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舞潮 张作民 1979年初,在干涸、龟裂、淤滞、荒废了10多年的中国文化河道上,突然地出 现了一股凶猛的浪潮。它带着悖逆的生机和阴森的邪气,传统规范和新潮意识,摇 摆的舞姿和滚荡的音乐,几千年封建文化的反思和一朝开放野化的性灵,横浪四溢、 嘶声连天,文明和荒蛮纠缠在一起,冲漫了几乎所有的沟壑塘池,河湖港汉,并不 断往深层渗透,使弄潮者,欢跃不已;好奇者,卷身投入;搏击者,退让不及;失 色者,颤栗惊呼…… 有人称这股浪潮为:当代舞潮。 舞的追述:历史的开与禁 中国(除部分少数民族外)没有以舞自娱的传统。舞,自然有。宫廷、妓院有 伶女献技的雅趣,乡里民间也有“秧歌”、“花会”的习俗,然而“君子”则不得 同举共为,否则即是非礼。礼,可是中国人刻骨铭心的一大教令。30年代,“殖民 地文明”侵入我华都闹市,男女间搭肩搂腰的交际舞开始在上层社会、阳春白雪中 盛行;虽说是一种“腐朽”、“堕落”,可毕竟已将“舞”由被人观赏过渡到自我 享乐。1942年,陕甘宁解放区开展了“新秧歌运动”,一时,男女老少、干部群众 腰间系上红绸,在带有黄土味的唢呐声中扭动腰肢,异性之间穿肩而过,民众开始 建设自己的文明。50年代初,“小米加步枪”进城后国家机关经常举办交际舞会, 这与其说是对旧社会营业化舞厅的改造利用,不如说是学习苏联“老大哥”的自然 结果。盈利性的舞会是绝对禁止的。参加舞会者不仅需要打破“男女授受不亲”古 训的勇气,而且还得具有抵制资产阶级思想腐蚀的觉悟。交谊舞一来中国就被打上 阶级烙印,盖上政治戳儿的。不过,这一娱乐一直为国家领导干部所爱好,至今图 书馆里还可翻到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以及众多开国元勋和年轻的姑娘们翩翩起 舞的照片。 舞会的绝迹和国家领导人年事渐高有关的说法是极不可靠的。“反右”使人们 意识到严肃的举止具有了政治上积极的意义;“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教导使 人们不断琢磨“和平演变”的种种形式及其先兆。“舞会”受到怀疑和非难。最后 一次毁灭性的打击发生在1964年,一份有说服力的材料揭示了中国剧协的堕落。那 年年初,哈尔滨话剧院来京演出大型革命话剧《千万不要忘记》。事后,剧协于2月 3日在北京饭店举办“迎春晚会”。晚会上,演员们跳起了化妆交际舞,新春的欢乐 和演出的成功使一群喝多了香核的青年男女失去了平日的矜持,轻桃的笑声混杂着 面具遮掩下不太规矩的搂搂抱抱,引起了一些人的高度革命警惕。他们揭发了这个 “黄色下流”、“腐朽透顶”的晚会。接下来,便是全国文联各协会的整风,便是 那个著名的《关于文学艺术的两个批示》之中的一个。“竟然跌到了修正主义的边 缘。如不认真改正,势必在将来的某一天,要变成匈牙利裴多菲俱乐部……” 舞会从此成为禁区,然而潜流依在,暗波不止。正如世间一切有根基的文化意 识,除了取代、更替外,从没有因禁而绝的一样,在深庭高院,私邸家宅的重帐厚 幔里依然有跳之以尽神舞之以尽兴的。 新潮的始原:舞会的波与澜 1979年元旦之夜,上海“大世界”里人山人海,喧声鼎沸,这儿正举行“文革” 以来第一次“中外大学生联欢会”。联欢的主要内容是跳集体舞。中央舞台上的报 幕员已经出了三个错。一个学生干部向她穷叫:“怎么搞的!你心思哪儿去了?” 报幕员瞪大了眼睛看节目单,当然,她如果看得仔细些决不会搞错。问题是她的心 思确实不在这儿。晚会开始前,有人通知她说,10点以后要跳交际舞。那时跳交际 舞等于上月球。她看着表,都10点5分了,可还有好几个单位在等着上台。 后台一角,正进行着一场激烈的辩论。一方是上海戏剧学院的学生,另一方是 晚会的组织者之一,团市委的一位书记。 “为什么不能跳交际舞?50年代的大学生都跳过。17年都要重新评价,交际舞 凭什么不能平反?” “可这事我们做不了主。正在打电话请示。” 屁大的事都请示,难怪你能当书记。” “说吧,究竟让跳不让跳?” “哎呀,希望同学们能谅解。今天有许多外国学生在场,要注意影响。没市委 同意,交际舞是不能跳的。” 等待上戏的几个同学彻底绝望,手一摔:“算了。我们宣布退出晚会。走!同 学们!回学校办舞会去。” 戏剧学院一车人愤愤而去。 复旦大学的同学中间,却悄悄传递着一个通知:“立即到二楼平台上去。” 10点半,二楼平台上突然响起了欢快的华尔兹舞曲,一位大胡子的法国留学生 守在他那架大功率的录音机旁,左肩上背了个苗族香袋,里面装着一百个大号高效 电池。报幕员已经和一个美国小伙子快速地旋转起来。他们是当然的明星。在1979 年,一百个,不,一千个大学生里头也难挑出一个会跳华尔兹的,外国学生也是如 此。 “一二三”,“一二三”,到处是耳语般的“一二三”,不时还有一声“Sorr y”或“对不起”,那一定是踩了对方的脚。 尽管大伙儿只会直来直去地在那儿数数,可毕竟是男的搂着女的腰,女的搭着 男的肩,空下的两只手就那样毫不犹豫地握着。久违了的姿势对这些大学生一下子 具有奇特的魅力。 高音喇叭响了,传来严肃急促的呼喊:“请复旦大学的负责人立即到晚会服务 组来!请二楼平台上的负责人立即到晚会服务组来!”终于,中文系的一位班长到 团市委书记那儿去了。他委婉地说:“我劝止了,可没有结果。是外国学生先跳起 来的。对他们下禁令似乎不大合适吧?” 如临大敌的书记一甩手奔到平台。他还没来得及站稳,两个亚麻色长发的姑娘 便笑着向他同时发出邀请:“请跳一个舞,好吗?”看得出,这完全是一个经过精 心策划的“阴谋”。书记气急败坏,可在外国人面前又不便发作,只好说了句“对 不起”扭头离开。 配电室得到一个命令:11点停止供电。 关于复旦大学学生在那次晚会上聚众跳交际舞一事,后来被写进了许多材料。 有人曾责成校方追查,可毫无结果,甚至连一份参加者的名单也没搞成。“影响很 坏”的结论是逃脱不了的,这也许是全国第一次大规模“聚跳”事件,它对以后一 年多在上海或其他城市出现的种种“聚跳”事件无疑将负有“直接的责任”。然而 他们却成了弄潮儿。 青年报晓。当代舞潮首先是在大学里掀起来的。 1979年初,几乎所有综合性高校都出现了交际舞会。没多久便开始放寒假,数 十万大学生回到社会各个角落,进行广泛的横向纵向交流。“你们学校办舞会吗?” 这是那年寒假里最流行的一句问话。接下来是打听舞会的情况,有资格发言的便对 舞会作种种夸张的描绘,情绪上来就现场教学。于是无数双着了魔的脚在节奏中学 步。那年,大批学生提前返校,有篇报道说:这是同学们刻苦学习的可喜表现。可 如果你有机会在夜晚巡视校园,听到从学生俱乐部或教室里传来的舞曲,看到双双 晃动着的舞姿,你就会觉得这篇报道的不实。我无法列举出一些具体的数字来证明 舞会对新大学生具有多么巨大的诱惑,但凡是亲身经历过那段非凡时期的校园生活 的人,都会有许多感慨和体会。那时候如果说哪个学校还没开过舞会,那就表明那 儿没有现代文明,封建保守,甚至几乎没资格称之为大学。 那些年从第二世界来的百余名留学生中,会跳交际舞的几乎等于零。他们当然 跳舞,在他们用餐的小饭厅里,喜欢请黑人青年跳摇摆、迪斯科、探戈或高兴怎么 跳就怎么跳,从晚上10点到凌晨两点或天亮。中文系有次开晚会,还指望美国人来 教华尔兹,结果问了几个人,都说不会跳,许多人只看到过洋百翰大学的舞厅舞艺 术团的表演。美国青年喜欢跳集体舞确实令人意外。他们说跳集体舞有劲,“51 1 1 76 50 52 22 32 10”,一架手风琴拚命来回重复,几十双大脚拚命跺地板,不像 我们温文尔雅,却比我们强劲有力。中国学生不太乐意跳的,到他们那儿又疯又狂。 当然,动作没有什么规范,一高兴就躺在地上打滚,说什么也不起来。 施特劳斯的才华具有超时空的价值,《蓝色多瑙河》那优美动人的旋律,使不 同肤色的青年挽起手来,回复到注重礼仪的时代。“可以吗?”“请!”“谢谢。” 