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篇 误人子弟 从西方传过来一种心理测试的游戏,用六张卡片画上不同的几何图形,分别代 表六种涵义:爱情、性、金钱、事业、社交、家庭。据说,在性与金钱这两个符号 测验时,外国人和中国人相差十分悬殊。外国人把金钱视为太阳,而中国人说那个 符号像月亮。不管这种测验有多少科学性,但起码能够说明一定问题。 中国人对金钱缺乏一种认识。无论过去还是现在。过去,曾经贬斥金钱,恶狠 狠地视金钱为臭钱。而且越瞧不起金钱越能说明觉悟高,越能说明达到一种崇高境 界。改革开放以来,人们对金钱认识来了个巨大的转变,视金钱不仅如太阳,而且 比什么信仰、正义、道德更重要。他们当年没有资格当金钱的主人,却视为金钱的 主人,今天他们甘心做金钱的奴隶却又不容易做成。为了金钱丧尽人格国格的事情 比比皆是。过去对金钱是一种盲目的厌恶,今天对金钱是一种盲目的崇拜。厌恶导 致贫困,崇拜导致堕落。金钱的确有魔力,可以创造艺术,同样也可以玷污艺术甚 至毁灭艺术。我在上海、北京、成都、武汉、合肥、沈阳等地采访时,与许多钢琴 界人士谈到钢琴这门艺术与金钱关系存在的问题,无不感慨万千。他们认为钢琴热 的出现无论如何是一件好事情,对于提高民族素养、弘扬和丰富民族文化,加强精 神文明建设等等都是有益的。可是,由于人的素质较差,在这股热潮中泥沙俱下, 作为钢琴这项圣洁的艺术遭到了玷污。各地普遍存在的一个问题就是教钢琴的人滥 竽充数,只为赚钱。他们利用师资奇缺,供不应求的现状,趁机捞一把。有的人仅 仅能达到弹奏拜尔的水平,有的人刚刚能认识五线谱,有的人连五线谱都认不全就 当起了钢琴老师,堂而皇之地招收学生。而且,目前国内钢琴业余教育管理十分混 乱,什么人都可以教钢琴,而且最差的教师和最好的名教授收取同样的学费;甚至 比名教授收费还高。 这里面有一批道德败坏、品质恶劣者,有的利用教琴耍流氓,我称这类人为 “钢琴流氓”;有的利用教钢琴附庸风雅,我称其为:“钢琴混子”;还有一种人 是“钢琴骗子”。这些人严重地败坏了教师声誉,亵渎了文明,对儿童、对社会均 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损失。有的家长忿忿地咒骂这种入“太缺德了!”有的家长义愤 填膺地说:“这是些骗子!”有的家长说这种人是“剥削”。但更多的家长还是没 有醒悟,还是如同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不仅自己愿挨,而且还拉皮条般地又 介绍了周围的亲友或同事,所以,受骗上当的人越来越多,而这种“滥竿”便胆子 越来越大,越来越有恃无恐。 沿海某座城市不大,但买钢琴的人相当多。在买钢琴的众多人中,占比例较大 的是军人,包括现役和退伍。其中那些退休的老军人尤其重视钢琴教育。这些老军 人整天泡在干休所。干休所的条件十分优越,提供了好多娱乐项目。但他们大多数 人不会享受。他们又把晚年的精力用到下一代身上。不仅出钱给孙子、孙女们买钢 琴,而且也出钱给他们拿学费。但这座沿海城市的钢琴底子薄;满城找不见真正意 义上的钢琴家。 艺术院校的老师很有限。于是,一批头脑灵活的混子就有了用武之地。45分钟 的课,压缩成了20分钟、15分钟,高兴就上,不高兴就拖一周,这些老军人们也好 唬,因为他们不懂音乐和钢琴,而混子们在他们身上赚钱也容易。这些老军人很有 意思,只要有一家孙子学琴,其他家便都让孙子孙女学。他们之间互相比,看谁的 孙子弹得多弹得好,那戎马生涯中的进取意识转移到了下一代弹钢琴上。他们比孩 子们还紧张,还劳累。他们自以为在进行一种崇高的有价值的付出,却不会想到他 们被那种“钢琴混子”耍了。孩子们不仅弹不出什么名堂,走了弯路,老军人们自 己把晚年的精力也白搭上了。 萨尔图这片荒凉之地自从采出了滚滚的石油,浩浩荡荡的石油大军在这里建设 了一座全新的城市——大庆。