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主” 韩磊 李伍是个怪杰,是个依靠自己的本事一手打出天下的怪杰。今天,在北京西四 一带,他的大名响亮得很。然而他一不行乞,二不讨施,体体面面,有着正当行当。 所谓“丐帮帮主”,那是他看了一部武侠小说后自封的。他的实际职业是“保姆头 儿”。 说来颇近荒唐,三十八九岁的大汉,竟是什么“保姆头儿”,令人不可思议。 提起保姆,人们会自然而然地想起菜市场前每天清晨聚集的女孩子。她们的年纪差 不多都在20岁上下,穿戴略嫌乡气,每每用了老练或自认为老练的目光注视着南来 北往的北京市民。他就是这么一群人的“头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李伍插队11年后,自己把自己办回了城。回城后,父母已过世,在家闲着没事, 只好出来找点事做。一天,有人求他到附近按摩医院“帮个忙”,他去了一看,原 来是伺候那些动弹不了的病人。患者又都是老头,请女孩子不方便,于是改请“保 男”。李伍琢磨着整天端屎倒尿,喂饭擦身,这活又脏又累,但具有诱惑力的是挣 钱多,三顿饭管吃,每月工资100元。100元钱,对于李伍这个穷汉,和一万块钱并 没什么区别,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于是一咬牙,答应下来。干了一阵之后,只要 不怕恶心,其实并不算很累。李伍在农村放羊时,常在粪叉子上架起老玉米烤着吃, 因此“一不论百不论”,毫无怨言,整天乐呵呵的。同室病人看着眼馋,对陪住的 家属说:“给我也请这么一位来,你就可以去上班了……”家属寻遍九城,也找不 到一个闲人像李伍这样乐意干这行的。李伍早看出苗头,时不时也给同室病人擦擦 身,说几句贴心话,这么一来,对方更离不开他了。最后,病人家属请李伍喝了一 顿酒,酒酣耳热之际,家属说:“这样吧,李爷,八十块钱,我家老太爷您顺手给 包下来吧!” 最后,全室十位病人,除一位能下地的之外,六位半身不遂患者都让李伍“一 勺烩”了。晚上,他打开行军床,倒头便睡;只要铃声一响,他一骨碌就爬起来。 原来,他给六位病人每人手上挂了了只小铃铛,每当病人夜间要小便时,只须将铃 铛一晃,李伍便寻声而来。无疑,这是他昔日当羊倌时的看家本事。 李伍这人,真正的本事在于占了你的便宜,还让你觉得于心不忍,仿佛李伍吃 了亏。六位患者被疾病折磨得痛苦不堪,性情全移,对家人都动辄怒骂,可对李伍 却奉若神明。每一位临出院前,都依依不舍地说:“李爷,跟我回家去吧?”李伍 当然不去,但满口贴心话,甜得蜜里调油。老病人走了,新病人来,患重病的人总 是迫不及待地急于住进医院,李伍也就总是具备以逸待劳的优势。 他把病人家属的心理琢磨透了。开始两个星期,他绝不帮忙,绝不插手,看着 病人家属当孝子。两周后,家属逐渐开始厌倦,冷漠,但要面子的人,不能让人背 后说不孝,于是觉得请保姆合算。 就这样,一年下来,病人不断,李伍因而致富。除夕之夜,妻子捧着一杯酒, 恭恭敬敬地说:“这一年你可吃苦了,我敬你一杯……” 李伍却沉吟不语。 “我累死,一年能看护几个病人?我们总有个头痛脑热的时候吧?到身体不行 的时候再考虑就晚了!” “那你说怎么办呢?” 李伍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道:“做买卖!” 李伍早就盘算好了。他想开个“保姆信托公司”,包揽这一方的保姆市场。谁 想请保姆,得找我李伍;给我手续费我就给他找,不给就让他找不成。 可是,保姆是来去不定的,请保姆的人家往往通过熟人、朋友介绍,谁会经过 李伍这一道关口?就算经过李伍,人家肯不肯买他的账? 李伍是个老谋深算的人,他有他的一套办法。近来,他读了不少报纸,知道了 许多事。像他家这两间平房,正好在当街,属于“铺面房”。如果开起铺子,政府 是要给予优惠的。另外,北京市饮食网点不全,吃饭难的现象遍及全城。政府为了 鼓励个体户办饭馆,规定如办饭馆头两年可以不纳税。他根据这两条新闻,综合成 一个信息:“开饭馆是可以马上赚钱的。”这个信息同时撞击了一个他深思熟虑很 久的信息:“保姆业是无烟工业,可赚无本之利。”把这两个信息一归纳,李伍的 脑门子发亮了——开饭馆赚钱用来投资保姆买卖,从保姆买卖捞回油水再去补充饭 馆的营业,从而把饭馆作为垄断保姆市场的一个据点。 他觉得这主意不错。眼下他手头这点钱,差不多够买点什么锅碗瓢盆的,再添 点粗笨家伙,油漆一下门面也就够了。人手吗?干起来再说。 除夕之夜的梦,过了两个月成了现实,饭馆居然开起来了。开张那天,红红火 火地放了挂鞭炮,“李记二荤铺”的牌子就挂起来了。平房两间,一间是门面,摆 着四张桌子,十六把椅子;一间是厨房兼卧室。李伍是外掌柜,妻子是内当家,经 营起南北风味,应时小炒。开张一个月,生意还算兴隆。 李伍在医院时,就有意笼络那里的保姆们。他注意到,小保姆虽然各行其事, 但却是一个串通一个有联系的。抓住一个,等于抓住了一条线,好比池塘里钓青蛙, 钓上一个跟着一串。 