着中山服的中国学生居然指导起加里福尼亚大学的美国姑娘跳华尔兹。 舞会,使那些“文革”后入学的大学生们更有资格称之为幸运儿,他们创造出 新一代舞会,同时也从舞会中找回失落的快乐、青春、爱情。 除此,“聚众跳交际舞”在1979年和1980年的上半年也在各大城市风行一时。 当时,日本的便携式录音机已开始进入中国市场,它轻而易举地解决了舞会必备的 音乐问题,乐队已不再是非有不可了。音响设备的进步,还使舞会摆脱了时间与地 点的限制,只要有几个舞迷凑在一块,高兴什么时候跳就什么时候跳。年轻人洋洋 得意地提着打开着的两喇叭或四喇叭招摇过市,兴致来了就找个地方狂跳一阵。他 们心里往往滋生一种冒险的心理。然而却是有碍治安的。公园里常常能看到这种情 况,当巡视的三轮摩托车(如今已极少用了)刚刚驶过,就有几对男女跳起舞来, 等纠察人员再次出现时,他们又都鸣锣收兵,躺在草地上慢悠悠地喝桔子水了。跳 舞成了一种带刺激的冒险。 聚众跳交际舞的现象,也是当代舞潮的一个源头。它来势凶猛,有一个时期在 许多大城市的公园里都有,可并不持久。有人认为即使不加以强行制止也会在短期 内销声匿迹,因为不久以后各种形式的舞会便纷纷开办起来了。 带着镣铐跳舞,是对有限制的自由的一种比喻。然而在舞会新潮兴起之初,却 真是有些带着镣铐跳舞。当然这种镣铐除了它更多的是自缚,是人们主观心理意识 的观念和文化道德习俗的铁枷造成的,但毕竟是潮来了! 80年代舞潮的兴起,标志着我国群众文化活动出现了历史性的变化,尤其是营 业性舞会的出现,彻底改变了中国人对世界流行的自娱性舞蹈的看法。舞会从政治 中游离出来,还原为单纯的大众性娱乐。1987年2月9日,国家文化部、公安部和国 家工商行政管理局联合颁布的《关于改进舞会管理问题的通知》,首次将舞会和 “文化健康科学的生活方式”、“安定活跃的工作和生活环境”相提并论,并破天 荒第一次允许个体户也可开办舞会,外国人不能和中国人一块跳舞的禁令也被废除…… 现在,全国已有数万家领有执照的合法的营业性舞厅,文化宫、俱乐部、体育馆、 会议厅、地下室、溜冰场、礼堂、餐厅、仓库、走廊、剧院、宾馆,一切能在晚间 腾出空地的地方,都在被计划着开办舞会。舞场之多,舞迷之多,当然还有因舞会 引起的各种社会问题之多,均为娱乐业之首。舞会正成为中国最普及、最受欢迎的 娱乐活动。 家庭舞会:正当与非法之间 家庭舞会的定义相当含糊。从字面上说,可以是家庭成员内部的舞会,也可以 是在家庭住宅里举办的舞会。对前者若加谴责,就未免有些不近情理。一家人不允 许在自己家里跳舞?那不又闹“文化大革命”了吗?有些极端主义者坚持认为,即 使夫妻在房间里跳舞,也会因为音响问题而妨碍四周群众的休息。那么夫妻吵架呢? 噪声的分贝量和骚扰邻居的刺激程度决不会亚于20平米房间所需要的舞曲音量吧? 而我们又何曾看到夫妻吵架应予制止,经教育不听要坚决取缔的文件呢?所谓的家 庭舞会,显然应指第二种情况。而这种舞会准确的叫法,应是“家庭住宅舞会”。 日本的一位社会学家认为,如果说,新一代日本青年冲破性封闭的观念是来自 西方文化影响的话,那么新式住宅和小汽车正是从物质上,为这种观念的实践提供 了必备条件。伦理学家们担心现代物质文明的飞速发展,会导致全人类文化的绝症。 这种担心在第三世界的中国似乎还为时过早,可兆头并不少见,尤其是在大都市里。 四合院,50年代初也许只住着一家,大门一关,所有的秘密都锁在里面。如今 的四合院再无秘密可言,一家一家地挨着,要在这地方办什么见不得人的舞会,只 能是自找麻烦。 一百例该取缔的家庭舞会,九十九例发生在单元房住宅的大楼里。这是公安局 治安处最关心也是最头疼的地方。所有的门,几乎在任何时候都紧关着,楼梯上静 悄悄的,无数个“601”、“804”的数字下面是一个个深不可测的“猫眼”。即使 听到里面有什么奇怪的动静,你也不能贸然敲门。现在不是以前了。“你有搜查证 吗?”个个都懂了点法制,只要一句话:“对不起,我老婆在洗澡呢。”就能把你 打发出去。夜里一点了,七楼的录音机还在“一把火!一把火!”地叫,六楼实在 耐不住了,给派出所打了电话:“这儿在开地下舞会呢!群众坚决要求取缔。”好, 摩托车很快来了,敲开七楼的门,果然不像话,女的只穿着内衣,男的满嘴的酒气, 卧室一派凌乱。“人呢?”“都走了。”“他们是些什么人?”“一个司机,一个 经理。”“好哇,领导干部也参加了。”“参加了什么?”“你自己还不清楚!你 们是什么关系?”“关系?夫妻关系呀。”“夫妻?干嘛深更半夜跳舞、喝酒?” “没跳舞。喝酒犯法吗?”“也得挑个时候。”“我就挑这个时候!”“为什么?” “我刚从国外回来,夫妻一年半没见面了,不能喝点酒?今天是我们结婚五周年纪 念日。”“那么,你大声放音乐,影响周围群众休息总不对吧?”“我什么时候放 音乐啦?录音机有一架,还没来得及拆封呢,你们搞错啦。”赔了不是退出来,站 在漆黑的楼道里,四下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一把火”早就悄没声儿地关了。 这些决不是《天方夜谭》,你要是有个哥们在派出所,管保会和你说个三天三 夜。 B市某小区发生过一次取缔家庭舞会事件。当时没收了录音机,并责令肇事者写 检查,结果是,法院收到一份诉讼件,控告派出所“知法犯法”,侵犯人权。“官 司”打了七个月。 原告说:我妹妹30岁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对象。生日那天,我在家特意为她 举办了个舞会,目的是让她和我以前的一些同学、同事交朋友。那天来了十几位客 人,都是我和我爱人单位里喜欢跳跳舞的。我妹妹脾气古怪,平素很少和人交往, 最近学会了跳舞,才和别人话多了些。我和她嫂子都希望她能通过跳舞改变一下脾 性,即使不愿马上恋爱结婚,生活也可丰富点儿。可单位舞会不常开,大男大女舞 会她又不肯去,趁过生日,在家里请些客人来跳跳舞有什么错呢?第一次派出所的 同志来打招呼,我们就说明了这种情况,并把录音机的音量调小了,我还特地到邻 居家的阳台上听了听,不会影响别人家休息。到了11点,派出所的同志又来了。我 当时很不高兴地和他们吵了几句,我说你有你的文件规定,我还有中华人民共和国 宪法的保护呢!妹妹也说了些过头话:“我过生日,高兴就跳一夜’,你管得着吗?” 后来争执起来,就骂了“请你们滚出去!”可这是在对方说我们这儿“说不定就有 流氓”以后才说的。我们原没打算拖到那么晚,拖到一点钟可以说是故意的,我们 就不信只有流氓才在后半夜跳舞…… 派出所方面强调完全是按有关文件精神在执行任务。先是教育制止,后来不听 劝告才强行取缔的。至于把主要肇事者三人带到派出所,只是为了问明情况,是我 们的权限允许的,和对方说的“非法拘留长达四小时之久”有根本的区别。 这个官司的结果是双方都做了自我批评(法院没有受理),录音机归还原主。 派出所的内部会议上认定:像过生日、结婚等举办的家庭舞会,问明情况后,应劝 其早些休息,决不可轻易视为非法而取缔。 正当的家庭舞会应该说是社会生活的宁馨儿。当然,在公安机关的侦破记录中, 可以看到处于犯罪边缘或已构成犯罪的家庭舞会确实存在。 K市查明的124起家庭舞会中,有107起兼有赌博、看黄色录像或舞姿下流等犯法 行为;有35起曾在通宵达旦狂舞之后,男女混居一室,有的还胡乱发生性关系;有 的舞会甚至还作出这样的规定:女孩子在跳舞时必须换上“迷你裙”(超短裙)等 等。 在家庭住宅里举行舞会,往往不会有公共场所人群间的那种不自觉的监督、约 束作用,因而极易导致行为的放纵。跳舞的一帮人,都是气味相投的哥们姐们,大 门关着,只要自己不说谁会知道?到这儿来的就只有一个字:“玩”。而且只管玩 个痛快。 C原是商场的团支部委员,好端端的一个青年,参加了几次家庭舞会后,学会吸 烟、赌博,赌输了就从柜台里偷,胆子越来越大,后来竟偷大彩电去卖……他在交 代中说:“在那儿跳舞,男的都在女孩子面前逞能,敢赌敢输的才算是男子汉,才 讨女孩子喜欢。” 