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选手素质 参赛选手的年纪大多在18—20岁之间。大致可以算作第四或者第五代钢琴演奏 者。天才的钢琴演奏家大多是在这个年龄蜚声乐坛的。这个年龄头脑聪慧机敏,手 的机能也好,体力精力俱佳。所以,极容易出成果。我接触了一批选手,他们的经 历大多相似。四五岁开始学琴,幼年和少年都是在五线谱上延伸着。经历简单而又 简单。留下的深刻记忆,除了挨打,就是历次参加钢琴比赛的经过。有成功的喜悦, 也有失败的沮丧。 辽阔的生存空间浓缩到键盘上,而狭窄的键盘中又驰骋出辽阔的空间,简单而 又复杂,枯燥中浸透着丰富。这大概就是这一批人的人生。他们没有尝过饥饿的滋 味。他们不愿让你把他们看得挺小,好像没经历过什么事情,他们更忌讳你认为他 们一路顺利,他们喜欢夸大或者说夸耀自己的苦难。有的反复跟我强调:“可太苦 了,受老了苦了;一天弹八个小时!”似乎弹八个小时的琴比到农村干八个小时活 更苦,比关八年监狱什么的都苦。有的说某年某月重感冒坚持弹琴;有的说某次手 都因弹琴时间过长,磨坏了,指甲裂了;还有的说某次天太热,昏倒在钢琴上等等, 他们都对自己受过的苦而耿耿于怀。 这一代选手的父母大多是搞音乐的,有的从事演奏,有的从事教学,而与音乐 无缘的家长几乎没有。选手们由于所在地区不同,水平层次明显有差异。最好的选 手与最差的选手相比较,简直令你瞠目结舌。 比赛进行得比较平静,看不到激烈。从大会组织的角度而言,我认为缺乏匠心。 经过三轮比赛,决出前六名分获一、二、三等奖。评选方法是由十三名评委打 分,按照国际评选规则实行25分制,结果,前六名获奖者当中除了一名来自沈阳音 乐学院的选手之外,其余五名全被中央音乐学院囊括。我很为沈阳这位选手庆幸, 如果中央音乐学院报名参赛的选手不是五名而是六名,她能获上奖吗?如果上海音 乐学院的五名选手不是全部弃权,而是来京参赛,那么她能获上奖吗?获奖对于一 位选手来说,的确很重要,对选手的老师尤为重要,那是一种资本一种财富,评职 称什么的绝对有用。 这个意义跟教训相似,运动员出成绩了,教练也随之出名了。我所以认为她是 本次大赛的幸运儿,还在于她并不比其他落选者有多少优势,甚至有人(包括评委) 都认为她不如另外一位选手。为此,比赛结束后引起有些人极大不满,给评委提意 见,甚至有人还要为此上书。 评奖不可能绝对公平,有意见也并不奇怪。问题是通过这种事,可以看到目前 中国钢琴界有着一种并不健康的情绪,对于提高水平,发展钢琴事业都不利。从中, 也暴露出人的素质问题。这次比赛原定第一轮寄录音带,后改为直接演奏,使一些 外地选手感到是匆忙上阵。武汉有位女选手到北京后,第一轮因曲目中的巴赫平均 律No20(II)压根儿就没准备,到北京后才从周广仁那里拿到谱子;用两天时间在 北京音乐厅的练琴房里现上轿现包脚,惊得她那位指导老师——加拿大的舒为乐教 授目瞪口呆,执意不同意她登台。她想弃权,但周广仁鼓励她弹。她咬牙上了台。 她在台上冒汗,加拿大教授在台下冒汗。她把巴赫弹得磕磕绊绊,弹到中间时,竟 “卡”壳了。周广仁在评委席上喊:“弹下一个吧!”但这位女选手十分顽强,硬 是憋出了全部。 当她大汗淋漓地走下台时,加拿大教授鼓着大眼珠子连称“奇迹!”她在来北 京时,一点没有准备登台演奏第一轮的巴赫曲目。不过,上海的选手们不至于像她 这样,他们可以有时间准备的,尽管不如中央音院的选手可以早几天动手。据说他 们只是为此大动了肝火,以为北京有人为了北京的选手成功而做了手脚。北京与上 海的选手之间的确有抗衡的势力,构成竞争也是事实。但为了战胜对方而故意搞手 脚,恐怕不可能。 