他了解到,浙江保姆细妹,是不满家庭包办婚姻逃出来的,几年之内回不去。 她看护的病人脾气又相当古怪,因此她愿意换个差事。于是他以每月45元工资的价 钱使细妹辞了保姆工作来当女招待。细妹天生爱干些洗洗涮涮的家务事,来后不久, 愁颜顿扫,人也白胖了。医院的其他保姆看着动心,找上门来,拉住李伍的袖子央 求道:“李大爷,给我也换个地方吧,求求您了……”李伍一脸和气:“小大姐, 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这样,李伍的店里又添了几个南腔北调的姑娘,菜谱 上又添了几道名不见经传的家乡菜。 李伍的妻子问:“李爷”,近来她也不知不觉地随着叫开了,“养这么多人不 是事儿……” 李伍笑道:“你放心,等她们把同乡都串起来……” 从西四到丁字街,整整三条街,有着数不清的个体“夫妻老婆饭馆”。这种饭 馆,多是经营面条饺子等面食的,也有兼卖炒菜和涮羊肉一类的。铺面一般不大, 但前后进院都很深。在后面整好了饭菜,再一道道端到前面来。通常是丈夫掌勺, 老婆算账,差不多都缺一个女招待。李伍认准了这一点后,就开始实行他的计划。 一方面,他主动上门,问要不要找个里外都行,手脚麻利的南方小姑娘来帮忙?条 件是管吃住,每月50块钱。对方听了,差不多都同意试工,于是商定,试工满意后, 付李伍跑腿费10元。另一方面,他利用小保姆的社会关系,竖起招兵旗,招募她们 来当女招待,暂时当不了就先到医院去“淘淘金”,等待时机。那些在人家里干惯 了的小保姆,一旦脱离了两居室的牢笼,来到市面上干活,没有不欢天喜地的,干 活都很卖力气,于是多被人家留下。李伍和这些姑娘商定,一分钱谢礼不要,只是 一样,一年之内的工钱,除去每月零花外,必须如数存在这里。开始姑娘们听了不 觉踟蹰,李伍拍着胸脯说:“放心,跑了我李伍,跑不了老婆孩子,跑不了我的店! 收条一张也不少你们的……”最先这几位姑娘,和李伍在医院“共事”过,很信任 他,照办了。后来的几位心想,钱放在身上也不妥当,干脆存在李伍那里,有空还 能跑去白吃一顿饭。 4月,李伍给7个姑娘找到了工作。 5月,李伍给10个姑娘找到了工作。 6月,李伍的计划终于见了成效,他手头有了上千元的“活动资金”。他立刻把 这些钱分别押在两家即将开业的小饭馆上,说好每月按40%分红,成为仅次于店主 的最大股东。 9月,李伍手里的钱超过数千,而且每月的红利已经开始源源而来。他不仅又押 了几家饭馆的股份,而且还开始低价盘进,高价卖出了两间铺面。最后,连他的 “李记二荤铺”也神不知鬼不觉地盘给了别人,只是有一样,他和他老婆照样在那 儿吃饭、睡觉、“办公”。 李伍由店主变成了股东。他再也不用为每斤青菜的价钱和菜农计较了,他再也 不用为在啤酒里对水之类的事发愁了。他要考虑的只是姑娘们,这些会下金蛋的笨 鹅。天气变了,姑娘们要添换季的衣服,他主动提醒他们,指定她们到他所信得过 的店去做衣服,往往做得又快又便宜。秋风一起,他包一辆车,拉着她们游香山、 赏红叶,所有的店主没有敢拒命不放假的。他深知姑娘们爱照相,于是三斤羊肉片, 把照相馆的大爷灌得发昏,当下拍出几个彩卷来。李伍到姑娘们面前夸了海口,春 秋两季各奉送彩色照片三张,并负责寄回各人原籍,以减缓骨肉分离之苦。姑娘们 惊喜之余,觉得李伍就是留着寸头瘦了一点的如来佛。 他手里掌握了这些姑娘,并通过她们了解他所投股的饭馆的经营情况。如发现 有经营不善的现象,他就要以股东的身分警告店主,甚至考虑盘下来给别人,在这 一点上他绝不心慈手软。 他仍旧不时去医院,但不是去给自己谋差事,而是给刚到北京来的小姑娘找主 顾。他吃准了病人是源源不断的,而小姑娘联袂而来也是源源不断的,这是两项取 之不尽的能源。他热心帮助那些初出茅庐的小姑娘,使她们充满自卑的心灵里留下 一个和蔼可亲的鲜明印象。他在这一点上做得十分细致而有耐心,他不轻视任何一 个人,但又不放弃观察每一个人手脚是否勤快的机会。倘若他觉得此人不行,就不 考虑介绍到饭馆去,而是想方设法劝说病人出院后把她带回家去。但同时留下口风, 让她随时到“李记二荤铺”坐坐,玩玩,有机会就介绍她去当女招待,总之让对方 觉得他会带来希望。 一年过去了,经他介绍工作的外地姑娘,仅安徽一帮,就有50余人。到了领钱 的时候,他大摆宴席,当众分别发给每个人,分文不少,还多了十块。姑娘们笑问 其故,他满不在乎地说,银行还给利息呢,李大爷哪能那么小气?许多姑娘当时又 把钱还给他,说是接着再存一年。那些存了钱而未满一年的姑娘,一颗心都平平稳 稳地放了下来。连那些未存钱而仍然当保姆的姑娘,都十分羡慕地想把钱存在李伍 这儿。李伍兴头上,命令撤去酒席,搬开桌凳,打开录音机,让姑娘们尽情扭一扭。 这些平日低头做人的姑娘,从无开怀放肆的机会,此时此刻,天真烂漫的本性全部 流露出来,笨拙地模仿着迪斯科舞步,笑得直不起腰。李伍也跟着扭。突然,一个 在病人家里当保姆的小姑娘,喝得两颊喷红,拉着李伍央求和她跳一个“她家小姐 常跳的贴面舞”。李伍心头一惊,酒醒了一半,连声说:“我都小40的人了,别弄 这个……” 此时此刻,李伍心花怒放,他没法不乐,他的计划实现得如此圆满,他的生活 变化之快令人吃惊。