许多家庭舞会的参加者,都是不折不扣的舞迷,一个晚上不跳,脚就痒得发慌, 掉了魂似的不自在。家庭舞会不限制时间,不管你舞姿,什么音乐又都能放,可以 说是自产自销的“夜总会”。这对许多青年来说,不能不是个巨大的诱惑。 到1983年上半年,那种自发性的在公共场所聚众跳交际舞的情况基本上已经消 失,可各种类型的家庭舞会却十分流行,虽有规定予以取缔,但取缔情况如何?远 不如禁止“聚跳”那么简单。“聚跳”是在明处,家庭舞会却躲在暗处,现代化的 单元住宅、舞会性质的区分等都给取缔工作带来了困难。随着开放形势的发展,公 开的各种舞会形式的增多,家庭舞会会明显地减少,但要彻底根除,恐怕是很不容 易的。它虽然犯禁,但却是正当的家庭生活,文化娱乐。世界上什么地方,什么时 候能把家庭内部的事情封闭封死呢? 家庭,舞潮的湍流,舞潮的漩涡。 舞会的泥沼:应该遭禁的旁支岔道 当一种价值被否定,被贬低,并达到极限,可一巳又有机会反弹时,便再不会 按原来的轨迹运行,再不会恢复原有的价值。 舞会被禁止了15年,当它重新出现的时候,许多人希望它保持15年前的面貌, 让单位在周末或节日搞一些联谊性的舞会。 可舞潮不听指挥,狂放不羁,泥沙俱下,它在正道上遭到重重阻拦以后,便以 更凶的流势进入旁支岔道。1982年以来,上海、广州、沈阳、长春、呼和浩特、杭 州、昆明等大城市,都出现了一些伤风败俗和影响治安的地下舞会。据长春市公安 局初步查明,全市有“咪咪舞会”的大小窝点19处,参加者达200多人。昆明市公安 局从1981年8月到1982年4月,先后查获参加跳“黑灯舞”的共300余人。杭州市公安 机关通过审查流氓团伙,发现全市竟有100多处“地下舞会”,其中有十来处长期活 动……舞会犯罪之猖撅,为建国来所罕见。 有个叫“舞女”的青年,1982年10月在“严打”中被捕,因“流氓罪”和“过 失杀人罪”被判有期徒刑5年。捕前系待业青年。劳改单位反映:“劳动表现尚好”, 但“旧习未改,数次在监舍中和其他女犯违章跳舞”。 我获准单独进行采访。 她23岁,是个比较漂亮的姑娘,身材修长丰满,举止文静,和我平时想像中的 女流氓形象相去很远。开始,她只是问一句才答一句,后来知道我只是个记者,胆 子才大起来,甚至向我打听外面跳舞的情况,看来叫她“舞女”一点也不过分。她 的案卷我看过,案情并不复杂,在防空洞里搞地下舞会,人赶来还堵门,因门松动 倒塌,将一个老头压死。 我让她谈谈地下舞会。 “真的,我压根儿没想到那就是地下舞会,更没想到会成了流氓团伙的头儿。 早先,我常和一个女同学到无线电厂去跳舞。我们待业在家,跳舞能打发时间,后 来,跳舞的地方改成仓库,舞会不开了。那会儿我刚学会,脚痒得什么似的,到处 打听哪儿能弄到舞票,可舞会不多,有也是贵得吓人的黑市票。有一天,我同学出 主意自己办舞会,她说有录音机,也能叫到男孩子。我们大院里有一个现成的防空 洞,虽然有个门,可锁都锈烂了。我们弄开门,打扫干净,那是一个20多平米的房 间,墙上还有现成的放油灯的小洞。开始来跳舞的人不多,都是些以前认识的或者 是同学,后来人多了才出了事。” “你们都跳些什么舞?” “房间小,人又多,大部分只能跳跳慢四步。” “你说出了事,是指什么?” “就是有的人跳舞不规矩。一次来了个开摩托车的,这家伙一上来就在人家身 上乱摸,是个流氓,和好几个女的乱来。” “那你知道为什么还要参加?” “我是不想再参加了,可我又想跳舞,停了两天又管不住自己了,后来也就慢 慢习惯了。” “除了跳舞,你们还干别的吗?” “没有。判我那会儿,他们也老问这个。我没有赌博,也从来没有和人发生过 关系。我真的什么也没干。我就有一次说了‘干脆灯也别点了’这么一句话,我是 说着玩的,后来真的不再点灯,成了黑灯舞会。可我真的没有事,那开摩托的曾要 我和他一块出去旅游,可我没同意。我就是因为跳舞。还有,就是堵门时压死了那 老头,他有心脏病。” “现在还想跳吗?” “怎么不想?10月我就要出去了。我要痛痛快快跳个够,报上说现在到处都有 舞会,是吗?外面现在都跳些什么舞?迪斯科让跳吗?” 后来,我把“舞女”的事说给一位当律师的朋友听,朋友说:“这仅是个舞迷, 不该判这么重。” T是位出租车司机,他很大方地在“卡拉OK”请我喝雀巢咖啡,话中常夹带“弗 洛依德”、“萨特”等字眼,并喜欢大谈心理学。这虽然大大延长我采访的时间, 但因为他不仅健谈,而且还敢于联系实际,因此对我了解“咪咪舞会”的内幕大有 好处。 他这样来描绘第一次参加这种舞会的情景。 “那天,S问我想不想参加一个舞会。我说哪有不想的,在哪儿?S说在西郊远 点儿。我说司机哪有怕远的,哥们儿可搭我的车。S说,搭车倒不必,但有一个条件, 得带一个女朋友。那更没问题,我那时在闹恋爱,对象也是车队的,叫她准行。S说, 正经八百谈对象的朋友不行,结了婚的带自己老婆也不行,这是规矩。要带那种 ‘非爱又爱’、‘非亲又亲’的异性朋友。我说,干脆,是不是要‘性解放’的? S说,此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但我反正是明白了。老实说,如今真哥们儿,谁没 几个女的相好的?这种关系完全凭第六感官来判断,是不是,一见面一说话就知道。 我这样的朋友不多,可临时抓一个跳跳舞还不能说没有。我打了个电话,那妞我刚 刚认识,要过我几次车,我都没要钱。一约就准。晚上我去接她,她真给我面子, 精心打扮了一番。 “我按地址找到了10号楼,揪了门铃,有个哥们问我找谁,我说是S介绍的,他 没让我们进去,又把门关了。一会儿S来开门才让进。那是套三室一厅的房子,看摆 设够阔的。里门都关着,但能听到音乐声。S让我们在门厅的沙发上坐下,说有件事 儿忘了和我说,怕等会儿发生误会。他说来这儿跳舞的都是朋友。我说那当然。他 却拉下脸来说,不是当然不当然,朋友既然是大家的,就各听其便,别到时候翻坛 子吃醋,大家脸上不好看。S还说,现在要走还来得及,不想跳舞就请便。当时,我 还真给蒙住了。但这时我带的那妞说话了,她说,既然来了就跳一会儿吧。S满面生 风,立即在里屋的门上敲了几下。 “这可是我平生第一次经历。房间里黑黑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地上铺着地 毯,一个角落里传来节奏很慢的爵士音乐。这儿没有什么家具,我在墙边碰倒一样 东西,大概是酒瓶。房间里有六七对男女,他们似乎都陶醉在音乐声中,你说他们 在跳舞也行,在拥抱也行,有的干脆躺倒在地毯上,身体随着音乐在扭动。有一个 男人过来看看我们,一声不吭就抓起了我那小妞的手,抱着旋转起来。几乎同时, 有一只女人的手也搭到我肩上,低低说了声‘请’,便把整个身子向我倾倒过来, 我也不由自主地搂紧了她的腰。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只闻到浓浓的香水味。 起初,我对这种男女间毫无顾忌的拥抱感到恐慌,可又分明怀着一种特殊的好奇心。 因为在房间里,任何人都绝对的自由,谁也不认识谁,谁也不打听谁,谁也不拒绝 谁。” T因参加“咪咪舞会”曾被公安局拘留,单位给以记过和扣发奖金等处分,可据 我看,他毫无悔改之意,他说:“他妈的,那儿是个真正的天堂。” “脱衣舞”是非法舞会中的恶性案件,经常能诱发重大的流氓犯罪活动。 下面,是女青年C写的一封揭发信件的部分内容。C过去曾因生活作风问题被单 位开除留用,这一次因揭发有功而免予刑事处分。 “……跳舞是半夜后才开始的。在这以前,我们给L过生日,她爸妈都去香港了, 空下一大套房子让她独住。她说她也快拿到出国护照了。我们一共9个人,五男四女, 以前都在一块儿跳过舞。大家先喝酒,L喝得很多,像是有些醉了,她要W陪她跳舞, W陪她跳了一个曲子,L说W没劲,换了Z,后来又说Z也不行,干脆她一个人跳。窗帘 什么的都是早就拉好了的,她叫人搬开桌子,站到中间,宣布说她要跳一种新花样 给大家开开眼,比老外还要老外。她问男的,你见过真正的女人吗?男的都嘻嘻哈 哈说没见过。