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在移民 麦天枢 1983年春,一次由国务院专会批准,由中央财政支持的移民计划,在中国西部 诞生。按照这个计划,到1993年的十年期间内,甘肃中部以“陇中苦,甲天下”为 称的定西地区,宁夏西南著名的西海固干旱地区,将有70万生计无着、衣食艰难的 百姓,或西上千里往河西走廊定居,或迁出重岭往新开垦的黄河河谷灌区落户。五 年过去了,如今已有20万人终于离开了他们的家乡,开始在他们完全陌生的土地上 谋生。 那么,这项旨在消除贫困、缓解人口与生存空间矛盾的移民工程,究竟是悲是 喜是幸福还是痛苦是希望还是绝望呢? 上篇 上帝的弃地 一 沿着水的踪迹 灵魂干渴么? 七月的烈焰里,这个山村却显得格外沉闷。 牛在山坡的背影里卧着,努力感受肚皮下的一丝阴凉;狗趴在门洞里,舌头伸 得半尺长,口里不时发出的抽吸声,像一架繁忙的风箱;日复一日的阳光,把山阳 山阴处几乎所有的绿色都舔食了,用不着下地,无须把锄荷镰的人们,全都呆在 “冬暖夏凉”的土窑里,节省体内的水分。 “嘀嘀”,那只是几声对城里人来说,单调得不算什么声音的汽车鸣笛。然而, 这个会宁东北角的山村,激动得打起颤来。“汽车来了!”“汽车来了!”先是孩 子由于干渴而失却许多童音的嗓门,接着是眼眶嘟嘟的铁器、木器的碰撞声和几乎 是全村人的脚步声。山村的男女老少,上百人在几分钟内,便手持铁桶、木桶、瓷 盆、瓦罐齐聚于村口。 不过,他们还是迟到了。似乎在所有的生灵中,住在窑洞里的人是最迟钝的, 拉水的油罐车黄尘飞扬的屁股后面,已哒哒哒地跟着一队黄牛,跑在前面的,伸出 长舌,舔着水箱胶管零星滴哒的水滴;不知栖在何处躲避阳光的鸟儿,一群群环绕 于缓缓移动的汽车上空,像轰炸机群一样一阵阵地俯冲…… 干渴已极的人们,似乎是最无情的。他们迅速作了分工,将他们之外的生灵全 部围隔在停稳的水车之外,代表每个家庭领水的每双眼睛,喷着希望,喷着火,盯 视着村长手中那只称过分量的水桶,静声屏息中,偶而发出一两声沉闷的叫喊: “小心洒了!”“添上些,我这桶还不满!” 他像往常一样,站在打水的队伍末尾。他知道,汽车里水的容量,村里人口牲 畜的数量,都是精确计算过的,晚一会,也少不了他三天每天1斤的配额。当他提着 一桶水走回自家窑洞门口,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他家那头花脖子键牛,先是瞪着圆 圆两只血红血红的眼睛,挡住他的去路,然后毫不客气地走上前来,把嘴巴伸进了 他提着的桶里。他想躲开,又怕把水弄翻,结果,那只桶终于被呼呼吮吸着的嘴巴 捺在了地上。他火了,伸手抄起一根木棍,抡起来,要照那只贪婪的脑袋砸下去, 他却看见,那平素挨怕了他鞭子的牛,身子向后躲,嘴巴却仍然塞在桶里,两只眼 睛向上斜视着主人,好像它要逃走,只是身不由己,嘴巴被什么牵着。 没有道德约束的动物,终于作出了比主人更勇敢的选择。不知出于什么原因, 他举着棍子愣住了,然后,他把棍子扔了,一屁股坐在黄土泥地上,两眼流着泪, 眼睁睁看着花脖子把他三天的配额吃完。 那三天里,除了喝几碗亲戚接济的水煮的稀饭,他没喝一口水。这个马家窑村 数量不多的初中毕业生,躺在四壁如洗的窑洞里,又一次思索他的命运,似乎他是 这个干渴的山村唯一灵魂干渴的人。 他听见他的父亲又在跟村里老人们商量着祭天,到那“云楼子”脚下烧香。他 无动于衷。一切他都做过了。前年大旱来临,村里最后一眼水窖(坡上挖了一个大 洞,底部糊了防漏的胶泥,下雨时灌入山坡上的流水,等待沤绿了的窑水终于见清, 便是山里人唯一的水源)干涸,还是他和同村的伙伴们,将“文革”中被砸剩下的 “云楼子”从队里库窑抬出来,安放在源头最高处,然后,由他的父亲——村里德 高望重的长者,宰了一对羔羊,用那生灵稠乎乎的血,祭那淡淡的终于毫无表情的 蓝天;他听见邻家有人来“匀水”,要结婚,娶媳妇,还要上席,自家的水不够用, 要在婚席上上汤水宽宽的长面,他的心颤抖了:生了儿子,让他喝什么? 他躺不住了,来到会宁县城,来到县水利局,他算了一笔账:二十多里地,修 个水管子,要比长年汽车拉水合算。当他得知邻村、邻乡、邻县有140多万人像他的 家乡这样过活,当他知道单是给这些人送水,国家每年要花近千万元的时候,他绝 望了。回到村,他打起铺盖,扔下村里忙着祭天的人们,走过荒秃秃的山坡上一处 又一处新的或陈旧的关公祠、龙王庙,他独自来到了白草源——新开发的黄河灌区 移民点。 我从他新盖的泥坯小屋里出来,正是上午11点钟的时候。柳应江抬头看着太阳 ——火辣辣的太阳,一层阴云飞上了他年轻的脸。 这时辰,正是马家窑村分水的时辰。 艰难的偿还 抱着一个简单的愿望,按照县里领导的介绍,我来到了靖远曹砚——一个“吃 水问题解决得比较好”的山乡。 这个乡只有八千多人口,分布在县城西南,黄河正南四十多公里处的二十多平 方公里上。吉普车在一个多小时的颠簸中,大自然以深深的沟和高高的崖,向来访 者翻开一页又一页悲惨的记录:每一坨可以立足的地方,都被开垦出来,赤裸在阳 光下;每一片坡地里,作物都被炎夏摄去了灵魂,若有几丝还未死尽的土豆秧苗立 在田里,叶儿也焦卷了,热风中偶而传出一阵干脆的哗哗声。 乡政府的老傅,带我去看源顶上的涝坝——八千口人和上万大小羊畜赖以生存 的饮水工程。那是一个大凹坑,一只铁管子从黄土中伸出来,隔几日发动机抽一次, 把几十里外的黄河水抽到涝坝里,再由周围的居民用担挑,毛驴车拉,一吨五角钱 (成本一元五角)买到家里去。先前,全乡也是靠黄河车每天跑近百华里送水的, 最多时一天八十辆大卡车在这乡的黄土路上折腾;后来,一位说话管用的领导到这 里来了,回去拍了一板子,拨了130万元,建了这个多级小型扬水工程,另外每年还 补助上万元电费、修路费。 站在源上,指着一片片的焦土,一条条的沟壑,老傅也似十分感慨:唉,一年 一年,也就变成这样子了。旁边的马源,那是因为清朝时的马场,才落下这名字; 那边的水沟子,解放前还有水,水跟名字一样哗哗响的,可现在,水毛儿也没了; 解放初,这源、这沟,草有半人深,哪里像现在这样旱过?天呀,地呀,就这么一 日一日地不养人了,要没这根水管子,鸟儿也不知要渴死多少!他还告诉笔者,这 里的人们光觉着天下雨少,县里开趟会回来,才知道这黄土坡已严重收支失调:平 均年降雨量不到300个毫米,年蒸发量近2000!他们乡也开始抓种草种树,每年要为 此补助数万元,他说这里的老百姓也想通了:还要在这疙瘩活人,就得养这疙瘩的 水土。话头一转,他又显出几分沮丧的神情:“难哪,种起来容易,种活可就难了, 你看坡那边那块黄拉拉的地方,那就是大前年种的草,三年了,今年这一旱,连根 都枯了……” 看着那巨蟒一般的山源畔蜿蜒伸上来的一根发丝般的水管子,我似乎听到了大 自然毫不留情的回声:忍受得过于久了,一切索取都需要偿还,天下没有不付代价 的赐予。 不光曹砚人的同胞,它所依赖的国家,不得不为曹砚人的祖宗对大自然的欠债 付上数百万元的代价(这刚刚是个开头),曹砚人在这无情的清算中,也更感到生 存的艰难。 他叫杜玉贤,是四砚村的村长。这个曹砚搬起指头数得着的富户人家,当年也 指挥过场上的分粮,队部办公室分红,今天亲自掌管着的,是全家用水的分配:一 桶水,早上洗脸,洗了脸澄清了,洗锅、洗碗,然后再端出去饮羊——他全家五口 人,五头大牲畜,十只羊。一年水费430元,几乎是他从山坡上扒拉来的全部现金收 入。 蹲在炕沿上,抽着报纸卷的旱烟,这精于计算的山里汉子说:“这秋过去,驴 也不能养了,羊也不能养了,顾人吧!” 