再说,干什么都有个天时地利问题,足球比赛还讲个主场客场。北京主办比赛, 北京选手早几天得到改变比赛规定的消息,也是顺理成章的事,而上海选手以此罢 赛,则实在不应该。上海选手不参加比赛,有点像苏联选手不参加奥运会。举办这 种规模的全国钢琴演奏比赛,是十年动乱之后的第一次。机会难得,太应该珍惜了。 轻易罢赛,并不能显示自己多少价值,而只能让人感到太小家子气了。 由于上海选手弃权,由于一些高水平的人出国,由于一部分人正准备参加国际 比赛,所以这次全国钢琴大赛的水平受到影响,评委们普遍感到水平不高,特别是 缺少尖子选手。只有一个秦蓉获得众口一词的赞许,认为她比其他选手高出一截。 像秦蓉这种选手,起码应该有几个,才能撑起这种规模的比赛。 秦蓉是中央音乐学院钢琴系本科生,是李其芳的学生,北京人。父亲是歌剧院 的演员,母亲是教员。她很有个性,和家里常常拧着劲儿,稍有不满意,就跑出家 门,好多天不再回去见父母。据说法国行家认为秦蓉是“音乐会性格的演员”,对 她特别赏识,几次欲带她出国,提供奖学金,提供优厚的条件;但她执意跟李其芳 多学几年打好基础。周围许多人掀起出国热,可她毫不为之所动,主意很正。她很 感激老师所给予她的教诲。刚到李其芳门下时,她并不驯服,任性得很,但李其芳 自有调训办法,指教她两年,使她进步神速。 这位18岁的选手看上去实在太普通了。衣着朴素得惊人,在现代的首都女孩子 中,她的打扮极不入时。出场时,平静、淡泊,几乎没有表情,更找不到风度。既 无莫测高深状,也不拿模拿样。手里捏着一个折叠的白手帕,轻轻擦拭着键盘。第 一轮比赛她是5 号选手,我这个外行听众,被她的演奏感动了,我即兴记下了一段 笔记,而她之前的四位选手并未引起我任何兴趣。我当时对各位参赛选手一无所知, 因此可以说,真正好的演奏是可以打动听众的,那怕是外行听众。我记叙的是她演 奏巴赫和海顿曲子时的感受: “……柔和极了,是一种有力量的柔和,充实、丰富、无矫情,不媚俗,她陶 醉在每一个音节中。平静时,像在十分专注地进行某种专项研究,很精致。每弹完 一个乐章,她就那么安然地静坐着,仿佛只有她一个人,并不知道下边还有那么多 人在注视她,在等她往下弹。抬手时,马上生动起来,送给你一片宁静,一片温柔。 或者是一片草地,或者是一汪水面,但草必定是新绿鲜嫩的,而水一定是碧清透彻 的。她人无魅力,可弹奏却极有魅力。” 等到她演奏第二轮的肖邦练习曲时,我觉得她放得更开,更自由了。她的手挺 小,但你会感到那跳跃激活的键子仿佛是她延长的手指。她的腿也不长,脚一前一 后,踩踏板时不仅有美感,且不断提醒听众去聆听赏析一种高雅的诗意和气韵,不 时扬起阵阵和弦的波浪。 她是很理解肖邦的练习曲的,也很投入。肖邦的练习曲本身就是肖邦的创作才 能的证明,它们都是具有浓郁的诗意的作品。从局部上来看是那么完美无缺,从整 体上来看又永远是那么精力充沛,雄浑而富有感染力。 她还弹了肖邦的叙事曲。肖邦的叙事曲同样具备诗意,很有生气,灵感和想象 力同样突出。乐谱中有些痴情的过渡性的插句,显然是后来加上去的。肖邦在写叙 事曲时曾说过,有几首是受了密茨凯维支的几首诗歌启发而作的。反过来说,这位 诗人听了肖邦的叙事曲,也必定很容易为它写出一首动人的诗篇。我努力从秦蓉的 演奏中感受肖邦作品的动人之处,我觉得很舒服,有种被水清洗一次的感觉。真令 人难以相信,这么娇小的女孩子,竟可以随心所欲地牵动如此庞大的三角钢琴,她 是真正把钢琴的积极性调动起来,左右钢琴而不被钢琴左右。我注视着她的演奏, 很沉醉。许多天之后,我的眼前竟浮现出一幅清晰的画面:一个朴素的女孩挺得意 地牵着头又黑又壮的大水牛,那水牛是三角形的体形,那女孩不是扎着小羊角而是 挺顺溜的齐耳短发没有任何装饰。 