她就说今儿要让大家看个够。她又对我们女的说,谁也不许走,谁走 就扒了谁的衣服。我一听就觉得准没好事,可又不敢离开,只听L让人关了大灯,让 我们围过去,她就开始跳脱衣舞。开始是脱外衣、衬衫,后来是裙子,最后就剩下 一个胸罩和三角裤。这时,她便轮着和男的跳舞,还叫人家把衣服脱了。我胆小, 不敢,只脱了上衣……可后来L突然把自己的衣服全脱光了,一丝不挂地跳了十几分 钟……我和另一个女孩子感到害怕,悄悄溜了出去……” 男犯W被判2年劳教。他在交待中说,自那晚以后,他与L发生不正当关系达二十 余次。 L在审讯中对跳脱衣舞一事供认不讳,但她说,所有和她发生关系的男人(可查 的有29人),在开始时对她都实行过强奸,其中包括已去香港的亲生父亲。L后来精 神失常,在医院监护。 据现有的资料看,这类极端的脱衣舞(脱到一丝不挂的)案件并不多见,大多 还都有块“遮羞布”,但后果却同样严重。南方一个城市曾在短时间内(1984年6月 一9月),出现过数起“着泳装舞会”,每次跳完舞都乱搞男女关系。 舞与罪的界限,不只在一身衣服,而在于灵魂的洁与垢。舞是兴之所致,罪是 恶之所趋;交谊舞诞生之初就与人类的文明与之俱来。交谊舞的自娱性,首先就在 于它是自己内心的一种健康的尽情抒发。当一个人除了张口闭口“他妈的”,别无 其他语言时,当一个人心灵龌龊,只是在世界的阴暗处腐糜着自己时,那么任何高 尚的娱乐都会变成低级趣味,这是文化的使然,这是环境的使然。然而并不因一些 人心里是沙漠,舞潮就不会涌来。 舞祸:愚和昧的代价 一辆乳白色的救护车碾碎路边的薄冰向前飞驶。 车上有一对中毒的年轻夫妇,生命垂危。 男的姓T,团市委负责宣传工作的书记。女的小D,墨笔厂的厂医。他们结婚一 年还差5天,熟识的人都知道他们是对恩爱夫妻,没想到,半个月前突然反目为仇。 这天早晨,小D在给自己和丈夫的早餐中都下了毒药,准备同归于尽。 原因是因为跳舞。 团市委和青联、妇联一起开了个舞会,小T不会,一位姑娘自告奋勇包教包会。 小T本来聪明,又有些体操基础,半场下来便略得要领,众人都说书记有跳舞的天才。 更有好事者当场摄下照片,声称领导带头对下属单位开展活动有重大意义。小T的脑 子一时还在三步与四步之间周旋,哪里想到闪光灯亮过以后会有什么灭顶之灾。三 天后,四张彩色照片送到小T手中。他对自己笨拙的舞姿戏滤一番,顺手把照片仍进 公事包里。晚上,妻子向他要看的杂志,小T说在包里,小D便兴奋地翻包。突然间, 她觉得心头一震,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接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恐惧、嫉妒、憎 恨一齐涌上心头。 “她是谁?!你们好上多久了?” 真是晴空霹雳!小T后悔不迭,想解释,可竟语无伦次。他第一次意识到,照片 上不仅有他,还有一个漂亮、快乐的姑娘,她正对着镜头开怀大笑,一只手勾着自 己的脖子。还有一张,姑娘丰满的胸部和他上体已看不到明显的间隙,这分明是可 恶的相机在搞鬼,可书上不是说:“艺术的真实往往比生活的真实更令人信服”吗? 请注意,这件事发生在一个偏远的城市。这儿在50年代也没开过一次舞会。至 于小D,她只是听别人谈过跳舞。而且谁也没有说过跳舞时女人要勾男人的脖子啊。 据她对生活的理解,一男一女能如此亲热地照相(她什么时候拍过这种照片?)那 就什么也无须再作解释了。 小T只感到万分委屈。他不是第一次和异性拍照。他是书记,女演员从省里获奖 回来,他拍过;女记者来采访,他拍过;去看望纱厂的女工,他也拍过。小D在翻看 那些照片时,何曾有过一次疑惑?今儿她为什么就不能容忍一张跳舞的照片呢?是 啊,他这时自己也觉得是有点“那个”了。如果这时有位心理学家在场,也许会对 小T的潜意识作出种种分析,但有一点他非常清楚,他和那姑娘没有任何特殊的关系。 可小D听不进任何解释。她甚至说对此事早有所闻,她大骂那人是个“破鞋”、 “不要脸的下流女人”、“毁了她一生幸福的刽子手” 小T在这关键时候做错了一件事:他觉得照片上的那位姑娘太可怜,不应受到妻 子如此不公正的谩骂。他不懂这种“侮辱”并不会造成实际的后果,而对发泄者, 倒常常是一剂良药。它能驱除心头淤结的怨愤,释放邪恶的能量,也许在一通大骂 之后,心胸会显得更加平静。可小T毕竟还年轻,还没学会对心理的琢磨,他只为无 辜者愤愤不平。 “你不能这样侮辱好人!” “啊!你果然护着她!护着那烂女人……” 小T一气之下去外地出差,十几天后乘夜车回家,妻子一声不吭地给他侍弄早饭, 给他做了碗平素爱喝的小米粥。喝粥时,他觉得有股子怪味,便问:“怎么味道不 正?”妻子答道:“我下了毒药。”小T一笑,大口喝下肚去。小D吃药在先,这时 看到丈夫毫无戒心的憨态,才猛然省悟,匆匆忙忙冲出去打电话,可一切已经晚了。 类似的故事在1979年听过不少,它无疑在给人启示:任何一种文明的诞生,都 会有人付出巨大的代价。愚昧的代价。 用舞会来为大男大女们牵线搭桥,是80年代的一大发明,也是我们素好以主观 主义办事的典型表现。据一些城市的妇联反映,这种舞会收效甚微,大姑娘大小伙 并不欢迎这种“专业”的舞会。舞场上,热心的“红娘”们把你拉来拉去,“请你 跳个舞。”你说。于是对方就会毫不客气地把你瞧个够,然后决定是否说“对不起, 我累了。”让你来个大红脸,发誓一辈子不请这种老娘们跳舞。跳舞只是个形式, 是装装样子的,目的是介绍对象,这谁都明白。因此,此刻挑的不是舞伴,而是未 来的丈夫,那条件自然含糊不得,“拒跳率”当然要高。男的对女的情况也大体如 此。 有位大姐下了决心要来个彻底放松,广种博收,谁请她都跳,一场30个舞曲换 了30个男舞伴,最终却没一个值得她留下电话号码的。她问我是什么缘故。我问她 是不是都不喜欢?她说大概是。我说你喜欢什么样的?她说不一定。我提议找个至 少外表不叫人讨厌的坐下来谈谈如何?她说,这行吗?来这儿跳舞的男人靠得住吗? 哦,原来你一直戒备着哩!你提防着人家,人家也提防着你,那要交朋友,还不等 于上青天吗? 一个大小伙三十三了,一米七○,大专学历,曾下了本钱在交际舞学习班受训, 不仅掌握了基本步法,偶尔还能来几个花步。他发誓要在舞会上找一个漂亮、活泼 的妞当内助,因此,逢舞会必到,每曲必跳。半年下来,果然逮着一个,虽无学历, 可小巧玲珑、天真可爱。他很快攻破爱情堡垒。结婚那天,依着新娘主张,不摆宴 席,以舞待客,主宾皆大喜欢,一直跳到拂晓方散。 舞会是枝金玫瑰,给他带来了妻子和幸福。可舞会不是他的生命,就像金玫瑰 价值再高也不能成为他生命一样,舞会只是他命运之河上的一只渡船而已,到达彼 岸以后,就不再需要了。但是,他没有想到爱妻却是这艘渡船上忠实的船夫,她的 命运紧紧和渡船连结在一起。 开始,他还硬着头皮陪她去跳舞,他很快发现,与妻子同舞时,原先曾令他陶 醉不已的魅力已不复存在,对方似乎也有些漫不经心起来。于是他坐下来喝桔子水, 把妻子交给别的男人。 妻子在舞池里快乐地旋转着,让一些陌生的男子搂紧她的腰部,有时还会触摸 到其他某些部位,这是他曾经体验过的。那时候,他对她来说,也是个陌生的男人。 他记得有一次,他忍不住把抱着腰的手往下挪了一寸,她只是撒娇似地哼了一声。 他突然感到舞厅的不洁,在狎狎低语中充满了猥琐,在扭动的舞姿里荡漾着荒淫…… 阻止妻子参加舞会的种种计划被彻底粉碎,他得了“自私”、“心胸狭窄”、 “封建伪君子”等罪名。他激动地为自己申辩,数落舞会上一起起下流事件,把酒 瓶愤愤地摔碎在地,以显示大丈夫的决心。妻子静静地坐在那儿抹口红,画眼圈, 换上带花边的胸罩和紧绷着大腿的健美裤,等一切都打扮就绪,才不屑一顾地抬了 抬眼皮,说:“别忘了,我们不也是在这种舞会上认识的吗?你不也是那种下流的 男人吗?”男人打了她一记耳光,妻子呜呜地冲出门去,再也不肯回来。 离婚是在街道办事处办的,那样省事。那些工作人员毫不见怪,前脚走,后脚 便说:“舞场上结的夫妻还能有什么好结果?那儿有好人吗?” 