或许,卖了驴,宰了羊,让山源少一点儿负担,使土窑洞里更添一分贫困,这 也是一种偿还。 二 富饶的生命 黄昏,我坐在一处山坡上,注视着黄土道上悠悠晃动的人影,黄土梁脊上密密 如筛的窑洞,心里翻腾着那些如雷贯耳的数字,对自己理性的能力充满了失望。 前面的靖远县,解放初只有15万人口,目前已是48万(合新划进来的一个区), 增长了3.2倍;再前面的会宁县,1986年一年就生下近万婴儿,人口自然增长率高于 20%(计划指标为14%。);整个定西、西海固地区,建国以来人口增长超过1.5倍, 还由于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的陇中大饥馑饿死近百万居民这样一个人口波折;依1978 年国际沙漠化会议科学推断,像“两西”这样的干旱、半于旱地带,每平方公里人 口临界指标为20人,而今天这里的每平方公里已上了200人的超十倍界…… 不论科学怎样在教导我们,这块土地终于以它顽强的能量活跃着它的惯性,贫 困与繁殖似乎在两不相让地竞跑。 于是,我坐不住,走下山坡,走进窑洞,想在这块神秘土地的深处,探究关于 人生哲学的另一种秘密。 遗传的幸福 在景、孙两大姓占主宰的这个村子里,合作化时,他单名独姓从五里外搬进这 无景的景庄,可谓根浅底薄。然而,三十年过去,他已拥有一个王国般的大家族。 也就是十来年时间里,他从遥远的外省娶来的媳妇,表现了卓越的生育能力: 十年左右时间,媳妇为他生下六个孩子(不包括“糟”了的一个),并且那结构也 是最为优秀的:五男一女。孩子辈们也继承了父母优良的品质,各个成家另室,近 些年总共为他生下19个孙男孙女。今年60岁的“王爷爷”,为这块温饱不济的土地, 缔造了25个生理健全的生命。 刚进景庄,他属于不为人知的角色:常年在40里外的芦草并给集体放羊,人前 难得走一走,几乎只有会计分拨回销粮的账簿上记得他,随着儿子一个个来到人间 并长大成人,他变了,变得操心自家之外的事情,队里开会不甘坐墙角角,终于还 当了两年的队长,成为上百户的景家团庄不可小觑的人物。而他那媳妇,脱变得更 其引人注目。由于她是这里少有的外省人,说话的腔调“太难听”,在这个婚姻大 事以封闭为正宗的山村里,她便自觉地成了一个不致多说一句话的弱者,而今你再 见到她,未老的王老太太已是全然不同了。她领了这个孙子或那个孙子,走到哪里 嗓门都硬硬的,腰板都直直的,如今村人说起王家夫妻的变化,一个个赞叹:“养 下那么多大儿子,麻杆腰也能变成牛腰!” 其实,这两位老人,终生与贫苦相伴着。王爷爷初来景庄时,住的是一孔人家 废弃的破窑洞。他兄弟甚众,到他长大分家时,在舅舅监督下摆在老家院里的长龙 阵中,他只领到一只缸、三只碗、一个小碗柜、十二根拳头粗的椽子和一卷破铺盖。 几十年里,为了养家糊口,他养羊、上山抓发菜、大山沟里背石子压砂,亏了有个 好身板,从没歇过一天,也没敢吃一顿稠些的饭食。他把他的全部心血、汗水,都 积攒起来,给儿子娶媳妇,为有了孙子的儿子盖新房——二十多口,一孔土窑里总 是盛不下的。70年代初,连着三年大旱,这个嘴巴见稠的家庭实在拖不下去了,他 咬咬牙,把四儿子“另”给了别人;他妻子挎个篮子,成了景庄第一个抹下脸外出 乞讨的女人…… 今天,儿孙满堂的老夫妻俩,仍然没有到享福的时候,或者永远也无福可享。 他们老五的房还没个下落,按时下的光景推算,五间泥皮小房(前几个儿子相同的 规格),需要他们勒紧裤带再熬个五、六年。于是,他腿本来已落下寒症,“跑不 动了”,却又揽下众人几十只羊(放一只羊一天三分钱),扶住膝盖上了山;他的 老伴,则赶着毛驴,扛着杠子又下了地。 他们那老三,读过几年书,脑子“开活”,生了一男一女不想生了,要去作手 术,王爷爷听见挡在了儿子门口:“咋了?” “养那么多吃啥穿啥呢?我日后可盖不起五个儿子的房!” 王爷爷瞪着眼睛骂:“老子还没死呢,还苦得动,你养不了,老子给你养!” 人劝他少管些儿孙的事,王爷爷悠悠地说:“人生在世,富呀,穷呀,苦呀, 甜呀,啥都是空的,养下人是实的……”当然,说这番话时,他脸上洋溢的是一股 浓浓的幸福感。 我得知他这辈子没进过县城,没坐过火车,没吃过饼干,我突然想,或许就因 为生活的幸福过于少了,遗传的幸福才如此强烈…… 断子绝孙的事业 在曾经以“三军会师”闻名天下,如今人口难以遏止闻名甘肃省的会宁县,我 跑到拥有11名专职干部和两名兼职人员还“忙不过来”的计划生育委员会,拉住一 腔愁相的王主任,作了两个多小时的长谈。 “说啥呢?这份子工作,没说头,老百姓说我们是‘断子绝孙’的,别的部门 干部到了村里杀鸡,打荷包蛋,管计划生育的干部下去,没个人给你好脸看,不说 老鼠过街吧,也差不多,我屋里的也劝我呢:‘什么事不能干,非要弄这管人家生 娃娃的事儿,阴曹地府里也挨咒呢,哪怕不当官,咱干别的吧!’就连我们有的干 部,也跟人说自己干的是‘断子绝孙的事业’。不管断不断,绝不绝,党员,这是 事业,就得干。 “可说实话吧,人说这难那难,我说天下没有比这管生娃娃的事更难的了,你 说你咋个于法呢? “村里头现在生娃娃,都红了眼了。谁家致富冒了顶子没人眼气,谁家儿子生 得多人人眼气。如今是偷着生:整个年头串亲戚,回来后怀里就抱上了,你还能把 他咋了呢?罚吧,哪个家里有几个子儿呢?还能拆了窗门不让他住,扛了粮口袋不 让他吃?抢着生,村里人如今学下个城里习性,生孩子的不奶孩子了,娃娃一落地 就断奶,接着就怀孕,最快的三年就能给你呼啦呼啦弄出三胎来;顶着生,只要落 地不是儿,就准备着生下一个了,管你改革不改革,工作不工作,没有儿连命都不 要了呢,还能要你什么道理?四、五个丫头一炕头,你上门去作工作,那是个啥光 景呢:大人淌眼泪,小人抱大腿,那十岁不到的女娃娃能哭着求:‘叔叔,叔叔, 你行行好,就让我妈养个弟弟吧!’心软的连句硬话都说不出来了,还做啥工作? 也有那厉害的,结成伙儿,街头都给你放上哨了,干部一进村,叮叮当当敲犁烨的, 喊媳妇叫爹呼娘的,男人拿杠子顶门,女人翻墙头出村,连个人影你都抓不住!那 村干部也多是一个鼻窟窿出气的,要说是出公差挖沟平房子多吧,二话不说给你喊 人找家伙,一说计划生育,笑眯眯大半天跟你磨牙,连个路都不肯弓卜引…… “这不,上头又批了,咱县里指标连着三年没完成,这‘事业’,咋个干法呢?” 拈着老王递过来的一摞材料,嚼着他讲的另外一串串不便笔墨的故事,我突然 想到远在美国的威尔逊先生。在他扬名天下的《社会生物学原理》中,向人们冷静 地述说了这样一个凄酸的道理:人,知甜辨苦能言善辩争上弃下的人,不过是生物 运动的一个简单过程,如同鸡子对于鸡蛋来说,只不过是把那个无知觉的蛋卵遗传 下去的过程一样,人之作为生物的人,也不过是它身上无以计数的基因要求遗传的 结果……按这个已在西方学术界哄扬一时的学说,我们在会宁、在中国西部为之痛 心的人们,似乎倒是最有生物本能的“人”,他们忠实地执行着造物主赋予他们的 责任。 那么,“过程’冲的人的幸福呢?人的集合体不能不有的富强呢?世界上的 “道理”太多了,往往终于不能理喻。 走下计划生育委员会所在的那幢小楼,在它的底层,冲楼梯口,是一个简便而 繁忙的手术室。在我坐在楼上谈时,它已开门“上班”。门口的长椅上,坐了一排 十多个农村中青年妇女,等待室内的大夫为她们依次施“结扎”术。她们几乎每个 人的脸上都挂着泪痕或正在流泪,好似她们都坐在地狱的入口处。 注视着眼前的场面,我愣住了:这是一个手术室么?不,它是一个关于人类命 运的方程式。个人与国家与民族的矛盾,个体意愿与群体利益的矛盾,将不得不在 这里以痛苦的方式进行调节。