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之恋 她说我在丈夫面前,是世界上最坏最坏的女人;在魔鬼情人面前,是 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女人;在警方面前,我是世界上最恶最恶的罪人……居 吻雨这“痛苦的颤抖”是来自那一夜与魔鬼神秘交欢的“狂喜的颤栗”…… 人生长途中,爱与恨的一场错乱,美丽年轻的女人就把自己的结局,交到 死囚监房里了……生高、死别,爱情与生命经得起这岁月的沉重吗? 人生的任务,是要借着意识的加深与拓展,把原始生命力整合于自身之内。 ——摘自采访笔记 魔鬼情人说,你手指儿那么细的女人,抽烟一定是很好看的……这时 记者看了看她身着的灰蓝色囚服,深信她的悲情故事行将展开的重大情节, 一定与这两者有着密切的夫联。 1995年9月25日,市监狱女犯大队。 “采访对象:居吻雨,女,26岁,贩卖毒品罪,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我在采访本上记着她的姓名年龄和刑期的时候,其实我却很想在一个空旷的地 方,与她一边走一边谈。然而这却是万万不成的荒唐梦想。 我知道不仅是因为监所的空间有限,更因为囚禁这两个字所包含的法律内涵。 在森严的铁窗下,警容整肃的女警官已将她从监房带出,朝我面前走来。 就容貌而言,这是一个绝对出挑的年轻女子。匀称的身材,白皙的皮肤,乌黑 亮泽的前刘海下闪着一双黑沉沉的大眼睛,细直的鼻梁下是棱角分明的红润双唇。 在我的采访开始之前,大队的女警官正在对她说着一些什么。 她们在说什么当时我没在意,我只是意外地发现女犯居吻雨的眼眸中热泪涌动, 有种诚恳与感激来自深深的心底。我再回头去看,又发现女警官的眉眼慈爱得像个 老母亲。 这爱中有严、严中有爱的一瞬,让我感受得这样具体而实在。其实女警官的年 龄并不大,穿上红红绿绿的便衣时还只能是个“阿姨”。可是在这社会意志及自然 人性被升华了的特殊时空里,警官与母亲所闪烁出的光辉,都一样的神圣一样的伟 大。 我感激警官,在我到达这个名叫居吻雨的女死缓犯最深处的灵魂密室之前,她 已为我打开了重重大锁。 我说居吻雨,今天我们谈谈。我用平心静气的目光,注视着她好长一会儿。 她的目光立即由明转暗,迅速从我脸上收回了视线。接着,她双肩微颤起来, 两行热泪重重地滴落在手背上。过了一会儿,她停止了啜泣。显然已深深沉浸在对 往事的回忆之中,端肃的眼神凝视着不远处的铁窗…… 一切该从何说起呢?居吻雨所面对的这一残酷事实,确实令人不忍提及。 我说,居吻雨你把心里想说的话,告诉我好吗?话出口后,我为自己今天的平 静暗暗吃惊。也许是“这里”的氛围使然。被采访者的“事情”越大,我们讲话的 声音就越轻。 是的,既然是已被判了死缓,一个人最基本的最首要的生存需求,都已“危在 旦夕”;人世间最重最严厉的惩罚已经降临到她的头上,我们还有必要对她声色俱 厉吗? 她抬眼看着我,着意点着头。盈眶热泪大颗大颗掉下。但是她没有用手去擦, 整个身子纹丝不动。 我悄悄地搁下了笔,望着她也端坐不动。我怕稍有声响,便会突然惊皱她心灵 的湖面。 沉默了分把钟。 她移开视线,一字一顿狠狠地说: 他叫我去——做人,他叫我去——享受,说抽了这烟心里就好舒畅呀。他还叫 我吸进去不要吐出来。我当时心里烦呀,心里空虚呀,我就听了他的话,照他的样 子吸了第一口。 吸进去后,他叫我拼命往下咽,咽……后来,我就迷迷糊糊地睡了三天三夜。 醒来后,我就对他说,这东西不好玩呀,我不要吸了。 他说吻雨呀,你现在不懂,你是刚刚开始呢!往后你多吸了以后,你就知道我 的好了。我这让你做神仙了呀…… 她那还算标准的普通话里,露着广西的口音。说话时将“做人”、“享受”这 几个字音,咬得很特别很耐人寻味。这特别的口音里,或许就透着一份大大的彻悟。 末一句:就让你做神仙了呀,那腔那调真是浸泡着又悔又恨的血泪。 她的这段开场白没头没脑。但我料定是一直堵在她心尖口的话。 我问,居吻雨你说的“他”是指谁? 她狠声毒气地说,我指“第一被告”。 第一被告与你是什么关系? 是一个朋友……是我的男朋友叫阿良…… 我说,噢,知道了,就是那个已被判处……判处了极刑的人。 她点了点头,接着是一阵沉默。 我说居吻雨,他说的叫你“去做人去享受”,是否让你去“追龙”? 这“追龙”的说法,是我在近期采访中刚获悉的吸毒暗语。当微微幽火隔着一 层薄薄的锡纸点燃时,那锡纸上的“白粉”(海洛因)便被熔成液体小珠珠滚来滚 去,还不时会冒出缕缕轻烟。这时吸毒者再用一根吸管去追吸那袅袅上升的烟缕入 口,便谓“追龙”了。 不料她一听“追龙”便连连摇头说,不不!我起先不会这样的呀,我不是这样 的人呀,如果我知道这是在吸毒,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去干的呀…… 看来,她一听就知道这“追龙”是什么意思了。 居吻雨说,记者你不知道,第一被告当初是把这东西弄进香烟中骗我抽,等我 上了瘾后,再向我挑明。可那时我已经来不及了。 我说居吻雨那你又是如何搭上这个让你“做神仙”的男人的呢? 看得出,这时有不迭的悔恨,从她明澈的眼眸中滚过,将她的五官弄成难看的 一团。她抬眼诚恳地看着我说,这个事说来就长了。我说那你慢慢说与我听吧。 她将两手的手掌贴紧插进并拢的双膝间,顿了一会儿,眼睛看着别处说,是我 有眼无珠、是我恩将仇报、是我的罪过呀……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我怎会坏成这个 样子呢……出事情以前,我们在家乡是个体户,我丈夫是做生意的,生意做得不小, 我一个人经营着一家旅馆,几年下来生意很好。我有一个两岁的儿子,丈夫一年到 头在外面跑呀,一天到晚就是挣钱、挣钱、挣钱,除了挣钱还是挣钱。 我说居吻雨,你丈夫挣钱不是很好么? 她说我不知道好在哪里呀,真的,记者,至少我在当初是这样想的;事实上也 是这么回事呀,光有钱顶什么用呀? 居吻雨在说着这句话的时候用了一种委屈的口气。这时我看了看她身着的灰蓝 色囚服。我深信她的悲情故事行将展开的重大情节,一定与这两者有着密切的关联。 居吻雨继续告诉我说,儿子生下来自然有人管,不用我操心。我只要每天早上 醒来下楼去收上一天伙计们做下来的钱,就算一天的事做完了呀,就没得一点事了, 就不知该去哪里了呀。我的心里懒懒的,啥事也提不起精神来,再讲提起了精神又 去做什么好呀,丈夫赚来的钱,我由着性子花就是了。钱这东西,当时在我心中是 最贱的了。 我说因为得来不用费心是不是? 她抬起眼睛看着我说是的,真是一点儿也不用我去费心,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花着心里还来气,为什么?因为丈夫给了钱就名正言顺地不在家了。我不要他给的 钱,我只要他在我身边,陪我说话呀,可是丈夫他就是没空在家,光让钱陪着我, 这有什么意思呀……居吻雨的话尾喜欢带着个“呀”,几个“呀”一说,直让人想 起“春闺幽怨图”。 记者,我说的事都是在当时,当时是这样想的呀!那次,我怀孕六个多月了, 妊娠反应还丝毫没有减弱,再说人的样子真是难看死了,随便我买什么衣服回家来 穿,都像个五八怪。我怕出门去,老是一个人呆在家中。 这一天还真好不容易地把他给盼回来了,我心中真是高兴。 当夜他开车陪我在当地最大的酒家里吃了一顿晚餐。他说在房间门后的那个紫 色包包中,有他给我从国外带回的几件我会喜欢的东西。我说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东 西,我就要你人在家里就成了。他喜滋滋地眯着眼睛看着我……他好像是忙得不得 了,才一顿饭的功夫,台上的手机就响了十几次,拿起电话一说就没个完了,真让 人太扫兴了。起初我相信他说的话,“忙过了这几天就好啦”,后来这几天过了后, 他却比前几天更忙了呀!次数多了我就不相信他了。他说你过不了几个月,就要生 小孩子了,我不走远了,陪着你好好的把我们的儿子生下来。 他这个人就喜欢儿子,自我怀上后,凡讲到这个事,他开口闭口就说“我们的 儿子,我们的儿子”了。 听他说不出去了,这一夜我睡得特别舒坦特别踏实。 到了第二天早晨我醒来时,发现他早早就起床了。我赖在被窝里,想等他进房 间来再起身。 我美美地等呀等呀,谁知我一直等到了中午都不见他的影子。我心里有点不踏 实了,起来一看,果然发现梳妆台上压着张纸条,上用大黑笔写着几个字: “老婆,我又要出去一趟了,带回来的钱都放在床下的皮箱里,等我回来。 老公” 那后面落款写的“老公”两个字足足有半张纸大。我当时气得差点晕过去!我 把纸狠狠撕了,把那个紫包包也狠狠一脚踢得老远,谁管它里面是什么东西!真的, 一连好多天,我的心中灰落落空荡荡地烦得说不清楚。 我说居吻雨你好大的脾气,这包你还没打开就乱踢? 她说踢到他要命的东西,我才解恨呢!可我没解到恨,包里全是打不碎的东西, 小孩子的水晶小皮鞋啊,外国的小衣服啊,给我的挂件啊手镯啊,还有一些比较精 致的内衣什么的。 他这一走,不告而别。一走竟走了整整五个月呀,比平时任何一次都长!我真 没想到他会这样呀。我在医院里生下儿子后,妇产科病房里每天人来人往,来探望 的产妇家属很多,看到别人家热热闹闹的,当然我也有人来,妈妈姐姐姐夫等,人 也不少,但是就不见他来。 同室的产妇们都问我,你的丈夫呢?我就说他死掉了! 记者我确实不该如此,但是那个时候我真是这个样子的。我讨厌他天南地北地 来信,说生意怎么忙怎么忙;一会说刚投产的矿离不开他呀,一会说工厂又遇到什 么麻烦了;还不时让人给我捎东西来,又是玩的又是看的,想讨我欢心。我就气他, 东西统统都不收,谁带就让谁退回去;我不要东西,东西又不会说话,东西哪里都 有得买! 等他忙完回到家,儿子倒已几个月大了。 谁想在后来的日子里,他变得更忙了,整个的就像是一台日夜运转的机器,说 走就走。我一个人,真是空虚得发慌呀!她低着头,两道细眉拧起了一个结。松松 的短发在说话时一动一动地触着台上的那只玻璃杯。 她用了“空虚”这个词,我想意思都在里面了。 我说居吻雨,你丈夫在外面干事业,又不是出去玩赌,何况他又没有忘记你, 你恨他是没有道理的呀! 我这一说,仿佛把她从当年的境地中拉了回来,她坐直了身子,看着我,黑亮 的眼眸中映着小小的铁窗栅栏。 她说,我现在已经明白,自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呀,接着又连连摇着头说, 记者,我那时是一错再错,错了又错,我真正是被魔鬼缠上了呀!她用手使劲在膝 盖的囚裤上搓着,仿佛在穷究着自己往昔无以言表的荒唐。 我说居吻雨,你说的魔鬼是指毒品吗? 她点着头又说,还有……还有那个他、第一被告阿良……他也是个魔鬼。 我说居吻雨,我一直搞不懂你们吸毒的事,这吸进肚里的东西明明知道要死人 的,为什么吸的人还是义无反顾,要一头栽进去呢? 她说记者,我原也与你的想法是一样的。 我们广西那地方,毒品的事情是很多的。但我最讨厌烟鬼,我丈夫也一样。我 做梦都没有梦到过我会与这个害人的东西有关系。有一次我在家里,一个与我一起 玩的小姐妹急匆匆来到我家。 我好久没见她了,忙问她近来去了哪里。 她告诉我说,她因为吸毒被抓了,现在要她罚8000元。