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元户主 张辛欣 桑晔 天津,登瀛楼饭店的雅座。 一对青年夫妇,女的穿着粉红色、半透明的尼龙衫和黑色的制服裤, 把一架海鸥牌双镜头相机放在桌上,点了六个菜、两升啤酒。又跑到街上 买了一只烧鸡,用手撕开,把骨头吐在地上。 几分钟后,我们同她聊上了——她的丈夫非常不爱讲话,偶尔插一句。 你这位,眼力不坏。我们两口子全是农民。静海县的,跟霍元甲是老乡,知道 霍元甲吗?大侠,“电视连台本儿”正演得红火呢!霍元甲的外孙子,还在静海呢? 教书的,啥功夫也不会。 你们是啥地场来的?噢。那是好地场,甭说静海,比天津卫还强。我们是起早 来的,夜黑还得回去,趁着麦收前,忙里偷点闲工夫,来天津逛逛。你们一月挣多 少钱?噢,不多,不怎么着。 你们瞧我们吃得凶吧?又是大鱼又是对虾的,三十大几(即三十多元——作者 注)一桌,跟胡糟蹋钱似的。不怕,有钱,有的是票子,“一本本”的“大团结”! 真的嘛,怕啥。谁赚钱谁光荣嘛!(她对丈夫暗地里瞪她一眼不满,反驳说。) 这——你可说差了,我们不仅是他娘儿的万元户,还是万斤户!我捞钱,他包 地种粮食;去年一年,钱赚了一万一,粮打了一万三,着着实实地发了家!嘿嘿, 城里人不成啰,咱们贫下中农先进啰,工人阶级落后啦!老大哥臭美了三十多年, 如今奖金十块二十块的,坐牛车啰!(她丈夫插话:“别听她的,这人说话嘴边没 把门的,人家工人是领导阶级。”)领导,不假,让你当工人,你干吗?你咋不干 呢?还不是因为赚不上钱来?咱们两口子干一月捞一千块,他们工人,嘿嘿,一年 也挣不上喽! 这发家,也就是这几年的事。头些年,穷着呢!我的娘家和我婆家是一个公社, 不是一个村。我十九岁那年,他被挑了兵,我就和他订了婚事。这,还不是因为穷! 人穷志短,瞧着人家当兵眼红。虽说当兵三年复员,还是回乡种地,可万一让部队 留下,提了干部,我就能随军,吃商品粮。当然啦,那是万一的事儿,但也比嫁个 农民强,农民,连万一也没有!(她丈夫插话:“瞧瞧,她就这思想,还有脸说呢!”) 咋没脸?我丢了你的人啦?那时节,日子难,一年到头学大寨不算,还学小靳庄, “远学大寨,近学小靳庄;彻底革命,心向红太阳”,这对联你还记着吧?每户一 幅,贴上。是工作队发的,年底,分不上钱,就发个这破纸。他走后,闹地震,房 塌了,井干了,他爹也砸死了。按说,我公公这人不坏,可他们村的人都恨他,他 是队长,好骂人,不怎么会干活。哼,要不是老子当队长,他也当不上兵!(她丈 夫反驳说:“瞎说!甭信她的!我当兵是武装部挑的,没后门!”)啥?你说啥?! 没后门,你爹会掏后窗户嘛!武装部那人,少喝你家酒了?你家的“革命鸡”杀给 狗吃了?噢,这么回事:当时,一户只许可喂两只鸡,养多了是资本主义自发,所 以,村里人管那两只小鸡子叫“革命鸡”。 要说,我们两口子感情挺好。1980年他复员,我们就登记结婚了,也没要什么 彩礼,就要了两身衣服,一个手表,外加一辆自行车,还是“红旗牌”的,名牌车 买不着。(“就这,已经把我家的老底儿掏空了!”她丈夫插话。)请亲戚朋友吃 了顿饭,没多少肉,使劲往里添豆腐和大萝卜。甭看打倒“四人帮”四年了,日子 才稍稍好一点儿。早两年,还是学大寨那一套。老邓上台,才好了。论得人心,农 民最信服老邓跟赵紫阳。 他人能干,胆大,在部队学中央精神学得透。