没有人挡他发财的路,派出所所长、工商管理处处长家的保姆 都是他给介绍的。他使他们低价雇到了勤快的保姆,对他不胜感激,却不知她们另 外每月从他这拿津贴。他的算盘是这么精明,迄今不曾失误,但是,社会不像他想 像的那么简单…… 对于李伍的成功,社会上并非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李伍的钱财越多,他所倚 以取胜的法宝就越来越藏不住。在一个飘着薄薄雪花的早晨,一位黑大汉率领一群 脑袋缩在羽绒服里的小青年,来到了“李记二荤铺”的门前。 很猛烈的几声敲门。 李伍披衣出来,悚然一惊,站在对面的黑大汉,是附近很有名气的摔跤高手兼 “同义居”羊肉馆的店老板黑老大。这黑老大,附近居民没有不知道他的。今年40 出头,过去年轻时在什刹海业余体校学过武术,到内蒙古插队时,又和当地人学了 一套很高明的摔跤本事。回城后,自己开了一家羊肉馆,生意满不错;谁知天有不 测风云,40得子,老婆却因难产死在手术室,给他留下一个儿子。黑老大为这受了 刺激,从此每夜必饮,每饮必醉,每醉必怒,每怒必要骂人,时常干出些不伦不类 的事来。李伍虽没和他打过交道,却一直暗中提防着他。 “你就是李伍吗?” “没错。” 对方轻蔑地一笑:“张三李四,哪儿出来个李伍?” “大哥有何见教?”李伍不慌不忙地问。 “告诉你,大爷我不许你到我们那条街上干坏事。我们那儿的铺子,都多多少 少有我的股份,用不着你来入股。你觉得你财大气粗是不是?大爷我不尿你那一壶!” 李伍这才明白过来:前几天,有两家因原料进货供应不善而生意清淡的饭馆, 来找他商量入股,希望他能帮助度过青黄不接的淡季。当时李伍并没同意,只是答 应考虑,因为那条街稍远了一点,他怕鞭长莫及,谁想因此而引起了祸事。 李伍定定神,微微一笑:“原来为了这事,我并没敢冒犯大哥……” “还敢赖账?”黑老大一声断喝:“我今天特地来冒犯你!这是你的铺子?三 千块钱,我盘下了,干不干?”说罢挑衅地看着李伍。 “有话好说,何必……” “放屁!” 李伍脸色铁青,看了黑老大半天,嘴里蹦出几个字:“请问,你有大爷吗?” 众人听了这话,无不大惊失色。原来,这句话是北京小胡同里黑话的最高一档, 地位仿佛是座山雕的“天工盖地虎”。意思是不管你回答“有”或是“没有”,只 要一答腔,对方接过来就是一句“我日你大爷”!这是大打出手的前兆。 黑老大一怔,马上就恢复了常态,冷笑道:“真看不出,是条汉子,请吧!” 说着往街心退了两步。 李伍双肩一耸,抖掉了羽绒服,向前跨了两步。黑老大也脱去了棉袄,两人面 对面站着,互相盯着对方的眼睛。此时正是春寒未退之时,街上的行人看见两个人 怒气冲冲地站在道路中央,一个是黑紧身衫,一身横向;一个是雪白衫衣,一身排 骨。天气虽冷,两个人的头上却冒着腾腾蒸气,嘴里更像牲口打响鼻儿似的呼呼地 喘着气。行人们不禁喝彩道:真是两条恶狠狠的硬汉! 黑老大的心情是困惑的。他今天不是来打架的,而是来吓唬李伍的,没想到这 小子又臭又硬。这么僵着也不是办法,但若真动起手来,黑老大却比李伍胆怯。为 什么?这又是小胡同里的武士道:李伍是没学过武的人,有武功的人打了他,会激 起民愤,说不定什么时候背地里挨一家伙。然而这小鸡似的李伍还一个劲儿叫板, 黑老大十分为难。 正在这时,一个公鸭嗓从外面传来,人们只听得喘息之声和沙哑的笑声融为一 体,一个矮小而精瘦的老头挤进人群。李伍和黑老大同时松了口气,听声音他们就 知道,来的是王瘸子。 说起这王瘸子,此人是老舍笔下旧北京茶馆里硕果仅存的人物。他今年65岁, 早年做过小买卖,发达的时候开过一间杂货铺,但不知为什么几年就垮掉了。解放 后他在菜站当过夜工,给副食店看过门,总之似乎没什么固定职业。这两年,他也 “搞活”了,勾结着城郊一群菜农,倒腾青菜;同时家里开了一间门面,专卖金鱼 鲜花一类的,生意也还过得去。只是一样,这王瘸子好管闲事,仿佛他是一方土地, 生怕别人不把他算做神仙。他平时在店铺中走东家、串西家,观察货物的行情,盘 算自己的买卖。由于他信息快,点子多,平日街面上的人们对他还算敬重。 这王瘸子摇晃着枣木拐棍,不分东南西北地作了一个揖,口中笑道:“都看我 了,都看我了……”然后他拉拉李伍的手说:“李伍,今个这事,是得好好说说。 这不是说话的地方,来来来,我请客,咱们找个地方去……”说着拉着李伍就走, 边走边回头说道:“来呀,老大,跟上……” 中午一点,李伍醉醺醺地回到家。进门往床上一躺,半天没说话。妻子端来一 杯热茶,问这问那,李伍也没吭声。 原来,王瘸子把李伍和黑老大拉到一家还没开张的小饭馆,进门就喊:“我说 伙计,把锅子给我烧得热热的,羊肉片选好的拿来,王大爷今天我要请客……” 坐定之后,王瘸子开始了“龙门阵”。先是批评李伍不该答应考虑入股,这样 会动摇了黑老大手下人的“士气”,等于挖了黑老大的墙角。然后又批评黑老大今 天上门打架为何不事先找他商量,口气中含有不经过他即是私设公堂的责备。黑老 大就势说了一通做买卖的苦恼,说他本店经营勉强过得去,但投股出去的三四家店 铺生意都不好,尤其是原料供应不足。