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崔:西方人做音乐从来不觉得它是西方的,成功以后,才被东方人说成是西方 的。这种音乐有特别大的快感,人有了一个想法,马上看到它变成事实。为什么艺 术家说的话别人说不出来,实际上就差一点,就是艺术家想看到这些东西,别人不 敢看,别人想像不到。艺术家想到的东西,他能把它做出来,他觉得这比有多大的 安全感、多大的财产更有快感。这是价值观念的兑换,在速度面前达到一种做人的 标准。这就是音乐的力量,我原来没有意识到,最近才发现的。一般搞音乐的人是 不会理解这个的。 周:这和美术界的行为艺术是不是有点相似?行为艺术也是这样,它已经不能 满足于在架上描绘,嫌那样太慢,想马上看到事实,所以直接用身体、用行动来表 达。 崔:任何艺术,包括绘画,它本身的过程是一个理性的过程,不,一个非常非 常知识分子的过程。绘画就是知识分子,只要你一沾现代绘画,你就是知识分子, 它在某种程度上是精雕细刻,必须运用思想,这还不是一种诚实。因为我发现许多 艺术家,行为艺术家,他们在艺术里面敢于真诚,敢于冒险,甚至敢于死亡,但是 在面临政治时就缺少了些什么,他们珍惜和保护的是死后的名誉,不像献身于艺术 那样献身于自己应该做的事。 周:你觉得这样不对吗?艺术家参与政治是有限度的,他应该用作品、而不是 用直接的政治行动说话。我甚至觉得行为艺术也已经越界,不再是艺术了。 崔:我觉得绘画是非常理性的东西。在节奏里,在第一速度里,在表达的直接 即兴的叙述中,是不允许你这样的。这对社会环境是特别大的挑战,就是我自由地 表达自己,同时我又是在娱乐,我不想反对任何人。我也不想搞任何学问,因为搞 学问有特别大的压力,可能搞得不如你,我就永远没有权利说话。权威主义用学术 压人,很多没有学问或者没有机会获得学问的人就永远受到挤压。音乐恰好防止这 个,在音乐中,不管你是谁,可以用最健康最娱乐的方式表达你的力量。通过freestyle, 甚至你身体里有你自己不知道的一种东西,都有机会不假思索地说出来,使灵魂的 力量得到释放和展示,同时又没有造成任何暴力,非常暴力的东西却没有暴力的结 果。这种东西也许不能说完全是音乐的,但起码我个人能意识到这种东西,这是音 乐给我的。节奏对人的生命力量的挑逗,对人格的挑逗,根本不是行为艺术所能完 成的。这种东西不是任何知识分子可以说清楚的。现在西方那些用传统方式能够谈 论的艺术,我更看不下去,陈词滥调,甚至有些人是在撒谎,真正的社会问题他们 避而不谈,完全不关注人的生存,包括黑人和少数民族,少数民族里的少数民族, 包括环境意识。社会最底层永远没有机会受到教育的那些人,他们身上同样有特别 美的东西、在生长的东西,这种力量可能就是来自音乐。知识分子真的做不到这一 点。所以,我说我在这方面不相信行为艺术,不相信绘画,因为他们一沾这个过程, 就是在思考,就是在解决温饱后寻求奢侈品。 语言本身就是一种乐器 周:你在摇滚乐中用了古筝、唢呐等中国民族乐器,与牧笛、萨克斯风、电子 乐器交汇成一片,形成了丰富的对话。人们曾经因此评论说,你创造了一种中西合 璧的东西,一种融合了中国民族音乐特性于其中的“中国摇滚乐”,实现了“摇滚 乐中国化”。对于这种说法,你一般不予认可,是因为什么呢? 崔:如果单纯地谈中国摇滚乐的话,可能会给人一种误解,好像我们中国人和 外国人是很不同的,但实际上不是这样。事实上,人在很大程度上是一样的,比如 对音乐的感受,全世界的人都是一样的。所以,从人的角度来讲,我觉得应该更多 地强调一致性而不是区别。 周:对,人性在本质上是不应该分中西的。可是你不能否认,一方面,摇滚乐 本身是来自西方的,另一方面,你作为一个中国音乐家又的确对它做了某种改造。 只要你不是纯粹模仿,你的作品在一定程度上是西方东西和中国东西的融合,这应 该说是不可避免的。 崔:我觉得在做音乐的时候,我们一方面在享受西方给我们创造的或是说自然 给我们创造的一些精神财富或音乐财富,可是当我们表达的时候,我们总要代表一 些中国的东西,包括我写歌词。我为什么要用中国的民族乐器?