实际上无须讳忌:任何高明仁慈的伟人,为了这个十 亿之众的国度能够在地球上生存下去,他都找不到第二条出路。 与当地有关方面同志晤谈中,顺着这块土地并不很长的历史,我又获得如下事 实:1949年前,这里的人口发展速度并不快,原因是医疗条件差,婴儿死亡率就达 出生率的一半以上;解放后,我们在这个制度美好的宗旨之下,终于使由来已久的 穷乡僻壤“卫生站村村有,赤脚医生遍地走,”医疗卫生事业的普及,新生儿死亡 率一下子降至不到1%,人口平均寿命也成倍增长。然而,在医疗卫生事业在国家的 力量和社会的崇高精神作用下飞跃性发展的同时,与这里的生产条件、物质生活水 平相适应的生育观念,却几乎没有发生丝毫的变化。大约谁也没有想到社会的“优 越性”,终于在人口问题上带来的群体面临严峻的生存局面。那么怎么办呢?关心 人民的健康,是社会的基本责任;顽强地追求生育,又是人民的基本素质之一。 无可选择,才是人类社会的最大悲剧。 三 活着 贫困素描 这个从基层上来,现在在地区机关工作的女干部,一说“贫困”两个字,本来 年轻的脸庞骤然严肃得像个沧桑老人: “穷到啥程度呢?土窑没有门,土炕上没有席,盖一床没有里面的破棉絮;五、 六十岁的老人,没饱饱地吃过一顿白面馍;小孩子肚子一个比一个鼓得大,透亮, 你觉得指头一捅就能捅个窟窿,野菜糊糊成年累月地喝,就是这样了。通渭县农村 妇女95%以上的都有妇女病,大多是子宫脱垂,好多人成年用个布袋子,把脱出来 的子宫挂在身上,那袋子、裤子常常都血糊糊的;妇女过月经期,使的是穿破的鞋 子上拆下来的鞋帮子。上面有人组织去宣传讲卫生,提倡用卫生纸,可卫生纸得花 钱,有的人家买盐还巴巴地等着母鸡的屁股下蛋呢…… “去年,不,是前年,我们陪北京来一帮记者去定西县黑山沟,随便进了一户 人家,那情景今天想起来还想哭:破屋里,炕上躺着个老大爷,不住嘴地吭吭,说 是病了,好几天了就这么躺着,吃了几片阿斯匹林,还是从队长家里借来的。身上 盖一床被子,提起来一条,放下去一堆,已经辨不清是什么颜色了,一问才知道, 这是1974年周总理说了话,兰州军区来挨户救济的军用被子。地上跪着一个老婆婆, 怎么劝也不起来,好不容易把她扶起来,才知道老人家穿的裤子只有半截,裹过的 三寸小脚没有袜子,她是怕让人看见了丢人。姑娘18岁了,一直躺在土坯砌的厨房 里不出来,我跟两个女记者挤进去说话,女娃娃哭了:大热天,她穿个棉背心,膀 子露在外面,腰也露在外面——背心太短了;穿条好几种颜色的裤子,已经说不上 是穿,像个门帘子,挂在身上…… “去年我下乡,在渭源罗家漠村,住在姓贾的老太太家里,睡着睡着,那老太 太就下炕出去了,一夜下去四、五回。问是干什么,她说听见狗咬,两筐子上豆埋 在院子地下,留着明年作种的,怕叫人偷了。她家确实再没有更贵重的东西了……” 另有一位地区干部,跟我谈了许多同样让人心酸的故事之后,劝我自己去看看: “这几年是有变化,比前些年好多了,可根本不是像领导们和报纸里说的那样好, 好多地方一个人不到二亩旱地,好年景也就四、五百斤粮食,又没有什么副业,哪 来那么多人均收入?” 看来,我必须用我的眼睛去看。 静远,我走进了王家:夫妻,三个孩子,一眼黑乎乎的旧窑洞里,炕上一团破 棉絮,灶头只有三只粗瓷碗,一口没了耳子的铁锅,墙上挂几样镰、锄之类简易的 农具,整个家当不值30元…… 榆中,我走进了李家:破屋的顶上,晾着一堆地瓜秧,说是断粮的时候,磨碎 了也能“顶一顶”;面箱里的玉米粉,已经吃不过三天,接下去就要到田里揉新麦 了…… 在会宁,我走进了赵家…… 当然,上地太广阔了,在庄浪县里得到一个数字,我才知道,这里的贫穷我没 有能力——打量得过来。这个拥有34万人口,人均只拥有2.6亩山坡旱地的县份,在 年景还算不错的1987年,吃不饱肚子的贫困户约占农户总数的30%,几乎一无所有 的“特困户”则占7%,即4200多户。 上年,定西一些文化人忽动心里,带了摄像机和照相机,实地拍了许多让人惨 不忍睹的镜头,要为现实的贫困“留历史资料”,想办个展览,但终于被领导挡住 了,认为“这不是主流”。今天我把上述内容简约地写出来时,还是要耐心地劝一 些有“成绩”的领导同志安定一下情绪:贫困,作为瘠薄的土地与繁荣的人口的私 生子,尽管它不合我们的时代观念,但它毕竟出生了。一时的政策可以使贫困缓减 或加剧,而要消除它,只能历史地面对历史。 转瞬之间,没有任何一个伟人能够给予这块土地回天之力。 千里“讨”字歌 陇西的“讨饭”大军,起码征伐了大半个中国。人们在贫困面前,为了活着, 找到了最容易的生存方式。 讨,单人独身地讨,一只打狗棍,一只大瓷缸,一个布口袋,村村是店,家家 是食堂,呼大爷,叫大娘,劝导整个天下“行行好”;讨,成群结队地讨,城门洞 子里挤成团过夜,饭店的餐桌旁个挨个检查碗碟,稀的当下喝了,稠的倒进随身带 的永远装不满的口袋;讨,拖家带口地讨,孩子在讨饭路上添年,老人在乞讨途中 加寿…… 笔者曾与青海湖边军营里的陇西战友在兰州城里不期而遇,坐下来,也说那 “讨”: “七、八岁的娃娃,本该上学的时候,首先接受的却是讨饭教育,母亲们一遍 遍地告诉他:在乡下怎样开口,在城里怎样伸手;普通人跟前怎样讲苦情,‘公家 人’面前怎样说理由;怎样的人家该去,怎样的门洞子莫进…… “前些年,有的村庄还出了这样的事:有几个农民出去讨饭,没证明,叫当地 ‘拉网’的公安人员给‘拉’住了,关了好些天,回来说了苦情,党支部开了个会, 决定给所有出讨的人开介绍信,盖支部委员会的红砣砣……” 当地人说起讨饭之辉煌壮烈,一定会给你介绍陇西火车站的景象:并不宽敞的 候车室里,扶老携幼的乞讨者,几乎占据整个空间,夜来便你枕我,我枕你睡满一 地,连播脚的地方都没有。他们没有钱,但他们需要现代化的运输工具把他们送上 遥远的乞讨之路,不少人能这样白天讨口,晚上睡地铺住上半月一月,直到有机会 爬上东去或西去的火车。 几年前我在西宁往西安的夜车上,途经陇西时有一段令人难以忘记的经历:车 厢里挤满了身背口袋的人。他们是在车到站时,从开着的车窗爬上来的,查票的一 到,他们从车窗扔出口袋,然后入也从运行的列车上翻出去,使人联想到电影上的 铁道游击队。一位小伙子,记得他告诉我姓刘,将一个口袋塞到我的座位下,求: “大哥,麻烦你给我看一下,我没票,查票了我躲一躲,再来。”查过票一聊,知 道他有一个妹妹在西宁讨要,他负责往家里送妹妹讨来的果实,家里爷爷、奶奶、 两个弟弟都期待着他的到来。打开口袋看、里面有半拉半拉的馒头,有晒干了的熟 大米粒粒——那是从饭店餐桌上收来“加工”过的。 其实,陇西人也觉得“委屈”,因为相邻各县的人出去讨饭,人问起不愿说自 己的家乡,都说是“陇西的”。不论怎样,乞讨作为这块土地上的谋生之道,一直 在伴随这块土地上发展着的贫困而发展着。你说他“不劳而获”也好,说他“不知 廉耻”也好,肚子饿了还要讨。 活下去的愿望,会使所有美好的社会伦理都失去约束力。 中篇 艰难的出走 国家每年拿出二亿元资金(计划十年内共投资20亿),用于当地生态工程,农 业设施建设,用于黄河河谷和河西走廊地区移民点开发,用于每个移民的迁移补助; 国家批准对移民在新的生活地的家庭建设给予木材、水泥、钢材的计划指标;各级 政府动员河西地区利用过去的农场、“农转非”等调整出的土地直接安插移民;世 界银行、联合国粮食调查组织,世界粮食计划署等国际组织,纷纷给予正在建设的 移民工程实物资助,在改革、开放的环境下,移民与移民机关的工作,以过去不能 设想的速度,表现了今天的西部不同于往常的活力。 