她做生意赚的一点钱全 被吸毒用完了,特来我这里借钱。 我当时一听,两手抓着她的肩膀,愣了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我马上把钱数出来 交到她的手上,对她说你快去交掉快去交掉!你什么事都可以去做,这个事往后你 千万千万别再去碰了。 她听我的劝呀,后来就不吸了。我出事前还在她男朋友的店里碰见过她一次, 她满头大汗在做事,人好好的。她还直谢我,说是我救了她。 我说居吻雨,你劝别人时心中好清楚,那你自己后来又是怎样吸上的呢? 她说当时一个人心中老是觉得烦。这烦不知怎么还会让人给看了出来。有一次, 我一早起床收了钱后,正朝楼下走去。 在楼梯半腰碰上了一个人,这是个当地男人,三十多岁。我与他照面时只觉得 他有点面熟。后来知道他常来我的旅馆住,也是个做生意的人。 那一刻我不知道他就是人间的魔鬼。 我身上“邪气”重,鬼就上来了呀!这不是迷信,是读书时知道的内因和外因 吧。鬼一缠身,我的命运就发生了重大的转折。 那天,他冲我笑着说,老板娘,抽支烟吧,这天热得粘粘乎乎的,说下雨又不 下雨,人怪不好受吧! 我说是呀,都几天了,雨就是不下来。 说着我们就走到了楼下的“大堂”里,我的旅馆不大,也就是可称作是大堂的 地方吧。 他说他等人,我出于当老板娘的礼节,就与他在大堂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他殷 勤地给我点了烟。 我说不会抽烟。 他说你试试,你手指儿那么细的女人,抽烟一定是很好看的。 我当时听了心中“咯噔”一下,偷偷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儿。心想还从来没有男 人说起我的手指儿呢,这样的男人大概一定很体贴人吧……于是,我不知怎么就突 然提起了精神,而且还真的呼了一口烟。我真不会抽烟,这烟在嘴里难受极了,随 即我就把烟朝烟缸里一按。 缸里有水,烟立即灭了。 不料他连说可惜了可惜了。说着又抽了一支给我并说,老板娘呀,我看着你每 天问得慌,抽烟好解闷哪!说着又“咋”地一下点燃打火机,将身子凑近我,为我 点着了。 这时,他身上散发着一股异样的烟草气息,冲得我头发晕。 他说你不信就试着先吸一口进肚里,不要吐出来,腾云驾雾的味道你该享受一 下才是,要知道有钱的女人都吸烟哪!你不知道你抽烟的模样有多好看呢…… 当时我听了他的话,心中真是甜甜蜜蜜的,真有点心醉呢。 后来我就照他教我的样子吸了起来…… 当我真正清醒过来时,才知道我已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看见桌子上有一包香 烟,与他昨天给自己抽的一样牌子。觉得闲着大无聊,脑子里又浮出他这人的影子…… 心想拍抽烟睡睡觉,倒也不错。于是火柴一划就点了烟抽起来…… 奇怪的是,尽管头晕想睡,但是醒了后,总觉得人有点魂不守舍失神落魄,心 里老想“点支烟”。 当时我也一点儿不知道这烟里就有毒品了呀! 还有那个男人,也老在脑子里晃。心里细细回忆着与这个男人有关的所有细节 小事。 奇怪的是,这个看来挺英俊挺潇洒的男人,自己以前怎么一点也没在意过他呢。 除了他白白的脸,高高的个,亮亮的眼睛之外,其余可从来没有引起过自己的注意 呀。然而他倒注意着自己呢,要不,怎么知道自己的手指是长长的细细的呢?还知 道自己正闷着呢!唉,这个精怪的人呀!比丈夫还通晓呢,丈夫从来没有对自己说 过这样的话。一句也没有。不错,手上的钻石戒指是丈夫给买的;但是丈夫说得出 戒指的价钱却一定不知道自己抽烟时好看的样子。 我抽烟模样好看?谁说的……他说的。 他有审美观,他抽烟的样子也很好看。丈夫抽烟的样子呢?丈夫夹烟是用哪几 根手指的?想来想去只想象得出一个大概。唉,谁让丈夫在家的时间这样少呢,时 间少话更少。丈夫哪有他这样风趣呢?那天,他正巧等的朋友没有来,自己和他一 说就三个小时溜走了,一点也没有感觉到时间的长。 他也真会说话,把人在饥渴时的心理活动和外表动作,说得那样活龙活现。说 人为什么心烦,不愁吃不愁穿只不过是人的浅层需求,人还有深层的心理需求及生 理需求,得不到时才会觉得心烦,觉得日子无聊。 他说他看出自己心烦的事了,所以要半路拦住我,请我抽烟……我不承认自己 心烦,要他讲出我心烦的原因来。 他笑笑,说不讲,说我自己心中明白就好了。但是他愿意帮我解闷陪我解烦。 我烦什么?连我自己都说不出所以然的事,到了他嘴里,好像都被说出了大半, 我只感到心头好松快呀!这个人真是有意思。 丈夫会发现我的心烦吗?不会。他连“发现”的念头都不会有,更不会对我说 出这样的话了。 人也奇怪啰,他这样子平平淡淡的一个人,刚接触,我就开始往心里去了呀! 第三天一早,他轻轻敲敲门后,就直接进了我的办公房间。 他好像是我的老朋友了。 在他的狂乱冲动中,我任他摆布,我节节溃退,我一败涂地,我又心 甘情愿……说实话,甚至我还真有点如饥如渴如癫如狂,恨不能撕碎了自 己送出去呢! 他真的成了我的老朋友了。 我看到他来就觉得浑身轻软,以前那种莫名的烦恼,全被他的到来一扫而光。 本来说好这天我要到妈妈家去的,但是在他问我今天有没有空时,我却说没事没事。 他给我送了两条烟,说这烟做得精致,特别细长,就适合像你这样又年轻又漂 亮的女人抽。以后我会不断给你送来的,“只要你愿意,”他说着就拿腔拿调地唱 了这句歌词——只要你愿意,更是他眼光中当时闪射出的一种意思,让我好一阵心 跳,仿佛被人掏去了什么秘密似的,我有点慌乱不安。但是这种不安与慌乱,只让 人感到新鲜温暖和甜蜜。 和丈夫在一起时,他可没有这种闲情逸致。 他来了后,又与我谈到第一次见面时的话题。并且一定要我自己讲出来心里 “烦”的原因。我胡乱说了好多好多,什么生意不好啦孩子不听话啦妈妈生病啦等 等,他忽然就将嘴凑近我耳根悄声说,不对不对你是性饥渴…… 我的心“冬冬”乱跳。可是我装不懂,就说我才不渴呢……这时他却一下把我 拉了过去……说实话,我没有过多推辞,结果就越出了男人与女人之间的警戒线。 虽然我早就有所预感。 但是在他的狂乱冲动中,我任他摆布,我节节溃退,我一败涂地,我又心甘情 愿……说实话,甚至我还真有点如饥如渴如癫如狂,恨不能撕碎了自己送出去呢! 当我清醒过来收拾残局时,我才知道我自己原来是多么轻挑多么不贞多么不安 分多么卑下多么不应该呀……但是,奇怪的是我明知不对却丝毫也不想收敛自己。 有时我也矛盾也后悔,可是只要看到他,一切又都烟消云散了。 接下去的事情就太顺理成章了。 我们常常在一起抽抽烟,说说话,喝喝茶,他的话题不时会闪进一条条禁区小 弄,搞出有点刺激的话来逗人……世界上的事有了第一次以后,第二次第三次就没 有什么大惊小怪了。但是他的话还是很幽默的,意思都含而不露,我有时装傻问他, 他还绕着弯子,把话兜圆了呢! 我觉得他有学问,会逗人开心,跟他在一起时,一晃就一天过去了。 丈夫在这一点上是无论如何也及不上他的。 丈夫太严肃太正经,脑子全是机器贷款销售什么的……现在有了他,我就不愁 丈夫不回家了,还巴望他出长差呢!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把丈夫扔得远远的, 满脑子里全是他,他的声音他的笑话他的歌…… 我给了他一间最好的房间,我希望他一直住下去,再不要离开我的旅馆。 他也真懂我们女人的心,每当我心情不好,他总会在最恰当的时候出现在我的 面前。那时我已经学会了抽烟。当然是全抽他送给我的这种香烟。 我大约已经上瘾了。 每当这种烟眼看要断档时,他总是能准确无误地给我送来。这样贴心的男人, 如果我没有亲身感受,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男人。我常常为 能在这辈子中遇到他而暗暗庆幸。 我对他说,与你在一起真是神仙过的日子。 他吸了一口我手中的烟,边喷边搂着我说,小仙女好日子还在后面呢,我还要 让你开心,让你真正尝到做人的味道,做神仙的味道呀! 他的这些甜言蜜语,真让人心里又得意又自豪呀。 丈夫见我这段日子来心情特好,以为我对他的脾气发完了。就对我说,他就是 想到自己已做爸爸了,所以就特别想多做点事;他准备还要买一幢更好的房子让我 带着儿子进去享受,今后还准备让儿子能受到最好的教育,为了这个家,他说他宁 肯再在外面奔波受累…… 我一听,就说好好好,你尽管到外面去奔波吧,家中不用你操心。丈夫傻乎乎 地看着我,还咧开嘴笑呢。 有天下午我的烟抽完时,还不见他给我送来。这样的事是第一次发生。 我哈欠连连,人好难受。到了下午二时,我真有点忍不住了,就又给他打了一 个加急拷机。 不一会儿他来了。 他说现在这种烟搞不到了,你要难受的话,就先吸几口这东西吧。我只见他动 作麻利,才一会儿,银晃晃的纸上就冒出缕缕轻烟,他拿了一根挺精致的细管子, 对着烟缕就吸了起来…… 我当时一吓,说你会?会这东西……这不就是那……那东西吗?我不敢将毒品 “海洛因”这三个字讲出口。 他说什么“这东西那东西”的,你紧张什么呀!只要定量定时抽一点,根本不 碍事的,有人还叫它“长寿膏”呢。 我说我怕,我不抽。 他说你先吸一口试试。 我坐在一边不理他,而这时的烟瘾却越来越重,眼睛已涩得张不开,眼泪也流 出来了。 他转过身来,顺势抱着我朝我脸上喷了口烟。 可奇怪呀,一下子我就觉得好舒服呀,连骨头里都感到有种舒坦和满足。 他就说,对你讲没事就是没事,你以前拍的香烟中就全有这个东西哩!微量可 以健身的。 我听了心里一怔说,你骗人!我不相信!你怎么偷偷给我吸这种东西? 我嘴里这么嚷着时,身子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在吼叫着: “去吸一口试一试,试一口吧……” 我抬起眼睛,我发现我心里的声音原来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 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渴望,使我自己与自己矛盾得厉害。终于,我不再拒绝了, 他的手把着我的手,教我如何咽下肚去。我当下就凑着去吸了一口。 ……很快我就迷晕起来,身体变得轻轻的,有一种极度的莫名其妙的快感将我 整个人给抬了起来,我想朝啥个方向飞,人就向啥个方向飞,我的灵魂在舞蹈,我 的身体在快乐地游荡…… 我只听见他在我的耳边说,飘起来了是不是?飘起来了是不是?这就是我要让 你做的神仙呀,这就是我要让你做的人呀,这样子你就算是做过人了,你没有白活 了,你就真的货真价实地成了我的小仙女了…… 我闭着眼睛。耳边有他的声音,身体中有这个感觉,真正是诸事百顺,春风得 意,我想我真是快活极了,我想我是个真正找到幸福的人了呀!我用感恩般的目光 看着他,我爱他,我相信他……我哪里知道我……我是上了不归的路呀…… 居吻雨说到这里时打住了话头,两颊一深一浅地窜起两朵红晕。 我说噢,你就是这样开始吸上了毒?她点点头。 我说你知不知道这就是爱的陷阱?这就是爱的迷魂阵呀? 她将胸口靠在前面的台子边上,不出声,一味地点头,眼泪从她紧闭的眼皮里 不断地渗出来,滚过脸颊“叭哒叭哒”地滴到玻璃台面上。 我说居吻雨你这一步跨出去,就身不由己了……就上钩了是不是? 她点着头睁开泪眼说,是的。