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别死神 在可以中止罪恶的一瞬,我竟然鬼差神使地跟随了魔鬼……当时,可 能我的脸上还挤出点笑容吧,我是带着一种毁灭感与被毁灭感,在完成着 我这辈子做女人的最后一次义务。火吻燕从哪里来,这个问题真是太严肃、 太复杂、太难回答了呀!她经过生死涅槃。她经过大灾大难。她经过大悲 大喜。 命运是什么?是指降临于我们身上的某种特殊或偶发的不幸。 他们悲剧的生命观反而使他们能在生命中得到喜悦。他们靠着后悔痛苦并不能 改变现状,那么他们为什么不接受自己的命运,选择深刻性的价值,并让自身相信 且欢喜自己以及所属的客观存在呢? ——摘自罗洛梅《爱与意志》 火吻燕捂着自己怦怦狂跳的心口,腿骨发软地站在自己家的小楼窗 前,曾经有过那么一个瞬间的冲动,她想追上丈夫对他说,刚才我给你 的那个小瓶里装的是毒药!你千万千万不能喝!但是…… 事情还得从遥远的十五年前说起: 1982年11月14日,早上七点零一分三十秒。 二十九岁的火吻燕捂着自己怦怦狂跳的心口,腿骨发软地站在自己家的小楼窗 前。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丈夫走在初阳斜照的马路上。看他人影一点点变小变 模糊,再一点点变小变模糊…… 曾经有过那么一个瞬间的冲动,她想冲下楼去,飞快地追上丈夫对他说,刚才 我给你的那个小瓶里装的是毒药!你千万千万不能喝!但是,立刻又有另外一个尖 厉的声音在她的心里冒了出来:让他去让他去!这辈子我算是与他完了!丈夫的人 影更模糊了也更小了……去!还来得及一把从他袋里掏出那只该死的小瓶扔掉!…… 不不不!绝对不!……不!……她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街角转弯处倏地消失了…… 死神在他和她之间无声地徘徊着。 在这生死之变的当口,无数无数往事正奔她而来…… 在这场生死之变后,她从此在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街邻同事亲朋好 友,再也没有见过她的踪影。十五年后一个秋天的夜晚,她突然出现在A 市一处僻静的马路上,身边还走着一位风度翩翩的先生…… 在这场生死之变以后,她从此在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街邻同事亲朋好友,再 也没有见过她的踪影。 十五年后一个秋天的夜晚,她突然出现在A市一处僻静的马路上。 她的旁边走着风度翩翩的刚过五十的王先生。 王先生边走边背着手,目光正视着前方,不时看一眼走在身边的这位神秘女士, 不时又陷入了沉思…… 他听她说,她今年46岁。在市东部一家敬老院里当院长。丈夫早在很多很多年 前就已经去世。三年前,因为父亲病重,因为一直住在外婆家的女儿,读书紧张需 要照顾,她就提前退休回到市里的家。 退休前她在奉贤工作,自从老三届上山下乡去奉贤之后,她就在那块地方扎了 根,没有回来。 这么多年来,她心如止水,一直单身,平平静静地打发光阴。她把希望全部寄 托在女儿身上,女儿今年20岁了,职校毕业后,分在闹市区的一家大银行里工作, 工资不低,待遇也很好。 三年前她家又值动迁,分了一处二室一厅的房子。她现在和女儿住在一起,一 切都称心如意。这样的条件自然是无可挑剔的。都认为王先生交上桃花运了。 她还对他说,眼下既然有“月下老人”这样热情地为之率红线,那么我们就相 互叙一叙,能走到一起自然也是好事。 王先生注意到,她说这些话时,犹如出家人那样心如止水波澜不起,声音低低 缓缓的。但是说起她的敬老院来,仿佛就换了一个人似的,那黑黑的眼眸里光彩闪 闪,声音也响亮起来,既有激情又有活力。 王先生已从她的嘴里知道,在她任院长的这两三年来,领导对她的工作很是赏 识,多次受到区民政局及街道综合治理委员会的好评,这也是她心甘情愿用全副精 力扑进去的原因。再有,她的这个敬老院已获有两个奖: 一个是“老年空中大学班组奖”; 一个是“开拓老人事业集体奖”。 他想一个对自己的事业如此钟爱的女人,她的感情生活怎么会如此苍白索然清 淡寡味呢?是不是她将自己的全部情感,只想交给敬老院里的老人? 他不是不相信她,老实说自见她第一眼起始,他就无法忘怀了。 这样的女人,生活中也许不是很多的。只是她无意间泄漏的这些“落差”,让 他有点疑疑惑惑,他之所以会产生这些疑惑,实在也是为了促进双方早日走进各自 的心里。 在一次次的散步与叙谈中,他都小心翼翼地用各种方式进行试探,但是她的回 答常常令他失望。 她为什么在她人生中最华彩的一段岁月,要一个人独自儿过呢?难道这是上帝 刻意为我王先生安排的? 这既令他欣喜不已,又令他百思不解。 他是一家国企公司的经理,两年前妻子因一场车祸离开了他。这几年经济生活 日新月异,物质待遇一再腾飞,可是精神家园却一再让他黯然伤神,他想找一个兴 趣相投的伴儿与他共享人生下半辈子的欢乐。 眼前的这个女人,体态轻巧思维敏捷,年龄看上去就四十的样子。 她大大的亮亮的眼睛,方方的脸盘,那红润的双唇薄薄的,唯闷着不说话时, 显得有点冷漠,高兴起来时就神采飞扬惹人爱怜了。她穿上那套白上装红格子长裙 时,有一派职业妇女的气质,透着一股干脆利落的劲儿,实在是他心目中的偶像。 都说这里有一种家庭式的温馨和随意。非常适合人生晚境的心态。而 这个敬老院的院长火吻燕,更像是老人们能干又孝顺的女儿与媳妇。 她的敬老院设在居民密集区沿街的两间陋屋中。 每间房间,都没有像样的窗户,采光不好,看上去就暗暗的。经久失修的墙壁 斑斑驳驳,水泥地,架在那儿的几张破旧桌子,也都有点摇摇晃晃。一副破败景象 自不待言。 但是大家都知道这是暂时的。迎接新世纪的城建工作正在进行,过不了很长的 时间,这儿的一切都将进入历史的博物馆了。只是……哪怕是几个月或者一两年光 阴,风烛残年的老人是等候不起的,他们有限的岁月,真的是耐不起这岁月的沉重 的呀。 所以,小火来这儿工作时,街道还是出钱临时整修扩建了一下。 里面一间为男性老人住,外面一间为女性老人住。 一二十张床位,不时被住得满满的。 你别看这里的“硬件”太差,甚至可说太不像话,只因这儿的“软件”太好, 执意要来这里的老人还真不少呢! 都说这里有一种家庭式的温馨和随意。非常适合老人们人生晚境的心态。而这 个敬老院的院长,更像是老人们能干又孝顺的女儿媳妇。 她看到某位老人的睡裤破了,某位老人的罩衫没有了……她就会一个个人查看 下来,然而再上布店去转转,过不一会儿就扯回几丈既软又便宜的棉布回来,自己 裁好后,回家再拉开缝纫机一做就是几件几套的。 老人们穿在身上,心里美美的。 这样,长久以往,老人及老人的亲属们,觉得既省心、又省事、更省钱,都夸 小火好。只不过小火更忙了,事情也更多了。 不过,这麻烦是她自找的么,她情愿。凡事只要自己情愿,再苦的事,也不会 觉得苦的。 下午一个午觉醒来,有老人会拉着她的手说: 小火啊,明天想吃点辣椒塞内,烧得酥酥的,肯定好吃。 院长会说,好的好的,放心,我今天就去买好,明天烧给你们吃,如何? 老头老太都欢欢喜喜地笑了。 忽然一个老太想起什么来对小火说,隔壁某某人的一只保暖杯她很喜欢,也想 要一只,能否帮忙给买一只回来? 院长点着头说好的好的,记住了,明天就给你去买只回来。 一个老头也想起一件事来对小火讲,他一直想要一双高帮的深蓝色的保暖鞋, 帮要特别软的一种,也不知道哪里有买? 院长也笑着对他说,你放心,保证天还没有冷就让你穿上脚。 …… 老人们都呵呵地笑得很满足。 老人们在晚年的一些需要,往往是具体、琐碎而又微不足道的。 而院长却把它当成她最重要的事情,甚至是当成一份事业来做的。她悉数记在 小本子上,再努力设法去—一办好送上。 总之,这里没有更多的福利,开支也有限。怎样花费既能吃好、吃饱,又要吃 得新鲜吃得有营养,全仗火院长这个当家人了。 所以每天买菜是她的重要“功课”。她要货比三家,为老人们节约每一个铜板。 有时还要和摊主讨价还价,商品社会么,总还免不了这经济规律的。甚至,她还要 向她的妈妈请教,将妈妈一辈子的经验要来,为她院里的老人服务。她是死着心眼 铁了心,把这儿的敬老院看作是自己退休后的事业了。 比如说,以前这里“全护理”的床位是不设的。为什么?太麻烦,也没有精力。 在小火还没来之前,这里是老人照看老人。主要以——养,为主。谈不上其他的了。 小火一来,这里的变化就太大了。上这儿工作的阿姨都年轻了,规章制度也健全了, 菜谱也丰富了。这些变化给老人们带来了温暖和欣喜。 全护理的老人,俗称“瘫子’”。第一个进这里的“瘫子”还有一个故事呢! 故事又与一个米店小老板有关。 火院长样样精打细算。老人每天吃的米的质量,她绝对严格把关。为了能让老 人们吃的米又新又好又糯又香又便宜,她几经试用,终于确定了一家米摊。因为生 意大又是常户头,米老板就月月亲自来送。 有次他看到一个老人,将大便拉在床上,弄得一塌糊涂臭气熏天。敬老院的阿 姨个个都来帮忙,一点也不嫌脏臭,给老人换衣擦洗,如自己的亲人一般。他心中 甚是感动。 有天在做生意时,当他听到顾客的朋友,为一个病瘫老人出医院无处可去而大 伤脑筋时,就建议他们不妨去那敬老院一试。那人高兴得一蹦三尺高,连声道谢, 问得详细地址后马上寻来了。 那人是老人的侄女,是老人唯一在大陆的亲人。老人原本住在台湾,生有三个 子女,他们分别住在日本、美国和台湾。直到1990年,老人想叶落归根,到他出去 的这个城市开发区买了一套两室户的房子,住了下来。不料两年后就生病了。后来 又住进中山医院,虽经治疗,还是瘫痪在床动弹不得,那时他已经76岁了。 一方面是身不由己,他回不到子女的身边;另一方面,正在异国他乡为生活奔 波的子女们也不想接受他,而宁可寄钱回来。 他的病住院已失去意义,医生说无法治愈了,只有回家好好休养,有人服侍就 得了。并急着请他马上出院。侄女因家中有公婆,住房条件不好,再说又是双职工, 孩子还小,即使请了保姆也无法在家里周转的。她实在无法接老人回家。真是急得 火烧眉毛。 侄女苦苦恳求火院长,看在老人这把年纪的份上,也来日不多了,无论如何帮 帮她的忙。 从来也没接过这号人的敬老院,能否急人所急收下来呢?就目前这样的设施能 否胜任呢?这老人是台胞,万一有什么闪失的话……小火想不下去了,对来人说, 你现在就陪我到中山医院去看看再说。 她想去看看这老人生活不能自理到什么程度。那个侄女真是喜出望外,拉着小 火的手就走。 出现在小火面前的老人的健康状况,大大出乎小火的意料,比她想象中的还要 糟糕。老人躺在床上,全身一点都不能动弹,大便小便全部失禁,背后已经生了褥 疮,而且连话都已说不出来。 听说他住院前还有一只门牙,但是在抢救时,连这最后一只牙齿也扳掉了。 但是,老人的头脑十分清晰,他的眼里充满着愁苦和哀求。他见小火不言语, 竟向枕下摸索着抽出纸笔,伸出枯柴般的手,在纸上“抖抖忽忽”地写下了一行字: “阿姨请你收下我”。 火吻燕的心头一酸,眼睛湿润了。 她想起她重病在床的父亲。父亲每天晚上儿子女儿一大帮,围在床头问寒问暖, 其乐融融。而这个台湾老人却落得这样凄凉……一种属于小辈的义务感和人道的激 情,在她的心头升腾。她觉得她有这个责任。 领导望着火吻燕那一脸的真切和认真,就觉得她这个人身上总有着一股使不完 的劲,什么事情到她手里,就都办得妥帖实在。有能力有见识,而且还挺有组织观 念的,真是不错。 她每天来上班,路上就要花一个多小时。但是她从来早来晚归的。有时碰到老 人咽气临终,她就守着夜,干脆不回家了。一天上二十四小时的班,在她身上是 “毛毛雨”。 她能来这儿工作,给敬老院工作增加了活力,还真是解决了街道里好些难事呢! 现在她又主动为社会接受难题,揽下这份活,这当然是好事,可就是陡然增加了小 火本人的工作量了。 作为搞民政工作、综合治理的同志,关注的就是这些社会生活裂缝中,那些无 人管无法管的事情。但是面对小火,科长的话出口却是: 小火,你觉得你的敬老院有这个能力吗? 小火肯定地点了点头。并详详细细地说了她自己的打算。 科长听了说,那好,只要你觉得可以,我们就相信你能做好…… 就算我在做一份善事吧。人家去烧香磕头拜菩萨,我不去;我就把这 些需要临终关怀的老人,当成是需要我来侍候的活菩萨…… 组织上同意了她的工作建议,她高兴得什么似的。当晚,她又赶到了父亲的病 榻前陪夜。父亲听她说那个设施这样差的敬老院要收台湾老人,不禁为女儿捏了把 汗。老人说,你好不容易有了今天这样安定的生活,万一有点啥事,你行吗? 她说爸爸,就算我在做一份善事吧。人家去烧香磕头拜菩萨,我不去;我就把 这些需要临终关怀的老人,当成是需要我来侍候的活菩萨还不成……你是知道的, 我还做过护士,我有医务常识,我自己来亲自护理,就像护理你一样。 父亲被女儿说得直点头。 第二天她刚到敬老院时,那个侄女就已早早候在门口,求着火院长收下老人。 小火对她说,我理解你的心情,已决定收下了。你回去准备一下,写个申请,签个 协议书,还有医生写的医嘱等,我马上会与你联系的。 第二天,这个叫朱清的台湾老人,就从医院直接送到了敬老院。 这个地方确实不是台湾老人想象中的模样。这辈子他到过太多的好地方,日本 的东京,美国的纽约、芝加哥等,还有一些世界名都胜地。但是一直在生意场上走 的老人,在人生的垂暮时分,又是十分现实的。他安安心心地住了下来。 老人体质很差,弱不禁风。他没有一颗牙齿,小火给他做的菜就格外酥烂,还 想方设法给他调口味,既要保证营养又要好消化。不想他肠胃还常惹麻烦。去医院 配回的药,小火还给带回敬老院,自己动手给老人打滴液,这样就省了老人亲属的 很多不便,老人本人也感到适应,感到这里确很方便舒服。 只是在一旁的人,有点看不懂,这个不知从哪儿来的神秘女士,怎么什么都会? 从烧饭到做衣服,从写报告到打针,从外出联系到特级护理…… 小火亲自给他护理。每天给他揩身两次,还洗“大澡”一次。那儿条件差, “大澡”就是搬来大木盆,放上水替他洗。生褥疮处,小火还特地用珍珠粉为他扑 敷。一天24小时里,每隔两个小时就替他翻身一次。 敬老院里常有老人的家属来,见了这情况,都感慨不已。他们说,这简直如在 地道的医院里一样,又使上“特级护理”了。 老人的身体恢复得很快。不久,那令人担心的褥疮终于一点点一点点变小直至 消失了。人也精神起来。过了几月,医院医生按协议来这儿出诊时,简直有点不相 信,那阵气息奄奄的人,现在神清气爽,病情有了很大好转。医生再环顾四周,对 这敬老院的阿姨连连赞叹不已。 朱清老人受人恩泽,深感过意不去时,他总会伸出手,颤着笔在纸上写: “谢谢阿姨”,或者“你们是好人”等等。 朱清老人来这儿转眼已九个月过去了。 这一天老人又发烧了,病情一下子恶化。 火院长走到他床前,小声对他说:朱清,我带你去看病好吗? 他摇摇头,竞然能发出声音来。他小声对小火说:不好……我老了,不要去看 了……这里比医院好……我要在这里叶落归根…… 凭小火在这里工作的经验,她感到了老人生命终点的迹象。 不一会儿,朱清老人两眼闪闪发光,声音也变响了。他提出来,想要吃饭,吃 炖蛋。 火院长一面张罗阿姨去烧,一面马上去打了热水来,给他洗脸、擦身、换衣服。 同时她又让人去打了电话,叫老人的侄女马上赶到。 朱清老人穿着于净的衣服,稍稍直起身子,吃了火阿姨喂的饭和炖蛋。 过了一回儿,他说,我要睡觉了。阿姨们就给他缓缓放平了身体,并把他的双 手和双脚放放好。不一会儿,他就停止了呼吸。平平静静地“走’了。 没过几个小时,他的侄女及三个子女都赶来了。 他们从国外带来了好多的衣服和礼品,还有钱,悄悄送给这里的火院长和阿姨 们。他们在电话中早已知道了敬老院关心父亲的情况。 可是人院长坚持不收。她说,我们敬老院在代表政府尽着责任和人道,这原本 是我们工作的本分。 等一切后事料理停当,来自国外的朱清的大儿子,寻到这陋巷上的敬老院。 他拉着小火的手说,我真的没有想到父亲是在这样简陋的地方时落归根了,但 是我知道他老人十分情愿,你们家庭式的服务,有事叫得应,我们当时在外面听了 就很放心,你们辛苦了。 他抹着泪说,父亲临终前,你们尽了我们子女未尽的孝,我们从心里感激你们, 敬佩你们……那是在1996年十月间发生的事。 类似的事情是很多的。敬老院院长火吻燕的那位王先生是不可能都—一了解的。 街道干部都说小火来了之后,敬老院工作很有起色。她一个人既要当厨师,又 要当医生;既要做服务员又要当卫生员;既要做财务又要做采购员,把个破破旧旧 的敬老院搞得像像样样的。 老人也个个喜欢她,常常是刚上市的蔬菜,一般家庭中还未上桌呢,这里的老 人就先尝鲜了。有时是草鸡烧汤,有时是咸肉菜饭,有时是香酥五花肉,顿顿少而 精,老人是众口一词说她好哇! 别说是认识不久的王先生困惑,就连敬老院里的阿姨,街道上下的人(街道干 部中也只有极少的同志知道)也都困惑,这个火吻燕竟这么能干,她到底是从哪里 来的呢…… 火吻燕从哪里来的?这个问题真是太严肃、太沉重、太难回答了呀! 她经过生死大劫。她经过大灾大难。她经过大悲大喜。 火吻燕从哪里来的?这个问题真是太严肃、太沉重、太难回答了呀!