那么,一声“移民”,从者如流了么?没有。关心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命运的人 们,不得不况下去一遍遍作“动员工作”。 社会运动,往往就是这样地不合逻辑。没有规则。 一 美好的祖宗之地 “挂田”与“挂人” 礼下,一个村子管辖下的村子。十来个人,住在高山顶上,种的是清一色的高 坡地。由于坡陡超过45度,有的坡陡得连牲口都站不稳,人们把这样的高坡地叫做 “挂田”——跟挂在天上差不多。坡陡,山高,旱灾加上几乎年年遇的雹灾,全村 大多数年份靠国家救济过日子。因此,移民一开始,种“挂田”的人们便被挂在了 移民干部的心上。 由国家投资,世界粮食调查署资助的白草源引黄灌区上水,礼下便成了当地政 府的第一个移民目标。县里干部来了,乡里干部来了,讲灌区一户将近一亩的院基 地,人均二亩的水浇地(每亩地建设成本600余元),动员他们离开高坡,丢下“挂 田”,去过衣食有余、旱涝保收的日子。然而,串炕头,开大会,老乡们听只管听, 干部们到高高山上三出五进,就是没有一个人家肯报名。 这会宁县的移民干部是真正有耐心的,怕空口无凭,便开了大轿车来,挨家挨 户接了“代表”到白草源去“眼见为实”。平展展的田见了,哗哗流的水见了,田 里绿油油的新庄稼见了,只说“好是好”,就是没人肯说声“去”。 上午,正是农家忙农活的时候,我来到了礼下。在高山顶上的一方打谷场上, 我与村里德高望重的张大爷坐了下来,就移与不移的话题拉呱。 “我刚从白草源过来,那里这两年的移民几乎家家盖新房,有存头了,你老人 家为甚不去?” “嗨,人,哪住惯了哪好。老天爷安顿你在这搭,穷也好,富也好,这搭就是 你的。” “今年这天又旱了,村里是不是会有人动动心思呢?” “老天爷也没个常情,今年旱了,还有明年,后年,它还能年年旱?” “你老对这礼下,究竟有什么放不下呢?” “窝穷山穷,可那疙瘩都是自己的巴掌摆过的。”他指指对面山上的田,“那 坡下,是我爷爷当年开的,那中腰刚翻过的一溜,是我挖出来的,再上些一溜,是 责任制以前娃子拾摄的。”他又指指场下的小院:“这几孔窑,我抹泥抹过几十遍 了,都一拍屁股扔了?” 在他认真的指点中,我感到一种对生活浓得执著的感情。这种感情似乎使我关 于穷富比较的非情感的道理摇摇晃晃。 当我说这超过45度的坡地,国家规定都要退耕还牧,退耕还林,恐怕迟早都得 搬,迟搬不如早搬,老人家一听这话急了: “不是讲自愿么?我们就自愿在这礼下背山!” 果然,在场下山坡曲折的小道上,一个背山者艰难地爬了上来,背上小山般的 禾捆把整个人都埋没了,从上向下看,好像只是一捆禾在原地晃动。 背禾者是张大爷的儿子。 马源的幸福 “真没办法!越是偏,越是穷,你就越是移不动他。” 在省里、在地区、在县里,听着一个又一个移民干部苦闷的感叹,对人和生活, 人与幸福等等的恍惚便时时挤压着我的大脑。迎着八月的热风,迎着当空的骄阳, 我钻进更多更深的山沟里去,想读懂北京的学府里丰富的逻辑体系不能解决的课题。 静远县的马源村,俨然一个哲人,以它自然朴素的陈述,教导、开化着我的思 维。 这个16户人家的山村,差不多能说是自然与社会共同创作的一个传奇。它居住 的一个大源,高高低低,约有两平方公里,朝东是更高更深的山,而南边、西边、 北边,是岁月和山水掘下的深深的沟。离乡政府一沟之隔,顺风时这边的大喇叭叫 唤,那边就听得到,可要跨过去,你得在六、七十度的山坡上爬三个半小时——这 还必须是当地人的速度,如果要绕过去,黄土路上需要跑七十多公里!一代接一代, 从解放初六户三十来口人,繁衍至今天的86口,他们在这源上耕、源上种,源上的 窑洞里享受他们的劳动果实(也常常享受七十里路输入的他人的劳动果实),一半 以上的男人没进过八十里外的县城,一多半女人没到过沟对面的乡政府,仲家老太 太今年78岁了,自民国初年嫁过来,不曾出过马源一步。 然而,移民动员了三年,他们不移。 吉普车七危八险地开进村子,那场面像一幅内涵丰富的哲理画:全村老少全从 窑洞里跑出来,夹道挤在路两边,孩子喊:“小汽车,小汽车!”大人则个挨个把 脑袋从小车窗里伸进去,拈量里面个到底,他们的脸上全是一睹新鲜的幸福的笑脸, 没有一丝丝城里骑车的看见坐车的那种情绪和心理的不平衡;大姑娘、小媳妇,穿 着老式的对襟衣,踏着家做的百纳鞋,或拖着弟弟,或抱着幼子,站在一边打量来 客身上的绸衬衫、脚上的皮凉鞋,目光中没有分毫城里人留心到“人与人不同”时 的失落感,好似面对着与己无关的天外来客。 依常理,年轻人是最不安分的,我找了几个半大小伙子,坐在黄土路上“说日 子”。孙二坐下,又站起来,背靠窑墙提了提羊毛编的裤带,“嗨,闲了耍啥?打 石头罢,就是把石片片支好了,划好了杠杠,从裆里头扔,十几种样儿呢,谁赢了 谁就跳楼。”他说着,拉过仲家石栓,作了个从人背上双手一撑飞过去的架势。 石栓抢过话头,兴奋得都不大像十七岁的小伙子:“夜里抓鸽子才有意思呢, 找个前辈子的旧窑,拿片烂毡,一下子把门捂住,划个火,那鸽子就走亮了,一阵 棍棒瞎甩打,也能打十几个,肚子里包上些盐,羊粪火一烧,可香了呢……” 孙二家炕垴里挂把二胡,我问:“你拉么?”他点点头。“拉些什么?”“拉 曲曲呗!”“什么曲曲?”他摇摇头。 “十五的月亮?”我问。 他摇摇头。 “血染的风采?” 他摇摇头。 “一条大河?” 他摇摇头。 “白毛女?” 他还在摇头。 要他拉一段,他调调弦便拉了起来,那“曲曲”究竟是什么,相随的乡干部也 说不清。传了他“曲曲”的爹也记不清。 仲庭祥,五十出头,马源大姓中男人群里的长者,不当村长也是村长,他请客 人到他家十多种颜色拼成的炕单上坐稳了“吃干粮”。一碟腌韭菜,几块干馍馍, 一盆盐水鸡蛋汤。乡长说,“这是村里最上等的吃头了。” 边吃边说。当我谈起移民区移民们日子的变化,想转到马源的前途上来,老仲 十分爽朗地把话接住了: “嗐,人这东西,不能比。人比人,活不成,人哪能都比着好的活人呢?静远 城里有开汽车的,北京城里人家还开飞机呢?” 他吃口干馍馍,挟一点点(他只挟一点点)腌韭菜,继续阐述他的见解:“这 辈子,也就成了,老娘七十八了,没病没灾,也没让她老人家饿着;大儿子媳妇也 娶了,窑也箍下了;再抓挖上几年,老二成个家,女孩子找个婆家,也就成了,人 么,还图啥呢,只要老天给场雨,吃的喝的,全全的,图啥呢?” 他的自足感和安稳感,就如他稳稳地盘腿坐在炕上的高大身板一样,给人不可 动摇的感觉,我完全失去了“说服”他的勇气。 “人比人,活不成”!?他旗帜鲜明地拒绝比较。大约人类一切似乎多余又似 乎必须的欲望与不安,都是在那无限制的比较中无限制地发展的。似乎者仲和马源 人正是因为天然又顽强地拒绝比较,才使他和他们生活在这个几乎完全独立又十分 安静的世界中。甘肃民勤五个女孩子,进城看了一趟电视,回山沟想想“都是姑娘 与姑娘,咱就这样不如人”,一块自杀了;北京城里的智者贤者们,隔海望了一眼 美国、日本、西方,连中国和外国的“月亮”,也苦闷不堪地琢磨起来了。然而, 天然锁在沟里的马源,还没有一丝这种压迫人类的不安感。 或许,马源人真是幸福的。或许,我们这些坐着吉普车进来,想以北京城里或 兰州城里的生活目标和幸福标准去影响他们的人,最终只能委屈我们自己。 二 风雪回头路 好人不如好神 想想,这关山真也不是多好个地方。地少,不够吃,年年,月月,天天,就操 心一张嘴;山也太深,老婆得了病,肠梗阻,急抬慢抬,离乡卫生院还有五、六里, 咽了气了;养了个儿子,脸上的皱皮一天天长展的时候,那不该长的地方也看得显 显的了:大骨节,硬梆梆的,一辈子接一辈子的水土病……好几个晚上没睡,和续 娶的媳妇盘算这关山的难,那河西的好,总算是心下定了,家当能打发的三元、五 角全打发了,一口木箱两个被卷,就上了西去的千里火车。 