后来香烟他也给我送来过的,但是我自那次抽了 他的那东西后,就感到这香烟没啥味道了,心中只感到有种莫名其妙的难受,浑身 都觉得痒痒的,但是抓痒又抓不到地方。这个时候恰好他又来,他见我这样,马上 动手“弄”给我,于是我就又吸他那“东西’了。 一口进去,一靶就打中要害。 先前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烦恼情绪马上烟消云散了。上钩时可以说是心甘情愿也 可以说是稀里湖涂。要我说出个所以然来,我只觉得——我更离不开他了。 我讲居吻雨你为什么说你离不开他? 她说他能让我舒服呀,让我不烦恼,让我快乐;或者说是让我不难受,让我觉 得我不是在“熬”日子呀…… 我说居吻雨是你离不开他这个人呢,还是你离不开他手里的这个“东西”? 她侧着头沉思了一会儿说,记者,这两者好像都让我离不开呀!我一直也没有 好好想清楚过,记者你看得多,你知道他是以手中的这个“东西”来让我离不开他 呢?还是他人的本身让我离不开这“东西”? 我想眼前的这个女囚,这下是把问题想到要害的地方了。 我看着她的眼睛答非所问地对她说,居吻雨……要知道海洛因是魔鬼,他也是 魔鬼。 她把视线从我脸上移开,看着她自己正捏着茶杯的手沉下声音说,记者是的, 没错,他是魔鬼,海洛因也是魔鬼。 初秋的天日格外亮丽。铁窗外折射在玻璃台板上的光斑,映在居吻雨五官秀美 的脸庞上。 24小时永远有人坚守的门岗那里,传来了铁门铁锁关合的“咣当”声。 她出神地坐在那里,黑长浓密的眼睫毛已吸干了泪水。她说我自从被逮捕关押 提审,到开庭判决服刑,这么多日子下来,还没有像今天这样子安安静静地坐下来 回想自己的过去。如果当年也有今天这样的机会,或许我就不是现在这种局面了。 我说居吻雨,你这话是对的。但是据我知道,你丈夫当初不也是这个样子与你 谈过的,可是你没有听他的……你的心思全在那个男人身上了,谈不进去了是不是? 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她说是的。当时我一难过就马上打拷机给他,不管在精神上还是心理上,他都 成了我的依赖,尤其是这“东西”更是把我与他粘在了一起。他最使我感动的是, 不论何时何地,只要收到我的拷机,他就马上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我身边来“弄” 给我吸。有时是深更半夜有时是大清早,反正丈夫是经常不在家里的。 我总觉得我自己去买这“东西”来吸,我不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吸毒者了吗?这 样似乎挺不好的,而一旦是他给我送了来,这“东西”就马上变成了另外意义上的 东西了呀。 我说居吻雨,世界上竟还有这样奇怪的事?那么你说说,是变成了另外意义上 的什么东西了呢? 她说,我是把它看成我俩爱情的象征了呀,我真是这样子想的呀!他拥着我…… 在我神魂颠倒的灵肉春风里,我感受到的是他专意给我享受的深情厚意呀,吸进我 心里的是他灵魂深处的无价的爱呀……本来我们就如漆如胶了,没事还找点事混在 一起呢,因为在旅馆中还有“眼睛”,我和他的“事”总不至于在光天化日下吧, 总得找些理由来塞塞旁边人的嘴吧,更何况我们还……天上人间我们做人也做神仙 呀……也怪,当时我已知道自己在吸毒了,但是我心里却一点也不害怕,只要和他 在一起,做什么事都变成至高无上的真理了呀,哪怕是为他上刀山下油锅,我都心 甘情愿呀……何况当时做的都是美事……有他,有海洛因的享受呀,他给我吸的仿 佛不是毒品呀,而是爱情的糕点、是长寿的补品呀,记者,你相信我说的这番鬼话 吗? 我相信她的这些话,是因为女人的痴情女人的爱,特别会走火人魔,这不能不 说是女人的悲哀。 何况她的这份“爱”——这份由毒瘾与性爱的意识的深入性,有似与“上帝神 秘结合”的那种狂喜状态,更使她远远地抛却了人间的法律与道德。 爱,便会在她那里变得更加邪乎更加罪恶了。 她停顿了片刻,大有往事不堪回首之慨。 她的眼眉将脸上挤出皱纹,她说以前在外面时,我从来认为自己什么都对,没 有错的时候;进来才知道自己原来要多浑就有多浑!比如说在那一夜发生的事,那 一夜之前,我与第一被告的事丈夫是不知道的…… 居吻雨痛恨起来时,就会将她的那个“他”称为第一被告。 我知道这个第一被告早在半年前就被正义的枪声送到了阴曹地府。 我说,居吻雨你慢慢说。凭感觉我掂摸到她在痛悔的大海中又拖出了一条“沉 船”…… 在描述居吻雨吸毒时的满足状态时,令人很想用“她与魔鬼做爱”这 六个让人触目惊心的赤裸裸的字眼。因为美丽的罂粟花引领人到达的“太 虚境界”,实在可以与世间“个人与上帝神秘结合”时的狂喜瞬间相提并 论。它有一种来自人的灵魂后面的驱动力,不断推动着你诱惑着你,去尝 试去领受这番销魂的境地。 她说我虽然是无法无天,但是社会道德告诉我自己做的事是见不得人的,所以 我也从未在外面过过夜。在那一夜的前两天,丈夫在家。 这段日子来,由于自己做了亏心事,反倒事事顺着丈夫。还特地将丈夫带回的 那个挂件套在脖子上。丈夫见了笑眯眯的挺舒心。他这人平时话不多,一桩成百成 万的生意,他也说不了几句话。所以生意场上的朋友说他是金口难开,凡他开口说 了的事,就一定做到的。或者说他是只做不说的人。家中来来往往的生意朋友都说 他的好,但是我却说不上来,也不知不说话的人好在哪里。 那日天还没黑,丈夫抱着儿子正欲与我一起出去吃晚饭时,我接到了第一被告 的拷机。不用回电我就知道他想我去,而我也想去,丈夫回来的这两天里我们一直 没有见过面。 丈夫见我犹犹豫豫的样子就问我谁来的电话。 正是天助我也! 当我还没有回答时,正巧他厂里的副厂长金大刚急急匆匆来敲门,换在平时我 是最讨厌这个人了,常常半夜还来事。 可是这会儿他成了我的“及时雨”。 金大刚向我涎着脸赔着笑,丈夫也一脸歉意地看着我,示意他们很快会没事的。 我唯恐他们说说就分手了,就招呼也没打,抱起儿子快快出了门。我将儿子直接送 到姐姐处,因为平时儿子全由姐姐负责着请小保姆照管。然后我“打的”直奔第一 被告的家。 一到他的家,自然心肝宝贝地“鬼混”,颠鸾倒凤飘飘欲仙……接着又与他腾 云驾雾过起了烟瘾,我们两个人蜷缩在床上,变成了稀里糊涂的烟鬼了…… 在描述居吻雨处在“瘾头旋涡之极处”时的满足状态,我很想用“她与魔鬼做 爱”这六个让人触目惊心的赤裸裸的字眼。 因为美丽的罂粟花引领人到达的“太虚境界”,实在可以与世间的“个人与上 帝神秘结合”时的狂喜瞬间相提并论呀!它有一种来自人的灵魂后面的驱动力,不 断推着你、呼唤着你去尝试,去领受这番销魂的境地…… 我说居吻雨,那时你的毒瘾重不重? 她说其实是不很重的,打实说句心里的话,我瘾头是有,但是我更重的瘾头…… 是要他这个人。他的瘾与我差不多,如毒瘾深了,我也不会要他、他也不会要我了。 这些事,我在以前是一丁点儿都不懂的呀,到了大牢里,才从其他毒犯处听到的。 从本质上说,是我还没有承认自己已真正在吸毒,我只将“烟”这个事,看成 是我对他爱我的反应与表白。这有多荒唐呀!有时为了表白我对他的爱,起初还不 时夸张表达我发瘾时难受的样子,有意让他来怜爱我、疼我、喂我…… 哼!现在回想起来,我都不相信是我居吻雨做的!这是我自作自受,活该!不 说了!居吻雨一番自咒后,又接着告诉我后来发生的事。 她说等一切“做完”,我们都感到“心满意足”又“精神焕发”时,已是夜深 了。我说我该回家了。 他说你急什么!再躺一会儿。你看我们这样在一起有多好呀! 于是我又去沏了点热茶,我们又聊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事,那些黄色的肮脏的庸 俗的宫廷秘闻市井丑事,全是他在这种时候告诉我的。倒不是为自己洗刷,在他之 前我可从来都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类不堪人耳的事呀! 丈夫从来不说这些事,我想他肯定也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些肮脏的东西。 过了一阵,我起身喝了口茶。 我说都十二点了,我该回家啦。 他说你想老公啦,你有了我还想他干什么!他有什么值得你去想的呀? 我说我有你就够了,我不想他,但是我总还得回家的呀。 他一骨碌坐了起来说,你别说得好听!你就是想他想他,不想他你回去干什么! 记者我说真心话,我是个没治的人,当时我听他这一吼,心里还挺得意呢!为 什么?就为他爱我呀,要不他为什么嫉妒我丈夫,他不容我回家呢? 我笑着对他说,我“不干什么”也得回家呀,否则我怎么对他交待呢? 他说你因为想他才要去交待的,你从来就不是与我真的好……就算你一夜不在 家又怎么啦?他不是也整月整月地不回家的吗!?何况……他今天又有事,说不定 又登了飞机上了汽车呢?又撂下你一个人在家独守空房! 他这一说,我心里就走了味。 是呀,这样躲躲闪闪偷偷摸摸的日子过下去,算是给谁合呢?但是转念一想又 不对,我就对他说,就算我以后和你过,总也不是在今天吧! 他盘着两腿坐在床上朝我说,我就在乎今天!我就在乎今夜!我就看你现在走 不走了?! 我说我当然走,马上走,说着我背起皮包“噔噔噔”地就出了房门。 出了房门后,我没有真的回去。我转而就蹑手蹑脚再走到房门口,贴着门缝看 他的动静。 只见他火火的样子,嘴里骂骂咧咧,用力将桌子上的长裤一把拉过来穿时,只 听得他“哎哟”大叫一声便蹲了下去…… 我的心一紧,心想不好!就马上冲进房去。 只见他脚上地上全是血,我想起我刚才用过后随手放在桌子上的那把新剪刀, 那刀尖已深深地插进了他的脚背…… 于是,这一夜我就没有回去。 这一夜我们过得很缠绵、很浪漫、也很忘乎所以。 和他在一起的感觉真是好极了。 他精力充沛、他强壮有力,这种好极的感觉——有时真会让我不顾一切地扑向 他怀抱的;丈夫虽然也强壮有力,但是他太累太忙,常常是一点情调也没有…… 我想昨天夜里丈夫有可能真的又出差去了。金大刚来时的样子很急,“谈一会 儿”的意思,只是老公对我过意不去的表示,又不是金大刚说的……再说,就算丈 夫没离家出去,丈夫你一年到头在外面,说走就走,说回来也不回来;嫁给你这么 多日子来,我也受够了……我偶尔有天把不回家,就算是我回娘家吧,也是说得过 去的,我才不怕呢! 天大亮了。 我起来懒洋洋地梳洗化妆。 然后,我们俩依依不舍地惜别,我打的回家。 可是,远远地我就发现我家房间中大白天还亮着灯。我想不好,他肯定没有出 差。 到家进屋一看,丈夫不在家,不知他又去了哪儿?儿子正盖着被子在床上熟睡。 我想昨夜他一定是去姐姐家又接回了儿子。这也应该,陪儿子睡上一夜,也是你做 父亲的分内事么!我给自己壮着气,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等着他回来发难吧。 我看着家中四壁,发现那些我原本极喜欢的红木大橱真皮沙发丝绒窗帘,一下 子变得有点陌生。这陌生使我感到一阵沮丧,我站起身来,这时门外响起丈夫的脚 步声,我复又坐了下去。 他一进门就问我,说你昨夜去了哪儿啦? 我理直气壮地说,我去了妈妈家,玩了一夜的麻将。 他没说话,过去将儿子的被子扯下一点,露出儿子的小鼻孔。 过了一会儿,我又说,谁知道你和金大刚谈到几时呢!我们索性就玩了个通宵。 他没看我的脸,只说那你一定很累了,快睡下吧。要不先吃了东西再睡,我去 让人给你准备点心。 