与秦蓉比起来,其他选手的演秦缺乏动人之处,也缺乏特色。这里有性格气质 方面的差异,也有技术方面的缺陷。有些选手参赛的曲目超过自己的能力,仅仅为 了应付比赛,捉襟见肘,穷于应付。评委们普遍对这次比赛的感觉不乐观。无论如 何,这次比赛可以看出中国钢琴水平的现状,是一次检阅。我感到几个方面的忧虑 : 热点为什么不在国内而在国外?好的选手是在国内培养的,花了多少代价?可 为什么宁肯到国外去进行并不上乘的演奏而不在国内进行上乘演奏呢?出国热使许 多有才能的选手盲从,但仅仅用文件硬性规定本科毕业生必须五年后出国来限制人 才外流就是惟一办法吗?出去学习提高是必要的,但是否回来?什么时候回来?国 内还缺乏更好的钢琴演奏氛围,这与浩荡的钢琴热潮是矛盾的。各地区的儿童钢琴 比赛都热闹得很,不仅家长们关注,社会也相对地关注,可专业人才的比赛却要清 冷许多。这说明中国的钢琴文化土层还是很薄。 中央乐团到沈阳演奏,指挥家韩中杰特别有风度和激情,在中华剧场演出室内 乐时,台下观众鼓倒掌喊叫“下去!”“下去!”换了一首比较通俗流行的勃拉姆 斯《匈牙利舞曲》,结果台下观众还是起哄,还是往台下轰撵演员。 某省文化厅特地为省内一家乐团批了20万元人民币让其购置一台演奏用的钢琴。 若干日子后,那位热心的厅长见到乐团的钢琴演奏家,兴致勃勃地问:“××,你 的钢琴解决了20万,好家伙,够你买台好琴了吧?” 这位演奏员欢天喜地回团里问领导,可那位领导将这笔买钢琴的专款没有同钢 琴演奏员商量擅自改变用途,买了一套电声设备,拉出一支专门演流行歌曲投合世 俗观众趣味的演员队伍去赚钱。 钢琴演奏员质问团里领导为什么不给买钢琴?那领导一摆手说:“去,去,钢 琴买回来往哪儿放?” 只这一句话,把这位演奏水平相当高的演奏员气得离开乐团。 这位乐团领导的素质多低?他所缺少的绝不仅仅是一个艺术家的良心。 周广仁认为儿童学钢琴越多越好,等他们长大了,音乐厅的观众就会多起来。 这是个战略眼光。 然而,家长们的过分热心与社会上的不够重视之间的矛盾,该如何调解? 还有一个选手普遍存在的文化素养太差的问题。我与几位选手交谈过,他们的 知识面狭窄,对文学对历史对哲学所知甚少。四五岁就弹琴,一有空儿就弹琴,几 乎成了机械化的弹琴,大脑单调了,视野不开阔,想象力理解力又如何培养?一位 选手简直成了比赛的奴隶。长到26岁,参加过大小比赛近百场,可为什么在这次比 赛过分紧张,特别熟练的曲子竟“卡壳”了?国内的专业附小(上海)学生要比国 外同年龄的水平高出一截,而附中,与国外同年龄的学生相比占据的优势却不如附 小,到了本科或者成年人,与国外的同龄人比,便渐渐落在了后面。这有点类似我 们的其它领域的留学生。头几年比外国学生成绩都优越,等到了实验阶段,进入实 验室,我们的留学生便不及人家那么富有想象力和创造力。说到底还是个素质问题。 弗洛列斯坦认为:“人才进行工作,而天才则进行创造。”我们现在有那么多 人卷入钢琴热潮中,其中肯定不乏人才,但天才在哪里?我想起一位正在学钢琴的 九岁的女孩子给我女儿的贺年片上写道:“愿你成为中国的莫扎特。”她写得非常 认真,也非常容易,可我女儿也接受得特别认真特别轻松。看那付信誓旦旦的样子, 仿佛她完全可以长大后成为中国的莫扎特,就像可以成为中国的雷锋一样。 多少孩子的榜样已不再是让梨的孔融了,而是伟大的贝多芬、莫扎特、李斯特 们。这些大师们距中国的孩子太近了也太远了。正如中国当代的作家们那么热衷于 诺贝尔文学奖,但何人何时才能企及? 中国太渴望涌现出钢琴巨匠了,而比赛,毕竟是一种促进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