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周:你觉得理解你现在的音乐的人多吗? 崔:挺多的。 周:随着新的一代人起来,欣赏你的人是否变了? 崔:消费层变了,但不能说大众变了。音乐的消费年龄没有往上走的,都是往 下走的。我们那时候是从20岁到30岁,现在是从14岁到20岁。年龄大的人,脑子被 别的东西占据了。 周:你的听众是不是也更年轻了? 崔:更年轻了,十八九岁的孩子也有喜欢我的新歌的,喜欢《混子》,张嘴就 能背下来。因为我的市场、我的宣传形象是年龄比较大的人那个时期的,现在等于 重新改变一个形象,对于过去的听众来说,如果我要树立新形象,除非起一个新名, 用一种新的形式出来,但这东西太大的一个变化,就跟一个品牌换名一样,索尼是 生产家用电器的,如果他突然生产汽车,你肯定不信,你会觉得索尼有这个能力吗? 没有人会买,觉得不是干这个的。 周:现在你的演出是不是比较少了? 崔:又上来了,我可能很快就成了大型演出最多的,这两个月差不多排满了, 各地都有邀请,而且全在体育馆。他们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筛选,请别的乐队演,演 着演着就知道了,那帮人不重视质量,不重视新作品。 周:你的不妥协给人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觉得这一点对于一个摇滚歌星来 说是不容易的,因为在一切歌星崇拜中,摇滚中的歌星崇拜最狂热,这种崇拜一方 面表明了歌星对于歌迷的支配力量,另一方面反过来又成了歌迷对于歌星的支配力 量。歌迷们觉得,你不再是你自己,你是属于我们大家的。在这种气氛里,你要和 他们拉开距离,坚持内在的独立,就必须非常清醒和强大才行。 崔:委曲求全的事不能做,做了我就退化了。 周:你的心态的确非常年轻。 崔:我坚信我没有老。 艺术是灵魂的载体 周:你非常强调音乐的娱乐性质,在你看来,音乐首先就得让身体觉得舒服。 但同时人们都看到,你做音乐的态度,你的歌曲的内容,都是极其严肃的,你的严 肃在同时代的歌手里如此突出,给人一种空谷足音之感。这就引起了一种相当广泛 的猜测或者说评论,就是认为你是一个很关心社会问题甚至很关心政治的人,你的 摇滚有很强烈的社会功能。你自己怎么看? 崔:我对别人谈到过,我觉得,从音乐角度讲,摇滚乐本身应该是一个娱乐形 式,音乐本身是作为娱乐形式存在的。当然,从理性的角度分析的话,人们可以给 它判断一种社会功能,我自己也很愿意让音乐产生这样的功能,就是说我把精力花 费在做音乐上,做完后它还能够产生别的作用,这样的话,娱乐会更深层一些。 周:我想,其实不只是音乐,任何艺术,真正做得好了,娱乐性和严肃性都是 兼备的。所谓深层的娱乐,实际上就是在创造中享受,创造是一件既快乐又严肃的 事情,把两者统一起来了。 崔:为什么有文学?过去,文人可能就是教书的,从什么时候开始,文学才成 为文学?是因为有了雨果,有了巴尔扎克,或者是因为有了鲁迅,有了中国所谓的 哪位大师,你就会觉得,原来文学这么高尚,原来这就是文学。为什么没有音乐? 因为中国没有出现这样的大师。真正去想,就是音乐没有成为灵魂的一个载体,人 们就以为音乐无非是卡拉OK,是茶余饭后的消遣,人们理解的音乐就是这样,就这 么一个区别。因为中国不选择这样的音乐,没有这种文化,所以听不懂很多音乐。 如果没有贝多芬,没有柴可夫斯基,古典音乐会是什么,音乐会表现什么,音乐会 变成传教。我昨天看一部关于雨果的纪录片,最后一句话说雨果选择了笔,要把笔 作为他自己的灵魂运动对人类的关怀的一种载体,所以才叫写作,所以才成了文学, 文学才有价值。 周:中国很长时间里,文学或者被看做没有价值的雕虫小技,或者认为它的价 值是所谓“载道”,做政治的工具。当然,如果你不承认灵魂有独立价值,那么即 使文学做了灵魂的载体,你也仍然不会承认它的独立价值。所以,在中国的传统文 化中,真正表达了灵魂要求的作品不但少,而且有了也地位低下。 崔:我觉得应该思考那种很严肃的问题,例如关心艺术,关心人的生存状态。 我现在发现很多文化人有问题,他们对很多东西没有真正开始关心,没有能够带来 一种对人格的刺激的东西。 周:谈到严肃性,你的音乐里面有两个东西,一个是在纯粹音乐上所追求的那 个东西,还有一个是关注社会和人生的那种眼光。