一下子是 讲不清的,且听记者慢慢道来。 此时,记者我诚意邀请火吻燕的那位还在云里雾里的王先生也来。 这是在火吻燕身上十五年以来所发生的一切。为了让故事的叙述更生动更真切, 下面记者将采访火吻燕的《采访手记》的写作,特地用了火吻燕本人第一人称的手 法。 我的婚姻成功,偏偏还是缘于一家远门亲戚阿宁嫂的报恩还情。 我娘在很多年前,曾经为阿宁嫂家救灾救难。救过了就算了,可是阿宁嫂一直 牢记在心,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么。 这一年正好机会来了。她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我家要为我二姐物色对象。于是 她留心留意,竟真的给觅着了一个才貌双全的小伙子。 这一天下午,她怀揣着他的一张照片,喜滋滋地上门来了。 也真是巧,我本来是不在家的,这一天我实习的工厂正好调班,我是去了工厂 后,才知道此事的,于是只得再打道回府。 一到家,妈说,燕子,正好有客人要来,你先去洗点菜吧。于是我就在家门口 洗起来了。这时,那客人来了。我一看是阿宁嫂,就打了个招呼,继续干我的事。 不料,阿宁嫂停住脚步问我,你今年几岁啦?你……你不就是老三吗? 我说我是老三呀,今年已二十四啦。 她说有没有对象呀? 我头一低,脸一红说,才工作呢,早啦。 她说,哟,多时不见,火家的女儿都出落得这么水灵这么标致了,都叫人快认 不出来了。 那天,我的二姐不知道此事,她到同学家去拿编毛衣的样子去了。我按常例, 又进门给客人倒水端凳,寒暄了几句。 岂料阿宁嫂将声音一低,凑近她家的恩人、我娘的耳根说,我看老三也不错, 介绍给她算了!算她小燕子有福分。这个小伙子虽然比她大十岁,但人看上去蛮神 气的,又长得高大壮实,是个复员军人,在工厂里还是个技术员呢! 再说,火家姆妈,他家中又是独子,爹早没了。只有一个和气温顺的老娘, “清清爽爽”的,这样好条件的人家上哪去找呀? 后来,阿宁嫂走了。我娘想想,阿宁嫂说得也是。军人出身的技术员,真是又 红又专,双料的好呢!放到哪里都是挺“吃香”的。既然阿宁嫂是先看见了阿三, 为怕有变,就决定将阿三许给这个人算了。如果事情成的话,就是高攀了呢。后来, 我知道妈妈对阿宁嫂真是千恩万谢呀。 我家有姐妹六个,一个弟弟。我的大姐早出嫁了,二姐比我大三岁,今年也二 十七岁了。其余的都还小,把我给配出去,似乎是最合适的了。 那个时候,我家就父亲一个人挣钱养我们一大帮孩子。经济条件确实很差。我 娘当时想,自己家里小姑娘多,“解决”一个是一个。 我娘就是怕家里条件差,愁女儿找不到好婆家。现在有现成的好人家,还犹豫 什么?于是就悄悄自己先答应了人家。并且还决定自己先去看看毛脚女婿再讲。 我的娘是个勤快、善良、热情又有责任感的人。特别还有着我们中国的传统思 想。她一直想,自己嫁了个做工的人,这辈子也算是贫穷困苦够了。老话说,贫贱 夫妻百事哀么,她不愿意她的女儿再重蹈她的覆辙。 她特别满意那个人家的经济条件,何况还家里“清清爽爽”的,不像自己家里 子女一大窝……日子可不好对付。 但是娘又转念一想,条件这样好的人,轮到咱家,该不要是个罗圈腿、天花脸、 乜巴眼什么的吧,如果那样的话,可是对不起女儿呀! 我妈总觉得自己家的女儿,特别是我,是百里挑一的角儿。 她一直对别人夸我说,那一年我才十七八岁。就上山下乡,到奉贤红星农场接 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大受贫下中农的好评。 我也确实是这样的人。我真的很能吃苦耐劳。那时我是知识青年中最小的一个 小姑娘,但也跟着大家一起风里雨里挑担挖泥,插秧除草,什么都抢在前头干。手 上的皮开裂了,血流了出来,包包好再问声不响地做,后来手上肩膀上,老茧叠老 茧,跟当地的农村姑娘差不多了。 三年下来,农场里就给了我一个美名:铁姑娘。 最使我娘激动和意外的,是我在第四年就被第一批抽调到上海来,并且被送到 卫生学校读书。 我家中的姐妹弟弟很多,当时都积极响应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号召,已奔向祖国 的四面八方“干革命”了。但是,家中要数我“最有出息”,能到“上层建筑”工 作,父亲和母亲,还有我的姐姐妹妹等,都为我而自傲、高兴。 一年一年过得很快,我毕业后就穿上了白大褂,分在区中心医院里当护士。在 那年头里过来的人,都能掂出这件事的分量。 眼下,我四年中专刚刚读完,正在一家大型纺织厂的医务室里,翻三班实习。 我一听说对方大十岁,心里就老大的不愿意。我想想自己才二十出头,对方却 已是奔四十的人了。那时的我,心中鼓荡着春天的诗情,脑海中憧憬着未来美好的 岁月。我不想让自己青春的飞燕,过早地盘旋在婚姻的庭园。 不料母亲“视察”归来,竟是满面春风。 娘说,哟!燕子,倒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呢,那吉龙光(那个人叫吉龙光)长得 有模有样的,蛮有男人派头的,一米七十八的个头,立在那里人挺挺的,皮肤白白 的,眼睛大大的,在车间里走来走去,坐下来看图纸什么时,还看见他在凳子上铺 张报纸呢,这样的人哪个姑娘见了都会喜欢的呀!娘见我没言没语,又说,我看得 出来,相上他的小姑娘是肯定有的,只不过是他和阿宁嫂给我们面子,我看这门亲 就快点定下来吧。 将这“窝”孩子养大的我娘,在这个屋顶下当然是有绝对的权威的。 与其说我拗不过母亲,还不如说是我讲不出拒绝妈妈的理由。 “文革”期间,社会上的姑娘们似乎都崇尚找军人做丈夫。现在天上掉下个 “军人、技术员”,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娘对我说,你比二姐的条件好,你也不 要推了。这是你的缘分你的造化,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呀!吉龙光的条件说到天 边去,都是响当当的,我做娘的会将你朝火坑里推吗?!(娘偏偏说了“火坑”这 两个字眼,要知道往后的日子,岂止是“火坑”这两个字所能形容的吗?) 娘的话不错。吉龙光确也是无可挑剔的,从外貌到工作,从家庭到学历。有这 些“硬件”在,往后也就不至再差到什么地方去了。就是大十岁,社会上也普遍得 很。 我想谈就谈吧。可不知为什么,我第一眼见了他就满心不喜欢。最是他一口夹 杂着苏北话的上海话,大大煞了我心里的风景。 后来这事被娘知道了,她说:我的乖乖,结婚不就是实实在在过日子吗,女人 就是要找个家底厚实点的人、可靠点的人家,口音再好又不能当饭吃,苏北人又怎 么啦!你啊,是没有受过穷的滋味呀,我看没什么不好。 我那时还只是个在“文化大革命”的环境里“正泡着”的小姑娘。 在那抹煞个性的时代里,我还不可能有自己的见地。我无法拒绝母亲的关爱。 在媒人与妈妈的积极撮合下,我只好接受他的邀请,赴他的约会。不过每次两个钟 头,时间一到就散伙分手。 后来,他大概也觉得我与他话不投机,味道索然,但是又要我,就索性上门来 了,每周一次。这样,我倒也就觉得少了很多的尴尬。 我暗暗高兴的是他一来便是全家门的事了,姐姐妹妹父亲母亲一起陪着他说话 让他高兴,一起招待他吃饭,直至结束,再大家一起送他出门回家。 那些个日子,我觉得省心省神更省事。 这样一晃就年把过去了。 大我十岁的他,自然是提到了正事——结婚。吉龙光没有对我直接说,而是通 过媒人牵线,问到我的妈妈了。妈妈自然来找我了,要我定下来。 我就开始整天闷闷不乐。阿姨曾对我说,你不喜欢就算了。 可妈妈说,你如果不与吉龙光结婚,我就什么都不管你了。如果你与他结婚, 所有的嫁妆都是我来准备。 母亲的意思显而易见。 倒不是娘在采用经济制裁的手段压我,而是母亲觉得这户人家实在好,让女儿 千万别错过了,否则就可惜了。 妈妈的可惜也该是我的可惜,我要为妈妈分忧愁才对。但是我的内心真不愿意 呀!只是在革命的大熔炉里从来也不曾谈过恋爱的我,又讲不出我不愿意个啥!? 于是思想上的操作,就回到最浅显的层面上。想想如要我自己准备自己的嫁妆,我 是无能为力的,再讲我向来是很孝顺母亲的,也知道母亲又是极爱我的。最后,我 还是顺从了母亲的旨意。(后来吻燕才知道,这才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呢!再回 头差一点得要——百年身呢!) 婚礼定在1977年12月14日。 二十年后,她对记者回忆这段蜜月生活时,是这样说的: 我从来没有与他产生过所谓——热恋的感情。连恋爱两个字也谈不上的。我们 更像两个陌生的熟人一样。我们单独在一起我就感到特别的不自在。 最难堪的是我们在杭州过的新婚之夜。 那一日天很冷。他先躺下了。我在床边倒了一盆水后,看见他还躺在那儿,没 有离开的意思,我就说,你出去呀,我要“用水”了。 他问用啥个水?我说用水……就是用水来洗洗身子……。 他说你就在这里洗,我不用出去的。 说实话,我也觉得自己问得很傻的。我也不是不知道结婚的意思,但总觉得我 的世界里好像还有什么大部队的东西没有到位,怎么就可以随随便便地开始一件大 事了呢。 我想,我如果不这样问,又该怎样问呢……所以,我还得问下去。 我和他打了个照面就避开他的视线问,你睡在这里,叫我睡哪里呢? 他说也睡这里呀,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丈夫了,你做任何事情时,我都可以 在你的身边。 当时我听了,心里只感到一种莫名的绝望。 以后的几天,每当夜幕降临,我就忧心忡忡,心想怎么天又黑了?好像心里一 直有桩心事似的。 我们从来就没有挥着白纱巾,在海滩上奔来奔去;我们也从来没有相互拥抱相 互接吻。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却一步到位成了名正言顺的夫妻。 这世界这生活简直荒唐透了! 我的嫁妆是很像样的,新房也很不错。 结婚的意思,在我当时的心眼中,好像全部都在嫁妆和新房的布置上,而结婚 的高潮又好像尽在婚礼上。除此之外,我没有作过更深刻的思想与心理准备。 也许我自懂得“生活”时起,整个身心是全部投入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 中了,在这个革命熔炉中铸造出来的铁姑娘,只认同社会化的习俗形式,而不知道 还有血肉存在的个体自我。 现在自这倒霉的一夜始,我只有一种“失守”的伤感。而没有一点喜悦的心情。 他玩得天上人间,而我却如在阴曹地府。他可以由任何一件芝麻绿豆 的小事上引起家庭战争,把战火烧遍我的全身。他说过一句精确的话:你 身上的任何一块地方我都可以动。毒打与性事是他每天非放在一起做的作 业。 一周旅行结束,我们回了A市,开始了所谓的新生活。 元旦过后五日,我领了36元工资,就去娘家交了10元给妈妈,又买了5元钱的饭 菜票,将剩下的钱丢进了新房的抽斗。 晚上他回来了,没有说几句话,他就谈到了我的工资。 我说我贴娘家10元钱,他们养大我们七姐弟是多么地不容易。 他说你怎么先没对我说,话音未落,他的手就上来了,我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 还没有等我缓过神来,他对我又拳脚交加,劈头盖脸地狠狠揍了我一顿!竟要我回 家去将这10元钱讨回来! 这是在我们结婚的第二十天发生的事,我怎么能够忍受?! 我的眼睛“突突”在跳,似乎浑身上下都在冒着火苗,有一种不样的预感笼罩 着我。我“嘈”地从床上一跃而起,穿上衣服就开门出去了。婆婆听见动静就追了 出来,我没有回头,一头扎进了沉沉夜色中…… 我一直跑一直跑,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只有跑的动作才能对付我心里那一片 可怕的空白。 到了娘家那熟悉的弄堂里,我停下了脚步。我想我不该再惊吵父母了,为了我 的事忙了几个月,这几天正在生病。可是我该去哪里呢,我也不知道。 走累了,我就坐在铁路边的乱石堆的阴影里。 想想结婚真是没有意思。活着也没有意思…… 记得当初自己在农场时在学校时,唱歌跳舞,小分队表演上台,还写过诗,参 加读书比赛,老师说我能文能武,还被人称做校花什么的,一些男同学的目光,总 包含着好感。可那个时候我太纯洁了,好像“谈朋友”就是不思上进,就是小资产 阶级情调,于是就从来也不去想。其实我的男同学中随便好上哪一个,哪个不比眼 下的这个强? 脸颊上一阵阵热辣辣地生疼,被他抽打的地方,都肿了起来。 我最想不通的是,自己一向被父母老师疼爱有加,居然被自己的新婚丈夫毫无 理由地毒打! 我想想哭哭,哭哭想想,觉得实在不情愿再回那个新房去,在那石堆上坐了两 个钟头之后,最后还是回了娘家。 父母姐妹们一见到我那披头散发、满面青肿的样子,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说他打了我!…… 谁?……家里人都不相信我说的话是真的。 为什么要打你? 要我回家……要回今天的10元钱!当时,我的父母姐妹都目瞪口呆。 我娘马上拿出钱交回我手中说,那你拿回去吧。 我哪里肯要,我只是不肯再回那个家了。 母亲心疼地对我说,女孩儿家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刚结婚是不能睡在娘家 的。娘硬是让我的弟弟送我回去,并让弟弟带话给吉龙光:娘说,这一次就算了, 下次不准再打人! 回到家后,我以泪洗面,在沙发上坐了一夜。 天亮一看,自己脸上全是乌青,特别是右眼下那儿肿得厉害,如去上班时给人 打针注射,会遮挡视线出事故的。于是我只好到自己本院,谎称自己不小心从楼上 拖地板摔了下来。医生见我这个刚结婚的新娘子伤势不轻,就都笑着,给我请了三 天病假。 我回家后躺在床上,泪珠儿成串成串地往下掉,湿了一大片枕巾。 约摸上午十时,房门被轻轻推开了。 我回头一看,不禁大大吃了一惊。只见是……他也回来了。 他灰头土脑的样子,走过来就执在我的床头,哭着对我说,吻燕,昨天是我错 了,贴父母钱是应该的,我不应该打你,我失态了,你原谅我吧…… 他的这一着倒使我大感意外。我的心竟“轰”地一热,顿时软了一半。 心想他昨天誓不言悔,今晨又不搭理我,跑到单位里想想大概想通了?想通总 比不想通强多了。 我至少顿时就泪水干了。娘说得对,小夫妻之间打打闹闹是常有的事,不要认 真。我就决定不认真了c也奇怪,他这一哭,还真管用,我的心情就雨转晴了。接下 来的几天,他老是逗我开心,逗我说话。我是个开朗的人,认为事情过去了也就算 了。我再也不放在心上了。 日子谈不上快乐幸福,只是“一个护士嫁了个转业的技术员”,里里外外说得 过去就是了。 我为莫明其妙的“说得过去”而结了婚。 结婚的含意就如新婚第二天有的一种“心事”一样,我要厌恶地面对欲望近乎 疯狂的不是豺狼的豺狼。 常常,我会看着来来往往的路人,心里在想是不是所有的结了婚的女人,都要 这个样子受罪?如果是这样,我火吻燕宁可削发为尼!不过,只是想想而已。想象 的天空是自由的。 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因为心里不喜欢他,干什么就都会不情愿的。 大约二三个月后的一天,七十多岁的平时护着儿子的婆婆,对我说她要去远邻 家住几天,要我不要将她的去处告诉吉龙光。 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抬眼见婆婆半边脸又青又红肿。一只左臂还动弹不得。 在我一再追问之下,婆婆才吞吞吐吐嗫嗫嚅嚅地告诉了我这个媳妇: 老人未经儿子同意,吃了几只放在楼梯口的金橘,被吉龙光打了。 我为婆婆鸣不平。 晚上,我对行将“挨上前来”的丈夫说,你怎么可以打自己的娘呢?她生你养 你,吃你几个金橘又怎样呢?我告诉你,你从今以后不准再打了,如果我没有嫁过 来你打死你老娘我管不着,现在我来这里做了媳妇,我就要管!管定了! 正在上“兴头”的他,被我这一说,立时走了题。心中恼羞成怒。 我觉得自己说得在理,自然很想再稍稍教育几句才罢休。哪料意思还未完全到 位时,墓地,他半空里来的拳头耳光,就劈头盖脸地砸在我的头上身上了。我骇得 倒抽着冷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见吉龙光铁青着脸吼着:我打死老娘我抵命!我自己老娘为啥不好打? 你!你……我委屈愤怒满脸泪水,我竭力这着自己的头和脸,到了这份上,还 争吵什么呢?真是天下怪事!老娘为啥不好打?难道不打老娘还得讲出理由来不成?! 这时,我满肚理由无法说还是小事,当务之急的是吉龙光还在向我重拳出击…… 一场暴力结束后,无法招架的我被打得界青眼肿,躲在床角里呜呜地哭。可我 没想到下一场“戏”还没有开始。 他坐下来。喝了一口水。才一刻钟的时间,竟又一把拎着我上了床…… 接下去的“事情”,我就太不情愿了!