进入80年代,石油工人全部住进了新楼房。原先的 “干打垒”已经荡然无存。这里曾经热闹过,也曾经冷淡过,专门为接待全国各地 前来参观学习的人们而建起的“东风接待站”,在高潮时住得满登登的,而低潮时, 闲置了大面积的屋舍。1979年我曾经来这里采访过,那时候大庆还没有一户人家买 钢琴。 可是,10年后,钢琴在这里已经屡见不鲜了。是石油工人摆谱吗?是石油工人 钱多了没处花吗?我了解石油工人,他们热爱生活,热爱艺术,他们比城市市民更 渴望增强文化素养,尤其对下一代培养,更是舍得花大本钱,下大气力。钢琴热传 到这里,很多家买了钢琴。这里是文化沙漠,是钢琴和音乐的荒原。懂钢琴的人极 少,能弹个简单曲子的就可以当教授了。许多买了钢琴的工人苦于找不到老师教。 有一位会修自行车的人,像摆弄车辐条似地摆弄钢琴的琴弦,三摆弄两摆弄,竟成 了一方有名的调琴师,很是赚了一笔钱。 更精彩的是一位对钢琴一窍不通的木匠,摸都没摸过钢琴。看到干木匠活又累 又不挣钱,便灵机一动,去当钢琴老师。他摸准了周围好多家要给孩子找人教钢琴 的急切心理,现买了几盘钢琴教材磁带,反复听了几遍,就去当钢琴老师了。石油 工人大多憨直,对钢琴不懂,所以很容易就被唬了,他先让孩子坐到椅子上弹1234567 然后再7654321 ,反复教这7 个音,一教就是一个月。孩子不愿弹,他就说,这是 练基本功。他也不讲究手型。这哪里是弹琴,简直就是摁,一个指头一个指头摁, 还让使劲摁。他现买现卖,等到孩子练了一个来月,他也差不多把磁带上的教程背 熟了。然后就教小汤普森。他不会教合弦,也不会教两只手,就教一只手弹。他一 个个地教,竟教了20多个学生。毫不费力,一个月就收入了七八百元。有人听说他 会教琴,也纷纷来投师。最有意思的是家长们被他唬住了,还替他宣传。 有位专职调琴师被一位朋友请到这里来,受到人们热情的款待。他随便弹了几 下,露了几手,人家就把他当成贝多芬了。这家请,那家拽,可他怎么也调不完那 么多琴呀!有一天他在一家调好了琴,让那家的孩子弹弹。孩子有点忸怩,可家长 却很高兴。家长不无自豪地对调琴师说,他们的丫头被老师认为是弹得最好的。 调琴师眼里的这个女孩长得不错,也挺机灵。六七岁的样子坐有个坐样,站有 个站样。皮肤又嫩又白,眼睛大而有神。调琴师一眼就发现这个孩子很有才气。 女孩坐上琴凳时,调琴师摸了把她的脸蛋,问:“谱子呢?” 女孩没等回答,家长抢着说:“老师说她还不到用谱子的时候。” 调琴师蹙起眉头,像听到一个天大的新闻。等到那女孩弹了一首所谓的曲子, 他简直快昏了。这是什么人教的?学了多长时间?快半年了弹这个模样?他愤怒极 了。那个女孩扭过身子眨着一双聪明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瞅着他。他无比痛苦地说 :“胡闹,这简直是胡闹!” 。调琴师又走了几家,那几个孩子弹得更糟。他鼓动家长们去告那个骗子,可 家长们太善良了,没这么做。 善良是可以容忍的,愚昧就不能容忍了。有的家长还怕失去这个骗子老师。在 他们看来,再差的老师也总比没有老师强。 霍夫曼曾告诫人们:“记住,当没有好的可供选择时,我们也应拒绝接受坏的。” 如果接受了坏的,终有一天会后悔不迭。在我采访过程中,起码有10位家长痛 心疾首地跟我讲了他们的孩子因为没有找到好的老师所造成的巨大损失。他们后悔 得不得了。有位女工每周骑车子带孩子去上一次课。女工的丈夫是海员,长年不在 家,所有的家务都压在她身上。她身体虚弱,患有胃溃疡、神经官能症、关节炎等 多种疾病。上课的地方距她家足有20多华里,她风雪不误,带孩子整整学了两年。 其中有几次下大雪,她硬是推着车子走了近两个小时才到了老师家。 这期间所付出的辛苦是巨大的。可是孩子呢?当一位亲戚找了个懂钢琴的入看 了她的孩子弹琴时,认为这个孩子等于练废了。两年的辛苦全部白费了,这个体弱 多病的女人一头扑到钢琴上号啕大哭。她后悔死了。当初她是听说车间里有个女工 孩子学琴,她就求那个女工给帮帮忙,请她孩子的老师也收下自己的孩子。