我还没来得及说声不要,他转身就出去了。 肚子倒还真是饿了。嘴上说不要吃,等看见了我爱吃的豆花和胡桃米饼,我食 欲大开。我心中明白这当然是其次的原因,主要原因是丈夫一点没吭气,什么事儿 也没发生一样。 丈夫津津有味地看我吃着。 他说吻雨,我们明天和儿子一起到青草湖度假村去住上几天怎么样?旅馆那头 我托了人,我也已经联系好那里的房间了。我开我们的一辆“奔驰”去,一路上我 陪你去买几套好衣服,再把我们的摄像机也带上,好好地和儿子玩上几天吧! 他咧开嘴笑着。我说你就没有事了? 他说有事!我说什么事?他说陪你呀!下午我再去准备点东西带上。 我懒懒地打了一个哈欠说,那好吧! 他说那你快到里间睡吧,等你睡足了,我们明天一早就出发。 后来我就上床睡了。美美地伸胳膊伸腿,把身上的每一块肌肉和骨头都搁到最 舒服的地方。 一场美梦做到下午二点才醒。我望着天花板,不想起床,想着梦里的事。 梦里发生的什么事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好像变成了敦煌壁画中的伎乐天。 忽然间,又想到外婆讲的白天做的梦是反梦,于是又想及昨天中午路过桥脚时, 被一个算命的人拉住后给算的命。 我原本不想算什么命的,因为心中想着那个他,就停下脚步对那人说: 我已经离婚了,人家给我介绍了一个男朋友,我不知该不该去看看? 那个人说,你的姻缘没有断;还讲这个男朋友有一米七八十高,大眼睛,说姑 娘你要当心点,此人对我是劫色劫财。那人还为我解释了一番,啥叫劫财啥叫劫色。 我当时听了后很有点不悦,给了钱后说了句“全是瞎讲”就离开了那儿。 我和那个他之间,虽然用来买“那东西”的钱全是我的,但绝不是因为他不肯 花钱的缘故,他的出手也很大方的。劫什么财!?色么,哼!他的长相也不比丈夫 差么。 我的脑子里乱七八糟想着时,只听得外屋有声音。 细一听是妈妈的,心里就奇怪起来。妈妈一个人从来不外出,也更不会在这个 时候来我的家;更何况她离我家很远很远的,这一阵心脏又正在发病。于是我就赶 快起床了。 有一句话叫做——人在迷路的时候,往往比平时跑得更快。我当时中 邪时就是这样。我意料定丈夫的这次“度假村之行”,肯定是一个大阴谋! 如果到了那里,丈夫或许会“把我干掉!”或许会弄掉我的一只手或者半 只脚…… 妈妈听见我有动静就走了进来。 她一进门转手就把门关紧了。我见妈妈一脸严肃就问,妈妈你来有啥事体吗? 她走近我的床,用食指“笃笃笃笃”四声,敲着我的床架说,昨夜去了哪里? 我一愣,看着妈妈不答腔。 过了会儿说,你怎么知道我不在家呢? 妈妈说,嗨!昨天半夜里你老公来找过你两次了,一次是骑的摩托车,一次是 开了小车来寻的,找不见你他急得很呀。 我一听心中大大吃了一惊,我怎么也不曾料到他会去我妈那儿呀!这下可玩得 惨啰! 我急忙问妈你回答我去了哪里呢? 妈妈说我怎么知道你去了哪里?这要问你自己的呀!我对他说你已有好多天没 有到这里来了呀! 我急急问妈,他还说了些啥? 妈妈讲他啥也没有说,后来就走了。他走了我倒是睡不着了,想想你吻雨又不 是小人,肯定不会有啥事的,但是想想又不放心,所以今天就一个人赶来了。谁知 道你倒好,一个人睡得扎扎实实的…… 我一边扣着扣子,一边嗔着说,妈妈你这人好烦呀! …… 后来知道妈妈来时没有碰见丈夫和儿子,我赶快叫了车,让妈妈回家。 坐在客厅里,我的心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我想他一定知道我是去了第一 被告那儿了呀,我与第一被告的事,他可能知道一点点的,哪有不透风的墙呀,但 是他绝对不知道……我们已经发生了……什么。 后来我又接到几只电话。都是我要好的小姐妹们打来的,说你们两个在半夜里 捉的啥个迷藏呀,把我们统统都弄醒。 我一听才知道,老公他昨夜四处找我找得好辛苦……当时我心中害怕得要命。 不知丈夫的问葫芦里是卖的什么药? 如果丈夫今天一早见了我,逼问我到底是去了哪里,或者他狠狠骂我一通,那 才是正常的事,这样我倒也算了,心中或许会更舒坦一点踏实一点的;但是他没有 这样做,他一点都不动声色,还请我吃、让我睡、还邀我去度假村玩,这,我好害 怕呀……他,丈夫他到底是在和我玩什么呢?这里面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居吻雨在告诉我这件事时,愣得睁圆了眼睛张着口,耸着肩朝我摊着两只手。 当时的这一场惊吓,现在谈起来,仿佛还让她惴惴不安,还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我说居吻雨,总不见得是你这个丈夫,正设计着一场阴谋,到度假村里陷害你 吧? 她说我还真把丈夫的这些举动,当成了一个阴谋了呀!趁丈夫还没有回家时, 我就悄悄溜了出去。我马上又是打拷机,又是打“的土”,心急火燎地赶到第一被 告的家里,与他去商量对策。 他当时也感到非常奇怪,说普天下哪有你丈夫这种怪人呢?他让我别急着回家, 好好商量商量再说。他说从现在起,你已经是属于我的人了,你不要轻举妄动,我 要对你的人身安全负责。 我听他这一说,心中感动得要命,眼泪也快要流出来了。 记者,有一句话叫做——人在迷路的时候,往往比平时跑得更快。这句话是至 理名言。我当时中邪时就是这样。那时我对他的感激,确实是发乎内心。对相处过 几年的丈夫,竟如此不信任,在我真是一点道理也没有的呀;而对他却是这样一往 情深,相见恨晚,有时真不相信这样的荒唐事,是发生在我居吻雨身上呀! 在第一被告的家里,我们议了很长的时间。他最后得出的结论是: 丈夫的这次“度假村之行”,肯定是一个大阴谋!如果到了那里,丈夫或许会 “把我干掉!”或许会弄掉我的一只手或者半只脚……我当时不由毛骨悚然,甚至 恍惚感到我以前竟与一个魔鬼般的人生活在一起……我害怕极了,求救般地拉紧他 的手不肯放,手心都捏出了冷汗。 他用劲抽回了手,一把推开了我。 他坚定地对我说,你现在赶快回家去对他说,你不去!不去就是不去,不去最 凶!不去他就没有办法了。 我遵命回家。丈夫正眉开眼笑地让人摆开了一桌菜等着我。 我虎着脸,什么话都不说,坐在一边,使劲地绞着自己十根完好无损的手指头 捱时间。随他说什么话,我就是不搭腔。 那一夜,丈夫说了好多好多好话,记得他从来也未曾说过这么多软话,而我的 心肠也从来没有这样硬过。 到了第二天,我死活就是不肯跟他去。随他怎么劝,我都不给他好脸色看,我 在心里想,你少来这一套! 我说居吻雨,照你看来这件事,好像是你老公做错了。你像是受了委屈似的, 你的心眼是怎么长的呢? 她望着我的眼睛说,记者,我这是恩将仇报,一点都不夸张的,我真是太卑鄙 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说你老公那一天一定是十分痛苦的。发了疯一样四处找你,他一夜不曾安生, 还不是在疼你爱你?也许,他为了自己不能常年累月守在你的身边,他心里很不安…… 于是,他是否正以这样的姿态和宽宏,在挽回一些什么,在为自己弥补一点什么吧。 记者,可惜我当时没有这样想。反而在萌发离婚的念头。 我说,居吻雨,你的心肠好狠呀! 她说是的。我自从认识了第一被告后,老公说什么我都从坏的地方去想他。我 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人呀!记者,这是因为第一被告呢?还是因为吸了海洛因呢?我 真的不知道呀…… 居吻雨说“不知道呀”时,声音中注满了深深的无奈的感喟。可是这“不知道 呀”不再是以前的以前,她在老公的面前撒娇或者是“撒泼”;这“不知道呀”, 将要由她26岁的生命剩下的全部,去思考去弄明白。 她说这次度假村之行,后来就没有去成。丈夫他一个人在家喝闷酒。电话响了 也不去接。 第二天上午,楼下邮递员大叫有国外“特快专递”,丈夫下去了,大概后来又 去了厂里,一直没有回来过。 自这件事后,我就一直没有和丈夫合过。只要他碰到我的人,我就会惊跳起来。 我确实很任性很过分很不讲道理。 他越宽容,我就越固执。 我觉得他什么地方都不顺我的眼。 在没有认识第一被告之前,我只巴望丈夫能天天在家里陪着我。巴不到丈夫回 家时,有时就找他的东西发泄。比如将他的衬衣一件件翻出来,悄悄将上面的扣子 一颗颗剪掉;再发起狠来就把他的皮鞋都找出来,每一双都扔走一只,让他不是左 脚鞋没有就是右脚鞋没有! 记者你问我这叫什么发泄?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发泄什么,我只想叫丈夫回来后 就无法再出去!要么你就穿着拖鞋汗衫出去办公出去乘飞机! 他当然也出过好几次洋相,下面车子等着,可是他怎么找,也找不到两只成双 的鞋,问我,我说,咦,我怎么知道? 有时他回来后再出去时穿衬衫,又发现扣子全没有了。知道肯定是我在捣鬼, 也不问我了,大热天只好在外面加穿一件西装再走。 我常常弄得他哭笑不得。 一直等到他回来后不出去了,我高兴起来,再出去给他一样样买回来。 他不生我的气。而我也只要他哄两句,心里的气就烟消云散了。 有时一个人在家也蛮充实的,常和姐一起上街购物,挑选衣服,回来试穿、拍 照片,还去美容院、学健美操什么的;有时就整日整日地理衣橱,我喜欢穿戴,喜 欢名、特、优的牌子;还爱好家中的摆设,爱各种各样的玩艺儿,将个家搞得富丽 堂皇。 但是现在不对了,我所有的兴趣都荡然无存了。不知是家里乱,弄得我心烦; 还是我的心里烦,将家弄得这样乱。反正我对这个家越来越感到不是滋味了。对不 起,我也没有心思再去扔他的鞋、剪他的扣子了。这时我知道,扔鞋剪扣子还算是 对他的一份感情呢! 丈夫他照样是忙。我寻机就发泄不满,在他耳闻目及的范围内,我摔东西、踢 橱门。他假装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也不说一句重话。弄到后来,我的心里也恼火得 很,因为所有的事丈夫都让着我,我就感到打架没有了对手。 我与第一被告关系一天比一天密切了。有时我故意明目张胆。一次丈夫走进我 在旅馆的办公室,冷冷地对我说了五个字——你好自为之。随后把门一下关上,就 大步流星地走了。我当时一愣,竟没有答上话来。接着我又追出去,追了几步我又 停了下来问自己,我追上去想对他说什么呢? 第一被告后来知道了这个事后对我说,他算什么?碍手碍脚的,你与他离了算 了! 我说吵不起来怎么离婚?他说你可以提出来么!可以上民政局办么!可以协议 离婚么…… 丈夫的大度与宽宏,并没有阻止住我“魔鬼之恋”的罪恶。我听从了 那个魔鬼情人。记得那天事情一完,他就与我一起也到度假村,登峰造极 地玩了整整七天。在那个七天中,我曾经产生过一个可怕的预感,我好像 已经将这辈子全部玩完了…… 我说居吻雨,那你照他的话去做,真与你的丈夫离了? 居吻雨无语。大颗大颗泪珠儿从她紧闭的眼皮里淌了出来。丈夫的大度与宽宏 并没有阻止住她与魔鬼做爱的罪恶。她听从了那个魔鬼情人。 过了好长一会儿,她摇着头咬紧嘴唇对我说,是我违背了良心,抛弃了美满的 家庭……有天夜里,我选准了一个他无法早归的深夜。因为平时我们在一起的机会 几乎是没有的。我们一般都不在家开伙仓,每次吃饭都到外面的酒家,自上次风波 后,我总觉得我在他面前矮了一截,自感有点心虚。我也再不愿跟他一起出去吃饭。 