我的心寒极了!这个惨无人道的大男人 吉龙光,管你还在痛苦怨恨、疼痛交加、愤恨反抗…… 他要在我身上做的事情,身单力薄的我,当时能摆脱得了吗?!但是这一些 “事情”,我是可以随便说与人听的吗?虽然吉龙光的每一举每一动如寒冬喝冰水, 滴滴在心,但也只仅仅是在心而已,中国传统文化的结晶,使我对“这些事”讳莫 如深。 我知道得太迟了。四邻八舍的人都知道他打老娘的事。还不就像打小人一样, 拉起来想打就打。 可怜的老人呀,前世作的什么孽呀。 我不想步婆婆的后尘。第二天下班后没有回自己的家。我实在是有点害怕,没 料到吉龙光回家不见人,寻到医院又寻到了我的娘家来。我娘自然是狠狠训了他一 顿。他一声也不辩,还连声向我道了歉。这使得旁边的人都认为是小夫妻吵架,没 事。 二十年后的今天,我对人回忆这些事时,仍然对他的“道歉”深恶痛绝。我说, 那一次被他这么一道歉,我在娘的面前自然只有跟他回去的份了。 刚出门不远,他就冷冷地说,你回去对娘讲了啥? 我说我讲的都是事实,你打娘总是不对的! 他讲你瞎讲些啥呀?接着就冷不丁地反抽了我一记耳光。 我始料不及,愤恨交加,正在这时我看见我的父亲从街角走来,我欲回头喊时, 却被他拦腰抱住就走…… 他说打你又怎样?嫁给我就是我的人了,我想怎样就怎样,再也不会像过去那 样了,我忍住性子求你,往后你别想臭美! 我彻骨悲凉,内心里有一种深深的绝望。但是我还是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传 统思想,既然生米已煮成了熟饭,我总还是朝好的方面去想。成个家不容易,闹出 点什么事来,在单位里有多不好听。 于是我忍声吞气又精打细算勤俭持家,我会做衣服会烧好菜,凡女人的活我样 样拿得起,我想以这种努力,把有可能引起争吵的事由减少到最低的限度,以此来 换取我的安宁。 可是我没能如愿。 关键是他在这件事上要我“配合”,我是尽了我的力了,但是却永远也无法让 他满意。 他可以由任何一件芝麻绿豆的小事引起家庭战争,把战火烧遍我的全身。 他说过一句精确的话:你身上的任何一块地方我都可以动。 记者,就算我现在与你说起,我都会心颤的。 毒打与性事是他每天非放在一起做的作业。 多少次我都不想活下去了,坐在火车铁轨的边上直至大明。有时他不知怎地就 缓过神来了,找上前来用好言劝我。 后来我想想我有太多的弱点,或许那时还太年轻,有时我被他好话一说,就总 相信了他,跟他回去了。天真,也许就是这个意思,只会就事论事,不往深里究。 有一阵,我实在不堪忍受他彻夜的折磨和殴打,想想再逃回娘家也不是个办法, 就试着到法院去,但那些事情岂可以随随便便说出口的?法院的人见我支支吾吾说 不清个什么,我也就只好毫无结果地回来了。 他一天也不肯放过我。他玩得天上人间,而我却如在阴曹地府…… 我想婚离不成,但是我可以逃走可以躲起来么! 这是结婚六个月后的一天,我没有对任何人说我的去向,就一个人悄悄逃到了 武汉我姐姐处。记者你可不要说我目无组织纪律,我当时连活都不想活了,还管什 么请假的事。去武汉只是我那次想自杀前一刹那,突然冒出来的念头。连娘家也没 说,那时心里有点恨妈妈。 我想以我的突然失踪,让吉龙光好好反省自己的作派?也让妈妈想想她为啥一 定要我嫁这份人家? 一定是吉龙光找我追寻不着,惊动了我父母亲。真是知女莫如母,我在武汉的 第五天,收到了妈妈拍来的电报,当时姐一家人都不在,我随手就放在炉子上烧了。 又过了两天,大概姐姐知道了真相。与我私下里长谈,我忍不住褪下了上下内 衣,给姐看身上被他打时留下的深深淡淡的青紫伤痕,姐姐很惊讶也很气愤,心疼 地抱着我哭,我扑在姐姐的怀里也放声大哭了一场。是的,我是骗了姐姐,没说是 逃出来的。 姐姐又是好言功了我。说逃是不解决问题的,让我马上回A市想办法。 我那个时候真是——“横”字当头了。要知道我这一走,着实让医院家人吃惊 不小,一个在医院上班当护士的人,岂可随意旷工?! 等我从船码头出来,一大家子老老小小的人都神情严肃地候在岸上等我。 当我看见吉龙光也站在里面等着我时,我的心突然痉挛起来,我不要看见他! 我侧着头跟娘家人朝家里走,一路上大家闷声不响。 别后重逢,我不知该内疚该惭愧该悲哀还是该高兴? 我再也不想回到那个可怕的家。那一次姐夫与我同来A市。后来听姐夫告诉我说, 他真搞不懂男人为啥要打自己的老婆,于是就找吉龙光以男人和男人,以及两连襟 相同的身份谈谈心里话。后来我听姐姐告诉我说: “吻燕对你好吗?”“好的。” “好在那里?”“她洗衣服她做饭,我在家不做一件家务。” “那你为啥要打她呢?”“她说话风趣,我欢喜她才打她的。” “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欢喜应该是护她爱她才是呢!我看都是你不好,吻燕 才逃出去的。” “是我不好,我以后保证不打她了。” “男子汉大丈夫,讲到做到!你今天到丈母家,好好向吻燕赔礼道歉,向丈母 丈人赔不是。态度越诚恳越好……” 第二天一早,吉龙光果真来了,一脸的沮丧一脸的诚恳,他一到丈人家,就对 着丈人、丈母和我说,跟我回去吧,我今后再也不会打你了,以前我脾气太暴躁了, 我对不住你。说着他差点跪下地去,被丈人一把拉起。 吻燕说,记者,我当时见爸爸这个样子,总感到事情到这个地步似乎是收场的 局面了。赖在娘家着实也不是办法,记者,你想想,一个男人对着你赔不是,讨饶, 我在爹娘面前该怎么办呢,于是只好想想就算了吧,跟他回了家。 回家就又是他的天下了,尤其是到了晚上。 凭心说,我是不愿意“给他”的。 人是一个有尊严的动物,岂能只是一个“工具”? 但是我尽量克制着自己,至少是五倍十倍地尽了妇道和义务。但是他的欲望像 一个无底的深渊,实在叫人望而生畏。这些事我不可能说出去,我总想只要能过下 去,或者是只要我忍忍再忍忍就能过去的话,也就算了。 日子近乎煎熬,我一天天就这样过着。 我以前是一个活泼好动的人,对生活充满了向往,哪儿有我哪儿就有歌声。没 想到踏入婚姻之门后,我在一夜之间就完全变了个样。我木讷迟钝,少语寡言,老 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忧心忡忡魂不守舍的样子。 当同学好意与我打趣时,我突然发现:我与昨天的我已恍如隔世了。 这种做女人的苦处,形容成一个苦海是一点也不夸张的。他对着嚎哭 的女儿,竟然狠命一脚将她踢下了床!我抱着女儿从医院里出来,就走进 了法院。我记得那状纸上的线条是黑色的,我决定与这魔鬼离婚! 就在武汉回A市不久,不幸再一次落到我的身体里……记得那天我气急败坏地到 了娘家,一进门就说,妈妈,不好了!真是飞来横祸! 妈妈说怎么啦,什么飞来横祸呀? 我说我已经怀孕了,我不要小人,我要马上去弄掉! 岂料妈妈一脸严肃地看着我讲,他知道吗,我没好气地说不知道!妈又说你不 能乱来,他是独子,你不能断了别人家的香火呀,我们娘家不能做伤“阴骘”的事; 再说他打你,我听听都是一些鸡零狗碎的小事,你以后把这些事做好,他就捉不到 把柄发不出火了。有了小人以后,他也许会变好的。 记者,我那时头脑也真简单。虽然我满肚委屈,虽然我知道妈妈不晓得“这些 小事”里面的真实内容,虽然我也知道妈妈的话是属于“老脑筋”的,可是我还是 都听进去了。我没有反抗,我怕被别人知道了难堪,或者说我的思想里还有一种惰 性在作怪,或者这就算是我的无能吧,我还是忍声吞气地怀着恨,把孩子给生下来 了。 那日,在医院生下孩子从轮床上移到病房床上之际,男抱工扯高嗓门问,你的 家属在没在?我知道如在的话,都该由自己的丈夫来抱产妇的。那时我明明看见他 正巧来到门口,可是我还是说,没有来! 女人生孩子,天经地义。我没料到我坐月子的“一时空缺”,变成了他加倍折 磨我的理由。幸好我在妈妈家坐的月子,他不能当着众人的面做畜生的事。 我可怜的女儿,真不该降生到我们这个家庭里来。他竟把嗷嗷待哺的女儿也当 成了累赘! 记者,我真不明白他的精力竟有这般旺盛,把这个事——当茶喝! 他回家后,除了这个事,便再也没有别的事了,随时都要。我就得随时放下手 里的事,应付他,四天五天十天半月,当然还能“抵挡”的,可一年365天,天天要 “随时喝茶”,叫人如何受得了? 说出来我也不怕有人笑话我。有时我真想他有个第三者什么的,如果有第四者 第五者的就更佳了,这样我的罪就可减轻点了。可是问题是他还真的正经,走路目 不斜视,任何女性都引不起他的兴趣。他模样不错,据传闻也有人对他颇有好感的, 我真从心里——巴不得呢! 可他倒果真是个正人君子,于是,我也只有认命的份了。 事情也真怪,每当他想“喝茶”时,女儿就哇哇大哭。一哭就影响他茶的滋味, 而我就理所当然地给她喂奶换尿布什么的获得解脱。我真是暗暗庆幸,但愿女儿在 冥冥之中能——明察秋毫,让可怜的娘喘口气。 可是有一天夜里,情况却变了。 他对着嚎哭的女儿,竟然狠命一脚将她踢下了床!女儿被撞得头破血流,当场 连哭声也没有了。 我抱着女儿走进了法院。我记得那状纸上的线条是黑色的,我决定与这魔鬼离 婚! 不多日后的一天,法院传唤了他。 然后,我刚回家他就对我冷笑一声说,好哇,你想离婚?不错,对,你状纸上 写的都对……都是事实。不过,我自从与你结了婚就从来也没有想过要离婚。你给 我死了这条心吧!他说着就把我一把头发揪了过来,管你床上还放着奶瓶尿布,他 照喝他的“茶”!还说我喜欢你才这个样子待你呢!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呀…… 末了,他呼呼入睡了。床上有被他扯下的一大把长头发,我的头皮又痛又麻, 碰也不能碰。头皮底下还渗着血丝…… 我真是恨呀,真的,记者,我认为这种事比遭受流氓的强奸还要绝望还要愤恨。 因为被流氓强奸还可以立即报公安局,流氓总还是有罪有错的,然而他比流氓恶劣 却还名正言顺。 与这样子的人“弄”到了一起,就是撑不开的船头了,我彻底完了。有时,我 真恨那门子什么亲戚报的什么恩!算我倒了八辈子的霉,竟嫁了这样的一个男人! 死,不甘心;我躲,又不成。流氓是站在暗里的,而吉龙光与我有了这张“结婚证”, 他却成了亮的,有了法律保护。 我想我一时不能挣脱前,我就自己先保护自己。于是我想了个最可怜的蠢办法, 每到夜间,就穿上紧身的棉毛衫棉毛裤睡觉。 我想为他增加一些麻烦。 哪料事与愿违。他兴头上来,竟用锐利的剪刀“嗞”地一下,将我的内衣内裤 来个“开膛剖肚”,将人活生生地剥了出来!而且,他还会变本加厉把“损失搞回 来”…… 唉,那些怨恨交织的无眠之夜,我的苦泪只有朝肚里咽。 我以泪洗面。哭到天亮起床时,我们在别人的眼里好像还是和和睦睦的一家子, 可有谁知道我们的心,正隔着冰山、火海十辈子也走不到一起呢! 他越剪越撕,我就越恨越寒心。 被他撕碎的内衣内裤也不知有多少条。我想想可惜,又没有那么多钱去买,就 悄悄补了再穿。毕竟那时的经济都还差。有一条厚厚的羊毛裤,被他一次次撕剪过, 又被我一次次用针缝合过,上面一条又一条如拉链一样,在后来入狱后的日子里我 还穿过。 再说那次离婚的事,不久法院就传唤我和他到了法庭。那时我真有些怕呀,坏 人才到法庭呢,怎么我也会来。事实上我还搞不清什么民事刑事,反正老觉得脸上 无光彩。 法官是个才二十出头的小伙子。问我为什么离婚,我说他打我。问他为什么要 打我,他说我说话她不听。法官又问我为什么不听,我说……说他一天到晚烦不清 爽…… 年轻的法官几圈下来,话题还是在老地方转。年轻的法官不晓得“烦不清爽” 的意思,我也无法将这意思讲清爽。 不过法官对他的声音比较严厉。他可怜巴巴地对法官说,我以后不打她了,我 要改掉粗暴的脾气。我回去会对她好的。 他的这副模样,叫人难以想象他曾经有过的凶神恶煞的样子。法官转身对我说, 他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你应该原谅他一次。夫妻间有什么事情应该好好商量, 不应该吵架知道了吗? 我不吱声。他的头点得来劲。 法官将话再重复一遍时,我不得不点了点头。由于我心理上先天的软弱,我在 法官面前不敢据理力争,何况法官是个比我小不了几岁的男人,叫我怎么说呢。 我们又回来了,走进同一个房门里。 记者,我就这样前前后后一共有九次去法院要求离婚。是的,一共有九次,一 点不错,这是我刻骨铭心永远也无法忘怀的事情。现在你要我一次次回忆这些事, 我是说上三天三夜也无法讲完的。 只不过每一次离婚的具体事件我已经记不清了,但这些无数无数小事的核心, 就是那件“喝茶的老事”,老事的外壳就是打人、摔东西,家里凡值钱的东西都给 摔得差不多了。 越是你心痛的东西他越摔,也越能解他的恨。 记者你问他恨什么?万变不离其宗呗!恨那喝茶的事,做得不痛快。 有时,早晨上班时间到了,都不让我去上班。他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常常逼 得我上班迟到。有时我硬是逃了出去,回来的家就不像家了,热水瓶摔破、锅子踩 扁、衣服剪碎,弄得遍地狼藉,我真是有苦难言…… 有次也因“喝茶”的事太多了,我的人彻底垮了,医生让我马上住院治疗。 他找到了我,不给我带一点吃的且不去说他,每次来要我起身用病员的饭菜票 管他的饭也且不去说他,他还用女儿的事、妈妈的事日挨日地来骗我,说得急得不 得了,让我立马回家去,我自然也急女儿急妈妈的事,就匆匆随他回到家。但等我 踏进房门,他把门一关,他就不是人了!…… 等我回到医院,都让我无法向医生交待!他哪里把我当成人呀!医生发现后, 惊讶不已,都当笑话来羞辱我,我无法解释,也不能解释,反正也无法医病了,我 就自知之明地退出了医院!回家。 记者你问我他好的地方有没有?我确实是很难回答的。我心里有了这份恨,优 点到我这里也成了缺点了,是吧? 他有文化,也懂一门技术。平时很爱读书,也时常会去书店买书回来读。有时 兴趣来了,还好声好气将书里的故事讲给我听。而我则认为他别有用心,常常这也 是有关要“茶”的前奏……记者,你说得对,我承认我心里对他不好,我确实不是 个好人,也可以说是个很坏的人,但只是对他坏,我对别人都是好的,这是事实。 后来闹离婚,更多的是我无法容忍他打孩子。 我真搞不懂他也是小人的父亲,怎么下手就是这么毒呢,总朝孩子的死里打, 想想孩子才嫩嫩的八个月呢,他竟像扔一件东西般说摔就摔出去了…… 第一次就将孩子细细的胳膊打“脱臼”了。 小人哭,他也要打,只要他认为哭得不是时候。 记者,我一点也不瞎说他的,他会随手从他身边拿起碗啦、杯子啦、剪刀啦什 么的,直楞楞地朝女儿扔过去!女儿在一周岁之前,小小的额头上已经留下三道长 长的刀疤痕了。两只瘦弱的胳膊大关节,已有无数次“脱臼”的记录了。连医院里 专治这“脱臼”的医生也骇得直摇头。 本来我不想步婆婆的后尘,岂料非但步上了而且还累及了我的女儿。小人的皮 肉嫩,小腿上脸上头上背上小屁股上青紫不断,每天走路都痛得歪歪扭扭的,真叫 人心里不好受。他一打,我必定去拉,我一拉他便打我,这已经是太正常的事了。 那些年里,我从来也不在医院里洗澡,因为身上大片大片的青紫是不断的,这 儿淡下去了,那儿新的伤痕就又打出来了。 我怕丢人,怕同事们追问,怕她们惊奇抑或是同情的目光;夏天,我从来也不 穿短袖衬衫,任何时候总是将白布帽子拉到最低,大白口罩严严实实地遮住我的脸, 只剩一双眼睛在外面。 另外,我还悄悄备有两本病历卡,一本是内科,专看被打的内伤;还有一本是 伤骨科,专看被他打得伤骨伤筋的病。因为我在我的本院看病,怕大家知道我的隐 情后难堪。 还有我最想上夜班,别人最好不要上,我相反。我恨不能一月三十天,天天上 夜班,凡听说啥人有事,上不了夜班,我总想法顶,以求解脱。 这种做女人的苦楚,形容成一个苦海,是一点也不夸张的。 记者你问我离了九次婚,怎么一次也没有离成功? 这个事我自己也讲不清。反正他每次在法庭调解时求饶、写保证书、认错、流 泪,这九次离婚的承办法官又是年轻人,有好多事情,还是这次对你记者第一次说, 连妈妈姐姐都不曾说过的,更不要说对这个小青年法官说了。 我只说他打人,打人的缘起就只讲些“外壳”上的事,真相法官是不知道的, 听听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又没有什么原则上的事,当然是调解调解就算结束了。 调解确实是一门艺术。婆婆心妈妈嘴,能营造一种叫温情脉脉的情境, 能构筑一种理想状态的时空。在亲人们惊诧哀叹忄西忄西惶惶忐忐忑忑的 感慨声中,我再一次被他接走了。说实话,当时,我的心里真有一种人世 不再的可怕的预感。 就说那最后一次的离婚吧,时间是1982年9月底…… 那时连老脑筋的妈妈和爸爸都坚决支持我与他分手了。 因为他对我的大打出手,也不怕外人知道了难堪。扬言谁帮我杀谁。妈妈爸爸 也很是害怕。一度我逃到娘家后,他追到我娘家,要杀我姐姐,妈妈急得将我三个 妹妹疏散到四邻家中好长时间呢! 我的这桩婚姻,妈妈是很内疚的。说我真是把吻燕推进了火坑了呀,这下也不 知怎样收场……事到如今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要我去靠人民政府作主,与他离—— 婚! 