偏见自然有,可把舞会办成婚姻介绍所的主张也令人可笑。舞会就是跳舞,跳 舞就是娱乐,娱乐本身就是价值(其中也包括交际价值),这价值不高也不低,如 果想人为地提高它,结果往往连原来的价值都没了。 离异和婚乱的造成,不在跳舞本身,而是愚和昧的必然。 营业性舞会:旋转的利与弊 营业性舞厅,1987年2月以前,处于非法状态。虽有禁令,却一直悄悄地存在。 两年前广州、上海、天津、成都、哈尔滨等大城市首先变内部售票为公开售票,接 下来,全国相继有二十多个省(市)举办或试办了营业性舞会,这已成为当代舞潮 的主流。1987年2月9日,文化部、公安部、国家工商行政管理局联合发布通知,明 文规定:“有条件的文化艺术单位和其他文化场所、对内开放的宾馆、饭店及展览 馆等,可举办向群众售票的营业性舞会。个别确有条件的文化个体户,也可试办营 业性舞会,但要从严掌握。”从此,营业性舞会从“地下”请到“地上”,舞场的 经理们不再担惊受怕,中国终于第一次承认营业性舞会合法,我们和世界又靠近了 一步。 不过,争议并未完全消除。“两部一局”文件下达后,仍有人上书中央,认为 是“不慎重的、轻率的”,“未经试点就下文是很不严肃的”;建议“进一步的调 查研究,作出严格控制和管理的规定”。有的认为:“各单位、学校举行周末舞会, 适当地调剂工作人员或学生的业余生活是可以的,但允许设立营业性舞厅,弊端很 大,后果不堪设想。”有的则在自己所辖的域内闭关自守:“对举办营业性舞会暂 不开放。” 争议并不能阻挡潮流,就如我们揭示舞会存在的一些问题丝毫不会阻碍舞潮的 发展一样。 舞厅的灯光旋转生辉,时明时暗,红白相间,色彩斑斓。它构成一幅生动的、 迷人的,然而又使人困惑的、烦恼的氛围和场景。一方面是轻松活泼的艺术享受, 纯洁高雅的美的熏陶;一方面却又是打架、争吵,男女间各种各样性问题的发生。 一方面是富而思文、安而思乐的社会升平,一方面却又是乐极生悲,愚而不化的时 难淤结。 舞会发生的问题,是社会的问题。 有舞会可以出现这些问题,没有舞会这些问题依然存在,只不过是多少有别而 已。 A 舞票,曾是“倒爷”的市场 北京有几家专供单位组织活动的大舞厅,如北京饭店西宴会厅、政协礼堂、文 化宫二殿等等。舞会若是七点开始,六点半你就能看到入口处有不少人在徘徊顾盼, 他们都有约在先,票是用不着发愁的。 门口还有些人,则另有图谋。 “同志,有富裕票吗?” 被问的是衣冠楚楚的小伙子或打扮入时的姑娘们,你若是没票,就摆摆手过去; 你若是正巧还多了一两张,八成会大大方方送给他们。就在你做了这等好事以后的 几分钟内,离人口稍远的地方,会出现另一种问话。 “师傅,要舞会票吗?”问话的正是向你付票的“倒爷”。 “多少钱?” “倒爷”都是出色的心理学家,他手上那些票的价值,和对方的身份、同伴的 关系、要票的心情以及舞会开始的时间等等都有直接的关系。对那种已经习惯了互 相依偎的男女、明显的同事同学,一般不开大价。可如果面前的两位看得出是初次 见面,或带有某种神秘色彩的,那就漫天要价好了。 “两张。”是指20元。 也可能对方会开口杀价。这时,“倒爷”便轻蔑地斜去一眼,然后再盯住那女 的看她如何反应。这一手有巨大杀伤力,它从心理上给人以无形的折磨,重刑之下, 你往往能主宰这对男女未来的命运。 “倒爷”深知当今舞票的价值。 我曾打听过这种黑票的“价格”。北京饭店和政协礼堂在“黄金时间”(开场 前一刻钟)都卖到拾元。“倒爷”的要价还有充分依据:“知道‘伯乐园’吗?拾 元,那算什么地儿?个体户,倒西瓜卖蒜苗的。这是什么地儿?北京饭店!全国有 几个?那么大的气派,是上层人士参加的高级舞会!” 于是总有“上层人士”上钩。 有两个外地姑娘在近八点,用五元钱从“倒爷”那儿换到进入北京饭店舞场的 资格。进来一看便有些后悔。四五百人下饺子似地在那儿跳,灯光很亮没有色彩, 酒卖一元一口杯,椅子上全搁着衣服,迟来一会儿连个座都没有。北京的“高级舞 会”看来是徒有虚名,两人只好抱着跳了几圈,好歹算在首都参加过舞会。 工人文化宫二殿算“大众化”的舞厅,据说单位内售票为每位6角,“倒爷”们 视情况五翻到十翻不等。 一位被罚了款的老兄自称是从厂里买来的,他搞来三十张,以五翻价倒出,一 晚上的盈利正好是他一月的工资。另一位以两翻购进,五翻出手,共一百二十张。 只记得卖两翻的主是个干部模样。更多的“倒票”来处不明。金水桥外无人管理, “倒爷”猖撅,你若管闲事,得提防另一些“管闲事者”的袭击。 近来“倒票”现象大有减少,问有关方面是否加强了“打击”,文化宫一位负 责人笑了:“那帮家伙才不怕你‘打击’哩。”“那为什么?”“很简单,舞会多 了呗。” “倒爷”钻的是舞会少、舞迷多的空子。 B、打架,非舞场独有 最让人头疼的是跳跳舞就打架。以杭州为例:1986年12月底到1987年1月26日, 望湖饭店舞厅就发生了两起杭州青年和香港人打架的事。1985年,还曾把一个港客 的眼睛打瞎。1987年第一季度,杭州北山街道在各舞场内外就发生了七次打架斗殴 事件,参加者41名,其中劳改劳教过的就有11名。拱墅区体育馆舞厅发生过违法犯 罪分子聚众妨碍执行公务的严重事件,一位民警左眼被击伤,一个工纠队员的牙齿 被打断,附近交通阻塞近一小时。 为什么打架?名堂可多了。争购舞票要打架,走花步撞了人要打架,痰吐在你 鞋上要打架,出口不逊要打架,凡是在公共场所能打起来的,舞场上也能打起来, 账不能找舞会单独算。 要说有“舞会特色”的架也有,那八成为了争舞伴,准确些说,是争女舞伴。 为争舞伴而打架的人,大都属于一个特殊的阶层。他们是舞场的常客,人数不 少,成分复杂。这些人往往有以下特点:第一,有钱。来路暂且不说,有一点可以 肯定——来得容易。第二,未婚。这意味着没有固定的配偶,但又处于激素分泌旺 盛的年龄。第三,好胜。这虽然还说不上是个精神病学上的名词,可在征服、占有、 出气等心境上的指数往往表现异常。他们到舞场上来的目的是玩,是开心,和其他 舞客似乎并无两样。问题是他们取乐之处并不在跳舞本身,不在节奏、旋律、舞姿、 微笑、文明、和谐构成的欢乐世界,他们寻找的是更强的刺激:不和谐、无节奏、 乱七八糟的舞姿、莫名其妙的仇恨。 女性,是舞会的支架。没有女性就没有舞会。纵然你有激光彩灯、打蜡地板、 高级乐队也无济于事。年轻的姑娘更是舞场上的宠儿、皇后、太阳。她们在舞场上 的特殊地位,自然也会成为种种矛盾的中心。 所有权,这个资产阶级经济学者首先使用的名词,在舞会上具有十分明确的含 意:“她”是“我的”。自然是“我”掏钱买的票,还有冷热饮料、来去坐车等等。 钱,至少形成了一种暂时的占有关系。看外国人的电影,女的主动请男的喝咖啡, 于是便连连啧嘴,说这才是他妈现代社会。中国的惯例还是男人出钱,哥们的规矩, 钞票一扔,舞伴的“所有形式”也就一锤定音。她若再和别人跳,那就是骚货,如 别的男人老在找她,那就是祸因。许多供词中都有那么一句:“他招惹我带来的女 朋友。”有为了嫉妒,也是为了爱情的,还有什么也不为的。反正,争夺女伴的战 争很带劲,很刺激。还有上瘾的,故意带个女人来勾搭谁,然后借机把那人狠揍一 顿。 可女人毕竟不是商品,谁能料到在什么时候又会遇上谁,甚至喜欢上谁呢?钱 又不是我要你掏的,我有我的自由。于是“所有形式”会发生变化,战争的色彩会 变得纷乱不清。 为杜绝打架而取消舞会,无疑是因噎废食的蠢事;加强管理、及时制止、耐心 教育等等都会行之有效;当然,根本的办法有待社会文明程度的提高,这需要时间 和耐心,至于男女间风风醋酷的小摩擦,勿需大惊小怪,这是一种正常的生活现象。 C 雇用舞伴之悲 不许雇用舞伴,大概是社会主义营业性舞会和资本主义社会“夜总会”的根本 区别。 这似乎不是管理上的而是伦理学的命题。从管理上说,伴舞是一种需要(而且 不能说毫无道理),这一需要待以满足就必然会出现职业性的舞伴。“发现需要并 满足它”是资本主义经营之术的要宗。于是舞场可雇到舞伴,游泳可雇到教练,打 牌可雇到牌友,聊天可雇到“知音”,在那儿,管理只服从金钱规律。