那个女 工一口答应。这期间也有人问她,你孩子的钢琴老师是哪儿的?她说是音乐学院的。 别人一听说是音乐学院的也求她帮忙让那个老师收下自己孩子。她也像那个女工帮 她一样帮了别人,那个别人也去帮了别人,串糖葫芦似的几十个孩子都投到了那个 老师的门下。我曾问过这位女工,难道你们这些家长中没有一个及早发现钢琴老师 的问题?她说没有往那上头想。接着,她说了句真心话,就是觉得这位老师的孩子 也在跟着学。她那么爱惜自己的孩子,不会不对自己孩子负责,当然学生们会同样 受惠。这是一种普遍的心态,正是这种愚昧的“平均主义”意识导致她们一个个吃 了大亏。她受了害又让别人受了害。而那位音乐学院的钢琴老师是干什么的呢?是 音乐学院的勤杂工! 音乐学院这块牌子对家长们的诱惑力太大了,能够带着孩子走进音乐学院的大 门,对于祖祖辈辈与音乐无缘的人来说无疑是一种享受。他们只以为这里就是音乐 殿堂,这里教钢琴的老师也都是正牌的,却惟独没有想到这里也有五马六混的人, 也有卑鄙龌龊之辈。 L 君是我在采访期间结识的一位朋友。其父是省军区离休的高干。L 君夫妻是 从偏远的一座城市调进省城的。他们拥有第一流的住房。纯毛地毯和吊灯令人目眩, 加上齐全的家用电器,给人一种富丽堂皇之感。L 君是小车司机,妻子是工厂里的 普通干部。只有一个女儿,现年9 岁,上小学二年级了。他们像所有溺爱孩子的家 长一样,为女儿买了钢琴,渴望女儿将来能成为钢琴家。尤其是L 君的妻子,相当 爱好音乐舞蹈,曾经是相当不错的业余舞蹈演员。由于他们从偏远的一座城市调来, 社会交往极少,人际关系也不熟,就稀里糊涂地找了位钢琴老师。L 君性格内向, 妻子很健谈。她说我们当时听说找钢琴老师非常难,可我们没费劲就找到了,觉得 有点蹊跷,但又非常高兴,以为是我们的福气。再说,教师是个老太太,于是我们 更高兴了。她说这位老师有两个女儿都是弹钢琴的,一个在美国一个在加拿大,两 个女儿都是母亲培养出来的。教师还说我们的女儿手的条件好,将来也能培养成钢 琴家,也能出国。把我乐得好几宿没睡着觉。我那时做梦也没想到这位老太太根本 就不会弹钢琴,也压根就没教过钢琴。 “她不会弹琴,那每次上课时怎么教呢?”我问。 “她就用一只手弹,告诉你触哪个键子,从来也不给做示范。我以为别的老师 也都这个教法。” “你孩子跟她学了多长时间?” “一年半。” “她教多少学生?” “20多个吧?” “你怎么发觉找错老师了呢?” “我们单位有个明白钢琴的人看了我孩子弹琴,他说你孩子算完了。他问我谁 教的。我说音乐学院的老师,他楞是不信。后来他一打听,弄明白了咋回事。我们 不去上课了,她还一个劲儿往我们家打电话,问我们怎么不去,还问他(指L 君) 给她的豆油买好了没有。那个老太太求我们买了好几次豆油,还经常求我们给她出 车。她把着我们孩子不放,就是为了用车方便。我们是随叫随到,她只要一个电话 过来,他就把车开去。” L 君接过话:“说这些没啥意思,用用车,倒没啥,关键是你别把我孩子耽误 了。你就是不教我孩子钢琴,来个电话求我车,那么大岁数的人了,我也不能不给 出呀!可这个老太太就是心眼没放正当。” 在采访L 君之前,我也曾风闻音乐学院有这么个根本不懂钢琴的老太太在音乐 学院的院里教钢琴,教了好多人,赚了好多钱。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老太太呢?她是 怎样唬住了孩子家长呢?我突然萌发了强烈的好奇心,我一定要去现场考证一下, 否则,仅仅是道听途说,缺乏真正的说服力。 我这个人是想干什么,一定要干成的。而且一旦做出某种决定,便急切地想去 做。如今回味一下那次特殊的采访方式,我还觉得回味无穷。因为在我的采访生涯 中,那是最有写头的一次。所以,我毫不犹豫也毫不加修饰地将我的那次采访实录 如下,按上个题目,权且叫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