在这以前,我已与他彻底分居了一个多月,为了保证这次离婚能够成功,不给 他逮住机会再耍无赖,我的老父亲和弟弟及亲属们,每天一脚不漏地送我到医院上 班和接我下班。 在“危险期”,老父亲甚至还守在医院门口,随时给正在上班中的我通风报信。 要知道医院里是谁都可以进来的。我随时都怕被他窜来一口叼了去。我的同事小姐 妹也都帮我的忙,凡听到是他的电话,都一口回绝——她不在! 我对法官说,只要能离婚,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房子给他,财产给他,女儿…… 女儿他一定要我也同意给他了。 我只要我一个人出来就可以了。 记者你不知道,在这之前的几次离婚中,他知道女儿是我的命根子,就死活与 我争女儿。明里对法官说他要抚养她;暗里对我说,你要离婚,小人我就不让她过 好日子,你放得下这个心吧?所以有几次离婚就因为这个原因放弃了。他在法官面 前是人,在我面前是鬼,我有啥办法呢?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也怪不得别人。 好不容易熬到了这一次,我想我先把自己救出来再讲,如再这样拖下去,我们 娘俩全要被他弄死的…… 多少次阿,我好好对他说、我苦苦哀求他,小人骨头太嫩,你千万不能这样乱 打。哼,你越讲他就打得越起劲。他说,我是为了你才打她的,我晓得打在她身上, 痛在你心里…… 记者,我到后来是为了小人才下死心与他离的,我自己保全了,小人才会有希 望呀…… 再说这最后一次离婚,好不容易熬到法院开庭,我在父亲姐夫弟弟姐姐们的保 护下到了法院里。承办人还是那个年轻的法官。 我们大家都摩拳擦掌,表示这一次无论如何也不要再相信他的鬼话了,也不要 再接受好心法官及领导们的调解了——坚决与吉龙光离掉。 这是我与苦命的女儿唯一活下去的出路。 不料那日,姐夫与我说的话,被站在后面的吉龙光听见了,他朝我拍拍他的上 装口袋小声说,你肯定离不掉的,我的保证书已经写好了…… 这话在外人听起来,总觉得是他神经搭错;但在我,是已经习惯了,他一会儿 凶神恶煞,一会儿又流泪哀求,我与他的这四五年,实在也讲不清他是怎样的一个 怪人! 这次事惊动了我的领导。在这之前的七八次,我都悄悄地不出风声。所有的苦 难都默默地吞下算了。比如为了他——我迟到、我读不成书、我上班萎靡不振、我 甚至还没有加到该加的工资、我身体弄垮…… 一定是他这次看我再也难以挽回,也一定到我的单位去游说过了,我医院的工 会主席、书记、还有我们的护士长等四个人来了。他单位来了五个,共九个人,是 双方单位领导人来得最多的一次。 到了下午一点半,正式开庭。那架势我看还是和前几次一样,大家团团围坐在 一起。 那年轻法官让我先说,我声泪俱下地说了。 法官又问我,他打你有证人吗,我说有。马上有我的邻居和妹妹照实说了。 法官又问吉龙光,火吻燕说的是不是事实? 他说是事实。 法官说前几次你都说回去一定改正的,怎么又犯了? 他说自己心情不好,脾气就暴躁,这次一定会改好的,说着他声音竟也哽咽了, 并拿出了几张纸的保证书递给了法官。 我一看急了就说,我一定要与他离,我一天也无法与他生活下去了。我说我们 的性格合不来,我要求离婚,我们脾气也不合! 他接着说,脾气性格不合,我承认,但是我们离了那么多次,最后不还是好了 回家的,我们是吵过说算,我不计较她的脾气,她人还是蛮好的。这次吵,也还是 为了她不肯听我的话…… 法官问她怎样不听你的话? 他犹豫了一下说,起初是为了加一只煤饼的事…… 我就讲,你是借煤饼的事,打我再打小人出气……我庆幸他没将“我不愿意配 合他喝茶”的事讲出来。 他说我可以向你保证今后再也不犯类似的错误…… 后来我一句他一句,大家又争了好一阵。 我的领导说,男人打女人是太不应该了,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打人!几年前 火吻燕因怕丈夫打,竟然招呼也不打,就一个人逃到了武汉,严重地影响了医院的 工作,作为男方是要好好反省的。 有事可以坐下来好好商量么,再说吉龙光你也是一个退伍军人,是一个厂里的 工人技术员,要注意自己的形象。 对小人就更不该动手了,要知道男人的出手是很重的,你还不曾感觉到,小人 的胳膊骨头就断了。这样会影响下一代人的成长的。 吉龙光低头不语,一副痛改前非的样子。 而我的父母姐妹等这时全在法庭的外面,法庭只允许当事人及当事人双方的组 织到场。 我忙接着领导的话说,小人现在已经是“习惯性脱臼”了,医生讲再这样下去, 会影响小人发育的。我一定要与他离! 你不怕小人在我手里,我再打她,再…… 你……你敢!你……有人民政府为我做主。 吉龙光却笑笑看着我说,你别急,我不会的,我又不是后爸,小人也是我的亲 骨肉么!真打出事来,我也要负责任的么! 我见他这样嘻皮笑脸厚颜无耻,知道他的德性,更明白他又在拿小人在威胁我。 那个时候我不懂我可以将心里的话讲出来,我前怕狼后怕虎可又不知为了什么,或 许这就叫倒运。反正我记得他领导问我: 你一点点机会也不再给他了? 我说我已给了这么多次了,该给的我都给了,我已经给完了!我声音很响。 吉龙光这时的声音却温和起来说,我和吻燕的婚姻还是有感情基础的,我还是 要她的。只是她回娘家的次数太多,就闹矛盾了。不过在你身上,缺点也有的,你 为啥老回娘家? 你打小人打我,我们就只好回家去躲难了……可我的心里在说,吉龙光,你自 己干的事自己心中有数!不过,话说回来,关于他自己那“喝茶”的事,他自己也 从未对外说过,最多说——我不听他的话。 法官说,你们俩所指的脾气性格不合,是不是就是指在这些小事产生矛盾的基 础上断定的? 吉龙光点点头说是的。我无言地望着法官年轻的脸,心里真希望法官能明察秋 毫,知道两人世界中发生的罪恶。 法官又转而问我,火吻燕你说是不是?我迟疑了一下,看着那么多领导人亲切 而严肃的脸,终于沉重地点了点头。 法官又说,除了这些矛盾外还有什么? 我鼓起勇气如抓了救命稻草似地说,吉龙光从不顾及我的身体……不顾我身体 的……在家务上也总是以丈夫自居从来不做的。我终于还是没有把至关重要的内幕 讲出来。 法官讲你现在意愿如何,我说离婚。 考虑成熟了? 成熟了。 一点挽回的余地也没有了? 没有了,因为他这人改不了。 你要他改什么? 我不提要求。 法官说你认为吉龙光改不了,当然也有你的道理。但是世界万物是在变化的, 吉龙光也会变的。据我了解,有些家庭在最初的几年里,夫妻间总有摩擦的,这很 正常,但是几年一过,双方磨合好了,就是和和美美的一家子了。火吻燕,你再考 虑考虑,如果吉龙光能改了,你是否考虑和好? 我说,没有考虑。 法官又转向他问,你认为你们夫妻之间关系如何? 他说我认为还是可以的呀,都是一些小事,往后我让着她点就是了呀! 你妻子提出离婚你同意吗? 我不同意,我俩感情蛮好的,我要求法官不要判离婚。 你不要离婚有何打算?还会说过就忘么…… 法官在问他话同时,又狠狠地一句接一句地批评了他。 双方组织的领导,也在一边疾言厉色地训斥了他的不是。这使坐在一边的我, 听了心里很解气。 我们医院的书记说,吻燕呀,你这么大的事,我们组织到现在才知道。我们知 道了以后,已经批评过你的丈夫了。他的态度比较诚恳,也已认识到了自己身上的 错误了,认识就好么。 他厂里的工会主席就说,吉龙光同志身上有错误,但都不是原则的;他平时作 风正派,也不流里流气,他的工作经常要跟女同志接触,但据我们组织掌握,他都 正正经经的,从来也不见发生过不三不四的事。 我医院的书记就对我说,吻燕呀,你看问题要一分为二,不要光看一面,对自 己的丈夫也应该是这样,小夫妻打架,两个人都要先检查自己身上的不足才对。 我医院工会主席又讲,吻燕,我们看问题都应该看到事物的本质,不要见风就 是雨,不要把皮毛当成实质,是不是? 他厂里领导接着说,吉龙光平时在厂里工作,从来也没有发生过打人的事件, 凡事都彬彬有礼,工作也非常认真负责,很得大家的好评;怎么会发生无缘无故打 妻子打女儿的事?我们都不大能理解,但是今天我们相信火吻燕同志说的都是真话。 她身上一个多月来,还没有褪尽的乌青块,就是最好的证明。我们组织关心不 够,真让火吻燕同志受苦了。再说吉龙光同志态度粗暴动辄打人,虽然很不应该, 但是都起源于芝麻绿豆的小事。都是属于枝节问题。但是这枝节问题在当前也不允 许发生,同志间还讲个友爱,更何况夫妻之间?是不是? 我单位的工会主席是个胖胖的五十多岁的女同志。平时在医院里很有威信的。 她语重心长朝我看了一眼后说,吻燕呀,我们中华民族的美德有一条就是小夫妻之 间要相敬如宾、举眉齐案白头偕老;今天我是作为一方的组织代表到庭的,但是就 年龄上来说,我也该是你们的长辈了,作为长辈,我自然不情愿看到你们小夫妻分 手、小家庭拆散的悲剧…… 双方组织的另外一些人便马上附和着讲,是呀是呀,大家和和睦睦有多好,拆 散一个家庭容易,建立一个家庭就不那么容易了…… 我的工会主席接着又说了,吻燕,我看这样吧,我们组织上的人,第一次出面 参加你家庭矛盾的调解,我们想请你再给他一次改正的机会,怎么样? 这时我的头脑里一片麻木。 只有一个倒霉的念头在我的一片麻木中冒了一下: 她们都是我单位的领导,她们的话我如果不听,等下次加工资时,我的工资不 是又要落空了吗?可是变成话儿,从嘴里说出来,却成了: 吉龙光讲过,他要杀我的姐姐,还要杀我家的其他人…… 记得我的领导又讲,火吻燕,你别怕,有我们组织在呢!他不会的。再讲,如 果你们两人和好了,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听我们的话,没错的。 他厂里的领导也七嘴八舌地表示着同一个意思。 我那主席接着说,火吻燕你再忍一次,七八次都下来了,一次算啥?看在我的 面子上,无论如何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吧!现在双方组织的人都在,如果他再如以 前一样,那就干脆——离婚!而且如果有下一次的话,就不要再通过法院解决了, 我们给你办,怎么样? 他的领导也说,对!对!再忍最后一次,吉龙光你听清楚了吗?!你再对吻燕 不好,我们就不帮你了,我们双方组织出面给你们办离婚…… 话说到这份上,我吻燕还有什么话可以辩说呢? 如果我真有话说出来,我想在场的那么多人,肯定不会放我,也肯定会有办法 来对付我的。 最后,我想了想,决定给我单位领导以面子,决定听组织上人的话。他们把话 都说到根子上了,如果有万一,都可以不通过法院我们分手,我还怕什么呢!我同 意了,咬咬牙再忍最后一次吧。 记得法官最后对吉龙光说,你既然不要求离婚,第一,你要真心诚意地悔过, 向妻子火吻燕赔礼谢罪;第二,你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保证以后绝不动手打妻子 和女儿;第三,你要保证在家中绝不首先挑起矛盾;第四,你要孝敬长辈;第五, 遇事不称心,一定要好好与妻子商量,绝不准做出犯法的事来;第六,去火吻燕娘 家领回妻子,家庭生活维持分居前的状况。 年轻的法官还没有把结案的话讲完,法庭里已是喜洋洋一片了。在座的人几乎 个个都眉开眼笑。 我想他们都是为了我的事而来,当然也是为了我而笑的。 然而,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真的。笑不笑得出来倒无所谓,我只觉得我似乎 又要回到那个人间地狱了!而且这是我自己答应回去的,我知道娘家的人,从此再 也无法救助我了,我的心里一派悲凉…… 这一场话说下来,整个气氛都变了,当事人纵有再大的火气也会给浇灭。调解 确实是一门艺术,这话可一点儿也没错。 婆婆心妈妈嘴,能营造一种叫温情脉脉的情境,能构筑一种理想状态的时空。 调解人的意愿无疑是好的,调解人的方式方法,无疑也是优秀而卓有成效的,调解 的结果,在当时自然也是极其理想的。 由于当时双方受传统思想的影响,都竭力回避了问题的要害,使日后的事情内 部埋藏了致命的祸害;另外由于调解者过度的理想化意愿,掩盖了某种可怕的苗子, 同时也阻塞了当事者合法解决问题的通道,使一起原本可以缓冲的民事矛盾,最终 激化成了一起严重的恶性刑事案。 素有“东方一枝花”之称的人民调解,确实是无以数计的中国百姓们的福音。 但是凡事都讲究一个分寸,过了度,就走到事物的反面去了。 在父母姐妹弟弟亲戚们的惊诧、哀叹、栖洒惶惶、忐忐忑忑的感慨声中,我再 一次被他接走了。 说实话,当时,我的心里总有一种人世不再的可怕的预感。 我当夜就重温了他“吃茶”的痛苦感受。 在往后的一些天里,我想双方的领导肯定都不会知道我的现状的。 不出几天,一切如旧。而且现在的他无论在手段上还是在气焰上,都比过去更 甚。 我的乳头被他拧裂,鲜血直淌,疼得我眼前金星乱冒,伤口还未收血时,又遭 他捏、拉、咬、烫;女人的暗处更是被他抓得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他大概一定是有病了,竟发展到不让我穿衣休息。随见随剪、随撕。我含怨含 恨,把被撕坏的胸带内裤,再一次带到我医院,藏进那只谁也不知道的更衣箱里。 我忍着,我只想等到女儿长大给她看一看,妈妈为了她受了吉龙光的多少苦。 他“喝茶”的意思,我一点也不夸张。就是不管白天还是黑夜,想 喝就随手拿起来喝一口的意思……我想他不死,家里总要死人的!还不 如先让他走了再说。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天是1982年10月13日。法院调解后的两周。 体质本来就弱的女儿这天又发烧了。 至傍晚时,稍退了一点,我就叫她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一边把温度表放进她 嘴中量体温,一边就给她讲故事。大家都高高兴兴的。 突然女儿拔出体温表小声对我说,妈妈,大灰狼回来了! 女儿在背地里一直唤他——大灰狼。也从来没人教过她。 我说你怎么知道的? 她说我已听到他自行车的声音了。 说时迟,那时快,吉龙光真的回家来了。我们原先快乐的气氛立时荡然无存。 他进门后,就朝着女儿大声说,你为啥不叫我? 女儿拔出体温表,与他错开目光小声说,我没有看见你。 只听“哐”一声响。 我回头,只见女儿连人带凳子,已被他一脚踢到了马路的对面。 我发疯一样冲过去,抱起女儿。这时,体温表已经碎了,水银流到了小人的嘴 中……我真恨不能与他拼死算了,这日子叫我怎么过!? 无奈,我只得先抱女儿火速去医院灌肠抢救…… 我回来冲他说,你为啥要对小人发这样大的火?小人在生病,高烧还没有退尽 呀。 他火燥燥地说,我就要打在她的身上,痛在你的心里,啥人叫你昨天夜里介 (不愿意)不情愿! 我说吉龙光,你在法庭上的保证,都是放屁是不是?!我要与你离婚! 他说,我老早对你讲过了,我从结婚开始,就没有想到过要离婚!你再到法院 去,你当心,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他的这句话倒提醒了我,我立时——恶从胆边生! 其实,这句话他平时一直是挂在嘴边的。按我以往的想法,总是我被他弄死。 弄死了留下女儿怎么办?想到这些,我心中总是哀哀的,满眼绝望和无助。 我真的从来也没有想过——我去弄死他。 这一天的这一刻,我想我为什么不好先动手呢? 自从这一刻开始,我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满脑子在想如何去谋杀他。 记者你问为啥不去办第十次离婚?因为我已经绝望了。 一方面是我恨自己,被人家几句好话一说,又没有离成;再方面是吉龙光这个 人怪,出尔反尔。上次离婚把他弄火了,我知道如果我再提这事,早晚得让他弄死 的。 记者你说不一定?那我就再讲个事你听听: 吉龙光这人不知是生着什么心眼。做事是很绝也很莫名其妙的,他真会说到做 到,这点我真怕他。有次他在家里桌子上切西瓜。我说这只瓜不红,大约不会甜的。 他板着脸说为啥不甜? 我说不甜就不甜,颜色不对么! 他将刀刃朝天放在桌上,并用一只手放在刀刃上。说你敢再讲一遍不甜,我就 用右手将这只左手在刀刃上敲下去! 我不信他那一套,就说了句:不甜。 但见他真的就一拳头敲了下去,顿时鲜血四溅,惨不忍睹……害得我奔急诊寻 医生,忙了好一阵。真是像有神经病似的。 还有一次在大白天。我正来例假,量很大,人极不舒服。他这人不抽烟不喝酒。 坐在椅子上看书。一切都好好的。其实我真愿意他嗜烟又嗜酒,这样说不定他心有 旁顾而稍有收敛。忽然,他搁起书本又要“喝茶”了。 他“喝茶”的意思,我一点也不夸张。就是不管白天还是黑夜,想喝就随手拿 起来喝一口的意思。 我说我是人,不是富生,你能否行行好,把我当一个人看待,好吗? 他说你情愿不情愿? 我说我不情愿。 他说,好。你不情愿,我就给你看颜色。你每次总是不情愿! 我不睬他。忙着手里拆女儿的旧毛衣。 