回乡就赶上分田到户,有两种办 法,一个是“按人承包”,每人至少分多少,一个是“按能承包”,能干的可以多 包。他们村——不啦,这会儿该说我们村啦,我嫁过去了嘛——跑买卖的多,“按 能承包”,不愿要地的可以不要。(“她这是胡说,她始终不明白,‘按能承包’ 也得分地。要不,谁给你口粮?所谓不要地,是他们偷着把地转包给别人,花钱请 人种。直到去年,才实行可以买粮吃、不要地。”她丈夫说。)他一下子包了十五 亩,干开了。1981年亩产七百多斤,1982年亩产八百挂零,去年也差不多,连着三 年,全是万斤户。头一年,奖了一百块钱,第二年奖了一张自行车票儿,去年,就 给了一张奖状。(“不,她就认得钱,还奖了化肥、优先供应农药;再说,去年万 斤户、万元户多了,总奖,得多少奖。得奖励更棒的。”她丈夫说。) 但是,他不赚钱!用拖拉机、使车、抽水浇地、施化肥、打药、全得花钱。连 套条小驴子也得花钱,驴子也有人承包了。而且,我们已经给地里上了不少肥,还 平整了地势,万一哪天上头当官儿的发令收地,就苦了。白投资了。(她丈夫说: “不会。今年中央发了一号文件,承包制度十五年不变。她是瞎操心。”) 我干副业,副业赚钱。干什么呢?养貂。从国家买的“貂秧子”(即幼貂—— 作者注)是八十块钱一只,买一对儿回来,喂一年多就能卖三百块钱;它又下小的, 小的长大了又下小的,几年,就一大群!我呀,每天守着这一群“三百块”,乐着 呢!我是1981年托人从南方买的“貂秧子”,从银行借了钱,一共买了两对。向银 行借钱,还他娘儿的挺难,开证明,打公章,调查我的信仰。(“不是信仰,是信 誉!”她丈夫讲。)反正是那个音儿。怕我不还账呗! 技术上的事儿,你们听不懂,我不说了。反正养貂是技术,关系最大的一条, 刚开始养“貂秧子”时,万万不能死一个,因为这是本儿,要靠它下小貂呢!可是, 偏是刚养时爱死,养得有经验了,就不怎么死貂了。可这经验,没人教你,咱又不 像公家,死就死了,试验。再有,一对貂,死一个,另一个也不再和别的貂配种, 有情义。比人强!人,跟这个睡够了,又找那个睡。(她丈夫瞪大眼睛,吃惊或是 生气。)我没死过貂,有福。(“屁!她喂死的至少有十几只!二她丈夫终于找到 “报复’哟机会了。)那不算!成了群儿,死一个半个的,无所谓!刚喂时不能死! 等到成了群儿,我也开始卖“貂秧子”。因为养不过来了。貂吃肉,什么向全吃, 发脾气还咬人。你瞧我这手叫它们咬的。 去年,我大丰收,挣了一万多块钱。国家加工成貂皮袄,卖外国人,还能赚几 倍钱。我有良心,不亏了国家,南边贩私货的拿彩色电视换貂皮,我换他个屁!再 说,咱有彩电。我也不坑私人,有的人把“寡妇貂”和死了“老婆”的貂配成对儿。 卖给外地人,真坏!这种“绝户貂”我喂大了卖貂皮。当然,喂这貂吃亏,下不了 小貂,可也别坑人——要是人家当初卖我那两对貂是这路货,我不赔死了?银行的 “信仰”不就完了。 有死“貂秧子”的。哭,比死了爹还伤心扯肺。这是死了钱呷!人,奸啦,不 相帮啦,光看着“大团结”啦!而且,乡长,也就是原来的社长坏!今天叫我们捐 这个,明天在我家开现场会,吃大户呗!我才不犯傻,我说:“捐,捐在明处,捐 个大数儿!我给小学校两千块!”这叫一次性处理,省得他们没完!中央政策不许 可?他们觉着自己就够中央!他们不懂中央的精神! 把钱捐给小学校,学校老师领着学生来谢我们,说我们有了儿,一定好好教。 