我们对金钱 规律以前是保守的,现在有所开放,但有限度,其中一个标准,是不许超越社会主 义的道德规范。听说南方已开始出现雇用型的游泳教练,只是严格规定性别必须分 类。舞会上也许正好不好合并同类项的缘故,因此无法实行。当然问题并不那么简 单,雇用意味着花钱,男女间夹了个钱的因素就复杂、肮脏起来。 关于“职业”女舞伴堕落成暗娼的案件并不少见。不久前,杭州市公安局从深 圳领回8名暗娼,据交代,她们都是先当收费的舞伴,然后乱搞男女关系,继而被人 教唆到广州、深圳去卖淫。 小Z是个乖巧的姑娘,舞跳得很漂亮,第一次在大宾馆跳舞,就得到一份意外的 收获,有位外商送她一小瓶香水,据说值十多块美金。她告诉了带她进来的F。F说, 下次再不带她来了,除非能应允一个条件:每晚都来伴舞,报酬是每晚10元的劳务 费。小Z正求之不得,第二天就准点“上班”。可是,小Z很快发现那些老外并不个 个友好,有人跳跳就在她身上拧一把,有的还……小Z找F说不干,F说不干随便,可 又说如果Z肯和客人跳“贴面”,劳务费可增加到每晚30元。小Z又顺从了。她想起 交过的几个朋友,个个都“贴”过,还有比“贴”更厉害的。小Z下定决心当职业舞 伴。劳务费后来提到每晚50元。 小Z顿时阔了起来,戒指、项链、手镯、皮大衣、定期的不定期的存款。她搞了 两个月的病假,后来单位查出要处分,她干脆提出退职。 她习惯了外国舞客的轻浮,她只是笑笑,毫不理会,直到有一天,一个黄头发 大汉突然对她说:“我要和你睡觉”时,她才一愣,但并不逃走,反而偎上去撒起 娇来:“我不敢,被人知道了我要罚款。”“罚款多少元?”“200。”她试探性的 说了个数,谁知黄毛说:“我给你300。”小Z在犹豫:300元……在那种高级房间里 睡一夜……她没办法叫自己拒绝了。 那一夜,她失算了。有一个时候她真想去自杀,她第一次懂得当妓女是个什么 滋味,300元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她发誓再也不干了。可是,当她在早晨接过那 沉甸甸的一迭兑换券时,她又动摇了。她发誓要对男人进行报复!她要吸他们的血, 弄他们的钱…… 小Z坚定了走向深渊的道路。舞会为她提供了极大的方便,她轻而易举地扮演种 种角色:导游、按摩师、汉语教师以及远方亲戚。 小Z收入丰厚,可代价惨重,收容期间,医生发现她已患染梅毒。 读一读这样的案例可帮助人们理解雇用舞伴的危害性。雇用舞伴就是舞会的梅 毒。 D 舞池内外的烟雾 武汉,中南文化的中心,营业性舞会在这儿曾经过几度沧桑,到1986年下半年 才逐步走上正轨,如今共有在册的营业性舞场74家。 武汉青年人跳舞照例表现出内地传统文化的风格:含蓄、内向、潇洒而不疯狂, 文雅而不局促。让人感到不习惯的是舞场里浓浓的烟味。北京正规的舞场内绝看不 到吸烟人,而武汉的公共汽车上竟有人吞云吐雾,直到现在舞会上该不该抽烟还在 讨论,可见武汉吸烟界势力之大,根基之深。 令我震惊的是舞场外停着的“小棚车”。 区文化局的一位同志指给我看,那是一种脚踏三轮车,后面用塑料布围得严严 实实,颇像一个小小的房间,里面简陋的是张双人软座,讲究的是沙发,甚至还有 铺上块小地毯的,它们一辆辆静候在舞场四周随时听候调用。这是武汉最新发明的 送客工具。它们鬼使神差般地取代了出租汽车的地位,如此受到舞客们的欢迎,自 然有其特别的奥妙之处。 据说坐这种车和坐小卧车一样舒服,而且和小卧车相比具有两大“优点”。其 一:小卧车客人和司机之间没有遮挡,一切行为均在司机的监督之下,而这种车的 驾驶者却完全呆在“小房间”的外面,如同18世纪西洋人的马车,对身后之事一概 不问,乘客处于完全自由的状态。其二:小卧车速度快,武汉市不大,用不了多少 时间便要下车。人力车可以慢慢走,有时客人还故意叫多绕几个弯,反正车钱不会 少给。 小棚车里会发生什么事?这似乎已越过了舞会的管理范围,虽说这些车就停在 舞场外面,虽然一些刺激的“棚车故事”已在车夫中间风传,可毕竟舞客们已离开 了舞场,他们再干什么很难说和舞会有什么直接关系。当然,这里不无微妙之处。 可男女异性间,本来不就是很微妙的吗? E 关于舞会和性的一次调查 今年4月,我们曾在上海的一家舞场里做过一次民意测验,直截了当地调查舞客 们对“婚外恋”以及性行为的态度。 那天舞场上共有217人,其中女性为107人,已婚的57人;男性110人,已婚的4 4人。我们把测验单给已婚者,但后来有几位未婚青年主动参加我们的测验,因此最 后收回的测验单共114张,其中女性65人,男性49人。 下面是测验中有关项目的情况,括号内的数字为百分率的分子,统计精确到0. 5%; △性行为是:①自然、健康的欲望(女56、男53);②繁衍人类的义务(女40、 男39);③纯粹的娱乐(女3.5、男8);④见不得人的丑事(女0.5、男0)。 △你在舞会上容易结交异性朋友吗?①很容易(女4、男2.5);②比较容易 (女30、男11);③不容易(女46、男63);④和其他公共场所差不多(女Z0、男 24)。 △你的舞伴和你的关系是①夫妻(女17、男10);②情人(女23、男45);③ 朋友(女60、男43)。 △你认为舞会对婚外恋的发生:①有作用(女8、男13);②无特殊作用(女3 0、男42)。 △当你知道配偶有婚外恋行为时,你的态度将是(可划两项):①坚决制止 (女80、男27);②提出离婚(女21.5、男70);③任其自然(女1、男1);④你 搞我也搞(女11,男6)。 我并不认为这种局限性、偶然性很大的抽样调查会有普遍意义,但我们可以看 到一种倾向,即参加舞会的青年人中,许多人对“性”的态度比较实际,不怕承认 现实,和我们通常说的“性解放”还是有一定的区别。 有一位女青年在“备注”上写道:“我已经三十岁了,我还没找到中意的对象, 我不愿意把自己的肉体随便给人,但我认为性行为对我来说是必需的,是自然健康 的,我为不能过正常的性生活而十分烦恼,因此我常来舞会作性动力上的转移……” 另有一个青年妇女写道:“我的男人很粗暴,我只有在舞会上才能体会到男性 的温柔,我不想和男舞伴发生更深的关系,但我认为能在这儿找到我在家里得不到 的东西,作为我生活的补充。” 也有一位干脆写道:“我要和丈夫离婚,来跳舞就是为了来找‘第三者’,我 觉得这没有什么难为情的,我好几个朋友都有这样想法。” 意外的是男性们都写得很谨慎。有一位说:“我和爱人感情很好,可就是觉得 和她跳舞没劲。请告诉我,是不是我沾染了资产阶级的坏习气?”另一位说:“我 承认我到舞会上来就是找女孩子玩。我的生活太枯燥、太无聊,但要认识一个喜欢 的女孩子却非常困难,我都没有信心了。”还有人一本正经地声明:“我决不谈婚 外恋。我坚决反对现代青年的堕落(原文如此)。如果夫妻关系不好,应该离婚, 当然要在夫妻关系彻底破裂情况之下……” 中国青年在结婚后还是比较重视家庭的稳定,虽说还有相当多的人认为婚外性 行为“很难完全避免”,但批判的态度还是显而易见,尤其是多数人都不能容忍配 偶出现婚外恋现象,那也就从另一个侧面给自己提出了约束。与之联系着的是舞会 和婚外恋的关系。有一个材料说,目前青年人离婚率不断升高,均为“第三者”插 足所致,而“第三者”的出现,责任在舞会(尤其是营业性舞会)。根据以上测验 情况看,并非完全在舞会。舞会只不过给男女间的交往提供了一些方便和自由,除 了个别专想找“第三者”的外,在上海这类大城市里,男女间追求的是一种更为纯 洁的、高尚的、新的、健康的人际关系。许多舞客都反映在舞会上很难交到新的朋 友,这是很正常的。凡是来跳舞的人,都会事先约好舞伴,如遇上生人邀请,总会 本能地筑起一道心理上的防线,决不会轻率与对方交谈,中国人,特别是中国女性 几千年来形成的较为保守的传统性此时会顽强地表现出来。如果你想像着舞场上随 随便便就能交个朋友,那不是在编小说里的情节,便是把青年人的现代意识估价太 高了。 舞会还是个新事物,头脑科学些吧,千万别轻信自己的老经验。 F 舞姿漫议 舞姿,是舞会管理者们最关心的问题之一。天津“黑猫酒巴”的舞厅里,醒目 地写着这样一条标语:“跳舞请勿贴面、贴胸、贴身。”