不一会,我就听得“咣当”一声脆响。刚想到灶间看,只见他正走来,并用手 指指一侧裤腿缝说,喏,颜色在这里! 我低头一看,吓得我心惊肉跳!他穿在身上唯一的那条羊毛料子裤、及里面穿 的尼龙裤、还有棉毛裤平脚裤,都已被整整齐齐烫开两道宽宽的呈三角型的大缝, 连里面的大腿肉都已被烫焦,发出一股焦臭味来。原来他是用烧红的火钳烙在自己 的毛裤外烫的。 我无话可说,我算是“服”了他了…… 记者,光这两件事,就够我胆颤的了。早先我姐姐正怀双胞胎时,也是为了我 受他虐待而帮我出气,他就扬言要杀我姐姐,说“一命抵三命!”我怕他万一到某 一天就“说到做到”了呢!我想他不死,家里总要死人的!还不如先让他走了再说。 自那天后,我想先下手为强!我一个人想过许多许多办法,都不成。他人长大, 又有力气。万一砸了,弄得不好我反而先死。 事情也凑巧了,有天我在灶间做饭。 隔壁阿婆对我说,她家小儿子扁桃体发得很厉害,怎么办? 我说那好办,吊点红霉素就没事了。 老人讲,没医生认得,怕没那么方便吧。 我讲,那我写个条子,你马上去我们的医院,叫医生打吊针滴液就是了。 (可怜的老人连做梦都不会想到,她的宝贝的小儿子,因此刻开始的交往,而 将蒙受一场——生死的劫难。老人家万万没有料到祸首却恰恰是我。) 到了第二天上午,老人进门高兴地开口就谢,说那条子管用,现在儿子的烧退 了。到了下午四点,老人二十五岁的小儿子再次进门来谢我。见他们这样客气,我 倒不好意思了,就请他进来坐一会。 他坐下说,老是听到你家小人在哭,真可怜。你男人为啥要这样打人呢? 我无话可说。吉龙光这样的作为,天长日久,街舍四邻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又说,这样蛮不讲理,你怎么会嫁给这样的男人呢?换了我,离婚离不掉, 打也要打死他! 我打不过他。 打不过他,就毒死他。 怎么毒? 用毒药,你没有,我给你。我们淬火车间有的是。 老人儿子万万没有想到,他的这一句“戏言”,竟重重地落在了我的心里了。 在可以中止罪恶的一瞬,我竟然鬼差神使地跟随了魔鬼……当时,可 能我的脸上还挤出点笑容吧,我是带着一种毁灭感与被毁灭感,在完成着 我这辈子做女人的最后一次义务。 我苦苦等了一周没有动静。又等了一周还是没有动静。 我去找了他。 他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说,你是真的? 我点了点头说你无论如何帮我去办到。 他苦苦一笑,朝我点点头,走了。我唤回了他,与他约了时间、地点。 他如约而来,交给了我一包用报纸包的火柴盒大小的东西。 我取回后,如法炮制,丢了一些在地上给鸡吃。半小时后,我发现鸡鲜活如常。 我又找到了他(我当时不知道,我这是在存心将他朝死路上推呀),我说你给 的不是真的。他愣得朝我看了好一阵。面有难色。他说你真想这样子?我说不是你 告诉我的吗?你讲得对呀。 过了一刻,他见我不走,便一跺脚说,好,我过三天给你。 三天后是1982年11月13日,隔法庭调解才一个多月。夜班下班,我把他给我的 这块“宝贝”藏在我随身带的包里。 在路上,我看见人家夫妻恩恩爱爱地走在一起,就想起以往每逢过年过节,我 的姐姐妹妹们都成双作对地到娘家来,那时一直想哭……而今一月来,这种心情却 一点也没有了。 我急匆匆往家赶。等走到家门附近时,正好碰上邻居家的小男孩,他说吉家姆 妈,你快点回去,吉家爸爸又在打你小囡囡了。我一听,气急败坏地奔跑起来。远 远地我就听到女儿在哭,心里疼得直想掉泪。想自己当初真不该要了这个孩子,害 得她到世界上来受苦。 迎面遇上吉龙光,我们连对视一下也没有,就擦肩而过。 我赶紧进了房间,女儿正在抽泣。小小的脸蛋上凸现着一只鞋底的红印,一只 眼泡又青又肿,眼睛只剩了一条线。 我问大灰狼为啥打你?四岁的女儿说,开头我……我在用毛巾手绢做……做洋 娃娃大灰狼叫我把手放……放进去要伤风的后来我忘……忘了大……大灰狼就用皮 鞋打……打我了……后来我讲要小……小便了他不许我起……来讲要等妈……妈妈 回来再可以起来我……我哭了大灰狼就用钟敲……敲我的头了…… 我给女儿穿好衣服吃好早饭,送她去了托儿所。心里对女儿说,乖囡囡,你再 忍一忍,妈妈要让大灰狼永远离开囡囡了。 接下来就是我要实施——罪恶,做准备工作了。 我放下窗帘,一个人在黑黑的房子里坐了好久好久。 到了下午,我也讲不清自己的思想动机,好像是带着某种歉意似地起身去菜场 异乎寻常地买了羊肉、蹄膀和非洲河鲫鱼回来,怀着说不出是恐惧还是期待的怪异 心情,做了一顿美美的晚餐。 收拾停当,再去托儿所里接女儿。 在女儿小教室的窗外,我看见可怜的女儿侧着身子,小屁股因为疼痛只好坐凳 子的一只角;小嘴巴也是早上被皮鞋抽过,肿得只好张开半只嘴角;小腿前四五天 被他一个烟灰缸摔伤,立起来走路一跷一跷的。 走在路上,女儿拉着我的手说:妈妈,外婆讲我们的日子是很苦的。妈妈你说 是吗? 听了女儿的话,我的心一阵痉挛。我弯腰将女儿紧紧抱在怀里走。但是我已流 不出眼泪了。也许是被恨、怨、厌、恶、还有绝望和无助烧干了。 这一顿晚餐,我看着他吃得津津有味。 女儿的碗里浇了点肉汤,正在小板凳上自己慢慢地在嚼。 吉龙光他吃东西,一向没有招呼别人的习惯。用独吞两字也许比较恰当的。我 照例是在一边端碗抹桌照应上下。只是这一天我似乎心里很情愿。 这天是我连上十五天夜班的最后一天夜班。 当夜我无心再为女儿洗脚洗脸,早早去了医院里。真是天赐良机,这天夜班的 事情特别少。我就躲在一个小间里,秘密地干我罪恶的勾当。绷紧我神经的是: 我非常小心、非常缜密地用预先准备好的大布块将毒药严密与外界绝对隔离, 以免殃及来就诊的无辜。 事毕,我将用过的手套、布块、物件,弄黑、弄脏全部亲自抛至垃圾箱的底部, 直至确认不再祸及旁人时才离开。然后我再非同寻常地洗了我的这双真正意义上的 罪恶之手。我反反复复洗了三遍。 这一夜,除了这件事我是明白的之外,我脑子里几乎是一片空白。连半夜里近 在一边的电话铃声,我听了都没有反应。 毕竟这是人世间最黑暗最灭绝人性的一幕,作为一个接受过医学及人道主义教 育的我来说,不啻是在承受着道德与人性双倍的“灵魂的洁问”。就这样,在一个 人变成魔鬼的路上,我一直失神地傻坐着,似乎人已成了一具躯壳。 偶有清醒的一刻,我知道我不该这么做,但是紧接着我就想,如不这样,我已 无路可走了。这几年下来,娘家的父母姐弟们为我的事,已精疲力竭也无能为力了。 自最后一次离婚走出法庭时,我已看得懂娘家人脸上的绝望。 我再去找医院的工会主席和书记,当然也是可以的,我相信她们一定会帮助我, 但是我知道她们出于好心,一定又是说服我们夫妻和好。除非我把我们在床上的这 些事讲出来……这是我无论如何也开不出口的。万一传出去,我更不要做人了。 上两年单位里有一个医生离婚,那些事远远没有我的事难堪,可是在饭后茶余, 被人当笑料、当话柄,讲得可难听了。人言可畏呀,我受不起。想来想去,觉得还 是这条路最清爽便捷。 那个时候人真傻,这样人命关天的大事,在我想来,好像也就这么着,而且 “事情”就想到这里为止。好像爬山时只想爬到山顶,就只有一个想法,到了山顶 就万事大吉了。再往下我就不想了。 记者你问的话,也是我后来一直想的事,我怎么就不想想后果呢? 当时在我思想中想的“后果”就是——往后再也不会受他的折磨了,我和女儿 可以太平了。 如果仅是这样想,好像也不对;因为我当时也想过我们三个人“一道走”的计 划,也很方便的。临决定时忽然又想,万一“办不好”事情不上不下,我倒“走” 成了,他没成,或者女儿也没成,留在他的手里,岂不更惨吗?脑子里混饨饨的, 捣过来再捣过去,天就已亮了。 于是,由不得我再想了,就将这“要命的东西”装在一个小小的玻璃瓶里回家 了。 这一天也正巧,来接我班的那护士偏偏又早到了半个小时,让我先走。 人走起邪来就是绝路连绝路。在往日我总是磨磨蹭蹭拖时间,只想错过回家与 他相遇的时分,这样就可以理所当然地躲过一次“喝茶”的磨难。当然这只是我的 一厢情愿而已,常常我的计划破产。 但是在这一天,我却心甘情愿立刻走人。 还没走到家门窗前,我又听到吉龙光在大声地训斥女儿,凭那口气我知道女儿 又在遭殃了。事情也怪,那些天来,吉龙光对女儿打得特别来劲。 其实女儿在为我受苦,吉龙光把她当作了出气筒,想喝茶喝不上时就以打女儿 作为发泄。 我快步进门,只见吉龙光一把抓住女儿的小手,正用两根毛竹筷子没头没脑地 抽打着她。女儿痛得没命地尖叫,床上的被子乱成一堆,地上那盛满尿液的痰盂翻 了一地…… 我奔上去用身体挡着女儿,对吉龙光大声说:我最后一次对你说,你不好再这 样丧心病狂地打小人了!小人再这样下去就要变残废了! 他说为啥不好打?别说现在了,就算是今后她到了大学,我照样追过去打她! 这时我发现女儿的右眼白血红血红,眼里还在不断地淌着血水。女儿躲在我怀 里悄声告诉我讲,昨天夜里我想妈妈就哭了,被大灰狼爸爸用筷子戳的,眼睛疼…… 我的心彻底寒了。我从心底里深恶痛绝地发誓——吉龙光,你今天死定了! 但我当时平静得没有一点怒容,我仍然手脚利索地在床上地上收拾着。 我看着他坐在桌子上吃早饭。 我清楚地记得他那一刻正在吃昨夜留剩的非洲河鲫鱼碗中的香葱。边吃边还咕 了一句,有点腥了,要加点黄酒再烧一烧了。 这时,女儿已停止了哭声,用被子蒙着头。她躲在被窝里要等大灰狼离家去上 班后再起床。 这一天是个大晴天。深秋亮丽的太阳已有一抹光柱从窗户外射了进来,照在床 上那条红缎被面子上,映得整个房间里一片红光。 但当时在我的心里,仿佛这是一派不祥之光,还莫名其妙地想起‘恤光之灾” 这句话来。 我站在床一边,用前所未有的眼角的余光,从上到下将人间配给我的男人—— 这个丈夫吉龙光看了一遍。这时他站起身,一步走到我面前,“嚓”地一下拉开了 我的毛衣揿钮,我厌恶地闻见还在他嘴里嚼的那股鱼腥味。 我不懂也从来没有什么奢望。既然是——喝茶,就是这样随随便便开场的。 我由着他摆布。忍着身腰下面那一处前几天的伤痛及例假未尽的麻烦。 可能我的脸上还挤出点笑容吧,我是带着一种毁灭感与被毁灭感,在完成着我 这辈子做女人的最后一次义务。 他解着扣子,兴致勃勃地说,好啊,你这十五天夜班总算结束了。 我接着他的话说,我虽然是做夜班,但是你又没有一天“吃亏过”。 他那一刻还咧嘴笑了笑,说了句你今天把小人送到娘家去,我要好好开心开心…… 如果是换了往常,或许又是一场口角的开始,但是这一次,我没有言语。 茶“毕”。 我的心“咚咚咚”直跳,自然不是常人想象的那种快乐的欢跳。 我说,你不是要拍胃片吗,我已给你联系好了。今天下午六点钟到我医院去, 有人等着你。 他说拍片不是先要喝一种药水的吗? 我说给你带来了。说着就从包里将那只“小小玻璃瓶”取了出来。 他说什么时候喝效果最好? 我突然想说——不!我不知道,等我去问了医生后再告诉你!我是否要再想一 想。可是心里马上又有一个声音在说,算了算了!让他走吧!事情已做到这个地步 了,我们两人间的事情,就让我们自己来了结吧…… 于是我就说,在今天上午九时过了喝最好。 他接过后,我记得他还用一只喜糖的空袋子小心翼翼地装好,外面再包了一只 塑料袋,然后宝贝似地放进外套的上口袋里。 想到“宝贝”这两个字时,我的心一阵哆索,手脚立时冰凉。 接着发生的事,就是本文的开头了。 那时,想到如果我冲下去,告知吉龙光事实的真相,那我就必死无疑了。事到 临头时,却不知从那里冒出来的求生欲望,使我在生死攸关的当口、在还可以中断 罪恶的那一瞬,我跟随了魔鬼。 我既未五雷轰顶又未悲痛欲绝,既未大快人心又未张皇失措,我整个 儿人全部木了。甚至连必要的眼泪,一滴也不见流出来。我束手就擒。我 如释重负。我“演出”结束…… 尽管我是跟随了魔鬼,但是我仍然无法预料事情会发展到什么地步。那一年我 29岁。 我领着因疼痛而走不周全的女儿,去了托儿所。我对她说,今天外婆来领你回 去之后,这个屋里你再也不要来了。女儿高兴地拍起了小手,直说开心开心!她那 红肿得像个馒头的小手背上有一道结了血痴的口子。 接着我心绪不宁地去了妈妈家。近十点时,还未停下神来,就有人找上了门。 来人是丈夫单位的车间主任。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吉龙光发病了,上吐下泻,已送到医院去抢救了。要我马 上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带我去医院急诊室。我当时的心就开始发抖了,但又不能 不去。 来人一边用话百般安慰着我,一边尽可能地把病情讲得婉转一点,但我已觉察 到“事情”有了最终结果。 到场的所有的人,都在好心地竭力设法把这突如其来的不幸,遮遮盖盖躲躲闪 闪,以免我这年纪轻轻就要守寡的妻子过分伤心。 我感谢天下人善良的心,我这颗恶贯满盈的心,实在无颜领受也无缘领受。 到了医院一看,我马上明白他——我的丈夫吉龙光——折磨我五年缺一个月的 恶魔,已经死了。真的死了。 我既未五雷轰顶又未悲痛欲绝,既未大快人心又未张皇失措,我整个儿人麻木 了。甚至连必要的眼泪,一滴也不见流出来。 其实,为了我年老体衰的为我惊为我忧的父母,为了我相依相亲的姐妹,也为 了爱我的亲朋好友,还有我那可怜的女儿,我必须而且应该把这个场面,演成一出 戏。永远的一出戏。 但是,我没有能够。 曾将我往火坑里推、又将我朝火坑外拉的妈妈,将我拉到一边问我,这事情是 否与你搭界? 我说他死在单位,怎么会与我搭界!我矢口否认,坚决地。我也不知道自己为 什么会这样。也许我怕惊吓了老人,也许我不敢面对这个现实,也许我想,他不在 了,我就可以活得好一点了。我想活,想活、想活、想活…… 于是我烧纸钱,祭奠,戴白花,接受别人的安慰,怀着复杂而矛盾的心理,出 任这出戏的女主角。 一家人终因我的这句斩钉截铁的承诺,将悬着的心,搁回了老地方。而我却终 因敌不过内心的恐慌及良知的鞭挞而瘫倒在床整整“两个七”(十四天),直至料 事如神的警方,提着一副铁铐子,来到了我的床前…… 我束手就擒。 我如释重负。 我“演出”结束。 自从我在娘家的床边被警察带走后,父母骇惧得扭歪的嘴脸,一直在我脸前可 怕地晃动。我看见那潺潺血泪在父母心头哗哗地流着…… 我到了公安局看守所的第二天,法院那个年轻的法官走到关押我的地方,眼神 歉疚复杂地看着我说,火吻燕,我不清楚你对吉龙光的怨恨真是那么深,我是早该 判你们离婚分手的呀。 可是再有仇有恨,你也不该走这条路的呀!他感慨万分地摇着头,又回头看了 看我,走了…… 我实在对不起那个早已被人忘掉的“老人的小儿子”,因为我的罪恶而必然会 牵累到他。 我无法为他隐瞒,更无法为他顶罪。尽管我想如果可能,我或许会的,因为他 完全是为了帮我出气,更是我追着向他索讨的。 在整个事件中如果没有他,事情或许就会简单得多,我不会二十天不开口的。 我与这个死鬼男人结婚后,已不知萌生过多少回死的念头了,但却又不尽然,人, 这个高级动物,真是太复杂了。 但是公正而严酷的法律,一定要洞穿事实真相;而且也能够明察秋毫起获原案 的全部实情。 邪恶永远休想敌过真理,我真的无能为力。在警方的政策感召之下,我明白我 再不能冥顽不化了,我只能老实交待,并且乞求政府的宽大。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是一句千古的至理名言。我想以我用生命作 代价的体验,让记者代我告诉正在读着我故事的所有的朋友。 但愿我的故事是肥料。 剪不断理还乱的人间俗世的三千烦恼事,这时已统统被死囚监房的一 派死寂所替代……当警官拿看我的这份诉状离去时,我眼睛中期盼的火焰, 一定可以将铁板熔出两个大洞。 1983年8月16日。A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判决书正式下达。 略去公诉人、辩护人、被告人等,全文如下: “被告人火吻燕与其夫吉龙光因感情不和,经常争吵,遂怀恨在心,起意谋害 吉某。1982年10月底和11月初火与被告人(老人小儿子)金某策划用毒药谋害吉…… 11月14日上午七时许,伪称晚上陪他去医院拍片,要吉进厂后半空腹时服用,吉信 以为真,于当天上午九点三十分服下后即中毒死亡。 “本庭确认:被告人火吻燕因与其夫吉某关系不好,竟起杀人歹念,主动与被 告人金某共谋将吉毒死。是本案主犯。情节特别恶劣,罪行极为严重。被告人金某 与火吻燕共谋毒死吉,提供犯罪工具毒药。情节恶劣,罪行十分严重。为维护社会 秩序,保护公民的人身权利不受侵犯,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一百三十二 条和第四十三条第一款、第五十三条第一款、第六十条之规定,分别判决如下: “一、被告人火吻燕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二、被告人金某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 身。 “三、查获的犯罪工具小药瓶等予以没收。 “如不服判决,可在接到本判决的第二天起十天内向本院提出上诉状及副本, 上诉于A市高级人民法院。” 1983年8月16日的下午,随一阵警笛的呼啸,火吻燕披上着重重的戒具,投进了 死囚的监所。剪不断理还乱的人间俗世的三千烦恼事,这时已统统被一派死寂所替 代。 记者,这个结局比我当初的想象,不知要险恶多少倍!我没有想到在这“小小 的玻璃瓶”后面,还有这么一间阴森森恐惧可怕的全是铁做起来的死囚监房在等待 着我。 我曾经想过,一个人沦落到了这种地步,还不如当初一起喝了那小瓶里的东西 呢!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对死亡的等待。这个时候,我想到了幼小的女儿,想 到了白发苍苍的父母,想到了一起长大的姐妹兄弟。 记者你要我说真话的话,我想说这样的一句: 如果要我回到以往与吉龙光一起过日子的生活中,我宁可选择现在的这种结局。 不过被五花大绑着去“那个”,我还是怕的。除了怕,还有耻辱、内疚、恐惧…… 我对不起我仅有五岁的女儿,是我使她小小年纪没有了妈妈,又没有了爸爸;是我 让我们善良的一大家子人,从此背上了黑锅。叫人无法想象家里有一个人,是被政 府拉去“那样”(枪毙),叫活着的人如何忍受得了呢? 但是滔天大罪已经铸成,杀人偿命是天条,我已经走在绝路上,没有人可以帮 助我了;我已经到了穷途末路,日子没有几天了。 一想到女儿父母,我就泪如泉涌。我已不再怨恨母亲,我认了自己的命。娘说 我不会让你跳火坑跳火坑,却偏偏让我跳了这只大火坑…… 母亲说他家里没有公公,也没有哥哥和弟弟,家里——清爽。今后事体少。没 想到有这种啥人也看不见的——烦不清爽的事体呢…… 工会主席说叫我第十次离婚时去找她,假如我去找了她呢,会不会有结果…… 家里的父亲心脏病大约又会发了,娘当然也不晓得我会普成这样……读书时我还想 过要当演员,对了,吉龙光是不是会是个虐待狂……小时候大姐一直抱我的,到城 隍庙去吃八分钱一碗的小云吞,有点辣,嘴唇皮发红……肠道科的那个小王大概已 经结婚……假使能够离成婚我就好了,离掉我就马上离开这里,家里也马上搬场, 让吉龙光杀不到我家的人……我如果第一次逃到武汉不回来,一直到现在,哪怕做 个扫地的人也是好的……那次怀孕我去做掉呢,不给他晓得,不不!这样子我现在 这样好的女儿就没有了……现在女儿又有啥好,一个人在世界上多可怜,今后身上 “来”了,啥人教她……天无绝人之路天无绝人…… 想到这句话,我打了一个寒颤。这些在我的脑海里飘飘忽忽,来无影去无踪的 稀奇古怪的念头,立刻都没有了。 我戴着手铐坐在我狭小的单间里,门前是又粗又凉的铁栅门,上面挂了把像小 扇子般的大铁锁。铁栅门的再外面,还有一扇大的铁栅门,门外日夜守着两名“侍 候”我的女囚。我因二十四小时戴着戒具,生活不能自理,由她们帮忙;再则也许 是怕我自杀,沦落到这番田地,倒真想过一了百了算了。 但是这里是不允许的,我打消了这个念头。 想到自己马上要被拉去——,我的身子脑子五脏六肺就像被全掏空了一样。真 的就像是一具躯壳了。人麻木了。 那些飘飘忽忽的闪念,也都被捏灭了,什么都没有了。空荡荡的,一切都空荡 荡的了。有意识的东西都在空中飘、飘…… 后来在刘警官的话里,我才知道我押进这监房这样子动也不动地坐着,已有八 九个钟头了。 同犯劝我吃饭,我没有知觉和反应。 她们报告了女警官们。 现在刘警官也叫我吃三小时前送来的晚餐,我说我实在吃不下。 刘警官也就没有勉强我。她大大的眼睛看着我。我想起了我的姐姐和妹妹,姐 姐妹妹,我这辈子就这样完了,我的眼泪哗地流了出来。 只听得刘警官说,能哭出来就好,你想哭就哭吧。 这样,我就真的大声哭了起来。这时我真想扑在像姐姐一样的刘警官肩膀上痛 痛快快地哭,但是八个多月的看守所的人犯生活,使我晓得我们这号人的身份,是 不可以这样的。于是我就将戴铐的手抱紧自己的身体,号啕大哭了起来…… 我像妈妈从前哭起来时一样,一边哭一边诉说悲伤的原因。我的心里也有很多 悲伤,说不出的悲伤,也无法与人讲,现在大难临头,我不怕人家讲,杀了人还有 理由,我把心里怨的恨的一边哭一边说,把我整个人一生中的苦难,随哗哗的泪水 全部哭出来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刘警官大约见我哭完了,就告诉我说,从明天算起,你 还有十天时间可以上诉,这是你的权利。过了这十天,你如还没有上诉,判决书就 生效了。 我当时听了很吃惊。杀人偿命么,谁不知道!我还有什么权利? 刘警官说,一审判决不服就可以上诉,这份判决书上明明白白地写着,难道你 没有看? 我说是的,我根本就没有看。但是,刘警官,我是服罪的,我不该这样害人家 性命。今天在法庭上,我听到法官判我“这个刑”时,脑子里就“轰”的一下,后 来法官说的什么,我都没有听,也听不进去了。只知道我的大限到了!我完了!我 又哭起来,眼泪鼻涕全是。 刘警官又说,你不要哭了,再哭也没有用了。这伤天害理的事你自己做的,怪 啥人?想活的话就赶快写上诉状。 我说刘警官上诉有用吗? 她说怎么没有用?只要你的上诉理由能够成立,法庭对你就有从宽的可能,你 就有希望。你要有充分的信心,是不是?好了,你现在别管有用没用,别管那么多 了,赶快写上诉才是重要的事。把心里想说的全部讲出来,最好还有证据。你刚才 一边哭一边说的事,有证据吗?比如他打你的事,虐待你的事? 我说当然有的,这太多了。在我医院的更衣箱后面的一个大木箱中,就有被他 剪坏的棉毛衫裤,还有被他打人打坏的东西。拉下的头发,有很大的一团,我做夜 班时一边哭一边绕,都绕成了一只皮球大呢! 她说那好,你就写下来,我们给你转交上去。 我看着刘警官转身欲走,心里又害怕起来,就讲刘警官我的女儿还只有四岁多, 我不能死,我想活,想活下去,我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呢?你救救我,救救我…… 刘警官声音静静地对我说,事到如今,你只有自己救自己了,你写上诉,就是 救,你现在的心要静下来……我也希望你能够活下来,好,时间不多,你要好好想 想再写。 过了一会儿,刘警官又回过身来对我说,你应该把他如何虐待你的事都写出来。 不要怕难为情。只要是实事求是就行了。 我的心中又燃起了希望的火星。能够活下去有多好呀! 我向警官要来了纸笔,把以前在离婚诉状中写过的无数无数“烦不清爽”的事 情又写了上去。比如说吉龙光气量狭小,我帮助邻居时他会一把头发把我拖回家来 朝死里打;比如说他前一天的夜里……没有过足瘾,第二天起床后会把家里砸得一 塌糊涂,甚至连大橱镜子都给敲碎了…… 写着写着,我不是越写越有希望,而是越写越绝望。 因为这些琐事,连离婚都离不成功,难道写在上诉纸上还会有什么希望吗!不! 在死囚监房那阴森森的黑夜里,在天色将明未明之际,我的精神又一次崩溃了。我 终于发着狠,将一夜写好的东西,全部撕得粉碎粉碎! 第二天早晨,当女警官巡视到我监房前时,我披头散发,形同团兽般用双手抓 住铁杆子,如疯了一样,对着女警官哭喊着吼叫道: 你们骗我!我不写上诉了!你们骗我!我死定了!我没有希望了!你们来枪毙 我!现在就来,快!我受不了啦!你们现在就来枪毙我吧!天哪…… 说完,我就双手抱头,神情颓然地蹲在监房的角落里,等待着后面即将射来的 子弹…… “火吻燕你站起来! 这里是监房,有监规,不能大声吼叫,你听明白了吗?” 刘警官的一声断喝,把沉陷在绝望境地里的我,惊醒了过来。 我立刻站起来,停止了哭声,老老实实地低下了头。 刘警官又对我说,你给我听着,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你要有信心,你一定 要有信心,不能放过哪怕一丝丝生的希望,何况,你的上诉理由还是充分的,你写, 定下心来好好地写。现在还不是最绝望的时候。 我一听,眼前又觉一亮。对,现在还不是最绝望的时候,生的希望又在我的心 中熊熊燃烧起来了! 这一夜,我伏在死囚监房中的那张小木桌上,不吃不喝,奋笔疾书,通宵达旦。 在我这短短的一生中,从来还没有这种强烈的激情产生过,求生的欲望如茫茫黑夜 里的一支火把,诱惑着我,照亮着我。 这一夜,刘警官也没有睡。 她在我厚厚一叠子的上诉状上,仔仔细细地读着、划着,还不时问着我,推敲 着研究着一些事关重大的细节。 当刘警官拿着我的这份诉状离去时,我相信我眼睛中期盼的火焰,可以将铁板 熔出一个大洞。 如果上诉成功,那就是生、那就是活;如果上诉失败——那就是脑后 枪响,是地狱、是耻辱、是灾祸、是万劫不复…… 接下去的时日,是漫长又漫长的等待。 如果上诉成功,那就是生、那就是活;那就意味着我重新拥有了女儿,而女儿 又重新拥有了她的妈妈;如果上诉失败,失败……就是脑后枪响,是地狱、是耻辱、 是灾祸、是万劫不复…… 上诉已经有七天了。 我到今天才体会到什么是度日如年。 我真不知前世欠了这个吉龙光多少债?关进这里后,我无意看见一本杂志上有 篇文章中提到一句话叫:性虐待。我竟会浑身一颤,以前总认为是他下流,在暗地 里我一直骂他是流氓的。他对我这个样子,是不是性虐待呢?据说还是一种病。这 个世界太复杂了。我这辈子中是否还搞得清呢,还来得及搞清吗…… 上诉已经快四周了。 今天我发现刘警官走过我监房前时笑眯眯的,会否有什么好消息?我的呼吸都 急促起来了,心咚咚直跳,会有好事降临到我的头上吗?如果有的话,我将会以我 的毕生精力来报答政府的…… 上诉已经有三十八天了。 时值夏末初秋,正是天高气爽的好季节,我那阴重坚实的小监房里,还是透进 了些微人间的生气灵息。 如果我是自由身的话,那该是将家中大橱里的过冬衣物取出来晒霉的季节。可 是到现在我仍然国在人人都望而生畏的死囚小监房里。重重的铁门外还是那两名同 监女犯“侍候”着我。她们帮我打饭打水,凡我戴铐的双手不能料理的个人事务, 都由她们毫无怨育地给我办了,我从心底里感谢她们…… 上诉已经有四十一天了。 我只盼望有朝一日,有人打开我的这副镣铐,我能与铁栅门外的那两名女犯一 样,我可以自己打饭打水,和监狱所有罪犯一样,参加学习参加生产劳动,到那个 时候,我该有多么幸福呀…… 已经是一个半月过去了。 高级法院的裁定,到今天也没有下来。我是怕下来,又怕不下来。真正是心惊 肉跳的。没有下来倒不要紧,要紧的是——我会有好的结果吗?生死两茫茫…… 已经七七四十九天过去了。 这几天来,我什么都不敢去想。铁窗外的小鸟是多么自由呀。 我想如果我不做那件蠢事的话,我还不是在过那种日子吗?我害人性命是犯了 大罪的,可是我如果不想过那种人过的日子,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做人真难,为什 么造物主要把我造成一个女人呢?为什么让我这个女人就摊上了这个男人呢…… 上诉已经有五十二天了。 这样的日子实在难熬,说是热锅上的蚂蚁,真是毫不为过的。这些天来,天气 不冷也不热。我只看得见铁窗外的一角很蓝很蓝的天空。 时间越长我的心就越烦。 如果是当时刚判好就一枪毙了我,我的痛苦就不会这样深这样重。这里的警官 很温和也很关心我的身体,常来问问我。 其实这对我已没有了意思,命都不知能否保下来,身体好坏又怎样呢?有一句 话叫做: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真是心乱如麻,从来也没有过的魂魄四散的感觉。 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又是二天过去了。 如果我的上诉被驳回,我的前面就没有路了。早知这样又何必当初呢!刘警官 是好心,我谢谢她,她的恩情我只有到来世再报答她了…… 在恐慌不安的心情下又过去了一天。 失去自由的痛苦,比我想象中更甚;而这里的饭菜却比我想象中要好得多。我 尽量叫自己去回忆以前一些开心的事,也尽量逼迫自己朝好的方面去想我的结果…… 上诉第五十六天了。 女儿女儿妈妈真想你。我真不敢去想你的今后日子。孤苦伶仃一个人,妈妈我 实在是对不起你。 女儿呀!就让我来世替你当牛当马吧,女儿呀!还有父母大人,不孝的我,也 只有到下辈子来报答你们的大恩大德了…… 上诉第五十七天了。 今天一早,走廊里突然响起陌生的脚步声,我的心一阵狂颤,心想该不是法警 来“拉人”了吧……我顿时两腿发软,手都发麻了。 结果是新来的警官巡视监区。 心中虚惊了一场。天哪,要来的——事,就早点来吧,我真的实在受不了了呀 …… 昨夜,我做了个梦,梦见我的妈妈爸爸和女儿了,我奔过去,当中全是火与蛇 混在一起,所以蛇又叫“火赤练”,这是爸爸的声音。我一边听一边还是跳过去了, 我抱紧我的女儿说,我们永远不分开了不分开了。我狠命地抖缠在我腿上的一条蛇, 可是怎么也抖不开,抖得浑身大汗,后来就醒了,方知是一场梦。 我的一颗充满求生欲望的心,越来越变得脆弱变得衰竭了。我等得到结果下达 的那一天吗…… 自一审死刑判下来已有两个月零一天了。 还是什么动静都没有。刘警官告诉我,材料早就送上去了,没有消息下来。叫 我自己要有信心,好好吃好好睡。等有了好消息后,就有精神投入改造了。 如果事实真是这样,我就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但是我忽然又会吓一大跳,我凭什么会得到好消息呢!?假如高级法院的裁定 是坏的结果呢……我实在不敢想不敢想呀…… 我改判死缓了?!我可以活下来了!这太突然了!盼了那么久那么长 ……巨大的喜悦托拥着我,挤压看我;我涕泗横流,感恩戴德;我跪倒在 地,用我生命顶峰积聚的诚意朝天磕头…… 一九八三年十月二十一日。我30岁。 这一天我迷迷糊糊地醒来,天还没有亮透。 这儿的生活虽然极有规律,但是我从心里并不想适应它。醒了,我就眼睁睁地 看着那黑洞洞的天花板。 直到同犯帮我用了早餐,我的心里忽然想是否该写遗书什么的,想到遗书,我 的心“嘣”地一跳。就在这当口,刘警官来了,她到我的小监房前,用一把硕大的 钥匙打开了铁门的大锁。 我望着她的脸,一连串念头在脑海里飞快地掠过: 结果下来了?是坏的?要“拉”走了?几分钟之后,我马上要与这个世界告别 了;结果下来了,是好的?不可能吧,我……我的结果……几乎不容我多想,刘警 官对我说,今天高级人民法院来开庭。 于是,我手忙脚乱神魂颠倒忐忑不安地走了出来。 两只脚机械地交替着,不听使唤。化了不短的时间,到了外面的一个大间里, 那里已有十来个人。气氛似乎有点热热的样子。一种好兆头在我心尖掠过!我突然 感到一阵狂喜,直觉得喉咙口发甜。 只听得一名着藏青蓝制服的女法官威严而慈祥地对我说,我们是高级人民法院 刑事审判庭,收到了你的上诉书,本院依法组成合议庭,现经审核裁定,特来这里 开庭向你宣布: “……以故意杀人罪改判火吻燕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我改判死缓了?!我可以活下来了!这太突然了!盼了那么久长那么久长,突 然来临时却又感到太快了。 我该不是做梦吧?这是真的吗?天哪,巨大的喜悦托拥着我,挤压着我;我涕 泅横流,感恩戴德;我跪倒在地,用我生命顶峰积聚的诚意朝天磕头;我怀着狂欢 的心情想对法官说句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我的爸爸,妈妈,我的女儿,我可以活下来了。我活着,真的。我上诉成功了…… 那一刻我也不知自己在哭还是在笑。我只知道自这一瞬起,我就可以在生的路 上奔了。 我在心里发誓,我火吻燕要以我生命的全部来赎我的罪孽,要用我的一辈子来 报答政府的恩情。 记者,我说句心里话,我真没想到监所的女警官和政府,对待我们这样的人, 竟还是如此地富有人情和人道。就在宣判我由“死刑”改判成“死缓”的第二天, 这天是一九八三年十月二十二日,女警官告诉我,她们已通知了我的家人,我的妈 妈和女儿来监所接见我了。 乍听这话,我还有点懵。刘警官又说了一遍之后,我才如梦初醒。 刚刚过了生死界,刚刚经历了生死大劫难,我最想见的亲人就是妈妈和女儿! 妈妈生了我,我再生了我的女儿,我们两代母女三个人是一段长长的生命藤, 紧紧地连成一体的生命,我是当中的一段,如果我没有了,叫剩下的这前后两段怎 么活呢! 在和妈妈女儿相见的一刹那,我只感到心口呼地热辣起来,泪珠儿像潮水自心 底向上涌向上涌…… 自从出事后已经整整一年了。我慈爱的妈妈已是满头白发了。我可怜的女儿也 长高了,她黄黄的脸色,胳膊腿都瘦成细细的“黄瓜”条了。 我颤抖着嘴唇,唤了声“妈妈”,我女儿也颤着声音叫了我一声“妈妈”,顿 时,我们两代母女就泣不成声抱头痛哭…… 过了好一阵。我用手抬起女儿的脸对她说,小囡囡,妈妈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接见的时间很快到了。 妈妈抱着小囡囡说,燕子燕子,你在里面赎罪,我在外面赎罪。我发现妈妈眼 里的痛苦和悔恨,深得像两口深井。 我认为我的刑期仅次于极刑,是罪大恶极的。