正说着,酒端上来了,王瘸子殷勤劝酒。三 巡之后,王瘸子以酒蒙面,对李伍说,既然今天和黑老大相识了,双方该交个朋友。 黑老大的困难李伍应该帮忙,以后他店里原料不足,可以到李伍店里去取。等到旺 季来了,再按当时价格归还。李伍听了,心里犹豫,王瘸子用拐棍敲他的腿,笑道, 这是互相帮助,化干戈为玉帛。一会儿,黑老大起身入厕,王瘸子说:“放心,你 的那些店里原料不足,我给你弄来……”最后,三个醉汉互相赔了不是,说定今后 就按商定的办理。 想着想着,李伍酒醒了一半,觉得自己步入别人设下的圈套。首先,春夏之间, 青黄不接,谁家的原料供应都紧张。李伍这些店里的青菜和鱼肉,都是凭李伍一张 老脸皮“统筹”来的,给了黑老大一部分,自己店里怎么办?重要的是,不能让黑 老大的店生意红火,那样只会给自己的店添加竞争压力。王瘸子说,原料供应不够 他给想办法,为什么他不直接给黑老大想办法?这不明摆着要算计自己吗?李伍不 觉出了一身冷汗。 这时,一个声音传来:“李爷在家吗?”李伍下床一看,原来是中午吃饭的那 家店的小伙计,手里拿着个账单子,说道:“王大爷今天请客并未付钱,说好饭后 到他家去取。我刚才去了,他老人家说祸事是您引起的,该您付账。一共十七块五, 拿钱吧您那!” 李伍一听,双目圆睁,拍桌大骂王瘸子混账。同时告诉小伙计,谁请客谁付账, 这是天经地义!回去告诉王瘸子,就说李伍不买账,今后咱们八仙过海,各显其能 吧! 小伙计低头走了。李伍的酒完全醒了,他清楚地看到他面前的两个对头,正向 他一步步逼过来。此时此刻,他须做好应战的准备。他想,一个对付两个,不妥; 应该选一个弱的先开刀。黑老大呢?怎么说还有三四家店,来势凶凶,应该避其锋 芒。王瘸子呢?对!这一刀就宰在王病子身上!其人充其量是个“倒爷”,就让他 在“倒”字上栽跟头! 李伍考虑停当,升帐视事,发下的第一道金牌就是立即通知麾下各店,一律不 准从王瘸子处进货。同时,针对王瘸子有时摆个菜摊子的习惯,通知七座住宅楼、 十三条胡同里的安徽一帮姐妹,一律不许从王瘸子菜摊上买菜。自己不买,同时负 责劝阻别人不买;第二道金牌,命令细妹立即将在王瘸子家帮忙的那位浙江小保姆 买通,要她留心主人的每一个生意,有信息随时通报。 这两道命令发出后,李伍觉得身心舒坦,他脱衣上床,一觉睡到天黑。 一个月过去了,在这期间,李伍针对王瘸子制定的战略方针开始看出成效。王 瘸子的花店虽然还开着,但他进项的大头是青菜,在这方面,他的生意一个劲儿地 走下坡路。青菜是鲜货,卖不出去就会变质腐烂,就会赔本。王瘸子虽然勉强支持 着,但心急得不得了,他的“手气”一直没缓上来,他必须做两笔大买卖才能捞回 本来。 一天早晨,王瘸子家的小保姆跑来告诉细妹,说主人从西苑买了一卡车大白萝 卜,价钱大概是多少,而且已经交了钱,两天之后货就送来。李伍亲自询问了每一 个细节,经过深思熟虑后,他打定主意,这次要给王瘸子致命一击。 他命令已经买了汽车的那家饺子馆,立即派人以最低价格把天坛附近红桥农贸 市场上的大白萝卜全部买进,以两千斤为极限。然后通知他所控制的各家小饭馆到 他这儿来以原价买回所需的萝卜。最后通知那些在人家里当保姆的姑娘们也到这儿 来买,尽量多买。此外,他吩咐各饭馆以人情面子的名义把萝卜分别卖给附近其他 的饭馆,反正家家缺菜,价钱又不贵,让他们要足了为止。最后,找了几个在医院 里上夜班的小保姆,让她们提着篮子在附近沿街叫卖,卖多少所得都归自己,只是 不许提价。这样,说时迟那时快,整整忙了一天,萝卜全部卖完。 深夜,李伍坐在牌桌上,得意洋洋地打出一张“上饼”,笑道:“以我的资产 和王瘸子的资产相比,我亏三成他亏七成,他能支撑下去吗?王瘸子倒了,垄断这 一带菜市的人不存在了,我们的生意只能更好。更重要的是,黑老大缺了一条胳膊, 他的原料供应只能更差……”他仰面朝天,哈哈大笑起来。 第二天,王瘸子的萝卜到天擦黑时才运到。王瘸子满心欢喜,吩咐把萝卜卸到 花棚里。他这次一定要卖个好价钱,冲一冲这些日子的晦气。 第二天,趁着那些看花的人还没来,他花钱请人把萝卜搬出花棚,然后叫伙计 通知沿街各私营饭馆,到这儿来买萝卜。谁知伙计去了半日,回来时皱眉道:“家 家都说刚买的,不要了。”王瘸子一听吃了一惊,这么多萝卜零卖得卖到什么时候? 大头生意可不能不做。他亲自一拐一拐地走到各家饭馆察看,果然,家家堆着一堆 大白萝卜。王瘸子又纳闷又痛心,走到黑老大那里,也是一大堆萝卜,说是伙计看 见街上人卖的,价钱便宜就买了下来。王瘸子一问价钱,心更灰了一半,比自己的 便宜多了。回家只好摆起菜摊子,叫卖。街上行人看了都说:“哟,王大爷,王大 爷,您这价钱可黑了心了,瞧您这萝卜还带着土呢,我们昨儿买的又大又水灵,干 干净净的……”王瘸子只好叹气。无奈,推起平车,走街串巷,谁知这些巷子里已 经是从厨房到茅房,到处弥漫着萝卜气味。对王瘸子敬谢不敏,他只落得迎风掉泪, 对着萝卜伤心。 王瘸子心里一直嘀咕:萝卜应该是“俏货”呀,怎么家家都有呢?回到家里, 在花棚外面闷坐,看花来的人笑问:“怎么的,王大爷,卖鲜花搭配萝卜呀?” 