其实,全国数万家舞厅, 都有这样的规定。在上海,有一个外国人曾指着类似的标语问我:“为什么不许这 样跳舞?”我回答说:“是为了防止传染疾病。” 这个问题实在不太好回答。 鲁迅曾写过一篇杂文,大意是说中国人不可看女人的胳膊,因想像丰富,必定 会想到房事之类,那道德岂不给败坏了?如今,离鲁迅写文章的年代过去了50年, 胳膊是不再让人想入非非了,男女也有在公共汽车上搂紧了接吻的,人们看了怎么 想?国民性改进了多少?恐怕都很难说。因此,不让“贴”着跳舞,一点也不会让 中国人感到奇怪。 我国舞会中,最重要的形式是交际舞。据说从前跳交际舞规矩就很大。男人右 手伸过去决不可“抱”,只能让手掌侧面轻轻地靠着女方的上腰部,只有暗示方向 或改换舞步时,才稍许在指掌间加一点压力,女方左手也只是轻轻放在男伴肩上, 作用同前。至于空下的两只手,更要注意礼节,不可握得太紧,接触面积不可太大。 两胸间则需要有一拳之隔。我曾采访过一次交际舞大奖赛,就要求这种标准姿势, 否则要扣除30%的得分。 这种劳什子规定对哥们来说,可就太叫人扫兴啦! 不是说交际舞是从外国来的吗?看人家在电影上是怎么跳的?卓别林,20年代 的黑白片,跳舞倒是不贴,可像虾似地在那儿蹦,要学那个吗?《魂断蓝桥》、 《神童》,那里头可以看到老外在怎么进步:姑娘整个儿贴上来,搂着你,双眼含 情脉脉,要么把美发埋在你的胸间,默默地在音乐中荡漾,像微风中插在湖心里的 并头莲。 可突然分出个“可借鉴的”和“不可借鉴的”两种资产阶级的舞姿,我们只能 学资本主义初期或封建古典的,不能学发达时期的新花招。于是哥们儿拿出共产主 义经典著作看:不是说资本主义比封建老儿进步吗?哦,列宁说资本主义越发达便 越腐朽。哪个对?懵了! 要告诉他们艺术是全人类的财富,和政治不能同日而语等等是太费劲了。最好 还是回到我们的优秀传统上来。至少有一条能镇住你:贴着跳舞不美。 我们是个讲究美的民族,我们又是个在美上制造矛盾的民族。你看“美”字如 何写?上面是只“羊”,下面是个“大”,“羊大为美”,这是十足的功利主义, 也是中国美学史上的一说。根据这一学说,合功利的就是美。这一对正柔情蜜意地 热火呢,“贴”当然是功利,怎么就不美啦?可规定还是规定,你不遵守,就有管 理人员过来拍拍你的肩,再不听就要取消你跳舞的资格。 俗话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羊大为美”有更广阔的市场,一时间,各 种各样的新舞姿便被创造出来。 合肥、武汉、济南行“八”型舞姿,两人腿间距离较大,前胸不贴,头部距离 虽小可左右错开,一条也不犯禁。握住的双手往往垂在下面,远远看去,像在推磨。 跳三步、四步、伦巴、探戈都行。据说优点是“拥而不抱”。“靠而不贴”,能说 悄悄话,能闻到对方身上的气息,因而大受欢迎。 北京人喜欢跳“帕斯”,也叫“吉特巴”,也叫“水手舞”,以前也禁过,后 来开放了。“帕斯”不用“贴”,两人拉着手像跳“伦巴”似地左右摇,可它有一 个动作能使男女舞伴亲密无间:男方手一带,女伴转着圈,于是手像条链似的把两 人环在一起,幸而这一动作不宜多留,几秒钟后又分成手拉手的一对。这样跳能拉、 能转、能靠,技术全面,感觉舒服,最重要的是管理人员无法说出不文明的地方来。 广州、深圳人爱跳迪斯科,不用说,这是靠香港近的缘故。这舞以前叫“摇摆 舞”,是美帝国主义妄图在我们这儿搞“和平演变”的重要武器之一,跳起来屁股 要左右摆动。这还了得!中国老子的教子之训是“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屁股居 然摇摆起来不就要翻天吗?于是这种黄色、下流的舞姿只能出现在表现反面人物的 电影镜头里,而且时间上有严格限制。舞潮头几年,迪斯科也是要禁的,后来有人 在报上写文章,说这舞蹈起源于第三世界非洲,又为美国劳动阶级的青年所喜爱, 拚命贴标签、除流毒,纪录片上黑人兄弟又那么跳了几跳,这才说试试看,每场舞 会只许跳五分钟。迪斯科是种极其自由的舞蹈,哪儿能动你就动哪儿,当然主要还 是扭,扭那个忌讳说出口的屁股。后来不知怎么看顺眼了,而且发现还很美,歌舞 团用来编节目,还专门让女的扭,没多久也就习惯了。 对舞姿的评价,美与不美,似乎全在于是不是让人联想起男女风情,而这一点, 对恰巧在这方面想像力特别丰富的中国人来说,要求未免过于苛刻,除非你自欺欺 人。舞蹈的老祖宗就不雅。舞蹈起源于对劳动的模仿,而最古老最伟大的劳动,正 是人类为生产后代所进行的性行为。许多研究证明人类最原始的舞蹈都极其狠亵, 动作赤裸裸地反映着性交的全部过程,人们从这种假装的生产中获得精神上的快乐, 于是便产生了美,产生了伟大的舞蹈艺术。 许多年代过去了,那些原始的动作已被现代文明改造得面目全非,从而与社会 的道德水平保持一致。可是,人类生产后代的那种伟大的劳动形式却依然如故,反 映这一劳动的热情也从未消失,古老的舞魂还在空中盘旋,现代艺术的精灵更是要 把它拉回到那相去久远的年代…… 现实生活如此。唯物主义者要承认现实,虽然许多现实令人烦恼不安。 G 舞会之功 营业性舞会,在短短的几年中,已经使人们的看法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前些年 说:舞会一经对社会开放,后果将不堪设想,如今这种担心已不多见;相反,许多 公安机关认为只要加强社会的管理,社会上的犯罪就能大大减少。据天津市统计, 1985年4月到1986年4月,全市共办舞会13000多场,达175万人次,发生在舞厅内外 (包括在外犯案,但与舞厅有间接联系)的违法刑事案件107起,平均122场才发生 一起;杭州22家舞厅,每晚接待舞客5000多名,1986年一共发生违反《治安管理处 罚条例》的事件21起,平均250场发生一起。这个比例并不算高。也有从未发生过违 法事件的,比如北京的“怡乐园舞厅”,试办的四个月中,从未出过事。有些舞厅 还协助过公安机关破案,仅武汉的“地宫舞厅”就有过几次;成都市舞厅、音乐茶 座1986年向公安部门提供线索,配合破案达164起。 从犯罪学说,晚上社会的游动人口多,是犯罪率升高的一个重要因素。而舞会 正可以降低游动人口,自然对控制犯罪有利。这样的好事,何乐而不为? 舞会正成为中国人夜生活的一个重要内容。至今年5月底,全国已有27个省或直 辖市不同程度地开放了营业性舞会。就连“暂不开放”的浙江省,所属的13个地市 的文化部门也一致要求明确开放。 舞会受到欢迎,自然有其利于社会的特殊功能。 首先是娱乐。这是不用说的,到舞会上来就是想玩。工作累了一天下了班,放 松放松、调剂调剂也是一种休息。有的人喜欢看电影,有的人愿意看电视,还有的 打扑克、下象棋。或者约几个哥们到街上去瞎逛,碰上个妞合唱“你要是嫁人,不 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人家白你一眼,你便觉得开心,可这又算个什么 呢?舞会使人们又有了个正经去处,爱跳的跳舞,不会的听听音乐,姑娘们买件漂 亮的衣衫也有了用武之地。 功能之二是能够健身。这可特别受中老年干部和知识分子欢迎。舞会刚有的那 会儿,基本上是年轻人的一统天下,如今秩序好转,舞客的成份便有了很大的变化。 坐了一天办公室的,白天为儿子女儿看孩子做饭的,晚上便要出来练练功。这种人 在社会上越来越多。包头市群众艺术馆舞厅自去年来,五十岁上下的舞客经常保持 在60%左右;广西桂林市工人文化宫露天舞场容员七八百人,主要是中老年舞客; 天津市的舞厅到处可见上了年纪的舞迷,就连“黑猫酒吧”这样一个素以吸引青年 人闻名的舞厅,中老年人也常常在30%以上;广州、上海等城市的一些舞厅,还在 白天增办了老年人专场,为离休退休的老人提供娱乐健身的场所。 社交,自然是又一大功能。来舞会的大都情投意合,公共场所,还有不交流的? 尤其是中老年人,他们不用担待谈情说爱的风险,交谈起来更加随便。