何况第一被告常常会守在我家以前去用餐的饭店里,考验我是否对他“绝对忠心”。 其实他不必考验我,我决意跟他已铁了心。 那夜我穿戴整齐坐在沙发上。虽然我也知道是自己在耍无赖,但是我哪能在他 的面前显得气短。他进门后,我没等他发声音我就冲着他大声喊:我要与你离婚! 他转过身子对我说,嗨,我们怎么到了这个地步了呢? 我更是一鼓作气地说,我们俩已没有感情了!分床也好多日子了吧,你还没有 感觉?他怔怔地看着我说,吻雨,什么事都是可以商量的,你何必要这样呢? 我说没有什么可以商量的!我恨你! 他的声音有点吃惊说,你恨我?恨我什么? 我说恨你就是恨你,就是你这个人讨厌!你呆板!你没趣!你让我感到厌恶! 你只是一架机器,你……你,你无用! 他忽然就冲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我以为他要打我就使劲挣脱,不料他用 嘴凑着我脸乘机吮了我一口…… 我当时只觉得自己“神圣的感情”被冒犯被污辱似的,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般 邪劲,竟挥手就给他一个大耳光! 他毫无思想准备,愕得扭歪了脸。 我摸着口袋中第一被告昨夜为我起草好的离婚协议书。心中又陡增邪劲。还没 等他喘过气来我就咬牙切齿地对他说: “你听着:离也得离,不离也得离,我……我早就跟别人过了!” 这话出口,我就感到了分量,因为我从来还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我想伤他致命 的要害,伤他的自尊心。 否则我知道就休想了断此事。 果然,丈夫“噌”地一下站稳,冷不防一拳向我狠狠揍来,可是当他将要揍到 我的一瞬,忽然又把大拳头,砸到了门窗上……只听“咣当”一声,玻璃被击得 粉碎! 大约二十分钟后,果然,他闷闷地头也不转地说,好!居吻雨我成全你,只要 你过得好,你想怎么离就可以怎么离。但是,往后你不要后悔。 我说,我后悔个屁! …… 这一夜,丈夫抽烟到天明。因为第二天上午我回到家时,发现地上全是他抽的 烟蒂…… 我说居吻雨,你们就这样离了? 她点着头说是的是的……记者,我是一错再错呀!我已经是苦海无边了呀,回 头无岸了呀!居吻雨用力捶自己的脑门,泪眼中尽是绝望。 我说你们是协议离婚还是法院里判的呢? 她说是协议离婚。他的产业归他,那个旅馆归我。丈夫曾买下的另一处住房也 归我住。经济不成问题,他随便我自己拿多少,可是我也没有拿,我够了。唯一有 争议的就是两岁的儿子。因为我们两人都要。 最后,我们定下:每周的一、三、五,归他;二、四、六及星期天归我。于是 就将儿子轮流领,我与他除了儿子这一根线,剩下的事情就全部一刀两断了! 当时你后悔吗? 不后悔!巴不得呢,第一被告就在外面等着我,记得那天事情一完,他就与我 一起也到度假村,登峰造极地玩了整整七天。在那个七天中,我曾经产生过一个可 怕的预感,我好像已经将这辈子全部过完了…… 你怎么会有这种感觉的呢? 我也不知道,不过,就一会儿……或许我觉得和他在一起实在是太幸福了吧。 居吻雨仰着脸看着我,仿佛在心中说,幸福是种深切的体验,只能用笼统的语言来 表述。 我问他有没有家庭? 她说他也是离婚的。不过为什么离婚,他也没有详细说。他说他是做批发生意 的。具体是做什么我也没问过,男人的事,我不喜欢过问。 我说居吻雨,你离婚后的那一阵子,又做了些什么呢? 虽然我在采访之前,已详细地看过了她的起诉书判决书,那里白纸黑字的犯罪 事实,证据确凿不容置疑。但是我明知故问,为的就是要沿着她这陷足深渊的罪恶 终端,去上溯去追摸这罪恶一路过来的脚印,深入浅出地去触摸重案浅表处最初的 一些细节,去特写罪与非罪的那“一步之遥”,也好在生活不经意处的险恶岔路口, 为人间匆匆的过客竖一块黄牌警示。 她说在1993年六七月间我离婚了之后,就日日夜夜和第一被告厮守在一起了。 那天下午第一被告让我又一次“晕晕乎乎’了之后,就对我说,你这里住过的上海 客人多,有个叫解多多的人,有空就打个电话给他,问问他上海有没有人要我的东 西?我说好,好。 居吻雨说的“晕晕乎乎”自然是魔鬼引领的“那境地”,而她在“要”后面省 略的宾语,自然就是毒品海洛因啰! 她讲我电话没有打,当夜那个客人解多多就又来住了。 我就顺便对他说,阿良要找你呢!问你要不要他的东西?当时解多多没有问我 是什么东西,点着头说知道了知道了,谢谢你。 他跟第一被告阿良也熟。我想反正他们男人都是生意人,我只不过是顺水人情, 过了就忘的。后来也从没放在心上。 不料过了两个月,回到上海的解多多果然给我来了拷机。我一看是他,才想起 当时的事情,于是我就马上告诉了第一被告。记得阿良很来劲,马上要我把电话给 他接通。再后来他们两个人先先后后通过几次电话,但都是先由我的拷机转告的, 我还奇怪地指着阿良说,你们不可以自己直接通话吗?让我转多麻烦呀! 但是回答我的,却是他对我纵情的长吻。 再说这些天里来往的电话,我从来都没有当作一回事,我想都是他们生意上的 事呀!就像我原来老公的那些生意事一样,我不问的。 到了10月6日的这一天。那日阳光灿烂,高爽的秋风让人浑身感到舒畅。 记者,我不知道我的大灾大难,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来了呀。 居吻雨在膝盖上支着双肘,紧蹙着眉头,声音哀哀地说,这天上午十时,阿良 对我说,他要10月8日去上海的火车票。 因为我开旅馆,买车票是不成问题的,我就一口应承了下来。 到了10月8日的这天,他来到了我的办公室里,进门脸色就非常难看,原来我办 公室里正坐着一位于先生。 于先生刚从北京来这里住下,他本是我前夫的朋友,因不知我已与丈夫离婚, 而正与我海阔天空地乱聊。可我觉得也没必要将自己的私事都嚷出去,就陪着他喝 茶抽烟拉家常。 但是,于先生见来人不语,就知趣地退了出去。我也就将买好的火车票给了阿 良。 不料他接过票,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说,怎么只有一张票啊? 我说你不是要一张吗? 他抬起眼梢瞥了我一下又讲,你不去?上海你可是没有去过呀? 我说我去干吗?又没有我的生意? 他将双手交插进胸前的胳肢窝,说你不是想买貂皮大衣吗?上海可有的是好货 色呀。 我说上两月,我姐不是让人给我刚买回了一件吗? 他沉着头看着地毯上的花纹,过了一回儿又抬起脸来,朝刚才于先生出去的那 个门狐疑地看了一眼说,那你现在是有地方去啰! 我听出他话中有话,假装脸上不悦。 他这人心眼特小,这样的事已经有几次了。说实在的,我真是将我的身家性命、 灵魂钱钞,全部的全部,一切的一切都交给他了呀!但是他还不时吃点小醋,我私 下里还挺来劲的。 那时为了证实我的清白,证明我对他的忠诚,表示我除了他,在这里是一无牵 挂的。我就对他说,好!我跟你一起去!现在我就跟你走。 他眯起眼睛笑了。他笑的时候,整个脸蛋是很好看的。 我身上穿着原来的衣服,连身上的BP机也没摘下,什么也没有带,甚至和妈妈 和帮我看护儿子的姐姐也没打过一个电话,就立马上路跟他登了火车。 进火车站还是用了站台票进去的,我还没有火车票。等坐定之后,我才设法去 补了一张票的呀。 那一夜他对我是特别的好呀!我们灵肉交融春风几度……随即,她又 移开目光一字一顿说,记者,我是万万没有料到这一夜竟是我和他的最后 一夜了。而他的路也已走到尽头……她用手捂着半边脸,在铁窗下青幽幽 的逆光中,记者看见她额前翘起的每根发丝,都在痛苦地颤抖着。 我们两人在软座相依相偎地坐下了。 我们的心中都洋溢着爱的豪情……可以讲是“豪情”而不是柔情。 因为一个是坚贞地付出,一个是幸福地得到。这些话在我当时的感觉中,可以 说是一点也没有夸张的。 居吻雨用近乎吃语般的声音,一边诉说一边偏着头,将目光斜视着那右前方办 公室门下的一线亮缝。 她就这样轻松而简捷、优柔而果断、缠绵而豪爽地踏上了一条通往差点不归的 路。 她说记者,真的呀,我只要有他在我的身边,就再也没有忧愁了。不知为什么, 那一路上我还老想唱歌,心儿快活得像只小鸟。谁会料到我这一刻,竟是在往大牢 门口赶呢! 时间过得很快,三十多个小时的旅途,转眼就过去了。 一下火车出了车站,我们立刻就被人流包围住了。直至老客人解多多在我们背 后拉了拉阿良,我们才算碰见了接站的人。 上海没有我想象中的那般美好。解多多拦了一辆出租车,开到一个很破旧的街 头小巷里就让我们下车。我没想到来到繁华的大上海,这个上海人解多多竟然就让 我们落脚在这么一个破旧的房子里。 阿良没有意见,我还能有什么意见呢?算了,人乡随俗。 当夜,我看到他们两个男人忙进忙出的,也不知他们在买什么东西回来。我们 住的房子是一里一外两间,但是当中只有布帘而没有门。布帘被撩起夹着一只角, 我也无心看他们忙,坐在沙发上出神。总觉得他们干事鬼鬼祟祟的,一会儿阿良进 来,慌慌张张地向我要一只话梅包装袋,还将里面的话梅倒得滚下了地。 他出去时,我还看到他们正用一把特别精巧特别好看的小秤在称东西。他们小 声说话,“唰唰”地裁纸头…… 我可以对天发誓,这个时候我压根儿就没有想到,他们干的是要杀头的事呀! 好不容易等他们忙完了,阿良和解多多进来叫我出去。 我说我们今夜住这儿还干吗要去别的地方? 解多多说到我们家去吃饭去玩玩呀。 解多多的家也不怎么好。虽然布置得不错,但由于面积太小,墙面开裂,再怎 么弄也只能是这模样了。吃晚饭时又来个人,一共六个人团团一桌,由解太太做了 一顿丰盛的晚餐。但是我发现大家吃饭有点心不在焉。 这一夜,我们到了很晚才回到落脚的地方。 她用手捂着半边脸,在铁窗下青幽幽的道光中,我看见她额前翘起的每根发丝, 都在痛苦地颤抖着。 第二天他们仍然是忙进忙出风风火火的样子,而我只是想他们快点忙完后就可 以一起出去逛逛大上海了。我一个人不想出去,自与他好上以后,总觉得应该有福 同享有苦同当。 到了下午,他一定要我和解多多和解多多的妻子,还有他自己一共四个人,一 起出去走走,兜兜风。我看他们大家都不像出去玩的样子,心里有点不乐,但我面 上没有表示,还是跟着大家一起出去了。 不过才一会儿的工夫,就又打道回府了。只是第一被告没有和我一起回来,他 说他还有点儿事,要与人谈生意。我说你去吧去吧,就一个人先打的回到了解多多 的家里。 这天一直到傍晚时分,他回来了。笑眯眯地。 凭我的感觉,大凡男人们在完成了一笔生意之后,总是这副模样的。我自然也 很开心。 他进来先吻了我,说算是对今天“冷落”我的补偿,还说了好多好多的好话。 他很懂女人心,这是前夫从来不会有的浪漫。而我们女人呢,就恰恰吃这一套。 他常常会出其不意地逗得我心花怒放,激情澎湃……这时,在飘动的布帘外,我看 见解多多与他的妻子背上一个包出了门。 记者,你问我第一被告与我说话的内容是否与毒品有关?这怎么说呢……应该 讲是有关系的呀,怎么可能没有关系呢!但是……从我的内心来说,即使有与毒品 有关的话,在我也是无关紧要不在心上的。我没有一点兴趣,我不想用“这东西” 来赚钱,我的钱够用;再讲我对跑生意一点兴趣都提不起来,我不喜欢一个女人家 整天在外风风火火地跑,那是男人的事。记者,你说对吧? 更何况在当时,他们在我面前遮遮盖盖,但是他的这可疑举动,我是明明白白 地感觉到了。 这——就与我算是“有关系”了,记者,是吧? 他没说,而我也没有问,虽然我们都没有说及“海洛因”这三个字,但也不能 否定我们是“心照不宣”的,是吧,记者? 