我们还真没有孩子,到医院看了好几趟,没毛病,就是没坐上胎呗!(她丈夫说: “没儿,也好,省心。还计划生育呢!”)放屁,龟儿子才不要儿!甭看他说得松 心,比我着急!我也着急,我还要供儿子念大学呢,反正有的是钱。 发财,发不好,瞎发。天热了,村里不知怎么的,流行起泥巴壶来,反正都发 财了,瞎闹。(“不是泥巴壶,是宜兴泥壶,有名的。”她丈夫老得替她更正。) 三十岁往上的男人,全想捧那玩意喝茶水,可又买不到,于是有人捧个“瓷吊子” 出来喝。“瓷吊子”不是茶壶,是大饭庄子桌上那种玩意儿,盛醋的。他四爹顶棒 了,找串乡打铜活儿的小炉匠打了把铜壶,也不知从哪挖出两个袁大头,还叫小炉 匠包上一层银,号称是银壶。嘿,这回可现了大眼了:没法使,烫手!村里的小伙 子说:“四大爷,你戴双手套再捧着就不烫了!”(我们全笑了,她丈夫没笑: “那银元,是斗地主分的浮财,是四爹的棺材本儿。”)就是啊,发家致富啦,棺 材本儿用不着了。再说,兴火葬,不许钉棺材。 那还用说,你们有的,我们全有:彩电、录音机、自行车、电冰箱,还有房, 你们自己有房吗?(她丈夫说:“可你有人家的文化吗?”)文化?文化没什么用, 发家致富,有初中文化尽够使!文化,卖不了钱。 有,太有了!刚才不是说了,发财,发不好,瞎发吗?有凭印“老赵头儿”闹 发了财的。我们那地场,会造木版印画的多,可他们不印那些正经年画,觉着费事, 不来钱。他们光印“老赵头儿”和“灶王爷”,这些玩意公家不印,他们钻空子。 卖?就在集上摆着地摊卖,价钱老贵老贵的。啥?你们不知道“老赵头儿”是啥? 就是财神爷嘛!挂着三道小胡子的人儿嘛!它当然姓赵,赵公元帅嘛!毛主席著作 里说了嘛!(“你!你怎么瞎引‘毛选’里的话?”她的丈夫又瞪了她好久。)当 然有卖的就有买的,还不说买,得说“请一张供着”。挂在家里,没事就供着,反 正“老赵头儿”他娘儿的又不吃饭。我们家不供,挂那玩意做嘛?没用!那些人也 不光印这,还印钱票子。“天堂银行”的,一张烂纸就是“十万元”;发送死人使 的,迷信。我们家也买过那玩意儿,一分钱一张,买一百张十万元的大票子,给我 公公的坟头点上,省得他没钱花。嗨,瞎胡来呗! 来,吃点菜。要不,喝点酒?吃吧!吃不穷我们!不吃?那我也不让了,随你 便。 我这身衣服,是香港货。托人到深圳买的。七十块。那地方大着呢!家家万元 户!(她丈夫讲:“就和她去过似的,胡说。?我们也同她讲:“这件衣服并不高 级,甚至不够中档质地,样子也不合适。花同样钱,不如买内地的产品,七十元, 可以买毛料呢!”)得了吧,别跟乡下人打哈哈了,香港货不好?小贩儿干吗往深 圳跑,贩香港货?我都知道!等我有时间,也去深圳瞧瞧,顺便上趟大上海。北京, 去了五、六趟了,天坛、颐和园、东风市场啥的,也就那么回子事儿呗!烤鸭子倒 不错,排不起那队! 你们乐啥?我就是有钱了嘛!中央政策好,大家发财嘛!共产党干啥?就是干 救穷人出苦难的嘛!(“行啦,再说一会儿,你得唱开大戏,演杨子荣、少剑波啦!” 她的丈夫笑着说。) 过一会儿,我们上水上公园瞧瞧去,其实,那水上公园算个啥,也就是船儿啦, 水儿啦的呗!连着三年万元户,甭说深圳,美国玩一圈也不算回事儿……什么护照 不护照的,咱贫下中农,有几万块钱,啥地方不能逛逛? (选自《北京人:100个普通人的自述》,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