这萝卜放在花棚里,花棚里到处是萝卜味。前几天,王瘸子还每天搬动搬动, 后来见萝卜上长了霉斑,心知大势去矣,只得忍痛杀价甩卖,以堆论值。一天碰见 个熟人,开口道:“张大妈,买堆萝卜吧!”“不啦!我们院里北屋的保姆,买了 六十斤,我们三家平分啦……” 王瘸子一听“保姆”两个字,猛地拍了一下脑门子:“原来是他!我怎么没想 起他来!”一阵心火上来,两眼发黑,赶紧叫人扶着上床,一下躺倒了七天。待能 下地走动时,没出门便闻到满院子的烂萝卜臭气。 这王瘸子强打精神,走到黑老大那里,本想一诉衷肠,但黑老大正因王瘸子躺 倒一星期而发怒,平日他开的店都是王瘸子负责进货,这些日子货源几乎断了。王 瘸子正准备把李伍做了手脚的事告诉对方,又觉得无味,只好叹着气走去。 王瘸子的近况,李伍摸得一清二楚:一卡车萝卜,减价卖了三成,烂在院子里 七成,花店又整整一星期没开张,小伙计只顾给王瘸子喂药而忘记给花浇水,鲜花 变成枯叶,连金鱼都饿死了好多,他这买卖还怎么做下去?正盘算着,人报王大爷 来访,李伍慌忙出迎,把王瘸子搀了进来。 这王瘸子两眼深陷,人瘦了一圈。进得屋来,对李伍长揖不起,口中说道: “李爷,我斗不过你。”李伍边张罗茶水边答道:“没有的事,您奉承我,那是您 瞧不起我。”王瘸子一声长叹:“我敢瞧不起您?这不,今天上门向您借件东西。” “什么东西?”李伍说着递过香烟:“我有的东西,您看着好,拿去用就是,什么 借不借!”王瘸子哼了一声:“我想借您家的房梁用用,好把我这把老骨头还给您。” 说罢,两眼直直地盯住房梁,两只手径直去解裤腰带。李伍慌忙上前拉住,王瘸子 放声大哭:“我不活了!我破了产,没脸见人啦……”顿足捶胸,好不凄惨。 李伍把王瘸子扶到床沿上坐下,自己点了根烟,静静地听他哭,直到王瘸子气 噎喉干,李伍才堆出笑脸:“王大爷,您错在哪儿了?” 对方点着了旱烟袋,半天没吭声。 “买卖怎么办?” “垮了,完蛋了!没人肯拉我一把……” “黑老大呢?他不是您过心的朋友吗?” “呸!过心?朋友?”王瘸子难过地摇摇头。 李伍在王瘸子对面坐下,缓缓说道:“要是您不嫌弃,我倒想拉您一把……” “您?”王瘸子目光困惑。 “前些日子我和黑老大打架,您不是来劝架帮了我,还请我喝了一顿酒吗?” 王瘸子臊得无地自容。 “人生在世,钱财是身外之物。你我虽说都是苦苦经营的小买卖人,但对钱财 上的事,也应看做是牌桌上押宝,是红是黑,哈哈一笑,只当提着鸟笼溜了一圈, 玩了一回。您不是想捞回本来吗?容易得很!这世道不再是饿死人的世道了,您要 想不明白这一点,干脆别做买卖!”李伍一字一顿,恳切地说。 王瘸子呆呆地听着,半晌开口道:“那这治病救人的药方子在哪儿?” “在您朋友那里。”李伍目光炯炯,盯住王瘸子。 “朋友?黑老大?他不仁,我也不义!”王瘸子用拐棍顿着地说。 “好,您不是想发财吗?要朋友,还是要钱?”李伍逼近王瘸子,露出一丝狞 笑。 “这……” 李伍哈哈大笑,直笑得直不起腰来,同时,他又想哭。 王瘸子卧病这些日子,李伍的眼睛,始终盯住黑老大这几家店。他通过准确的 情报得知,黑老大共在四家饭馆里投了股。这四家饭馆过去生意兴隆时,确实给黑 老大捞了不少钱,但现在已经不行了,原因在于,一是经营品种单一,除了羊肉馅 饼、羊肉包子,就是涮羊肉,随着天气转暖,大抵问津者少了;二是来料成本过高, 而且常常得不到保证。这两条因素再加上黑老大最近的酗酒荒疏,越发显得生意萧 条,门可罗雀。至于黑老大自己经营的本店“同义居”,虽说煎炒烹炸样样都有一 些,但同样是外强中干,资金短缺,而且黑老大烦躁起来,常常打发师傅伙计回家, 自己关了店门饮酒。通过对这些情报的分析,李伍断定,黑老大的原意是通过四家 投股的饭馆每月的红利,来充实本店“同义居”的生意。“同义居”之所以价钱便 宜,买卖兴隆,是因为有那四家店的补贴。一旦断了这补贴,或者使情况逆转,由 “同义居”补贴那四家店,黑老大的油水就会越流越少了。 因此,李伍暗中派人探听那四家店的口气。店主们无不叫苦连天,都说愿意听 李爷的。李伍派了王瘸子出面,教给四家店主,去和黑老大摊牌,要么从“同义居” 每月给补贴,要么只好申请歇业,请黑老大把整个店盘下。四家店主遵嘱去找黑老 大,这样说了。黑老大早有吞并列国之意,当下决定杀价到最低点,把四家店盘下。 于是主客颠倒,店主变成股东,黑老大出了一大笔钱,堂堂正正地当上了那四家店 的店主。 李伍闻知后,猜想黑老大手中资金已经很少,只有依靠“同义居”的盈利了。 趁着那四家店尚未更新,黑老大立足未稳,李伍立即派王瘸子,以最低的酬谢标准, 承揽黑老大的货源供应,但有一点,不立合同,以人情面子为主。 且说黑老大正忙于那四店的更新改造,见王瘸子一天天地主动送货到“同义居”, 价钱公道便宜,不觉心中大喜,当即堵塞别的渠道,对王瘸子说:“王大爷,我这 几家店的供应,您老就给包下来吧?”王瘸子一口回绝:“我在一日,管大爷一日; 一日不来,大爷休怪。” 过了十几天,那四家店易主开张了。黑老大彻夜不眠,亲自督阵,果然身手不 凡,小馆子开得好不红火。待到黑老大身上乏了,在家休息几天时,“同义居”的 小伙计来报,说是王大爷今天没来,三十斤羊肉片和二百个芝麻烧饼没了着落。