居吻雨在这样说着的时候,显然,是在日后无以计数的反思中,经过了理性的 沉淀了。但是我知道她说这些话的目的,是想告诉我隐在这些事后面的内心世界。 而我与我们的读者想获取的,恰恰也是这一些。 因为此刻坐在我面前的重刑死囚居吻雨,国家法律对她的量刑与制裁已经结束, 罪与罚已经在她的身上取得了某种“平衡”,剩下的就是“我们的事”了。这里且 先不说。 我说居吻雨,你现在能平心静气重新审视过去的事,当然很好;但是你当时晓 得第一被告在做与海洛因有关联的事时,为何…… 没等我说完,她就使劲摇着头说,那些与海洛因有关的事,有关的话,在我的 心里是轻如鸿毛,是过眼的烟云,在我心中至尊至上的是他的甜言蜜语,是他对我 的爱,仿佛世界上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 就如那天我在广西时,说走就走,没有任何牵挂的举动,说明我心中的世界里 只有他一个人。 我相信居吻雨说的是实话。但是我还是为女性世界中的这种有缺陷的天性悲哀。 我说居吻雨,那后来的事呢? 她说等解多多与他妻子出门以后,他索性就把我一下子抱了起来,在房间里乱 转……记者,你问我他当时心里在想什么,我怎么知道?我只知道我自己快乐呀, 幸福呀。 正当我沉醉在他的怀里时,正当我不知该将自己如何献给他的时候……突然 “嘭”地一下,房门被人一脚踢开,冲进来几个穿制服的警察…… 神秘的毒品交易,就这样被警方轻而易举地撕开了神秘的面纱。 被截获在交易途中的305克海洛因,是深埋在我重重叠叠美梦中的一颗超轻超微 又超强的“定时炸弹”。 迷失在爱之路上的居吻雨,太不经意藏有险恶的诡秘的“风景”了。不错,爱 ——是销魂的迷人的清甜愉悦的;爱能将一个人推向一种全新的情境,但是这种美 感与情境,又完全可以将一个人毁灭! 居吻雨在向我—一展示留在她心壁上最难忘最生动的情感拓片时,她必须正视 在她驾歌燕舞、谈笑风生、又轻描淡写的这一切过程中所形成的法律后果。措词严 密的人民法院判决书上如是写着: “……经审理查明,1993年7、8月间,第一被告要居吻雨找熟悉的人,物色购 买海洛因的对象,居吻雨即告被告人解多多寻找买主。同年9月下旬,解多多得悉有 毒品买主,即电告居吻雨与第一被告,后又电话联系,商量毒品价格,取货地点、 时间。10月9日下午二时许,第一被告携带305克海洛因与被告人解多多,居吻币及 解妻……按与某某事先的约定前往一家夜总会进行交易,根据第一被告指示,由解 多多及解妻携带海洛因进入地点与某某进行毒品交易。被我公安机关当场抓获。接 着,据解供述,又在解多多住处,将第一被告及居吻而抓获。并查获藏在解多多家 的海洛因44.9克……” 我讲居吻雨呀,你判决书上写的事情和你对我说的事情,真是“南辕北辙”呀! 判决书上写的严严实实的犯罪事实,在你的嘴里却是轻轻飘飘的一些小事呀!她一 定听出我的话里并不含有别的意思,而仅仅是一种感慨。于是她谦恭地抬眼看看我 喃喃道,判决书上写的的确都是事实,只不过我认为是小事的事,在那上面都成了 不得了的大事了呀!而我为之死去活来的情呀爱呀,原来竟这样无足轻重不值一提…… 我说居吻雨,是爱情让你蒙上了眼睛,你只是在你自己想象的境界里生活,也 就是说你生活在你自己的幻想中。要知道现实不是这个样子,你认识你深爱的这个 阿良,只不过是他的外表与他的浅层迷惑了你,你自己想过没有? 她说,是的是这样,我为他付出的代价真是太大了呀……你不知道我被抓获后, 我……我还在为他付出代价,我……我,我真是一错再错、一错再错呀! 我说居吻雨你话里的意思……好像案发后还有什么事情发生过,既然你们两个 人都被抓了,怎么还说你还在为他付出代价呢? 居吻雨一味点着头说,是的是的,没有人知道这里面的事,我是打掉牙齿往肚 里咽呀…… 说实话吧,有时毒瘾大犯时,骨头里就像有千千万万只小虫子在爬, 真是无法忍受呀,我就歇斯底里大发作,存心冲着看守警吼叫,巴望他 们能拿着什么家伙狠狠地来揍我一顿,这样的话,也好减缓一些症状。 这个时候,我真的发现她的上门牙缺了一颗。一种可以被唤作沧桑感的东西, 这时正在她的眼睛里悸动着。她定了定神,凝视着远处的铁门对我说,本来我是不 想将这些事再讲给世人听了,我这叫自作自受,活该! 我说居吻雨你说与我听听,你所有的事我都在你卷宗里看过了,还有什么别人 不知道的事? 她只是点头。过了一会儿,她说,这些事情只是我从来都没有对其他的人讲过。 她拿起杯子,抿了一口冷开水后说,自从我那日被抓获后,我哪里肯认罪哦, 我又哪里知道我是犯了罪哦!我感到天大的冤枉,感到是他们抓错了人了!以前我 在生活中,养尊处优,真的是衣来伸手,饭来开口,凡事都受不得一点委屈,再加 上我的前夫处处都宠着我,我几乎从来就没有“错”过。 现在,我突然被关了进来,什么都失去了自由,我哪里受得了呀!我要求出去, 我对警察说我来上海时我还没有来得及和家里的人打一声招呼呢。我还要求见到他 ——我的阿良,我要问问他到底是怎么一会事了。再说就算有事,也轮不到抓我呀! 所以,我根本就不服气,我真的是无法无天了,我吵,我闹,我踢墙壁,我整 日躺在地上大喊冤枉…… 我说居吻雨,你以为你是到了什么地方?公安局的看守所你听没听说过? 她说,那个时候我正昏天黑地……我管他是什么地方,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真的闹得很厉害的呀…… 忽然,居吻雨压低声音对我讲,记者,你不知道我那时还犯毒瘾哪!犯时我又 怕公安局看出来,当浑身发冷时,我抱紧身体还好对付,可是眼泪鼻涕出来就没有 办法了呀,我也就只好顺势而为,又哭又闹的,好趁机掩盖掉一点。 “毒是万恶之源”,这话是一点也不夸张的。我倒愿意做个反面教员,我是有 深切体会的呀!我“闹监”的目的之一,也可算作是份反面材料吧!面对着看守所 的高墙、铁窗、电警棍……我还想以——“我不活了!”来对抗,真是鸡蛋磁石头, 我以为我还是以前的我呀!哼,撒泼、捣乱、敌对……到头来,我当然是咎由自取、 自食其果呀! 居吻雨将“咎由自取、自食其果”的普通话的发音,咬得很准。 我后来就领教到了。我被关过禁闭,我被上过戒具,在强大的专政机关里,我 得到了应得的惩罚。我才安静下来,真正用心去面对墙上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这八个大黑字。 “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是什么人?你到这里来做什么?”我开始考虑我的问题, 我也觉得问题的严重了…… 在政府法律的感召下,在公安人员的审问中,我如实作了交代。事情的前前后 后我都细细回忆了,尽管我没有直接碰到过毒品海洛因,但是犯罪是个过程,这个 过程中始终有着我的参与。 居吻雨坐在那里,文文静静的样子。真叫人无法想象她那纤弱的身躯里曾经会 爆发过这些疯狂的冲动和激烈的情绪。这些要她的自由、青春甚至生命作代价的抗 衡,当然也包括抗衡的失败,也许就把当初的她,渐渐地变成了如今的这副模样了。 我说你在里面时戒过毒吗? 她说没有,我的毒瘾并不算很深的,如不进来再发展下去可能就难说了。在看 守所发了一阵时日后,我现在就已完全戒掉了。她向我转了一下脖颈,表示眼下的 健康。 我说居吻雨,你幸好发案早。不过,要过这些关倒也真不容易是不是? 她说,是的。当初案发时,也许是我与第一被告的热恋遽然而止,在里面难以 忍受,还有我对那阿良的思念,我最上心思的事就是他。我虽然也想儿子,但是我 知道儿子有人管,不怕。 我日日夜夜地思念着他,想着他那日被人抓走时的可怕的眼神,想着我们出事 前的那一日夜里,我们之间的事……我已不知回忆了多少次了……在我的潜意识中, 仿佛眼下这一切,仅仅是一场恶梦。 等恶梦过去之后,他就会回来与我团聚……是的,团聚,我是多么渴望这一天 的到来呀……可是猛然间我又会想到他犯下的罪、我犯下的罪,从审讯中知道,我 们的这种罪孽是很重的!我的心就会不寒而栗,冷不丁地打颤!我想到生死别离、 想到灾祸临头……我实在不敢……不敢想下去了…… 直至九个月后的一天,我在监房里收到了起诉书。我得知马上要开庭了,心里 好激动呀! 她直了直身子,眸于乌乌地放着光看着我说,因为开庭就可以看见他了呀!我 想这么多日子来,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了呢?胖了还是瘦了?一想到马上可以看见他, 我真的激动得连晚上睡也睡不着,恨不能让开庭的时刻马上到来……仿佛赴一个盼 望已久的约会似的,我那个时候就是这样想的呀。 那一天早上,我从监房被提押出来,走进临时羁押室我就一眼看到了他。我顿 时热血沸腾,恨不能马上扑过去。那一天羁押室里人很多,大约有好几个庭要开。 提出监房的人犯,一个个在等着办手续。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和我一样,他也上着手铐。我觉着他瘦了。头发和胡子很乱很长,眼睛老是 盯着窗外看。过了一会儿,我等可以走过他的身边时,就一把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 不料,他猛地一愣,随即把手一甩说,你是谁? 我吃了一惊,我说我是吻雨呀!你怎么不认识我了?这时外面声音很大,进来 了好多个人。 他马上缓过神来,说哦,哦,是你呀。说着眼圈就红了,他满眼是泪地看着我, 讲你现在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啦?我的吻雨啊……接着他四下瞅了一下,又迅速握紧 我的手,嘴中喃喃地说着什么,我一点也听不清楚……我只觉得手心里忽然有他塞 给我的东西…… 当时,我又害怕又紧张又激动。 后来,我马上使劲捏紧那手心就缩了回来。 他也若无其事地远离我了,但他看着我的可怜的目光,却对我充满了无穷无尽 的非同寻常的情意,还有一种非常非常强烈的企求和希望。 我忐忑不安地站在那里,心想手心里是什么东西呢?他又为什么要给我?我觉 着那东西好像是一张叠起的纸片。又想难道是他给我写的信?我们相处这么多日子 来,可从来也不曾写过什么情书呀!可是一想到“情书”两个字,我心里就一热, 马上就涌起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愉悦……我使劲压抑着内心的冲动,但那时那刻却又 不能看。 九个月的囚禁生活,我知道“我们这样”是绝对不允许的,但是……我无法拒 绝他目光里的意思,为了他,我豁出去了。 大约过了几分钟,我对走近我的女警官小声请求说,我想上厕所。女警官知道 我身上这几天“正好有事”,就陪着我进了那门。 到了那儿后,我心慌意乱地侧转着身子,佯装着“办事”,避着警官的视线颤 着手指头极秘密地将手中那纸片儿展开了,只见那上面写着: “我的雨,我最最亲爱的宝贝,我在监房日日夜夜想念着你……你不知道我是 多么地爱你,在外面时我们曾经是多么幸福……你像天仙美女一样,时时刻刻在我 的脑海里出现……而今,我要与你诀别了诀别了诀别了!!!我不能与你做夫妻了! 我最最亲爱的雨……我多么想生生死死与你在一起呀!你肯救我吗?