本来是要被逐出这个世 界的,现在我还活着,我要以对这世界感恩式的报答,来支配我剩余的生 命。 在最初的日子里,我一直会突然怀疑我是不是真的活下来了。 我曾不止一次地眼睁睁地看着在我身边的同犯,以确认我是否与她们在一起, 而不在那个死寂的“小间”里;我还会使劲伸展我的双臂,看有没有铁铐在限制我 双手间的距离,当我确信我真的可以活在这个世界上时,有一种真的可以唤作喜悦 的心情,就在我全身心中荡漾开来。 当求生的欲望,一天比一天成为可靠的事实时,从灵魂和肉体深处涌现的巨大 的喜悦,也一天比一天消淡下去了。 我慢慢回忆起过去的生活,但常常是跳过婚姻生活的那一段,想起在学校在农 场的峥嵘岁月。想起亲人想起同学想起小时在一起的邻居。 在放风的时候,我注意到了在我们监房的大门口,栽有两棵广玉兰树。比我人 高一点,枝上墨绿的树叶,在风中飘飘摇摇,我料定它们是自由的。 我发现失去自由的日子是痛苦的。我真正体会到“强制”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了。 我认为我的刑期仅次于极刑,是罪大恶极的。本来是要被逐出这个世界的,现 在我还活着,我要以对这世界感恩式的报答,来支配我剩余的生命。 记者,我知道我不能以那种残忍的手段去剥夺别人的生命,这是犯罪行为;但 是我与那个人在一起的生活,比我在这里的日子要痛苦得多。 有一句话叫做——一失足成千古恨,但是这句话在我身上,似乎已失去了作用。 这话怎么说呢?我当时在“作恶”前,对他实在是恨透恨透了,又苦无他法;走这 一步棋,在潜意识中总觉得我要把什么都豁出去了,包括我的生命;我宁肯将这 “千古恨”饮下肚去,也不愿意和他再过下去了。 我总宿命地认为,是我自己——劫数难逃。 游离本次采访的题外话。与心理医生的交谈纪录。 现在回过头来看看,事情确实也棘手。试想,如果法院判决离婚吧,男人要杀 人;如果法院不判决离婚吧,却没料到女人要害命…… 案发前的第九次调解成功,是以女方委屈接受男方为前提的;如果女方坚持要 离,男方看来也不会屈就。他袋里的保证书,如果起不了作用,他是不会善罢甘休 的;再则,和蔼可亲、孜孜不倦的调解干部们,以“和为贵”的国情精髓,也会千 方百计地做女方工作的;再说那刻女方的一时“放弃”,正好迎合了调解干部理想 中的局面,女方不是接受下来了吗?这个家庭不还是“好好的一家子”吗?谁也不 会知道个中的内情。不知内情——在外人眼里,包括在调解干部的眼里,就等于没 那么回事。 当这内情爆发成重大的凶案时,我在采访时曾不断设想着事前可否以什么样的 法子来避免?但是前思后想,也是不得而解。 我拨通了本市著名心理医生张炳全的电话。 张医生说,被害者吉龙光在生前患有很典型的心理疾患——虐待狂。何以见得? 他在与妻子姐夫的交谈中不是说过,因为妻子说话很风趣,他喜欢她所以就打 她。当时在场的人都觉得他不对劲,喜欢妻子应该爱她护她才对呀,怎么能打? 张医生说,这个问题是病人本身所无法回答的,即使是回答正确也没有用,他 将会是继续我行我素。 因为他面对讲道理的岳父岳母或者威严的法官时,他确实在心里感到是自己错 了,这属于一种道德上的认知;但是他病理上的虐待情绪上来时,又会把写过的保 证,说过的承诺忘个精光!也就是说,生理层面上的病理情绪,并不因为你有社会 道德上的认识而自行消退。 本案被害者不是一次次认错,一次次承认自己的不是,事实上他是屡教不改, 周而复始。这就是病症的临床表现。 虐待狂患者,是在向对方施行性的虐待中,才能得到性的满足。 国内外的患者大都一样:虐待狂是不会向外界公开自己的这种“隐私”,而被 虐待者也当作是自己的隐私不肯向外袒露。 当今社会上很多很多人对这种心理疾病还没有认识,有些根本就没有想到这是 一种病。本案吉龙光毒打母亲的事,很可能开始是一种轻微的人格障碍,越到后来 就越发严重,直至发展到一种难以治愈的心理疾病。 心理医生都恪守着对患者绝对保密的职业道德。 患者自己认识到了自己有病,是应该为自己和家人的健康与安宁去求助心理医 生。 虐待狂病人是有自制力的,是行为能力健全者,如若触犯法律,法律可以追究 其刑事责任,这在国内外都是一样的。 张医生还说,吉龙光除了心理上有病,他的生理上也不正常,他精力过旺,也 是内分泌失调的一种疾病,其实可以到瑞金医院的内分泌科去看看,药一吃马上就 可以削弱“喝茶”的欲望的。 与张医生一席谈,记者已感无需再说什么了。 有关这个案子,我曾写过文章在杂志上发表过。不想竟然收到不少天南地北的 读者来信。这些读者,都是一个个如火吻燕般的人物。 有个来自云南省的“向你求助的人:鱼某某”,在1997年10月13日的来信中如 是说: “陆萍姐姐,你文章中的女主人就好像如我,唯一不同的是悲剧还没有发生。 看了你的文章后,才知道这是一种病,由于我这里地处偏僻,没有心理医生,更不 知道如何求医。恳求你能为我的求医助一臂之力,救救我那即将破碎的家庭……” 一个在南方大城市某局,专事“女工委员”工作的女士,避开他的丈夫,在单 位里偷偷给我来信。她的来信中这样告诉我说: “……即使在晚上看电视,只要镜头中有三角恋爱,他就会莫名其妙地把我当 成影视中的坏女人,骂我、打我;而只要我一开口,棍棒就朝我来了……我太苦了, 家中父母都已年高,且姐妹又住得很远,远水救不了近火。我日夜在煎熬之中,心 中的苦楚无法对人诉说,我该怎么办?请告诉我心理医生该怎样才能联系上……” 我每收到这类信,就给张医生打电话,我非常同情这些倒霉的姐妹们。并且回 信安慰她们,做一点我力所能及的事。我知道,因为我们的国家和国情,根本不可 能有“试婚”这一说,待木已成舟,真相大白之日,早已悔之晚矣。 当我的这本《走近女死囚》,欲出版之际,特地又补上来信的这几笔,也算作 是一种信息的传递和对社会的呼吁。 命运是什么?是指降临于我们身上的某种特殊或偶发性的不幸。 那么生活的人群中像吉龙光这样的虐待狂,又有多少呢?或许所占比例并不是 很高或者说是很低,但是如果千分之一或万分之一的可能,只要降临到了你身上, 你就是千分之千、万分之万了,这某种特殊及偶发性的不幸,就是属于你了。 本文主人公火吻燕,还包括我接到的这些来信的女士们,都算在其中。 是的,既然靠着后悔和痛苦并不能改变现状,那么我自己为什么不接 受自己的命运,选择深刻性的价值,并让自身相信且欢喜自己以及所属的 客观存在呢? 我没有什么好怨的,往昔已不堪回首,我就朝前看。我想我还年轻,既然命运 没有给我安排绝路,(我对法律于我的宽恕感恩不尽)我总要好好活下去才好,不 管我已落到了何种田地。 门外那两棵广玉兰,似乎又高了许多。它的树荫,已经可以把窗外的阳光挡住 半尺左右了,为避免光线直射耀眼,有时我总爱把手中的劳役活儿,凑在它的荫影 下编结。 我总感到我那被压抑了四五年的青春活力,在这块地方重新焕发了出来。我不 再沉默寡言,不再无精打采,不再萎靡不振。我人精神了,结实了,内心中充满了 希望。 1986年1月30日,市高级人民法院刑事审判庭审核认为: “罪犯火吻燕在死刑缓期两年执行期间,能认罪服法,遵守监规,积极劳动, 确有悔改表现,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四十六条、第五十三条第一款之规 定,裁定如下: 对罪犯火吻燕减为无期徒刑。” 无期徒刑,想想还是非常可怕的,但是总比死缓要好得多。 这将意味着我33岁以后的日子将全部在监狱里度过。岁月漫漫虽然遥遥无期; 但是遥遥无期的岁月,终究已经是生路了,我要好好活下去,争取政府的宽大。 希望有朝一日,我的刑期与其他有期犯一样,有个期限,有个可以盼望的具体 日子,回去与我白发苍苍的父母团聚,与我那可怜的女儿团聚。 人总在希望中过日子的。不管这个“希望”在有些人的眼里,是如何地轻而易 举,是如何地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得到,是如何地不能算作是希望的希望呀。 记者,我这样说是否显得有点拗口?但是在我,却是真实的巴望。 世界上有多少人在大墙外欢蹦乱跳,但是又能有多少人会时刻把这些最起码的 生存状态,当作是人的自由呢? 只有失去自由的人才能揪心揪肺地体会得到。 这也算是我独到的一份人生的体验吧!既然命运把这种体验派给我来品尝,我 就要点点滴滴地铭刻在心头。 不管我算是多么地不幸,动用这种方式去犯罪,总是人间的罪孽,我不希望有 人步我后尘,让我算作尘世中的最后一个吧。 时间到了1989年3月16日那一天的上午。 命运女神朝我莞尔一笑,一纸刑事裁定书,从市高级人民法院刑事审判庭飞到 了我的手中。 第30号裁定书上如是写道: “……市司法局根据火吻燕在服刑期间的表现,再次提请本院予以减刑。本院 依法组成合议庭,经审核认为:罪犯火吻燕在服刑期间能认罪服法,遵守监规,劳 动改造表现突出,确有悔改并有立功表现。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七十一 条和第五十三条第二款之规定,裁定如下: 对罪犯火吻燕减为有期徒刑十四年……” 我当时是多么激动呀,我的回家是有日子了。我现在终于可以像其他的罪犯一 样,有个正确无误的可以回家的日子了。 如果说得浪漫一点,可以说是——指日可待。身陷囹圄的人只能这么想,否则 怎么活下去呢。 尽管这个日子要等到下一个世纪,也就是2003年的3月15日。 有时在报上看到“跨世纪的人材、跨世纪的构想”什么的,我总会自嘲自己是 “跨世纪的罪犯”,人在世界上什么不好去做,却偏偏去做个跨世纪的罪犯!? 可悲呀,火吻燕,真是八辈子也不曾想过会在监狱里度过自己的大好青春光阴 呀! 想到这一切的一切,感慨都属徒然,于是我便不再感慨了。 是的,古人说得好——方定之日慧在定,有生何处不安生。 我要自己好好振作起来做人!在这里,当该也有一番天地可以作为的,我应该 这样相信我自己。 监房外的那两棵广玉兰这三年来长得特别快,浓浓密密的树荫,在四周扩展了 好大的一个圈儿。它撒下的浓荫,已经将我们那儿的整个窗户遮掉了一大半。 在服刑的场所,警官们常给我们上各种各样的课。在这个特殊的地方,我所学 到的东西,并不比在外面学的东西少。 心理医生也来接受我们的咨询,为我们解难分析女犯心理上的死结。 如果,我以前的这种事情,能早日遇上这里的警官,也许就不至于造成这种悲 惨的结局了。 我恨我自己以前懂的真是太少了。 说出来,你记者不要笑话,我来到了这里,方发现世界原来这样大。 回想在以前的日子,只是在医院、家庭中兜圈子,也没时间看书看报,再讲碰 到了这样的男人,我从此就像陷入了一团乱麻之中,再也解不开这个死结了。 我整个儿身心完全被纠缠在死胡同里,出不来了。 我倒不是说这里怎样好,这里倒真是打开了我的眼界,使我知道人有各种各样 的人,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事。 比方说,到了这里,我看了琼瑶的书,我真是如痴如醉。那些美好的情感,我 以前从来都没有享受过,我是多么地向望呀。 在以往的生活中所欠缺的情感,我都竭力在书本中去发现去获得去拥有。人的 思想就这样渐渐丰厚起来了。 记者你说得对,女人尤需情感的滋润,我以前得不到,现在我通过各种各样的 学习,都直接或间接地得到了。 我真的很愉快,这里的女警官又都十分信任我,在女犯中让我担任一定的工作, 比如说生产组长呀,学习组长呀,虽说服刑的生活,并不全是我与你记者谈的,都 是些好事;不好的不顺当的也有,而且还不少。我就把它看作是对自己的惩罚,吃 官司么,哪有这么“理想”的事,也就是现实与想象中的落差,失去自由与不失去 自由之间的区别。 这一切我就不去谈它了。 既然我的性命都是“失而复得”地捡来的,其他的事还会有什么想不通的么! 付出多少就得到多少。 这是女警官告诫我的,也是我自己在劳动改造中的切身体验。我终于被政府奖 励可以回家三天! 这是我生命中盛大的节日,我无法用语言描述我喜悦的心情。 门外那两棵广玉兰树,经过又一度的春夏秋冬,又长高长大了许多。 世界上有许多事情本来都是相通的。有多少喜悦就会有多少痛苦,这在我重新 返回监狱的途中,我深深体会到了。 我年迈的父母是多么需要我留在他们的身边,我的心灵受到重重创伤的女儿, 也是多么需要我守护在她的身边,但是我别无选择。 我必须按时按刻地回到我的囚禁之地、我的监房。 我只有用更刻苦的努力,来缩短我回家的时间和路途。我相信政府的政策,我 相信我自己。 女儿在没爹没娘的环境下,终于读完了小学,考人了中学。 在一次又一次的接见之中,女儿渐渐长高了,长大了,也懂事了。 让女儿感到难堪的是,在毕业和升学时都必须要填的表格…… 一般来说,父亲死了就不要填了,且不去管他是怎样的一种死法;谁也不会想 到一个女孩的父亲“是这个样子”死的。反正死了就死了,不会有人来追问的。 难的是在监狱中服刑的母亲,怎么个填法呢?如真填上去,别人问起“为什么 吃官司”时,就更令人难堪了。她既不能欺骗老师学校,又不想将自己推人一个很 不利、很尴尬的境地之中。真是左也难右也难…… 幸好中学的老师对她没有填满的表格,没当回事,说你忘填了就算了,不要填 了,等毕业时再补上吧。 没想到老师的疏忽,为我可怜的女儿解了急。当女儿将此消息,高兴地告诉我 的时候,我真感到深深的愧疚。 1990年12月13日。 仅仅时隔一年,人民政府又一次给了我奖励。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审判庭再次 下达刑事裁定书,上写: “本院依法组成合议庭,经审核查明:火吻燕在被减刑后,仍能认罪服法,遵 守监规纪律,制止他犯违纪行为,认真学习政治,积极参加劳动。火犯在担任生产 大组长的劳役中,认真负责,超额完成任务。在劳役中,能合理安排小组生产,发 挥自己的最大能力,积极配合劳动组长开展劳动竞赛,调动组员的生产积极性,使 小组生产超产百分之五十。为此,火犯先后获得执行机关多次记功、表扬及奖励, 并被评为1989年市监狱劳动改造积极分子,确有真诚悔改表现。据此,依照《中华 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七十一条之规定,裁定如下: “对罪犯减去有期徒刑一年……” 离回家的日子又缩短了365天。在下一个世纪的2002年的3月15日。但是我仍然 觉得离回家的日子很遥远很遥远。有时甚至会突然失去信心而无所适从。我太想回 家太想离开这里…… 就在这样的心情中,前几天,我在下楼时一不小心,从楼上失足跌了下来。左 手跌成粉碎性骨折。女警官马上把我送到监狱医院手术后,又上了石膏。住在监狱 医院里。我的伤病,为她们的工作又增加了麻烦。但是她们问寒问暖,一次次来探 望我关心我。又同意增加我母亲和女儿来探我的次数。这使我感到很是过意不去。 刘警官其实知道我的心思,她在我的病床边与我谈了好久好久,我的心里暖融 融的,我想了好多好多…… 这就是法律赋予囚禁的时空涵意:时间的含意是漫漫刑期,空间的含 意是狭小的监房。而当这一切在瞬间遽然结束,我小小的身躯装不下这巨 大的喜讯。当我再度清醒后,我热泪长流,热泪长流;我长跪不起,长跪 不起…… 是的,既然靠着后悔和痛苦并不能改变现状,那么我自己为什么不接受自己的 命运,选择深刻性的价值,并让自身相信且欢喜自己以及所属的客观存在呢? 悲剧的生命观,反而使我能在生命中得到喜悦。曾经的体验,我为什么要拒绝 要消淡呢?不! 我的心灵也再度振作起来了。我不能辜负了亲人对我的希望呀。我不能辜负了 政府对我的期盼呀。我要争取早日回家早日回家。 铁窗外的那两棵广玉兰树,已经变得很粗很粗了。她枝叶茂密,绿油油的树叶 上闪着金属般的光泽,她与我朝夕相视,默默无言地度过了十三个春夏秋冬…… 这就是法律赋予囚禁的时空涵义: 时间的含意是漫漫刑期,空间的含意是狭小的监房。这是我触犯法律的代价, 这是我接受惩罚的滋味。 服刑至今的这整整十三个年头以来,我是一天天一天天一分钟也不拉地赎着罪 度过来的呀! 记者,我有一叠子证书,就是我在这些年头里赎罪的纪念。我每一次都作为最 好的礼物,寄给我的父母双亲大人。这些不能吃、不能喝、又不能当钱花的纸片儿, 被我母亲小心翼翼当成宝贝似地收藏着。 她说能收到这东西,比收到钱更让她高兴。这是她的希望、她的“盼头”,这 话说得一点不假,母亲真是伟大。 记者你要看看?可以,我把它全部打开了,你看,这两份大的是市劳改局颁发 的1992年度的“市劳动改造积极分子证书”、这一张小的是1989年由市监狱颁发的 “劳动改造积极分子证书”、另外还有“表扬证书”、“立功证书”……这些都是 的,母亲都一张不漏地给我放好,她说,这是我女儿用她点点滴滴血汗拼搏得来的 呀,母亲说得倒也是实情。母亲真能理解我呀,其实这点点滴滴血汗中,有我母亲 的一半呢。 这些年里,她老人家真的在外面赎罪,我的四岁的女儿,她替我一口粥一口饭 一泡尿一泡屎地养到这么大,都十七岁了,多不容易呀,我能坚持到今天,有我妈 妈的血汗在里面呢! 我的女儿在这特殊的环境中成长着。 