黑 老大以为王瘸子偶尔串亲戚一天,并不在意,命令四家店釜底抽薪,支援“同义居”。 谁知四店同时来报,说是王瘸子昨日就不曾露面,已经凑合了一日,所有原料现已 分光吃净。黑老大急命去找过去供应过“同义居”的卖主,对方答道,黑老大现在 看王瘸子东西便宜,不买我们的账,不能从命了。黑老大心慌,急得忙去国营小吃 店买烧饼,有的说是本小利微,早就不做了;有的说十个二十个可以,恕不批发; 最后他跑了十几家店,总算凑足了二百个芝麻烧饼,刚回到店里,掌勺师傅来报, 说是麻酱、粉丝都缺,去年存的一千斤白菜,所剩已成干菜,希望赶快去买。黑老 大气了个发昏。眼看着街上食客如云,偏偏自己开不了张,怎不恼火?这时一邻居 相邀,说是“五一”将临,李伍李大爷当街开了一家烤肉店,羊肉玩意花样俱全, 今日开张,下帖子请吃饭,派出所长、饮食服务处处长全都到场祝贺云云。黑老大 还未及回话,小伙计回报,超级市场里羊肉片三块八一斤,比本店三块七一斤还贵, 副食商场只卖羊肉,不卖羊肉片,且筋头筋脑,做不得菜…… 黑老大气得浑身打战,口中念念有词:“该千刀的王瘸子,走,找他去!”于 是啸聚众人,直奔王家。到了门口,小保姆答道:“我家主人,并没想走,只是本 姓老亲开了车来接说是到香山正白旗踏青去了……” 这黑老大万般无奈,只好回家,关张坐等王瘸子回来。一等等了十天,王瘸子 没回来,原先那四家店的店主却一齐杀到,以股东的名义逼黑老大开张营业。黑老 大这才明白做店主不同于做股东,深悔不该将四店盘下,如今坐吃山空,投资没捞 回本来,股东却上门要债,这便如何是好?急到无头绪处,一拍大腿,想起了李伍。 打发走了众人后,黑老大整装来见李伍。到了李伍院内,看见两排小姑娘,鱼 贯而立,俨然两列女兵。李伍居中迎上前来,拱手寒暄。看李伍时,只见一身藏青 团绸衣裤,脚下是白底黑帮布鞋,洒金扇上书“发财”字样,时不时从袖中取出羽 纱手帕揩拭嘴唇,这通身气派使黑老大不禁矮了半截。 李伍和黑老大在屋中坐定,献烟已毕,黑老大说明来意,原来是资金短缺,有 意转让那四家店,问李伍有意思没有。李伍猜得一丝不差,满口答应道,近来新开 一店,手中也不宽裕,不过那四家店地点不错,如果待到秋后天凉,定要将它们盘 过来。黑老大听得李伍有意盘下,私下欢喜,但又听得要待秋后,不禁凉了半截。 再三劝说李伍马上盘下,李伍却把话题一转,问起“同义居”的买卖,并说有意先 盘下它。黑老大心中不忿,又不便拂袖而去,最后支吾着说能否从李伍名下借点羊 肉青菜等物,李伍笑道:大爷是最高明的,借了你我用什么?黑老大说愿用“同义 居”的股份相赠,李伍开口便说50%,最后说定35%,黑老大只想早日营业,不料 李伍的势力就此侵入“同义居”。 次日,李伍派人装了整整一平板车各色原料,送到“同义居”,黑老大一问价 钱,满心欢喜,付清了账,吩咐立即开灶月B四家店也分得若干,一齐开业。黑老大 心想,李伍呀李伍,你自认为占了便宜,岂不知我这四家店一齐开业,“同义居” 那点股份算什么?等我缓过这口气来再收拾你! 谁知第二天清晨,李伍的原料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众人心慌,派小伙计去问, 半日回来说:“李大爷说他给的原料是三天的。那四家店并没份儿。李大爷只是 “同义居”的股东,管不着别的店。如果“同义居”日营业额与大爷所说不符,他 要告大爷漏税……” 黑老大跌足道:“这个流氓,又让他钻了空子!”说罢亲自去找李伍,到那一 看,家中只有细妹在算账,问李伍时,说是给人介绍保姆去了。 黑老大正没地方出气,遥见王瘸子一拐一拐走来,登时大怒,跳至街心,指着 王瘸子骂道:“你于得好事!” 王瘸子满面春风:“哟,大爷,多日不见,我这几天踏青去也……” 黑老大冷笑一声:“踏青?我看你该踏火盆!”说着揎拳捋袖,就要动手。 王瘸子见状,毫没惊慌,把脖子一拧,大拇指指着脑门子说:“来,冲这儿来! 我正愁没人养活呢!”说着说着就要朝黑老大怀里倒下。 黑老大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正在此时,邻居一人飞跑过来,大喊一声: “大爷,您儿子病了!” 黑老大顿时变了脸色,顾不得王瘸子,拔腿就跑。 午饭时分,李伍摆酒给王瘸子洗尘。王瘸子满脸谦逊,举杯谢道:“承李爷出 钱,老朽得以香山一游,惭愧惭愧……”李伍笑道:“王大爷病体康复,可喜可贺。 现有一事相商,我想把‘同义居’中我的股份相赠,不知意下如何?”王瘸子知道 这是个便宜,但又惧怕黑老大的拳头,心下犹豫。这时,去医院探听消息的人回来 说道:“黑老大的儿子得了急性肺炎,住院观察呢!” 李伍听了,把酒杯一推,大声叫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此天助我也!” 他命令细妹通知医院里的小保姆们,一律不准给黑老大当保姆,多少钱也不干。 另外,命令那四家店主,轮番以探病为名,上门讨债;同时,以“同义居”唯一股 东的名义,命令该店歇业,只给黑老大父子做病号饭,其余一概不动烟火,说是破 财免灾。