世界上就只有 你一个人可以救我……你知不知道,我每夜每夜在为你祈祷,愿你能早日出去,愿 你能得到幸福,永别了…… 你的爱侣 阿良” 读完纸条,我早已泣不成声泪流满面了。 我被他生死不渝的情义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我要 救他!我要救他……从厕所出来,只见阿良在远远的地方望着我。 我用我这辈子里最深刻的表情,朝他微微地点了点头,我想这世界上只有我一 个人能读得懂他眼中的语言,阿良呀,纵然我心中有千言万语,但是现在我怎么可 以对你说呢? 警察就在我们的身边走来走去,被告的辩护律师一个接一个地到场了。 阿良竟然当着许多人的面,大声地哭了起来,眼泪鼻涕流了一脸。我更成了一 个泪人儿。这时他瞅准一个机会,躲在两个律师的身后走到我的身旁,边哭边用广 西土话对我说: “你救救我!救救我!” 我听他这一哭一说,我也不顾一切地哭了起来。 想到信中的那两个字……诀别……诀别……一种从未有过的痛苦震撼着我的整 个身心。我顿足擂胸、我万箭穿心…… 我们再也没有机会说话,我看着他哭,他看着我哭,我还听见他用土话在说, 只有你能救我,只有你能救我……你救救我…… 我用断线珍珠般的热泪,算作了回答。 后来我们俩就被推进了同一辆警车,向着法院的方向开去了。 杯里的浓茶已淡如清水。窗外也暮色四合了。风浪消退后的世界十分 寂静。高高的张着电网的铁窗外,偶有小鸟飞过;厚直的铁门隔着城市的 喧嚣。一些深奥的人生哲理,或者说生命的真谛,往往会从这个地方的这 些时侯,冒突、闪现、生发出来…… 一路上车轮滚滚警笛呼啸。在警车中,我坐在前排,他坐在后排。他将身子向 前倾着我的椅背,用手掩面哭泣。他对我说,吻雨,我要走了……我刚跟你正式定 下婚事,我就要离开你了……说着,他又号啕大哭起来……在我们呜呜的哭声里, 押解我们的警察根本听不见也听不懂我们的上话,只是说: 哭啥?有什么好哭的!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我们却哭得更凶更悲哀了。 他对我说,我不能和你做夫妻了呀!我不能爱你了呀!你今后自己一个人过日 子要……要……保重…… 我当时觉得如果他死了,我一个活着也已经没有意思了。我想这男人对我这么 好,我也不枉来到这世界一次,也不枉和他相爱一场……想到这里,我擦着眼泪对 他说,那我怎么才能帮你救你呢? 他一听我这么说,哭声马上停了……随车轮的颠簸,他佯装扑在前面的椅背上 问我,你在承办的面前说了些啥? 我也在呜呜的哭声中,断断续续对他说,我看见你们拿个装话梅的塑料袋子了, 我还看见你们用一把小秤在称东西了……我还没说完,他就急了,说这就坏事了! 这就坏事了呀!你怎么能这样说呢?! 我听了吓了一大跳,心想这下可坏了,是我害了他了!我就问他那我们怎么办 呢……还有办法补救吗…… 他说,有,有…… 我说有什么办法?你说,你快说…… 他说你今天到法庭上推翻口供,就说一切都没有看见,一切都推说不知道…… 我一听,心里就慌了呀,就说这……这怎么可以呢……不行!不行了呀!我已 经都如实交代了呀……早就交代了……还盖了手印了。 他说你推翻口供就可以救你自己了呀……我也可以不死了,我可以爱你了呀…… 我实在是太爱你了…… 想到要推翻口供,我当时心里很矛盾。 这不是明明再与政府为敌吗?……到底是干……还是不干?……我知道自己到 案后认罪态度很坏。 在刚到案时我曾异想天开,归案后非但自己不认罪,还天真地妄想为别人顶罪、 减轻罪责。那个解多多的妻子是第四被告,去夜总会时我明明知道她也在场,我们 一起去的么,毒品海洛因就是放在她包里的。 我想这对夫妻真倒霉,女儿还这么小,她的母亲怎么可以去吃官司呢? 承办员做了我许多许多的工作,要我把看到的场面如实说出来,我就是推说不 知道。后来,在我矛盾百出的前后交代中,以及铁的事实面前,最后我不得不把实 情老老实实地供了出来。 那天,第一被告见我犹犹豫豫的,就说你到时全部不承认、推翻就是了…… 我问我推翻的理由是啥? 他说,你就一口咬定,是你居吻雨想害我阿良的。 他说,你就说我阿良想劝你戒毒,不让你居吻雨再拍海洛因,你就怀恨在心, 出事情后,你就有意作难我、作假证诬告了我,所以说以前的口供全部是假的…… 这样,我就可以活下来了。 我说,假如法庭还是不相信我推翻的口供呢? 他说,那也好办,逼急了你就讲以前的口供,全部是假的……因为…… 他说因为警察在提审时逼、供、讯,你是被他们打得受不了了,才被迫这样承 认下来的……所以,所以你只敢在今天的法庭上说真话。这样,你也好活下来了, 我也好活下来……你一定要翻供、誓不反悔,你要救救我,吻雨…… 望着他哆嗦的背影,听了他的怂恿,我真的恶从胆边生。我想我今天要想尽办 法救他,为了报答他的爱,我居吻雨敢滚钉板、下油锅!哪怕是用我的命来救他的 命我都情愿。 到了开庭时,记者,你不知道我就像“刘胡兰”似的,不……我不能这样亵读 我在小学的课本上读到的英雄人物,这个比方是错的。但是记者,我当时的心里倒 真是这样子想的,我自以为是“坚贞不屈”,我完全照他那样说的,全部——推翻 了口供!我真的出尔反尔血口喷人了!你看我该死不该死! 这个被判“死缓”的居吻雨,居然活蹦蹦地将“该死不该死”这五个字,一下 子说出了口,着实让我愣了十秒钟。要知道这个——差一点就翻进个生命黑洞洞里 的居吻雨,离黄泉之路,真是只有一步之遥呀!居吻雨啊,你自己心中掂量过你翻 供的法律后果吗?! 法律后果自然是非常可怕的。 不过“死缓”离“死刑”的一步之别,生命就悸动着鲜活的色彩。作为同类之 一的我,当然是愿意居吻雨活着,哪怕是在这样的生命极地中活着。 我相信党的政策,相信这里一个个身着橄榄绿的天使,她们能热血化冰,能再 造灵魂。要知道一个罪人活着,就意味着管教干警的手里就有一项工程。无疑,判 “死缓”的居吻雨,是属于天使手里一项最艰难最长久的工程了。 就人的天性而言,我想做干警的人也许并不唯一钟爱世间的这一“工程”,但 就国家、社会和人民的利益来讲,他们(她们)却义无反顾地挑起了这副重任。 这是人性世界里一种最峻美的风景。警官们和我们都一样,希望——人活着。 希望法律用极刑惩处的罪人越少越好。留下性命的那一群“人的工程”,哪怕再艰 难再复杂,他们(她们)都义不容辞地会接受,会去做到最好。话题扯远了,再回 到眼下的事上来。 该死而缓死,这一刻活鲜鲜的居吻雨,还在向我诉说着自己昔时的丑恶。 她说当我很无耻地推翻了自己真实的供词时,一时使法庭上的人都瞠目结舌…… 后来我知道,不是因为承办人对犯罪的人没有办法,而是他们为我的性命前途捏汗 呀! 我竟像育生一样翻脸无情,自绝于人民……甚至……忽然,她仿佛想起什么痛 心疾首的事,仰首朝天,用手掌狠拍自己的前额说,我是罪有应得罪有应得呀! 我说居吻雨,你能悟到了就好,你静静心说与我听,好不好。 她说我为第一被告顶罪,就不去说他了,比如说我为第四被告顶罪就有点莫名 其妙了。 那天在法庭上,任法官问什么,我都一概否定说:没看见! 法官问,解多多的妻子在现场,难道你也没看见? 我答:没看见! 法官再三再四让我如实说来,我还是说没看见。 后来我知道法官是想挽救我,但是我却冥顽不化,直至最后一次让我陈述时, 我还是如粪坑里的顽石不开化。 当然我不承认的目的之一,是想让那个小女孩的妈妈——解妻不吃官司。最后, 法官就审问第四被告解妻本人了。 我问居吻雨,那解妻本人承认吗? 她说她一开口就全部承认了。解妻非但一口承认自己在现场,而且她还说出她 当时在现场的理由。 我说居吻雨,解妻当时说了什么理由? 她说,解妻讲她当时为什么要随解多多、第一被告及我去夜总会,是因为怕我 勾引她的丈夫解多多,所以她是为“盯我的梢”而被迫去的……记者,我没想到解 妻会恩将仇报,我当时气得七窍生烟! 我说居吻雨你不必七窍生烟,这就是罪与恶的结果。你想过你自己的言行了吗? 她说是的,记者,我这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活该!从这件事后,我开始 知道:什么叫法庭了。 法庭就是法庭,容不得你来半点假的。一切都得从实招来。我不恨解妻当场戳 穿了我的谎言,面对法庭,解妻的做法是对的;但是……说什么也不该怀疑我勾引 他的老公呀!真是…… 记者,你说我这是可悲呢?可怜呢?还是可恶呢? 我说居吻雨,你说的可悲、可怜、可恶,也许都有,你自己反省到了就好。 她摇着头痛悔得不能自已。过了一会儿,她又朝台子边软软地靠着身子,努力 地竖起头对我说,我以前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呢?我这叫种豆得豆、种瓜得瓜呀!我 为什么要反诬承办人呢?现在明白法律是公正的,也是无情的,法律不会冤枉一个 好人,也不会放过像我这样一个坏人呀! 真的,记者,我知道我是天底下公安人员手里最坏最坏的一个罪人! 但是,我在第一被告、我的这个男朋友面前,我可以说,我是这世界上最好最 好的一个女人了!我是用我的心、我的血、我的命在爱他。 记得那一天,当法官在宣判之前,我紧张得不得了,两腿直打哆嗦。心中绷着 的一根弦便是这个阿良不知今天要判什么刑……但愿老天开眼,能让他留下一条命…… 但是,当我听到“第一被告阿良被判处死刑”时,我五雷轰顶两眼发黑,竟然当场 就昏死过去了。 后面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我因无端翻供,认罪态度不好而被判的——死缓, 还是在我被拉到监房里醒来后才知道的呀。还记得当时有个胖胖的看守警用“恨铁 不成钢”的口气对我说: 居吻雨,你好大的“本事”呀!本来,我在想你的罪最多判个七年九年的,你 竟给自己弄个“死缓”回来?!你……你为了那个魔鬼情人,难道连命也不要了吗! 你可悲呀! 可在当时,我还不醒悟,还在我的小监房里又哭又闹又撞又寻死,我是疼第一 被告呀。可是关在那头监房中的第一被告,却一句话也没对我喊,他一点表示也没 有…… 我说居吻雨,那是不允许的呀。 她说这我知道。但是我这样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他“牺牲”,他应该是晓得的; 他真想向我“喊几句”表示安慰,也是有可能的呀。然而他没有,他一声都不吭。 我的心有点寒了…… 居吻雨在说这些话时,神情中开始流露出对自己“爱”的怀疑。 我在想——世界上的女人,为什么对爱,会是这样地执迷、这样地‘不可救药” 呢? 记者,后来我就上诉了,他也上诉的。等过了两个月后,我们又盼来了开第二 庭。第二次与第一次差不多,我和他又被押上了同一辆警车。没想到第一被告又和 上一次一样,要我再救救他,说这是最后一搏了……又教我如何如何说,如何如何 再辩…… 我说居吻雨,你还上他的圈套、还照他的话去做吗? 她说没有。不过,我不是不想为他“搏”。在看到他之后,不知为什么我又会 产生一种冲动,虽然——我曾经心寒。只是我觉得照他说的办法,是没有用的呀, 我晓得邪恶撞真理,等于是鸡蛋碰石头! 我说居吻雨,别人为开脱自己的罪责——顶,你是为情为爱——顶;可是法律 总是尊重事实的,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想歪曲事实,到头来总是自食恶果,你这 不是在以身试法吗? 她定定地看着我。