陪送前去安置的乡经委王主任“再好不过个好人”,领了十二个,在金塔县村 村领着一个个地“插”,哪个看看不合适,领上再走。他赵炳录算个“事多的”, 看了几处都“不合适”,终于在那十一个安顿完后被又一次领到了一个村——古城 乡的头凤村。 机会真好:别人都暂住村里的公房,等天暖了,田里收了才能盖新家,他老赵 一到就有房子:这村有户人家转城市户口走了,一院新房等买主呢,“价格对付就 成”;地是这家人多年种熟的,退后留着等移民,五口人的地他老赵可以三口人种, 比当地农民地都宽。 那头凤村的干部、老乡,个赶个地“好人”,春节还没到,一家二斤凑着背来 一面袋细白面——这在关山过三个年也有余头了;村长上门时手里提一条猪腿,是 村长送的——“那肥,膘有一寸厚”;烧的柴,用的家伙,春来的籽种,头凤村人 什么都给他想到了,凑齐了——他今天说起来还叹:“想想,这样待个外路人,真 不易!” 无奈日子一多,人也就熟惯了。村里人把村里有限的新闻,无限地向这对带了 个7岁孩子的夫妇发布:你那房,去年死了人的,那家女人好好的,半夜里悄悄上了 吊;咱这村,过些年总有人家要出趟横祸——有毛鬼神,钻进谁家里谁家好些个年 头不得安宁…… 老赵心里打横,脸一天天的阴了;好端端的六间新房,突然半夜听到过去从没 听过的声响,扫把放在院里,没风,半夜三更“叭”一声就倒了;老婆大白天不敢 一个人在家,丈夫到哪,她就跟到哪,跟得他一个男子汉也只想回头看身后。 事也凑巧,又过些日子,小儿子在院里玩,一脚踩在玉米杆上摔个跟头,锁于 骨就摔折了。给儿子包好了伤,夫妻俩一夜没有合眼:这坏神,怕真缠上这房子, 缠上我家人了,你说小娃娃,平平的地上摔个跟头,我们小时候谁不摔个百回干回 的,可这一下下就骨头也折了,这地方,伯真住不得。天亮了再想,又觉着这地方 真好:人好——几个月了,没一个娃娃给你气受;地好——家家都说一亩地打一千 斤庄稼不是个难事。可夜一来又想那毛鬼神,终于觉得,人留神不留,还是住不得, 人不得安宁一亩地打二千斤庄稼又能咋呢?于是,再一个黑夜,夫妻把被卷儿捆成 挑子,男的挑了;孩子和值钱的小东西打成背包,女的背了,踏着月光出了村,上 了路,——他们记着村人的好处,怕碰见人没脸面告别。 只有一个世界 含着泪笑? 含着笑哭? 不,什么样的字眼,都不能表达那些干奇百怪的奔逃给人的心理感受。 他和她,抱着个6岁儿子,为了逃离他们自己选定的新生活地,连夜跑了70里! 儿子走不动,拍打着屁股赶——他背着一卷铺盖,铺盖卷上还有一袋于面粉;她背 着风箱(那是从老家背过来的风箱,舍不得丢了),手里还提一个包裹。赶到火车 站的时候,儿子嘴发青,母亲一屁股坐下去,几个小时才捶打着大腿站起来。为什 么这样匆忙,这样急切?原因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头天早上,男人为谁家先浇地, 跟邻居吵了,吵着找队长,队长说他没道理,要他按规矩轮。中午吃着饭,两口子 就把规矩想到别的地方去了。在老家吧,穷是穷,有个事了,三亲六故的,还有个 靠头,这单名独姓千里远,出门短三辈,真有个事了,向谁哭,跟谁讲呢?为了这 不能不有的“靠”,为了近在老家李庄八里方圆的“三亲六故”,他们扔下了六亩 麦苗青青的良田,扔下村里准备作个价日后卖给他们的三间砖房,永不回头地跑了。 她病了,一到河西就病了,开始躺在炕上不起来,见丈夫认认真真在那借住的 房里操持起“家”当,真就闹着住院了。看,治,“心口痛”,“耳朵嗡嗡响”, “脑门子蹦蹦跳”,越治越“厉害”,只好领上她回。回到老家北山的窑洞里,那 “病”立下全都好了,走近邻串远亲,门挨门地说这旱北山的好:“回来呀,咱这 墙头上的鸟鸟子都叫得好听!”人说她这是心病,这山乡女人的话,还包裹着浓浓 的哲理:“人不就活着个心么,心病了不叫病,啥还叫病?” 他正在院里收拾架子车——用一截草绳绑那断了楔头的木架,见人来,就势蹲 下来,卷上烟,倒上茶,拉开了说他的河西之行,说他这一辈子最辉煌的“出门” 经历:“地?好不好,光是听人说,雪有半尺厚,我也没去看,平倒是平,一眼都 望不到边,就是住不惯。在这搭,一到晚上闲串门,日子一天不觉就过去了。到河 西,一天就愁熬不落个日头;去串个门吧,那话说得跟咱不一样,能说个啥呢?一 天到晚守着个灶头,啥都生生的,住了20天,实在蹲不住了,就回来了……” 他,她,他们,她们,一个村跑回来了一大帮,村长一起喊来了,聚在王家屋 里,听笔者和同行的省里的处长,县里的县长,乡里的书记,你起我落的问原因, 随随便便地聊心思。那些丝毫不加掩饰的七嘴八舌,如果不作铺垫和交待,独独地 拿出来,真难以明白他们究竟是在贬斥,还是在颂扬: “河西那地方,平的呀,望你都一眼望不到边,哪像咱这边,走几步就有个转 势?” “好好个房,你住就住呗,盖就盖吧,还糊上一顶棚纸(河西的房子多自家糊 天花板),不小心就戳个窟窿。” “都是个种地,你不知道那河西用的都是啥家什,锹把直筒筒的,连个弯儿也 没有;镰是个片片子,拿了手里没有三两重。扬场的叉,倒是铁的,一上手尽是叉 头的分量。” “好好个麦子,你不知道那河西是咋磨的?连个头遍二遍都不分,一趟子就粗 的细的另开了;吃罢,也不会揪,也不兴拉长面,就是个厚片片子,嚼着软不软, 硬不硬的亏了就是个粮多……” 榆中县移民办的老李,上南山一家跑回来的移民屋里了解情况,那汉子竟然说: “不说了,不说了,咱宁肯兰州城里舔碟子(讨饭),也不上河西吃麦子。”老李 跟我说起这个“宁”与“不”,心里十分恍惚:“麦记者,你说这叫个啥账呢?” 当初我也恍炼不已,无法回答这不是数学的加减乘除,时下听着这些难辨味道的闲 说,看看男人、女人们议论中毫无自愧,甚至有点洋洋自得的神情,似乎明白了许 多难以明白的道理。 中国的土地上,“习惯”铸成的观念,贫困凝结的精神,或许是最坚强不过的 社会堡垒。读过马列,坐过飞机,能摸桥牌作娱乐的人们,当初还不是“宁要社会 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么?这“宁”与“不”不是也长久地流泄为十亿之 国的精神旗帜和行为准则么?那么,这些足未出村,在一道狭窄的山沟里便积累了 几乎全部的人生的人们,排斥一切自己不习惯、不熟悉的东西,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宁”与“不”是拒绝的公式,是弱者的逻辑。 一个人,一批人,一群人,自我生存的天地越小,与之对立的世界便越大;自 我生存的能力越弱,排斥外在的欲望就越强。对于只拥有自己熟悉的世界的人们, 只把自己的精神领地和物质领地当作世界的人们,我们要理解他们,需要读一部还 未写出来的社会玄学——中国式的。 三 唯一的事业与繁荣的动机 移出去与移进来 板锄头村,刘老太太手里攥着把菜刀,站在家门口的小巷里,冲着要来她家动 员移民的支书咬着腮帮子,声音发直:“来吧,谁不怕开口子谁就来吧!我老婆子 哪怕成年价要饭吃,死就是个不走,谁要硬想赶我老婆子出门,我杀了你个贼孙……” 青瓦村里的李老汉,乡干部一出村就大步流星走在村巷上:“狗日的,我看比 国民党还坏呢,连日本鬼子都不如,这强声硬气的,不是来赶我们么……”他在一 瞬间就召集了一个会,比乡干部一上午拉下的那个“动员会”更有气派。