最后,让细妹打点礼物,送到医院,只说是李爷给大侄子的。 当下发令已毕,李伍骑车出去到附近最大一家菜市场,联系原料业务;王瘸子 一拐一拐地到“同义居”发号施令,细妹去了医院。 晚上,李伍开怀畅饮,时复欢笑。酒桌撤去,抬来牌桌,又闹了个通宵大战。 天放亮时,才酣然睡去。将近中午时分,被老婆推醒,正迷糊时,忽听一声:“细 妹一夜没回来”,不禁睡意全消。 这细妹与李伍是医院时期的患难之交,“李记二荤铺”开张时,第一个伙计就 是她。而且,她也是第一个把几年的储蓄当众交给李伍的。自从李伍不再开饭馆后, 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老婆交给细妹料理,简直就是半个管家。因此,细妹的工资, 也是伙计中最高的。重要的是,李伍夫妇从来没把细妹当下人看过。 李伍记得细妹去了医院,慌忙骑车去找。来到观察病房,推门一看,不觉呆了 ——黑老大伏在床栏上酣睡,而细妹怀抱着两岁多的病儿,在病室内走来走去。看 细妹时,脸色憔悴,眼圈发青,李伍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细妹把病儿轻轻放在床上,盖好被子,轻轻走了出来。在走廊尽头,她对李伍 说:“我替替黑老大,他太累了……” 李伍不以为然:“你就一夜没睡?我不是让你告诉别人不准管他的事吗?你怎 么……” 细妹打断了他的话:“是你让我送礼物来了,我能见人危难不管吗? 李伍怒道:“你管!他是我的仇人,你知道不知道?” 细妹毫不示弱:“我还忘了,你让店主们都上医院来讨债!趁人之危来讨债, 你太缺德了!” “什么?你敢骂我?” “对了,我是你雇的,你辞了我,随你的便!告诉你,你我都是当保姆的出身, 你的心为什么那么黑呀?”细妹勇敢地抬起了头,把一头蓬松的乌发甩到脑后,愤 愤地盯住李伍。 李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一向文文静静的细妹,竟蕴藏着这么深 厚的感情。他忽然觉得自己很渺小,是个小人,但又不知为什么。于是,他一言不 发,满脸困惑地走出医院。 下午,王瘸子正在给他那几盆草花剪枝,忽见黑老大满脸胡须,眼珠通红,手 提两只血淋淋的大母鸡闯进院来,口口声声要找王瘸子。王瘸子揣度双边关系的现 状,黑老大绝不会是找他歃血为盟了,一定是学了杀鸡给猴看的办法,接着算昨天 的账的,不觉唬得魂飞天外,一屁股坐在一棵天竺葵后面。小保姆看见了,“哇” 的一声,撒腿就往李伍家里跑。 再说李伍回家后,闭门门坐,一言不发。妻子好生奇怪。待细妹回来,把事情 说了,她忙拉细妹去睡觉,然后走到李伍屋里,怒气冲冲地说:“好啊,做买卖做 昏了头,干起伤天害理的事来了!你怎么不想想,咱们家也只有一个孩子,若是孩 子病了,别人上门讨债,你会怎么想?” 这时,王瘸子家的保姆跑来,说是黑老大满手是血,闯进王家,要找王瘸子算 账。李伍听了不以为然,他绝不相信黑老大敢杀人。同时,他忽然想到,黑老大太 可怜了,他也是人,老婆死了,一个人带着孩子,自己这样挖他的墙角,是把他往 死路上逼呀!他门头坐着,几个小时没动地方。这时,王瘸子兴冲冲地进来,说是 黑老大觉得细妹太辛苦,特意杀了两只老母鸡给她补身子。本想亲手做好送来,又 怕李爷不给面子,因此请王瘸子做好送来。王瘸子一指小保姆手中的砂锅,得意洋 洋地说:“瞧,这不是?人家还特地请我多多致意李大爷,说李大爷不仅破财送礼, 还派人床前照顾,真过意不去,待儿子病好,一定要他拜李爷做干爹。” 正说着,细妹醒来,洗手吃饭。李伍老婆把热气腾腾的鸡端到她面前,说是黑 老大送的。细妹看着鸡,想了一会儿,缓缓说道:“那孩子还什么都吃不下呢……” 李伍听了,眼圈发湿,抬起手来,狠狠打了自己一记耳光。众人正惊异时,李伍命 令老婆,把炒勺围裙找出来,他要亲自出马,到“同义居”掌勺;同时命令王瘸子, 立即跑步去烤肉店,把各色原料分一半给“同义居”,并宣布从明天起,每天的原 料也要给黑老大名下各店一份,直到黑老大的儿子出院。吩咐停当,临出门前,小 声对细妹说:“这几天,你帮帮他吧!你呀……” 两个星期过去了。黑老大的儿子康复出院了,李伍也把黑老大的几家店,整顿 得井井有条。交接清楚后,李伍走回家来,慢条斯理地品着一壶“碧螺春”,歪在 躺椅上养神。 王瘸子和李伍老婆正在外面小声聊天。 “缘分哪!那孩子谁都不跟,可一到了细妹怀里,就乖得猫儿似的,人人就说 奇了。我看这事,您猜怎么着?”王瘸子绘声绘色地卖着“关子”。 “快说呀,大爷!”李伍老婆急欲知道下文。 “我说呀,那黑老大要是‘黑虎星’,咱们细妹就好比‘白娘子’呀!” “您这是哪儿跟哪儿呀,我的大爷?” “唉,你怎么还不明白,我这人一辈子专爱干缺德事,老了总想积点德,行点 善呀!” “那您给牵上线啦?” “李爷的人,我哪敢轻易作主?” 李伍听了这话,暗中笑道:“她父母都做不了她的主,东家又算什么?” 李伍把王瘸子叫过来,说道:“您老人家若有此心,只管试试。