水杯慢慢地喝,拖延时间;再不就装病。忽而头痛,忽而肚子痛。 这有点像《狼来了》中那个撒谎的孩子。妈妈以为他又在撒谎,便不理睬他。他渐 渐支撑不住,竟然一头栽到琴键上,钢琴发出一声破裂的轰鸣。母亲这才慌忙意识 到孩子真的病了。 她以为孩子仅仅是感冒发烧,吃两片药就可以顶住,没有往医院送。孩子昏睡 了一天,到了傍晚勉强可以爬起来要水喝。第二天就要到钢琴老师那里回课了,还 有二个曲子没有弹好,妈妈又把他折腾到琴凳上。他神志恍惚,无论怎么手指也不 听使唤。她又发火了,打了孩子一巴掌,可儿子没有反映,既未躲闪也没哭。等到 她真正意识到情况严重时,急三火四跑出去给上夜班的丈夫打了电话,丈夫赶回来 用自行车把她们母子载到医院…… 孩子死了。孩子死得挺安详。他再也不用弹琴了。他摆脱了苦役,幼小的灵魂 得以解脱。可是,孩子的母亲呢?她一辈子都将背上沉重的十字架。她的神经开始 异常,最受不了钢琴的声音,她把家里的钢琴砸了。键盘砸了两个窟窿。 另外几个更深更大的窟窿是丈夫砸的。砸坏的钢琴被亲戚抬走了,可她的痛苦 永远无法减轻。她逢人便说,她的孩子如何聪明,如何受到钢琴老师的夸奖,如何 能够长大当钢琴家。她瞪着两眼絮絮叨叨地诉说着她那虚幻的梦境。最后,她疯了。 周围的邻居以及所有认识他们的人都说,那个5 岁半的男孩钢琴弹得确实好, 已经弹到“849 ”了。要是不死,长大准有出息。可是,孩子毕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