会后,全 村家家锁上门,狗拴在大门口,严阵以待,等待乡干部上门。 宋铺村,大汉子杨先洲在移民动员会后,听人说乡里那迁移的单单上有他,一 气之下,躺倒起不来了。躺到第七天早上,一声“狗孙们……”没喊个句整词全, 背过气去了,堂兄邻侄抬了奔卫生院,张扬得一山沟的肃杀之气…… 面对此情此景,乡村干部们惊魂不定,有的可以说是丧魂落魄,艰难和委屈便 全都集中到党委李书记和政府魏乡长的办公室里来。 这是两个执行型的干部,从他们当了永宁乡的主要领导之后,任什么事也没有 拉下亏空,只要上面有精神,有布置,他们可以不睡觉,不吃饭,扛着自行车一气 跑三、五架山梁。因此,县里移民的文件一下来,数额不小的“指标”一领受,他 们便雷厉风行,几乎在同一天,宣传移民的黑板报,一块块立在了大路口;乡里的 有线广播,一遍遍播送他们关于移民的“紧急动员”,除了留个看门的,他们亲自 带全体乡干部到各村开动员会,分配指标。按县里的“精神”,他们如实传达: “一大半都是要移走的,横竖是个移,迟移不如早移”;按照他们自己的设想,他 们不无浪漫地向全乡宣称:到河西是“早上栽树,晚上乘凉”,“伸手就抓个熟馍 馍”,至于根据么,到现在他们也没有找到,其中一位向笔者解释说:“上面叫去 的地方,总差不了……” 有关移民的倾盆大雨,一下把毫无精神准备的老百姓冲到对立面去了,整个永 宁已弥漫着胜于“文化大革命”的恐怖气氛。然而,“任务”在身,“指标”当头, 他们没有时间研究“情绪”和情绪的原因后果,两个人商量了小半夜,产生的是更 为强硬的方案:兄弟俩人的,一定去一户;老子不去的,儿子顶上,儿子不去,老 子顶上;说不通道理,推三阻四的人,写了纸蛋蛋抓“阄”;哪村哪个来横的,带 上民兵…… 老百姓毕竟是老百姓。李贵清跑了,李平耳为去与不去闹了半场子离婚,张二 张三尽管分了一回家,折腾过去该移的还是得移,75户强拉硬派的移民,终于被集 中到乡政府大院里来了。怨愤化作悲哭,白天黑夜,串沟走岭,不停不歇。 11月14日晚,当县里接移民的汽车开到永宁乡政府门口,先前已泪干嗓哑蜷缩 在院里的移民们,一个放声,个个应和,老的少的,哭成一院;不走的本来还在劝 走的,劝上几句就跟着大放悲声,于是走与不走的哭成一街,连“硬着肠子干事情” 的乡干部,也个个泪流满脸。两辆大轿子车(永宁乡人大多数都是第一次享受), 塞满痛苦的肉体,塞满更为痛苦的灵魂,山路上摇摇晃晃地走了,留下一片经久不 息的哭声…… 如今,这些移民们的绝大多数,“踢蹬”了家产千里路上旅行了一周,终于又 返回永宁——他们割舍不下的家乡。迎接他们的是从贫困到“特困”,不少人家归 来已是上无片瓦,手无一根缰绳,只好借住处,借牲畜,借粮糊口。 本来,对于西部移民,国务院有关部门和省里都强调“自愿”——在人的问题 上突出“自愿”两个字,这的确是中国社会的一个历史性进步。然而,事情到了县 里,到了乡里,怎么就搞起“硬指标”,搞起“强迫命令”了呢?也不能简单地解 释为干部素质差。那县里一听“移民”,道理还没翻腾清楚,就下面派“指标”, 上面要“指标”。省里担心工作量大,说头年先搞一千,等有经验、群众理解了再 铺开,他们却不,一张口就要下五千。在有些领导干部心中,这“积极性”背后的 道理复杂了:人能移出去,耕地、产量、总产值是不移的,这一少一不少,表面上 移出去的是贫苦困扰着的农民,而移进来的,则是长了尺码的“人均收入”,当领 导的“政绩”。个别人心思这么一歪,永宁和永宁之外的土地上,“移民大旅行” 的悲剧便你起我落地上演。 与当地有关同志谈起永宁、郑和、颌岩“强迫”造成的景况,笔者听到这样一 种意见:既然强迫了,就强迫到底,不让他回来——这是好事,又不是坏事,群众 素质太差,这种情况下,不强迫可能就干不成事情。 然而,在永宁乡能够“强迫”,在兰州,在北京也就可以“强迫”;在“好事 情”上可以“强迫”,在“不好的事情”上,也就可能“强迫”。为了“尊重人” 这个模糊的社会原则日渐清晰,我们已经付出了比物质贫困更加惨痛的代价。 西荒地的生存奇迹 陈德耀、刘见华、刘平子,个个携妻拖儿,十二口人。三道沟站下了火车,地 不分南北,时不辨晨昏,稀里糊涂地上了一台拖拉机的拖斗。东倒西歪地走,前仰 后合地摇,天已麻麻黑的时候,终于来到了30多里以外的一处破羊圈。开拖拉机的 帮他们把随身带的行李卸下来,顺手往圈里看羊的棚棚指一指,“突突突”地便走 了。这时他们仿佛明白,他们落脚安身的“西荒地”,到了。 在初冬已觉刺骨的寒风中清醒过来,丢下妻儿,三个男人急忙去看他们的家: 前后两个羊圈,共有三处看羊的草棚(看来,这是当地干部对移民的生存作过的唯 一考证),四处透风;有三间土炕,炕上,地下,全是半尺厚的羊粪,大约羊也久 不居住了,炕上的羊粪结成了片,需要一块块扯下来;圈里圈外转了几遭,在一个 角角里,找到了一眼井,还好,扔块石头下去,“咚”一声响,有水;出了圈四下 里打量,方圆目力所见,看不到一处人烟(后来他们才知道,方圆三十里,他们是 唯有的生命),东边有垮了的水渠和长满的芦草、早已丢荒的土地,那将是他们日 后的责任田。 当晚,哭声打住,三个人家守着一口随身带的铁锅,用随身带的面粉,煮了一 锅糊糊,没筷子,就用折来的干草梗,轮流在锅沿上吸吮;炕上铺一层柴草,12口 人挤在两个炕头上,拥着仅有的两床薄被,半睡半醒到天明(他们托运的行李35天 后才到,他们就这样熬了35个夜晚)。 接着而来的日子,就只能捡其中紧要的说了。不然,这里的故事完全可以拉扯 成一个不用虚构的长篇小说。 ——第二天早上,他们发现井里打上来的水是绿色的,一股羊粪味,便把所有 的绳子、带子甚至两个男人的羊毛腰带结起来,放见华的弟弟下去掏井。人刚下去, 井壁上垮下来一块土,把十八岁的小伙子肩膀骨砸折了,拉上来,哥哥帮着捏了捏, 用包袱皮吊起来,躺了两个月; ——大约一个星期之后,德耀踩着初冬的新雪,寻着拖拉机留下的轮印,到30 里外的镇上去买粮。背了50斤重的面袋子回来,离西荒地还有五、六里,一脚踩空, 连人带面都掉进一个大坑里。坑是雨水下渗冲下的,近丈高,四壁光滑,力量耗尽 也没能爬上来。时近半夜,羊圈里空着肚子等粮的人们终于耐不住,打了火把沿路 寻过来,听到了坑里声嘶力竭的呼叫,七手八脚弄了出来。三个男人抱头大哭一场, 站起来时,竟然没一个能背动那个面袋子; ——不到半年,他们新开的麦田里苗儿寸把高的时候,平子的媳妇生产了。儿 子落地,用干渠里的沙子在土炕上铺了个小“床”,没剪子,是见华媳妇用镰刀割 断了脐带…… 初夏,他们老家的赵县长千里西上看望和慰问移民,不知怎么就摸进了西荒地。 一听是“自己的县长”,老老少少拥过来,羊圈中央哭成一疙瘩。全要跟了县长回。 老赵也哭了,擦擦眼泪看了棚棚和田,觉得这地方“地宽展”、“水也能浇上”, 熬个年头就能“有出息”,一再动员他们“咬咬牙扎根”。临走的时候,县长把吉 普车后箱里的一截麻绳留下,要西荒地居民换了棍子与布条结成的井绳…… 当我沿着赵县长走过的路来到西荒地,的确看到的已是另一番景象了。羊圈里 的粪,已被勤劳的主人起出来,堆成小山,那将是他们日后多年用之不竭的燃料和 肥料;草棚棚顶上、四壁都抹了一层泥,已不再走风漏气透星星见月亮;几十亩地 已开发出来,尽管燕麦与小麦竞长,芦草和玉米争高,一时半会还除不尽,收成却 是不愁的,过去“学大寨”修下又丢弃的水渠也修补得有了个模样,虽说浇一次跑 几十里路请求村长“给水”是个辛苦事,一年跑二、三趟也就对付了;他们三家伙 起来,用移民补助款买了一头毛驴,一匹骆驼,算是畜力;羊圈里各家还养了五、 六只小羔羊,依见华的说法,三、五年就成群了。 