她中学毕业了,又以出色的成绩考进了一家银行的职业学校。女儿给我安慰, 让我骄傲;而我给女儿的却是耻辱,是难堪……我的女儿还特别要强,这个阴影重 重的灾难的家庭,也许铸造了她坚强的性格。 她深得同学信任,还担任了班长和团支部书记。每次,隔着铁窗,我望着女儿 那充满自信的脸庞,我感到希望感到力量。 历史老人将时间的指针,不同寻常地指向了1995年1月5日这一天。 这一天,什么预兆也没有,我一如既往,正在服刑的工场里忙得不亦乐乎。 刘警官笑眯眯地向我走来。她平时笑眯眯的时候是不少的,所以我也就朝她笑 眯眯了一下。 接着她就将一纸“罪犯监外执行证明书”送到了我的手中。 …… 也就是说,我有了这份东西,马上可以走出监狱那一重又一重的大铁门,回到 我的家里——我那离开了整整十三年的家中,和我那白发苍苍的老父老母还有我的 女儿团聚了! 我可以紧紧地抱着他们在三天三夜不分开之后,还可以一直这样地拥抱下去, 不用再回监狱了。 有了这份证明,我可以拥有一定程度的自由了。可以过在大墙外的人的生活了。 我可以每时每刻守在年迈的父母大人的身边,为他们端茶倒水,而不用每月一次由 两个老人拄着拐杖长途跋涉,赶到监狱的铁窗外来探望我了。我该怎样庆祝才是呢! 我的内心带着颤栗一阵狂喜。 我想大声唱歌。 我想快乐地跳舞。 我想一路狂奔一路狂奔再飞起来…… 但那一刻,我什么也没有做,傻傻地站在原地,我被巨大的兴奋击懵了。我小 小的身躯装不下这巨大的喜讯。 当我再度清醒后,我热泪长流热泪长流;我长跪不起长跪不起…… 我那恶梦般的过去,凡能回避的我都拼命回避,我真想将我当中的这 段岁月一刀斩去,权当我不曾活过。就我本人的心愿来说,我是在赎罪。 我想在老人们需要“临终关怀”的这一站,继续赎我在这辈子里犯下的罪 孽…… 我作为经常深入监狱采访的记者,在这十多年中,一直在管教干警的口中和多 次有关综合治理的会议上听说过女犯火吻燕的名字。对她的案情和她在改造中的比 较突出的表现也了如指掌。 她本人确实有相当的能力。在服刑生活的这几年里,女警官对她的教育,我党 的一些对服刑人员的政策在她周围同犯身上的兑现,常常使她精神振奋,使她感到 新生活来日可待。而艰苦复杂的监狱环境,更是锻炼了她的能耐和正面强化了她对 共产党对政府的感情,所以她深得警官们的信任。也常常获得政府的表扬记功和奖 励。 记者本想在她回归社会之前,与她作一次长谈,终因时间关系而未如愿。 就这样,光阴如梭,火吻燕走出大墙后,一晃又两三年过去了。 在1997年8月27日这一天下午,火吻燕应约而至。 我一开门,出现在我面前的火吻燕,活脱换了个人似的叫我不敢辨认了。她乌 黑的头发烫得卷卷的,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活力,滋润的脸面上洋溢着内心的 欢快,得体合身式样高雅的衣裙,都似乎蕴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意味。 我说我很愿意在这样的情景中开始采访你,因为现在你在自由的环境中。 她说是的,以前我经常看见你来监狱中采访,只是认为自己一切平平,不值得 被采访,我想我认得你而你是一定不会认得我的。 我说不——你一直在我采访的视线中,已经很久很久了…… 我们的对话从日出到日落,又从日落到日出。 她说我出来后,父亲母亲都开心得不得了。他们要我好好呆在家中,好好养养 身体,那么多年在监狱苦下来了,要好好恢复恢复。 老人爱护我说得有理,可我却深深不安呀,那时我的女儿还在读职校,这十多 年下来,女儿的一切开支都由老父老母给承担下来了,现在我回来了,怎么还好意 思吃父母的呢?但是老人说什么都要我先呆上一年再说。 那个时候,我父亲早已退休。 为了挣钱,还起早摸黑地去附近的水上派出所帮着看苏州河上的来往船只;母 亲每天还要去幼儿园帮做清洁工作。 他们辛辛苦苦,生养了儿女,还要为儿孙们的事担惊受怕。直至有天清晨,天 下着大雪,睁眼就见窗外一片莹白。窗玻璃上都结着冰凌花。 我在暖暖的被窝内躺着c 只见父母亲们起床后,裹着厚厚的棉大衣和长围巾蹑手蹑脚地出了家门。顿时 我热血上涌,“噌”地出了被窝。在这个家中,我觉得再也不能捧起父母用血汗给 我备好的饭碗了。 第二天,我就出门求人一定帮忙给我找一份工作。再苦再累我都不怕。 我不能让老人供着我,再养着我的女儿了,我一定要靠自己!虽然我当年供职 的医院很好,他们同意我回去干,当然不是干医务工作,而是干别的活;活儿苦点 我不怕,但是我怕熟人,觉得那样会很难堪的。我甚至觉得受不了好心人的关心, 他们让我又会想起过去。我只想让过去永远埋葬。 大家帮忙,我总算找到了一份活。就是在超市做,每月收入不错,干了一阵, 老板还挺赏识我的。 如果我能一直在那儿干下去,老板可能还会给我加工资。 问题出在附近的街邻发现了我。她们都知道我的过去,也都曾为我鸣过不平 (当然首先是我不好,我犯了罪)。这会儿见我已经出来,就一传十、十传二十, 不时会有人结伴来看望我,在超市琳琅的货架间,声音亮亮地与我想当初、与我回 忆过去…… 我立即“撤退”,并且没有说明原因就婉言谢绝了老板的盛情好意。 想起在监狱这么多年来接受的教育,凡事都得依靠政府和组织。于是我在第二 天就自己一个人来到了街道办事处,找到了综合治理办公室的同志,说明了我碰到 的问题和目前的处境。 我没有想到街道的孙科长和小丛第二天就让我去,说敬老院需要人,让我去当 负责人,先管做饭的事,每月给我200元工资。不是我嫌工资少,只是这点钱,我如 何来对付日常开销呢? 这个时候,我真要感谢我已去世的爸爸了。 他说,你可以先适应起来,重要的不是钱。以前你在里面,我们不仅要每月给 你200元,还要担惊受怕地来探望你;现在你回来了,我们不但不要再付钱了而且还 可以收进200元,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凡事都有个看问题的角度,父亲母亲这样看, 我是多么感激呀。 在家里的全力支持下,我就全身心地投入了。母亲每天带我去菜场领行情,教 我如何挑选菜,怎样可以让老人吃得既新鲜又节约。 街道领导对我也很好,他们十分信任我。第一个月的月末,他们给我的工资其 实远远超出当初许诺数目的好几倍。我当然也以加倍的诚意予以报答。因为这不仅 仅是钱,世界上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这“东西”我们全家尤其看重。 火吻燕望着我诉说着,露着一口细白整齐的牙齿,将一只手撑在桌子上托着脸 腮,一只手在桌面上随意地划动着c 她沉思了一会又说,我觉得这份工作十分适合我,院里都是些垂暮老人,都即 将走向生命的终点。我做这项工作,其实是代表我们的这个世界在为他们送行。说 实话,他们几乎都已失却与生活抗争的能力了,如果我们有什么做得不好之处,他 们也就得过且过了,也不会提什么意见的。正因为是这样,我就觉得应把事情做得 更好一点,就我本人的心愿来说,我是在赎罪。 我说火吻燕,正如你所说,你手中的这个工作,真是非常有意义的。现在全社 会正面临着行将汹涌而至的“白发浪潮”,本市更是首当其冲。据你介绍,你的区 更是比本市还要来得早。所以敬老院在日后的几年中,是一项十分重要的工作,你 得在里面干出点名堂来才是。 她说我正想这样。区里早就在拨款筹建新的敬老院,据说今年年底即可竣工, 有800多平方米。我眼下的这个敬老院马上要人迁新址了,到那时候,我们的服务阿 姨们的队伍,还要扩大。到这里来安度晚年的老人们的生活,还要大大上一个台阶, 要丰富内容,增加活动的场地……我还有个想法,就是服务员的素质要到位,太年 轻是不行的……我在想能否从女监中服完刑的又无处安身的人中,选一些安排到这 个岗位来。 狱中像我这样的人,并不是一个两个。当然,我只是想想,既然我是将这工作 当成我后半生的事业来做,我所想的可能有时会超越我现时的情景,记者我想这些 你一定会理解的吧。 我望着神采焕发的火吻燕,她正以巨大的热情在筹划着未来的生活,心中着实 为她的新生高兴。 我朝她点着头。我说,敬老院的工作是一个前景广阔的事业,需要很多尽心尽 力的人去干。刑释后一时无处可去或者有意这项又脏又累的活儿的女性,也许是十 分适合的,就如你火吻燕一样。尽管我只是一个记者,什么事也无能力拍板的。但 是我想我为什么对她不可以表示一下道义上的支持呢? 已是傍晚六点多了。路上车水马龙,市声喧哗。 我忽然想起她院里临时搭建在阳台上的,那间四墙漏雨进风的仅四平方米的院 长办公室。便对她说,你的办公室这么简陋破旧,你真不容易呀! 她压低声音对我说,陆记者,比起那些年我在那么“坚固而窄小的地方”生活 的日子,这个地方就是我的真正意义上的天堂了呀!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 火吻燕话锋一转,又告诉我说,虽然我出来以后,从来也不会与陌生人说起我 那恶梦般的过去,凡能回避的我都拼命回避,我真想将我当中的这段岁月一刀斩去, 权当我不曾活过。可是…… 作为旁观者的我,这时就想起她的那位王先生了。我说你先不要说,你的故事 太复杂了,等我写完这篇文章后再告诉王先生吧。 小火说,他总觉得我有心事。记者我怎会没有心事呢?我真是不知从何与他说 起呢。如果直楞楞一说,天下哪个人不给吓跑呢。 出来时,我是空身一个人,什么也没有带,就走出那高墙铁门了。 我要把过去的我,全部全部地埋葬在那监狱里。让我洗净身心,走到大墙外的 太阳中来。 到了家里,妈妈就把我在里面时寄回家的那些证书,一张不缺地交到我的手中 说,现在这些东西可以由你自己保存了,我知道这些并不起眼的纸片上,浸透了你 多多少少的血汗。 我当时听了,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妈又告诉我说,这么多年来,我把这些东西藏来藏去,就怕被来家的小囡囡的 同学无意中翻到看到,现在好了,我总算安安全全地藏到今日…… 自从有人给我介绍了王先生之后,这一叠东西又成了我的心病,藏哪里是好呢? 这十三年来积起的这些证书,我是既不会毁掉又绝对不可能再去翻开来看的, 更不会去给什么人看。 记者,现在这些东西我又转移了地方,我就怕万一王先生来家里看到,我和他 都会——呆若木鸡的。 我说,火吻燕,你的过去真是太苦了!真该好好找一个男人,以弥补你的过去。 她说是的,话是这样说,但我心里总会有莫名的害怕……再有,我一直在骗着他, 我也觉得这样子不好,心里不时很虚……但是,如果我都对他直讲了,又怕万一不 成,不是又多了一个知道我过去的人吗?我怕传出去,对我的工作不利。有时我甚 至想我宁可不谈,也不要再提起过去的事了。 补记:就当火吻燕的故事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也没有什么不好吧? 补记之一: 从电话中听得出火吻燕的母亲是个能干、对事认真又负责的老人。听我说明来 意后,马上婉请正在房间里与她说话的邻人先退出她家。 她说唉哟,这件事正是前世作的孽呀!他(指吉龙光)是独子,外表看看都好, 我家小燕子不肯,我还劝过女儿的。谁知结了婚就开始不太平了。 小吵天天有,大吵三六九。小人送我这地方就不管了,这个男人气量太小了, 三个人吃饭就只给二十元钱。我想也就算了,只要你男人对自己老婆好一点,我们 做大人的也就满足了。 可是他不这样,就是打、打呀,大打出手。我女儿和外孙女也真是可怜。把小 人打成手骨脱臼,就领到我这里,话也不说,扔下就走路。我只好抱着小人去医院 看,也记不清有多少次了,可怜呀…… 像像样样一个大男人,每次打,每次来道歉,也真好意思的?!我家老头子那 时就说他不像个男人。 打到后来,我们看看实在不行了,再下去要出人命了,不是我女儿被打死,就 是外孙小囡囡被打死。没有办法,死了心眼去与他离婚,他又请他单位里的人上门 说情,还请别的地方的人来。人家又都帮他,他这人外表很好的,对外面的人都好, 就是对老婆不好…… 不好到什么地步呢?我女儿又讲不清爽。最后,还是没有离成。我们也吃不消 了,只好再劝劝我们自己的女儿。 有啥办法呢?不同意他,他就要杀人!我家小姑娘(女儿)多,怕被他下毒手, 可怜呀,我就只好叫女儿们一个个疏散开来,住到别人家里去……因为小燕子住娘 家不回家去,他就要发疯一样地吵上门呀打呀,弄到后来,我也没有办法了……只 好硬硬心肠叫小燕子回家。 因为我留小燕子在家,我的其他几个女儿就要倒霉遭殃,我老头子又急出高血 压,心脏病。家里弄得人心惶惶的,我无法收场了。我每个女儿都是我亲生的骨肉 呀,但是没有办法…… 我后来也只得狠狠心,叫小燕子回去了……想到这一点,我做娘的心里就难过 呀,我对不起女儿。后来就出事了。闯下了人命大祸了!唉…… 真没有料到我这三女儿的命,会是这么苦。 出事情到了里面之后又拼命改造,争取政府的宽大。女儿是认罪服法的,政府 开恩,让她过了“阎王殿”,活下一条命。 我当时与老头子真正是谢天谢地呀。 后来女儿总有好消息传来,从那个地方寄回来红彤彤的证书什么的,几乎年年 有寄来。我心里也蛮开心的,事情到了这地步,我知道她也只好用这种方法来孝顺 我了。 我当时对她说,我不要别的,我只要你这些! 小燕子出事,小外孙女的事,我就全部包下来了。家中经济条件也不好,再说…… 我们两个老人可以带小燕子的小人,别人的小人就也要带,家里常常像个托儿所, 我是忙得连脚也要举起来了。 为了供小囡囡上小学、上中学、上职校,都要化钱的哟,全靠我和老头子自己 节省出来,自己出去做出来。我是做过保姆、做过钟点工、去看过门,什么都做, 我也是在赎罪呀…… 现在好了。政府这样宽大我们,我就对小燕子说,不能忘记呀,你要千方百计 地为政府做点事报答才过得去,一个人要有良心,是吧? 现在小外孙女也长大了,读书成绩好,还早早人了团,很懂事的。也要求进步, 老早的学校都很关心我们的,填表格时就帮忙。先起我们认为是老师不知道我们家 的真情,直到后来毕业时才了解到,学校老师们全晓得的,只不过暗中帮忙,装成 不晓得的样子。我们真是感谢得要命呀! 我后悔的事就不去说他了,我怨呀恨呀,有啥办法呢?谁知道是个火坑呢,是 吧?过了这么多年了……现在都好了,都好了。我把一个养得好好的外孙小囡囡交 给她妈妈,我这辈子的事也算完成了。现在我也放心了,是吧…… 补记之二: 不日后的一天下班前,街道的孙科长对我说,当时我们起用火吻燕做这项工作 时,是有点顾虑的。 再一想,觉得我们应该相信监狱长年来对她的改造和教育,现在她既然能出得 大墙,我们就得帮助她寻找生活的出路。火吻燕本来也是我们综合治理工作的对象, 我们几个人就决定先让她将敬老院的工作抓起来,她这一抓还真不错,各方面的反 映都很好。 不过,这两三年来直到今天,我们要求她的真实身份对所有的人都保密。就说 从奉贤退休回来的就行了。 现在社会在改革开放,观念也不断在更新。 我在前面所说的顾虑,实质上就是一种观念上的问题。但总不可能将所有人的 观念都一刀切平了再搞改革开放吧。所以我们也替她保密,你想想,请一个曾是杀 人犯的人去做饭,谁不有点怕呢? 现在这两三年下来,她做得很出色,她没有辜负我们大家的期望。我们这步棋 既解决了她的就业问题,她又为我们的街道社区出了力,并且还帮助解决了居委的 一些难题,这一举几得的事,我们今后还该多多地做。 生活中一些陈腐的观念,就是这个样子,在具体的事件面前,被一点点、一点 点转变了过来的。 等“一切就绪”,等“木已成舟”,等“万事俱备”,我们会在一个恰当的时 候,告诉有关的人——火吻燕的故事。 或者,就永远不说了,权当她的故事从来就没有发生过,这样恐怕也没有什么 不好吧? 作为记者,我对她们的这番朴实的话语,怀着深深的敬意。 补记之三: 1998年3月8日,晴,万里无云,书房。 案头那架乳白的电话机响了。是火吻燕的声音。她快乐,激动,兴奋。她告诉 我说: 陆老师,我昨天整整一夜都没有睡,我的心情无法平静下来。我要告诉你一个 好消息。 我昨天收到了法院下的裁定书,我的刑期又减去了两年半。减刑书上说,我在 监外执行期间,能配合政府积极努力工作。我真是高兴呀。这里面有街道民政科同 志对我的支持与帮助,我是不会忘记的。我前面的路好开阔好光明…… 还有,陆老师,昨天,我已在书亭上买到了你写我事的那本杂志——《人民警 察》今年的第一期至第三期。昨天一夜,我看了两遍,一边看一边流泪……我的女 儿也流着泪看了,她说,妈妈,你是苦尽甘来。 我忙说火吻燕,你的那位王先生知道了吗? 她说目前还不知道。我要好好找一个时间,这三本杂志一起给他看。 我会对他说,老王,我以前对你不起,有关我的过去,我确实没有如实对你说。 我不是想骗你,只是真正地是一言难尽呀!现在好了,这三本杂志你拿回去看,有 关我的所有的事情,全都在这上面写了。你看了之后,一个晚上就可以决定我们两 个人的大事的。老王,我等着你的答复。 我说火吻燕,我和我亲爱的读者们,也等着你的答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