从社会影响来说,这后一方面的 影响可能更大一点。 崔:这个东西,每一个降生的人都会有的。你可以这么想,有多少人在看《参 考消息》,在我小时候它是第一畅销报纸,当时还没有娱乐报纸。为什么?实际上 人们都在观察这个社会,因为有恐惧心理,人们只是不敢说出来。对恐惧的想像是 人的天生的感觉,就像一进入什么环境里,马上知道什么东西能吃,像生理反应一 样。中国人对恐惧的生理反应根深蒂固,深到人们都意识不到了。在中国文化里头, 一个没有恐惧心理的人实际上是个不健全的人,是个笨蛋,居然没有发觉到你自己 在被人们观察,真是一个智商低下的人,就像你在下这盘围棋,你怎么能不想赢对 方呢?你一进入这个社会里面,就有人在跟你下棋,你怎么没意识到呢?你不想赢 别人,你干吗要下这盘棋呢? 周:在你看来,摇滚乐作为一种大众文化,它的严肃性主要体现在哪里? 崔:我曾经把摇滚乐能够给人的感觉概括为三个“自”,就是:自信———别 丢掉自己;自然———别勉强自己;自由———解放你自己。这些感觉证明了摇滚 乐是我们时代的一种非常严肃的音乐。 政治是物理反应,艺术是化学反应 周:好些人把你看做一代青年的代言人,认为你的作品喊出了他们迷惘、愤怒、 反叛的心声。这也许是事实,不过我相信,这不是你的初衷,你不是有意要做这个 代言人的。比这更原始的东西是你的生命感觉以及你对自己的生命感觉的表达,你 首先是想表达自己,你的表达引起了一代人的共鸣只是一种自然后果,或者说是副 产品。我本人比较反感一个艺术家刻意追求社会影响,也不相信这样的人会是好的 艺术家。我不反对艺术家有社会责任心,但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第一位的东西永 远是他的个性,他对生命的独特体验和对世界的独特认识。 崔:我觉得音乐是艺术,也是文化。从艺术上讲,音乐首先必须要能够感动你 自己,如果你自己也不感动,你就根本不是在做艺术。从文化上讲,就有一个社会 责任感的问题,文化本来就不是一种个人行为,而是一个大众性的东西,是会对大 众发生影响的,你当然要负责任。 周:从音乐是艺术来说,如果不把艺术看做单纯形式和技巧的东西,那以,艺 术就是你刚才说的灵魂的载体。我想可以这样看:政治是最上层的,政治背后是文 化,文化背后就是灵魂,或者说精神。所以,如果谈音乐的社会功能的话,音乐是 直接作用于灵魂,通过灵魂、精神影响到文化,再通过文化影响到政治。艺术家应 该用自己的艺术来对政治发生这样的间接的作用,在一般情况下不是直接参与政治。 崔:对,我不是搞政治的,我关心的是政治背后那个更深的结构,就是文化问 题。 周:我读到过你的一句很精彩的话:“政治的语言是物理反应,艺术的语言是 化学反应。”艺术的作用的确是更深刻的。 崔:我曾经觉得中国的主要问题是文化问题,政治问题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文 化问题解决了,政治问题自然会得到解决,现在我有点怀疑。 周:我一直觉得,你的角度始终是艺术家关心人的生存状态这样一种角度,对 政治的关心也是从这个角度出发的。 崔:艺术家不把人本身的利益放在至上,我觉得这是一个特别大的遗憾。这可 能是中国艺术家普遍存在的一种情况。 周:艺术家也好,哲学家也好,真正关心的东西是最小和最大,最小是自己的 心灵,最大是全人类和全宇宙。精神上的人都是这样的。 崔:我觉得一些中国人活得不健康,就好比我们只有一块肌肉比较发达,而其 他部位都有病。一个人不可能只有一块肌肉发达,作为一个人必定有很多欲望,很 多要求。艺术能帮助我们发现我们身体上的其他肌肉及其功能,让那些快要坏死的 细胞恢复正常。 周:梁和平前一段也特别喜欢谈这个问题,他提出一个概念叫全息生命。他说 人刚刚生出来的时候,有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各种能力都可能发展,但是在我们的 这种教育中呢,我们给他关闭了其他的可能性,只让他朝一种可能性发展,就是适 应这个社会,适应这种已经固定了的关系,这样你才能够比较平安地生活下去。在 大人身上,这种情形差不多已经定型了,所以梁和平认为,我们现在只能从小孩开 始,为他们创造条件。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