我们在屋里说过客气话出来,坐在圈外的黄沙地上聊天,聊过去,聊将来。见 华作为他们中间“最会说话的”一个,已经是在完全“向前看”了: “拖家带口人生地不熟,跑不了,要不当初我们也跑了。现在不,难时候已经 过来了,庄稼收了两茬,粮食足够吃的,使的用的也都添了些,再也不想走不走的 事了,门下头就在这活吧。今年秋再开几亩田,草好,好好侍候这些羊,过日子也 就够了……” 时至今日,那三道沟镇和三道沟村的镇长、村长,仍然没人想到要来这西荒地 里看看。 或许,“置于死地而后生”,许多照顾甚周的移民,最终还不是一夜之间回了 老家么?艰苦绝境之中,西荒地移民终于全部顽强地生存下来,完全依靠自己的力 量开发了他们必须依赖的土地。 然而,现代移民,毕竟不是一场战争。西荒地有效的移民“模式”——当地干 部“疏忽”般造成的事实,或许并不是20世纪的人类道德所能够接受的社会行为。 下篇 另一种富饶与另一种贫困 一 新大陆漫步 从一团棉絮就是一个家,山坡上挖个黑窟窿就是一户人的土地上跋涉出来,我 感觉自己已经浓浓地沾染上贫困的意识,从心底里不断涌腾出对富裕、对丰衣足食 的生活的深情渴望。于是,我不管这家的变化与那家的翻身究竟有什么不同,不惜 时日,在河西,在黄河河谷,一村一寨,一家一户,尽可能地看过去,好像囤里有 粮,炕上有毡的让众多世人早已不屑一顾的生活,真的就是天大的幸福,以至于到 太原、到北京,回到自己正常的生活里之后,突然意识到当时自己多少失之于把持。 然而,伏案静思,那些摆脱了精神和旱灾的双重困境,终于衣食有所着落的人家, 总又像多情的初春花朵一样,鲜艳地绽开在我的眼前。 李玉平,三十不满,却是河西金塔第一代移民。我们见面,是在他新房建设的 工地上,一个大院子,砖脚,土坯墙,六间新房已基本落成,主人正忙着砌院后的 猪圈。在定西的山沟里,祖祖辈辈住土窑,传宗接代多少辈,他是这个家族里第一 遭架新房,因此,他请了村里人作“顾问”,媳妇在还没抹墙泥的厨房里用一口差 不多二尺大口径的铁锅下面条。坐下来说话,小李搓着巴掌上的黄泥,好像有点不 好意思:“人,还是挪动挪动好。老家熟惯,也轻省,就是没啥干的,吃的穿的都 紧巴。刚来时心里也蹦蹦的,这三年过来,就踏实了,盖新房,光靠自己的收成是 不成的,村上帮了些木头,国家拨料,四口人千把块移民款,凑起来就差不多了。 住啥么,也不是个大大的事,要紧的是每年都不用为吃肚子发愁了……”说话间, 他四岁的儿子跑过来,靠在父亲的膝盖上,冲着客人眨巴着一对虎虎有神的小眼睛。 或许,这并不容易的“挪动挪动”,对他这个家庭的定义还在将来。有朝一日, 他的儿子能回老家的旱沟里瞄上一眼,就知道父亲为他做了些什么。玉平不用为吃 穿发愁了,他的儿子在这不愁中若进一所书声呀呀的学堂里念上些书,学些他没有 学过的东西,他的家庭就该为这个民族创造出另一代成员了,社会可能就这样实现 着进步。 杜永贵,从生下来就没有“贵”过,在通渭夹山的缝缝里,古来只有雨水和窝 窝头是金贵的。上了这河西,他真的就金贵起来了。队上家家种瓜,不论西瓜、哈 蜜瓜还是白兰瓜,都甜得像加了蜜,就是发愁卖不出去,拉到旁边的部队基地,3分、 5分一斤也要不了多少,这时杜永贵出来了,兰州、西安、武汉跑了一圈,全村的西 瓜一下子就上了火车,全都是8分的价格。想不到,他少年时讨饭、青年时千里背粮, 遇人遇事拉下脸皮磨的经历和耐心,如今全都成了不同凡响的本事。因此,村里刚 建成的元明粉厂,选了他这个外来人当分管经销、采购的副厂长,一日价火车、汽 车,县里、省里地跑世界,连皮鞋也穿上脚了。村长说起永贵来,脸上笑吟吟的: “人这东西,看你把他放在个啥地方,世上有本事的聪明人多了,就是生对地方的 不多……”永贵没“生对地方”,终于在千里挪动中,“挪对了地方”。一旦抛弃 了对生身之土的依恋,将有多少生命因此获得勃勃生机?尽管社会学家与数学家都 不能确切地回答这个问题,但在杜永贵身上,我分明获得了我所期望的答案。 谭生民,一个六十三岁的老人。我在他不久前的故乡,会宁县任岔村的山岭上, 细细地品味过赶着毛驴车拉水的老人艰难的步履和挟着锄把望天的大爷渴盼又凄酸 的眼神,因此,在河西西岔村一处新房的炕头上,看着这位花甲长者笑纹稠密的脸 庞,心里便生出一种难以言说又不能忘却的情绪。当年走,左掂右量,总是拿不定 个主意,老人家卖了几张准备过冬缝皮袄的羊皮,便一路风尘来看河西地,来看河 西人。一到这西岔,他就心动了:会宁地里种上几棵棒子,夜里人不看也得拉条狗, 不然不等成熟就偷光了,可这河西田里西瓜多大个头,田旁边也没个看瓜的棚棚, 场上麦子堆得黄拉拉的,夜里人都睡觉去了,也没个人去“摸夜”,就冲这不愁吃 不愁穿处养出来的“人气”,老人家跟村长说妥,回去就连老伴带儿子全搬来了。 进屋老人家一听是北京的记者,生怕你看不到移民的好处,领进套间里看存麦的囤 子,拉到厨房里看他摞成一尺高的“锅块”,然后又蹲在炕沿上叹长嗟短地说“人 气”:“唉,活到老了,这才算有个安生,这辈子,打懂事的那天起,哪一日不是 牵肠挂肚过来的。”或许,谭老汉引为完满归宿的“安生”,对时下的读书人家来 说并不是什么有味道的“观念”,但对一个刚刚从饥寒中解脱出来的农家老人,大 自然与社会,还能够赐予他什么呢? …… 不幸的是,在被誉为大西北粮仓的河西同一片土地上,在人民币铺出来的黄河 河谷灌区移民基地,不时地有一些意外的人和事突如其来,敲击着我们美好愿望的 灵魂。 上午,县里管移民的老高领着我走进白草源移民新村,是十点一刻。出了王家, 进了文家,主人与客人便笑不出来了。当老子的拦住老高,说“没钱花”、“粮食 也还不够”,进了屋里看,那生得像头健牛的儿子,却还躺在炕上睡大觉。喊起来, 蹲在阳光灿烂的院里眯瞪个眼,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的神情。老高对文家父子说: “你没钱花,没粮吃来找我要么;地是一样的,人家户户都存粮,难道你就没有下 种子?那头地还没平完,一个劳力一天能干两个工,一个工六斤美国挂面,三两蔬 菜油,就不值得你父子挣?”那父与子便不作声,让开路叫我们走。出得门来,乡 里的老王说:“你们相信不,那小伙子回头又给你躺下了!”看完全村我绕过去瞧, 果然炕头上响着浓浓的鼾声。 河西上庄,这三个移民之家,移来两年了,还没有盖新房,也没准备盖新房, 仍然住在村办公室里。我挨家串户走进这个原是村委会的四合院,三个媳妇两个躺 在炕上睡觉,三个男人气喘吁吁地刚刚赶集回来。他们分别用移民补助款买了自行 车,一日价不是东头赶集(不卖什么,也不买什么,只是赶热闹),就是西头看戏, 几乎天天都往外跑。村上干部劝他们有空打上些土坯,等有了力量把房盖起来,也 好好过一份整锅整灶的日子,但两年了,划给他们的宅基地一锹土也没动过。海家 和史家都说“不够吃”,嫌“这河西救济少”,不够吃的原因又归罪于“地不好”。 一听“地不好”,村长动气了,执意领了我去看。看到的土地是这样的情景:老户 的地里,玉米长得一人高,田埂上都不长一棵杂草,锄得干干净净,紧挨着的海家 史家的地里,同样品种的玉米身高不到一半,杂草盘成地毯,铺盖得整块田地看不 见土,一些蔓草顺着玉米杆左旋右盘,微风中四下里向来客晃脑袋…… 这是另一种贫困,是一种通过地理上的迁移不能解决的贫困。 我品味着这贫困的滋味,回过头来,想看见它人性的执著与社会的反光。 二 “优越性”叹息 父性与母性的分裂 张菊英,十八岁嫁到北山沟,就没有过上几天顺心日子。怀孕七、八个月了, 不得不走30里路上亲戚家借粮;生了孩子不满月,便翻山越岭去抓越来越稀少难觅 的发菜,换几个钱去买“供应粮”。