很多人不从深层去 理解这个问题,说你为什么总要带上中国乐器,你在国外的时候这样,你在中国的 时候又不在乎;说你是一个开放的、国际性的人,可内心里面又经常改变立场。其 实这是很自然的一个历程,明白了这一点,很多东西都是很容易理解的,就是你代 表你个人,你用中文唱歌,你用的任何一种语言都已经是音乐了。做音乐的时候, 你会发现任何一种语言都有它的陪衬,他们自己的乐器是最好的,是最合适的,或 者说他们的语言就是他们的乐器的一部分,两者是一样的。这就是把你的语言完全 听觉化了,而不是文学化。最后你发现民乐是最合适的,听起来舒服啊,仅仅因为 这个我才用中国民族乐器的,不是因为别的。你唱这种语言的时候更能触发你的感 情,更能代表你,让你的东西更浓厚一点,而如果你不用它,避免这种民族化的东 西,只用西方的东西,就力量单薄。不是怕别人说你模仿,这是一个非常功利的说 法,最简单的说法就是浓度不够,力量不够,感染力不够。有人说,只要你用中国 民族乐器,就会有一种封建感,强调中国民族的东西,就没有更现代的城市感,而 我说这恰恰就是我,这就是我的特点。东方人如果做出纯西方的东西,我觉得他们 的力量听一次就够了,第二次就不愿听了,听他们的东西总觉得不如西方的,电子 音乐要听就听欧洲的,真是好听,而东方人总觉得是在模仿,力量单薄一点。我不 会买他们的东西,他们也不可能销售得好,在市场上他们是不成功的,欧美的东西 全球卖,每年的利润上几十亿甚至几百亿美元,整个的一个产业,东方就是不行, 只在本土卖,全世界没有人大量地买东方的音乐,所以在唱片店里只占据一个角落。 这说明你听音乐是随大流的,而且是有它的道理,有它的逻辑性的。 周:我觉得生活在现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在这个时代,一个从事精神创造的人, 不管他是哪国人,他在精神上受西方的影响,同时他的创造又带有自己民族的特点, 这都是自然而然的。你看文学上也是这样,真正的大作家,不管是拉美的、东欧的 还是日本的,都是这样。中国当代最好的作家也都是这样。 崔:我觉得我受西方的影响,也是精神大于方法,或者说大于技术。 周:用一个不一定确切的说法,不妨说是西学为体,中学为用,或者说西方精 神是天空,民族传统是土地。其实所谓西方精神并不是一个地理的或民族的概念, 实际上是统一的人类精神,只不过恰好在最近这几百年里,人类的精神探索在西方 文化里得到了更集中更充分的体现罢了。你就生活在这样一个背景下,只要你站得 足够高,你就会看得足够远,看见你四周的天空,同时你又总是站在某一块具体的 土地上的。一个真正的创造者自己是不会去仔细区分这些成分的,就像一棵健康的 树不会去区分它的哪些营养来自天空,哪些营养来自土地,它只管生长就是了。有 些艺术家刻意强调和显示自己的民族身份,甚至当作一种标志,一种招牌,我总怀 疑他们不是在搞艺术,而是在干别的什么事情。 崔:对,经常碰上这种艺术家,仔细看看,他内心里是国粹意识,排外,反对 西方文化,甚至反对旅游,反对外国人进来。可能音乐也一样,弘扬中国文化传统, 唐朝什么的,类似这样的,过瘾也是小瘾,不是大瘾,反正太简单了。 周:挺狭隘的。 崔:民族主义,在一些中国人的潜意识里是非常强的一种东西,非常强大,大 汉文化。 周:实际上是自卑。 崔:有些人是自卑,有些人真是觉得我们是中心,这是对亚洲人来说的,对西 方人来说他不这样。包括对少数民族,认为少数民族落后,也就是能歌善舞而已, 就像白人对黑人一样,认为黑人就是玩音乐,玩体育,打打球,经济根本就发展不 起来。他没有意识到这是对文化的破坏,破坏人类的文化,少数民族艺术对多数民 族艺术是有好处的。黑人音乐家对整个20世纪的音乐贡献是最大的,20世纪的流行 音乐就是黑人音乐,但是黑人音乐家不成功,因为没有人愿意像黑人一样生活,白 人玩黑人音乐一玩就成功,其实在当时白人玩爵士、布鲁斯音乐上的才华根本就比 不上黑人。中国的少数民族绝对是对中国的汉文化有好处的,应该让少数民族发展 起来,而且这不应该只是走形式。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