在西方有数 不清的俱乐部,打网球的,做生意的,开汽车的,养家禽的,没了丈夫的单身女人 有寡妇俱乐部,相貌不佳的有丑人团结之家。他们爱交际,想得到信息就去俱乐部, 中国人不是对交际不感兴趣,只是可去的地方实在不多。现在舞会开了,那儿有沙 发,有空调,有饮料,次数去多了就会有一批老朋友。此外,还有欣赏功能。来舞 会的不见得个个都想跳,也有专门来听来看的。要一听可乐或泡一杯好茶,耳边是 悠扬动听的舞曲,眼前是飘逸洒脱的舞姿。身临其境,又在其外,看着活生生的美 被创造出来。此情此景,哪里是录音机或电视能办得到的? 舞会有如此好的社会效益,经济收益也十分可观。 目前,全国的舞场可分低、中、高三档。低的为大众型。条件简陋些,不用乐 队,放录音伴舞。这些舞场一般地方宽敞,容员可在四五百以上,门票卖工到2元。 中等的为宾客型。灯光、乐队都较讲究,有供舞客休息的地方,门票在2—5元之间。 高档的是豪华型,雇用水平较高的乐队,舞池优雅、休息舒适,还备有一定的饮料, 门票在10元左右。这些舞场,每晚收入少则几百元,多则上千元。人口只有10万的 小珠海,舞厅有18家,光卖门票每月可收入25万元。上海有舞厅100多家,音乐茶座 60多家,每晚参加者有3万多人,月收入可在180万元以上。舞场的经济收入之高, 为所有文化娱乐业之首。 舞场丰厚的经济收入,必然会引起舞场间激烈的竞争。 所有的经理都不愿自己的舞场出事。他们说:“千不怕,万不怕,就怕有人想 打架。”这儿打架,还有人敢来吗?刚开业那会儿,谁也没有经验,只要你买票付 钱就能进来,后来经了几回事,心里也就有了谱儿。天津的“黑猫”以前出过一些 事,现在就谨慎了,门口挂块牌子,写着“凭证件购票”,至少可以挡住一些流氓。 当然,也有不好对付的。“嘛?瞧不起哥们儿吗?”经理就会客客气气迎上去,拔 烟,敬个礼:“您老帮帮忙,咱也是混口饭吃,经不起闹,一闹谁还来逛呢?”好 言相劝出去,这是软功夫。如果实在不见效,也就上硬的:“过街就是派出所,你 胡闹,我送你过去关七天禁闭!”舞场都想争个好名声,名声好的大都是舞客盈门。 在竞争中,这可是最重要的。 如今舞场多了,舞客们就要挑场地,除了安全系数高这条,就是票价适中,环 境服务好了。 北京舞场收费都偏高,最早开的几家都是10元,少的也要5元。这是因为舞场少, 竞争不激烈,舞场多了以后收费过高就必然吃亏。天津舞场多,价钱从全国来看是 很便宜了,一般贵的才2元,有的只有8毛。这种价格和大多数青年人的收入水平相 当,因而舞场开得都很兴旺。 也有不肯压价的,那就得从其他方面想办法。南京新街口的“百花舞厅”就是 一例。门票4元,算是最高的一家,可那儿环境特别舒服。舞池平滑宽敞,彩灯柔和 变幻多样,四周是一圈舒适的软椅,舞池隔壁有专用的咖啡间。最重要的是有一个 水平很高的乐队。有一次,乐队另有任务改用录音,虽然门票下降了1元,可舞客竟 少了80%,急得女经理发誓再也不让乐队请假了。 武汉竞争的重点在服务。解放公园里的“地宫舞场”地点不占优势,不在市中 心,交通也不太方便。经理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他一面花本钱装修舞厅,一面想方 设法增加服务项目,他们主动给舞客们倒茶,送香水热毛巾,备有钉衣扣的针线, 有要事还可联系出租车……在这儿跳舞,会受到贵宾般的接待,许多人都想在这个 受到尊重的环境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舞会的繁荣,产生了舞会的竞争,而竞争只能使舞会变得更加繁荣。 舞潮不息,生命之水高低起伏 舞潮在悄悄地改变着中国社会和人们的文化娱乐生活。 许多人不理解,尤其是“国情”也在俯就迁让,忍受屈辱。 国情是大观园中的老太太,她的意志怎么能改变呢? “中国”和“中国人”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孤立概念,保守有时候是一种伟大的 美德。 就说牛仔裤吧,这种裤子在西方时髦了几十年,久盛不衰。我国一开放,这玩 意儿就进来了,年轻人喜欢,价钱再高也在所不惜。上海一家服装厂看着有利可图, 一下做出几万条,可商店刚进货上面就有了指示,这种裤子不能卖,统统转到旧货 店去处理。什么原因?是紧身?包屁股?这对上海人有什么稀奇的?上海姑娘们穿 的裤子,哪一条不是包得紧紧的?臀围的大小“文革”期间才出现过限制。哦,原 来问题的关键是男女不分,前面开叉! 革命就发生在开叉。 中国女人穿裤子,从来没有在前面开过叉。那样联想不妙。男女有别很要紧, 有别就有别于开叉的位置,女裤要开叉在右边,这才是正经,这才符合国情。中国 有句很厉害的骂人话,叫“合穿一条裤子”,男女要穿同一样裤子就犯了大忌。兴 “红卫兵”那会儿,女军裤的需求量大增,可在部队的女兵毕竟有限,于是就冒险 拿男裤来改。前面的“叉”要换到右边,遗留的针迹要仔细熨平,不然会引起不少 笑话。如今,才过去几年,你上大街上看看,大姑娘小媳妇谁忌讳在前面装拉锁啦! 又有谁“哟哟”地叫唤啦! 有人说,这是因为近些年外国人进来多了,他们穿穿也就把我们的姑娘给同化 了。好,我们不妨再扯远一点,看看“的确良”。60年代进来的外国人可不多,可 是“的确良’咄的却不少,那东西耐用,漂亮,女人抢着用来做衬衫,可穿出去才 知道“有碍观瞻”。原来,这料子太薄,一留神,里面的内衣胸罩竟一清二楚。女 性们为此烦恼了好几年。那些年可谈不上对外开放,可国情还是改了,时间治愈了 人们的“传统病”。 “的确良”使我想起了哲学的贫困。 道理都是中学课本上有的:经济基础决定意识形态,但“基础”的发展和“形 态”的改变并不同步,它们内部运动的规律不同,所以效用以及效用产生的时间也 不同。事实上,物质运动中的每一次进步,都需要时间等待人们去理解。物质与观 念之间有一个令人烦恼的“时间差”。电灯刚被发明出来的时候,有人说这是鬼火; 汽车第一次进山,土著认定为不祥之物;“的确良”、“牛仔裤”、“舞会”都和 “国情”发生了冲突,非议免不了的。从规律角度来说,甚至是合理的。 精神对物质的反作用强调过头就可能产生一种误解,似乎在这个世界上,我们 的意志可以决定一切。 然而,社会的发展对正确的或不正确的哲学家都不会理睬。中国目前所进行的 改革,将会对中国原有的观念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恐怕怎么估计也不会过分。这是 一场真正伟大的革命。既是革命,就会有痛苦,就会有错误,同时,也会出现消除 痛苦改正错误的办法。因此,舞潮作为改革大潮中的一个旁支,出现点问题,产生 些摩擦,改变了些“国情”,是不应当大惊小怪,是勿需惊呼颤栗的。 “瓠巴鼓琴而鸟舞鱼跃”,动物尚且如此,何况人也乎! 在结束本报告文学时,我的心里是极不平静的。在近半年的调查中,我听到过 许多对舞会的非难,见到过各种各样因舞会引起的犯罪行为,我曾担心过当代舞潮 的命运:会不会一阵风似地呼啸而过,从而绝迹断源?后来,随着采访的深入,我 的担心消除了。我深深地感到,当代舞潮在80年代中国的出现,决不是一次偶然的 文化现象,而是一种在我们国家全面改革中必然出现的新事物,它只会使我们的生 活变得更加美好,只会使我的民族更加文明、健康。我翻看那厚厚的几本笔记,里 面有上百次谈话的记录,从文化部的部长、局长们,到起草舞会文件的负责人,各 地公安、文化部门的领导,舞场的经理,年轻的和不年轻的舞客,工读学校的学生, 甚至是监狱里的犯人,他们无不盼望着舞会能给社会给民众带来快乐和幸福;他们 无不想通过自己的努力,使舞会成为一种正常自然的生活内容,就像姑娘们喜欢穿 漂亮的裙子,小伙子爱打乒乓一样,不再叫人感到惊奇、不安。舞潮舞兮,生命之 水不尽,高低起伏。愿舞潮早日进入人民生活的汪洋大海。 (选自《北京失去平衡》,华岳文艺出版社1988年7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