什么苦都吃过,自从作媳妇之后没添一件新衣 裳也没有怨言,可眼看着三个孩子一天跟一天长大,心里就不安分了。因此,移民 一开始,她就强拉硬拽,和男人一起千里西上,来到了金塔县的大庄子乡。理由就 一个,“咱这辈子不指望啥,娃娃们不能再受这份穷罪了!” 这是一个母亲的理由。 地分了,平展展的好地;房先借着住,看当地人的光景三年也就能盖自己的了; 牲口先借着用,自己给别人干点活,人力换畜力。可一个年节没下来,她的男人就 受不了了:这饱肚子真也不是好混的,一辈子在北山,春来一把籽,秋来一把镰, 只要老天赏脸,等着收就是了,可这大庄子,乖乖,翻了又翻锄了又锄,还要三趟 两趟地施肥垫粪,这苦劲,咱北山人真受不了——天天晚上收工回来,叨咕着要 “回”。 菊英劝,不听,干脆让他“家呆着,不想干的我干,看个家,也是我个依靠”, 男人又怕人前头“丢面子”,终于麦收将至的时候,丢下句话独自走了:“啥时候 苦不动了,你再带娃娃回来。” 菊英没有走,拖着三个未成年的孩子,一年接一年地“苦”了下来。在16亩土 地上产了一万三千多斤粮食,还养了七口肥猪,20只下蛋的母鸡,她肩负着一个母 亲的责任,成为河西移民中唯一的女性“典型”,唱出了一个苦难深重的女人凄酸 而又壮烈的“志气歌”。笔者到来的时候,这位母亲靠自己的劳作,盖起了六间新 房,买了一头骡子,还添了一套新家具。去年春节,她拿了300元一沓子人民币,领 上三个娃子进县城,每个人从头到脚添了一身新。回了家一个一个地换新衣,一个 一个拉过来又推过去看,她哭了:“妈把你们养下,这也就算对得起你们了……” 而作父亲的呢?他还没有回来,还独自一个住在北山那眼光光净的破窑里。前 两年天下了雨,他可以“春来一把籽,秋来一把镰”(移民土地五年内不收),吃 剩了还可以在代销点上换瓶酒,可今年旱了,几乎颗粒无收,因此他带来话:一个 人呆不住,想回来,回大庄子老婆孩子身边来。菊英呢,作妻子的心也硬朗起来了: “回来行,只要好好干,不再懒,这个家还是你的;要睡着吃,就再也别回来了!” 几个月过去了,这男人还没作出最后的决定。 后来我终于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他并不孤独,在甘肃、宁夏的贫困干旱地区, 竟然有那么多相似的灵魂和躯壳陪伴着他。 富农儿子的自白 河西临泽。农民杨德礼的家。 在整个临泽县,这也是一个名符其实的万元户:十二间青砖瓦房,绕院排成一 圈;院子里一个花园,花谢了,梨树却果实累累,伸手就可以尝鲜;后园是畜圈, 这厢骡子驴分立槽头,那厢母猪带小猪哼哼抢食;前院是家庭铁器加工厂,小车床, 大虎钳,打成的镰刀,还未完工的拖拉机挂勾,一派繁忙兴隆景象。进正面屋,是 客厅,大沙发,小沙发,长条茶几,全是城里人的讲究;进偏房,儿子、女儿分别 在自己的单间里作功课,是两个用功的中学生……在这样的农民家里,或许省委书 记来了也要羡慕那日子的安泰和富足。 然而,主人不过是十年前被社会抛弃的一个“富农儿子”。在政治歧视和不受 社会救济保障的旱灾压迫下,他携妻儿出逃,于十年前从定西庄南公社来到这块地 广人稀的落脚处,靠着勤苦和诚实,隐姓埋名挣扎了四、五年,直到1980年才以杨 德礼的名字正式落上了户口。 坐在他那宽敞的客厅里,品着他十年前逃来不久栽的梨树上摘下来的鲜果,说 起他眼下的日子和定西动员移民的不易,这个今天被统计为“自流移民”的汉子, 一番话令人心颤: “想想,咱吃了富农帽子的亏,也沾了富农这黑帽子的光。想想,当初咱要是 多少能过得去,谁还愿领上娃娃千里路上瞎跑呢,那是一口口讨要着走过来的呢; 想想,也真后怕,在临泽遇上好人好地方了,要在别处,谁知道人家收留不收留呢! 想想那些年也真是活不下去了,天旱了,吃供应粮,人家贫下中农有救济款顶着, 吃不饱也饿不死,咱这当富农的,拿着供应指标也没办法买那粮食。这还不算,还 要隔三间五地批呢,斗呢!想想,现在那搭人多天旱都过不下去了,我这倒当万元 户了,咱这真是吃的富农的亏,又沾了富农的便宜,要不是咱现在弄不好也在南庄 沟里窝着呢,去年我去看了看,那穷,根本就没个长进……” 在这习惯性“想想”、“想想”中,在这“亏”与“便宜”的计算中,我突然 发觉,关于社会和关于人的哲学,有时竟就是如此简单。社会想剥夺他,剥夺的结 果是从另一个方面造就了他;社会想赐福于曾经饱受苦难的人,终于都在精神上剥 夺了他们,世界一旦发生了变化,各自立刻走向自己的反面…… 简单是命运的轮回么? 不,不论人还是人的集合体,要保持正常的活力,都不上需要依托,而更需要 生存的压力。生命在母腹孕育的时候,就带上了富于理想的人们不大喜欢的基因。 结束语 坐在甘肃省移民机构的办公室里,议论西部移民的成败得失和未来前景,这里 辛勤工作的同志充满信心:难,但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随着越来越多的移民在 河谷、河西定居,随着越来越多的移民脱离贫困,获得温饱和走向富裕,就会产生 比任何动员都有说服力的社会影响,十年内完成70万移民任务,将不再是不敢打保 票的未知数。 然而,会宁县移民干部老高一句话,却使我火泼泼的情绪瞬然冷却。那天晚上, 我们从白草源移民基地回来,谈论着移民村今非昔比的“大多数”,兴奋之中,他 突然说:“有时细一想想,真也没劲,你一年移上千把人,他一年给你生下一万, 这移个什么劲呢?” 顺着老高的思路再算一笔账,我真正地茫然了:定西、西海固出移地区28个县 (区),共计人口727万,略去超生的不计,单以14%的计划出生率计算,十年中将 生下人口一百多万!十年中将就完成了70万移民,对于今天这些地区的贫困,我们 究竟作了些什么呢? 玉门镇。公共汽车站,我与一位等车的长者随便聊天,说玉门人,河西人赖以 生存的祁连雪水,说那近在眼前又神秘莫测的祁连山。老人家顺南边的山麓指点着, 言语给人一种人的生命之处的迟暮之感: “我小的时候,这时节的雪线在山腰那搭,这些年一年一年高上去了,看,如 今只剩下个雪帽帽了!” 是的,人类在地球的另一面创造辉煌的工业文明的时候,地球的这一面气候也 在转暖。以祁连山融雪为源的黑河、疏勒河、党河,河水流量每年都在明显减少, 有的近年来减少了三分之一左右,祁连山脚下的民乐县城,追随着不断上升的积雪 线,解放以来向上迁移了两次……将来真有那么一天,祁连山不再积雪了,一片沙 漠戈壁的河西,今天的移民和原本的居民们,又将移往何方? 傍晚,我站在靖远黄河大桥一侧的山头上远观静思。我感到黄河在我脚下哭泣、 呻吟。它面容枯瘦,声音凄楚抑人。 上面的景泰第一期引河工程已经完成,又在搞第二期引水工程;静远则沿着一 百多公里的河岸,开了三个口子,插了近百根粗大的管子;以下的中卫、同心…… 几百个口子、几千个管子上都在干渴和贫困的磨难下伸向这条苦难的河流,一个比 一个贪婪,有力地吮吸着。 近年来,由于沿黄引水工程的不断上马和上游降雨量的不断减少,黄河水位明 显降低,中游内蒙甚至出现大河浅可见底的时日;上游的大量引流、提取,中下游 的秦渠、汉渠和众多依赖于黄河的工程,不得不花更多的钱来适应黄河降低的水位, 上下游引黄战只不过刚刚开始…… 黄河,你会干枯么?你下游的子孙也会干渴么?黄河不堪负担的时候,西部将 会如何,中国将会如何? 我们生活在一个只能充满忧虑的时代。 (原载《人民文学》1988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