关键是双方是 否情愿,有一方不情愿,千万别往一块拉……” 其实,李伍的担心是多余的,王瘸子的本事,能隔着大山把两条老牛拴在一起, 何况两个朝夕相处的情种? 半个月以后的一天,“同义居”张灯结彩,大摆喜筵。黑老大和细妹成亲了! 这消息不胫而走,轰动了三街六巷。人们纷纷上门祝贺,只见“同义居”厅堂上 “财源茂盛达三江”的对联换成了“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王瘸子主婚,皱巴 巴的白衬衣上,拴了一条领带,倒也红光满面。九时正,两辆面包车在鞭炮声中停 在门前,花团锦簇地下来了几十位女宾,细妹身着锦缎旗袍,披着红纱,被李伍老 婆搀着进了门,黑老大西服革履地迎上前来,满脸笑容,人年轻了好多。 酒宴开始,王瘸子又聒噪了几句,接着请新郎新娘致辞。黑老大只顾傻笑,半 天说出一句:“我傻大黑粗的,这回……捞着了……”满座哄堂大笑,接着清新娘 致辞。细妹脸红,先是不肯,后来想了想,站起身来,款款走到李伍面前,扑通一 下跪倒,众人看时,两行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细妹声泪俱下: “我陈细妹能有今天,全靠了您老人家!今天是我的好日子,您一定要受我一拜!” 说着就要磕头。 李伍慌忙起身搀扶,细妹高低不肯起来,边哭边说:“我五岁死了娘,八岁添 了继母,挨打挨骂不说,十七岁上,把我许配给村里的鱼贩子。那人又老又丑,就 是有钱。继母为了给弟弟结婚,就用八百块钱把我卖给了他。我情知躲不过,跳过 并,被他们捞上来了。后来只好心一横,跑到了北京。当了保姆之后,遇见李大爷, 逢年过节,看我在医院没去处,就让李大奶奶接我到家里去,后来还替我找了工作。 我活了20多年,没见过比李大爷心眼儿更善的,比我爹妈强多了……” 听了细妹的哭诉,满座唏嘘,都叹息这姑娘命真苦,又称赞李伍是好人。女宾 中有不少人也是保姆出身,想起了自己的伤心事,也哭成一团。最后,众人纷纷给 李伍敬酒,说李伍不仅有侠骨,还有柔肠。李伍老婆扑到细妹面前,说了一声: “什么大奶奶少奶奶,我可一直把你当妹妹看!”说着与细妹抱头痛哭,众人劝着, 细妹才站起来。 黑老大斟满一大碗“剑南春”,双手递到李伍面前,恳切地说:“李爷,兄弟 我没啥好说的,您是个真正的好男儿、大丈夫,我们全家敬您一杯……” 李伍眼圈发红,接过喝了。低头门坐,双手托着脑门子。众人见了,以为李伍 心情不佳,纷纷用好话劝解。最后王瘸子宣布请娘家人讲话,李伍才长叹一声,站 了起来。 李伍想了半天,说出一句:“我他妈的我……”满座大笑,李伍却紧绷着脸, 接着说道:“今天在座的诸位中,我是最王八蛋的一个!你们知道吗?我是怎么发 财的?说起来连我都不信!就是靠了细妹她们这些人,我吃着她们,喝着她们,她 们却把我当好人,当青天大老爷,这是多么可笑呀!”李伍热泪纵横,泣不成声: “我们这些当保姆的,在人家眼里,和要饭的并没什么区别,要饭的在香港叫丐帮, 我们就是丐帮!因为我们没有钱,六尺高的汉子斗不过一个‘穷’字啊!因此我得 想主意,我得活下去,才走了这条路。命运使我贫穷,我只能从钱眼里看人生:为 了钱,就得不择手段!好在今天,你们看,细妹是带着三千块钱过门的,她穿的戴 的,翠的玉的,都是她自己挣下的。她要不这么干,她只值八百块钱!今天在座的 有许多当过保姆的,说真心话,你们都是极有能耐的人,我李伍的本事,就是发现 了你们的价值,把你们撮合到一块儿了……” 李伍说着,掏出手帕擦眼泪,厅堂里鸦雀无声。他咳了一声,继续说道:“怎 么解释我发财这事呢?难道我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吗?没有!过去我总觉得社会 像一面墙,像我这样的小人物只能找窟窿钻过去。现在我琢磨过来了,事实上,那 不是窟窿,那是个机会,一个好的世道应该给每个人以机会……” 掌声响起来了,这是发自内心的掌声。李伍破涕为笑,说道:“今天是细妹和 黑大哥的好日子,我不揣冒昧,在这当众说一句,黑大哥,你日后要有嫌弃细妹的 地方,我不会放过你。细妹在我家干了几年,我们夫妇和她是有缘分的。现在我宣 布!我的那家烤肉店改名为‘同义居’分号,51%的股份送给细妹当陪嫁,她就是 店主,保姆当店主……” 人们轰然叫好!新婚夫妇站在李伍夫妇面前,恭恭敬敬地鞠躬。接着,李伍宣 布把“同义居”35%的股份转让给王瘸子。同时命令王瘸子的花店今后要成为各路 巾帼英雄的接待站和安置就业点,地位仿佛“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李伍说罢,开 怀痛饮,心里话要说的都说了,坚冰已经打破,道路已经开通,“保姆托拉斯”的 梦就要实现了! 当下李伍大醉,左手抓住王瘸子,右手扶着黑老大,踉踉跄跄走到街门前,乜 斜着眼,看着街上衣着华丽的行人,粗喉咙大嗓门地唱道:“窦尔敦,在绿林,谁 不敬仰?” (选自《北京失去平衡》,华岳文艺出版社1988年7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