眨了下眼又低下头对我说,许多道理我已经明白了……已经 明白了,我在外面任性骄纵,从来也受不得一点点委屈……其实,我是错得太早太 早了呀 ……是的,记者,我是——错得太早。她以一种别样的语言与声调,向我表达 着她灵魂与肉体中难以述说的痛。 我清楚地记得摘录过她判决书中这样的两句话: “被告居吻雨在贩卖毒品犯罪中起主要作用,是犯罪活动的主犯,且认罪态度 较差……被告居吻雨也曾作过供认,但在开庭审理本案时却否认参与贩卖海洛因的 事实……”。 这些将永远定格在她年轻生命中的黑色行为轨迹,我并没有再次对她重复。在 我们这块国上上,一个人犯了罪进了狱墙之后,我们就对他(她)负有一定的“责 任”,这责任包括惩罚、管教、改造与挽救,无数不用其极的手段,无非都是在修 复他们(她们)的人格与灵魂,使之早日作社会化的健康回归。但是这种良好愿望 的实现,并不是一域而就的易事。除了铁窗铁栅铁锁铁门以及警官的管教之外,还 要诸多社会力量一起来参与。 在女警官为我作的指点,以及与居吻雨的谈话中,我已经隐隐约约发现了一个 ——或许可以再次改变她命运的“支点”。她既然可以一意孤行变得那么坏,那样 不可救药;那么又为什么不可以让她变好,变得很好很好呢?我作为采访这一领域 的记者,和我的警官朋友们都在努力地去发现,发现可以由坏变好的一个“支点”, 或者说“大支点’冲的u支点”。 是的,拿破仑曾经说过一句话: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把地球撬起来。不错, 很对,重要的是寻求支点。把整个堕落的灵魂世界给撬起来…… 杯里的浓茶已淡如清水。窗外也暮色四合了。风浪消退后的世界十分寂静。高 高的张着电网的铁窗外,偶有小鸟飞过,厚重的铁门隔着城市的喧嚣。一些深奥的 人生哲理,或者说生命的真谛,往往会从这个地方的这些时候,冒突、闪现……生 发出来。 我说居吻雨,我们今天已谈得很多,相信你能从泥潭自拔。你曾痛彻肺腑地说 ——我错得太早。但是为什么你“错得太早”,我下次再来找你谈,好不好?我知 道你心里还有好多好多的话,是不是? 她释怀一笑,露着缺角的门牙点着头说好的。 合上采访本后,有个事一直搁在我的心头。居吻雨在开庭时的翻供,显然是出 自人犯在押解途中的不应该发生的串供。这是我很多年的采访中碰到的唯一。不管 应该不应该,从居犯的判决书、认罪书以及对我的诉说中,这,已经成为一个不争 的事实了。当然有很多客观上的原因:途中市声的喧嚣、警笛的高分贝、重犯的嚎 哭,谁会想到夹杂在哭声中难懂的广西土话呢? 我们这个悬挂着同一枚庄严国徽的、多民族多方言的国家,在令人引以为傲的 凹隙里,一不小心就遗下这道漏缝。无论如何,这是我们工作的一次疏忽。我们都 没有想到,这仅有的一次“唯一”,让这个痴情而又可恨的居吻雨给钻了进去…… 钻进去的她,纵使她的“戏”演得再可笑再荒诞,自然少不了她应该多得的“份额”, 这些我们就不去说他了;只是,有些特殊场合特殊人物的戒规,却是万万松懈不得 的。哪怕仅仅是一次的“唯一”。 1995年10月19日下午,监狱女队监房。 踏进警戒线,就闻到女子监房里散发着的一种特殊的气息,初时真有点让人难 以接受。这种气息,似有一种“硬实”感,没有冲和的余地,会派生情绪的窒息与 紧张来。我每每来这里采访,心理也会跟着受感染。 居吻雨用并不轻快的脚步又向我走来。当我与她的目光再度交会的那一瞬,曾 经在她身上发生过的一场骇人的白浪黑雨,又在她黑沉沉的眼眸中掠过…… 她说,记者,你不知道我在原来的丈夫的面前,是这个世界上最坏最坏的女人 呀。居吻雨说这句话时,凝神的眼眸中有一份平静,更有着一份清醒。 我说,哦,你自己认识到了,是这样吗? 她使劲点着头说,是的。我以前怎么那样坏,那样傻呀。 自你上次走后,我一连几天都没好睡呀。我在想从前的我……自己三十岁还不 到,人生就这样天翻地覆,做梦一样呀……我出事以后,第一被告也一起被抓了。 我家里的父母、姐姐、姐夫和儿子,谁都不知道我来了上海,更不知道我会被公安 局关了起来……我请求承办员通知我广西老家的姐姐,我怕父母受不了惊吓,家里 也只有姐姐和姐夫可帮助我了。 过不多久,我在看守所里就收到了我要的衣服和日用品了。 拿到这包东西时,我的心里很内疚……姐姐和姐夫还从未来过上海,头一遭来 就为我受这种打击,心中真深深不安。我打开包,发现里面换洗的衣服都是全新的, 都是好几百元一件的,就连内衣内裤也都是名牌。两个碗就要100多元,一支笔也要 好几百元呢。 其实我家中换洗的衣服是很多的,随便拿几件就可以了。 事到如今,还讲究什么呀,记者你说是不是? 后来拿到起诉书后,承办人让我自己请律师作辩护。我忧心忡忡,央求他们赶 快再叫我姐夫出来为我请。 我在上海举目无亲,又关在里面,到哪儿去请呀?我见不了大场面,我见了 “大官”怕的呀…… 听她这么一说,真叫人哭笑不得了。你居吻雨,既然是怕大场面,为何又斗胆 敢在法庭上、敢在自己生死攸关的当口“口出诳言”,推翻由你们四个被告都能相 互印证的口供呢? 这种心理现象,是个非常复杂的问题,要探讨它还得有时间。我决定先不打断 她的话。 她说,我跟承办人说了没有几天,律师就来接见我了。 那日下午,一个长得高高的戴着眼镜的男人来了。他说他是我的委托人代我请 的律师,姓什么叫什么的。我顿时心中一热,鼻子酸酸的。出事体后,我与家中已 全部断了联系,我好想念家中的亲人。 我说是不是我的姐姐来找过你了? 律师说不是,是个男的。 我说,哦,那一定是我的姐夫来过了? 律师也摇摇头说不是,说这人来上海已经好多天了,天天到我的律师事务所门 口等我。讲我不接这个案子,他就不回去,一直要等到我有空为止。 我当时听了就觉得有点奇怪,我让请律师才没有几天,哪来“好多好多天”呢? 想想眼下自己又沦落成这个样子,也就不去问那么多了。律师边说边在一个大的公 文包里掏着什么,后来就掏出一个本子,又从本子里取出一张夹着的照片,递与我 说: “喏,就是这个人来请的。照片还是我向他要下的呢……” 我急急接过一看,天哪!……居吻雨说到这里时,痛苦万状地沉下了头,用双 手捂着脸面。 是……是他来了!是我那离了婚的丈夫阿阳来了呀…… 听居吻雨这一说,我也着实吃了一大惊。 我说,你与他离婚后还保持关系吗?她说没有的事! 我问还常见吗? 她说一次也没见过。离婚才两个多月,交接儿子的事,也全在姐姐家。 哦,他真是好人,天下真有这样的好人,却让你给碰上了,你该如何来报答他 呀。 报答?不,我已经没有报答的资格了。居吻雨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都让我自 己给毁的……那天律师还告诉我说,他知道我出了事体后,第一个飞到了上海,住 在一家宾馆里等我的消息,一等就等了一个多月。我的衣服呀,笔呀,碗呀,也全 是他给送来的“接见”…… (接见——是监所里的专门用语,在这里已作“东西”的意思了。有时管教干 部会说,这个犯人是外地来的,没有人接见。就是指没有家属送来接济物品的意思。) 我在上一次采访她时,隐隐约约感觉到的一个“支点”,也许正是她的前夫? 也就是一个可以给她力量、给她希望。让她从深渊里重新站起来的“大丈夫”。 她咬着嘴唇说,我做梦也没想到他会来。自从与第一被告搭上后,他早就被我 抛到九霄云外了。他理该憎恨我,也该忘却我,这才对。可是事实上他没有……想 想自己,对他真是太坏了!从居吻雨嘴中吐出的那个“坏”字,有着罄竹难书的悔 恨和感叹,给人留下的印象非常深刻。 她顿了顿,看了我一眼后又讲,不说以前的事,就这件事再说下去。当律师给 我看了照片后,我非但不感激,还将照片朝律师那边一推,冷冷地说: 他是来看我笑话的吧!?我落得现在这个下场,他总开心了吧! 律师听我这样说,先愣了一下。接着几乎是狠狠将我骂了一顿。他说你这个人 的心眼我还从来不曾碰见过呢!你的罪孽这样重,你知道现在世道对毒贩的惩治是 多么厉害,他千里迢迢赶来上海,四处打听你的下落,一次次苦苦请求我收下你这 个案子……哼!你怎么可以这样?人家是来帮你救你呀…… 我就不吭气了呀!我是不讲理呀!当初我被抓进去时,我就在心里想,这下好 啰,他爸爸不用跟我抢儿子啰,儿子全归他啰! 后来,我知道在开庭的第二天,他就马上来我关押的看守所送“接见”,当然 不能见到我,只能见到我的承办人。承办人后来告诉我说,他请承办人一定要劝我 想开,说我在外面是受不得一点点委屈的呀!你的这个朋友(阿阳当初只是说,他 是和我一起长大的邻居好朋友)为我出的事情,真是急得什么似的……可是我…… 我当时并没当回事。 我真是恩将仇报呀,我……我是有眼无珠,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记者,你想想看哦,法庭开庭时他也来的呀!坐在第一排上。那天我进了法庭 一眼就瞥见了他,虽说我那时已知道他为我出事来了上海,但是我仍然不为所动。 只是想——你来干什么,来看我的好戏吗?这个念头一闪之后就结束了,接着…… 记者,我不是对你曾说过的吗,第一被告塞给我一张纸条;而我也准备豁出去救第 一被告。 那刻我热血汹涌,为“救”第一被告,满脑子里轰响的全是第一被告在囚车里 要我翻供的声音。我已横下一条心,不惜以我生命为代价去替他开脱罪责…… “丈夫”的身影,只是在我的眼前一晃而过,我根本没把他当回事……也根本 没有把他与我这辈子再联系过,一个被魔鬼勾去魂的女人,已分不清青红皂白,我 才会落到现在的结局…… 这时候,我与居吻雨谈话的办公室里,又走进来好几个谈工作的人。声音一时 很嘈杂。可是居吻雨埋头在她不堪回首的往事之中,丝毫也没有受到干扰。 像居吻雨这样的女人,从心理学上来说,是属于“管状思维型”一类,她们很 容易专注于为之投入的事物。在她的这根“管道”中,当时有的就只是那个第一被 告,那么所发生的这一切,我们也许就比较好理解了。 我们长时间地坐在那里交谈,日头已偏过东面的铁窗了。 居吻雨颓然地埋下头,好久好久没有抬起来。 忽地,她缓缓侧过脸来,视线的焦点仍然聚在上回谈话时,那条门下亮亮的长 缝处。她说生活就是这样子迷幻呀,混沌呀,颠倒呀…… 我恨阿阳,阿阳他却如此地爱我,天高地厚地爱我,不依不饶地爱我;我爱阿 良,阿良他却如此地害我,要性要命地害我,伤天害理地害我……我是在后来,才 晓得我翻供的利害关系的呀,当时是热血冲动,我不要生命了…… 但是第一被告却是心里明白的呀,他分明是将我朝死路上推呀,他想让我的命 换回他的命呀……多多少少甜言蜜语呀,什么爱我到海枯石烂,什么爱我到天荒地 老,什么天仙美女,什么为我祈祷祝福……真到生死关头,却把我一个女人,拉来 挡在他的前面;却把我一个女人,推到断头台……法律确实是公正的。 尽管我“斗胆乱来”,法律却终究也没有宽恕他,却终究也没留下他的命。想 想是后怕哟,与一个魔鬼在一起,像一部电影中的嗜血魔王一样,徒有一个男人的 外表…… 就讲吸毒的那个事吧。骗我吸上了。我上瘾了。我的瘾头又大了。我是怕过的 呀!…… 居吻雨在说“我是怕过的呀!”时,她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那种声嘶力竭的 样子,不禁让我心里一惊。我注视着她的脸。她的脸红红的,垂着眼帘,长久地凝 视着门下那道亮亮的长缝。显然,她仍沉浸在往事的滔滔浊浪里。 ……我怕的时候已经上瘾了。有一次,我的眼泪鼻涕上来时,就打了一个拷机 给第一被告。不出二十分钟,他就风风火火地来了。他说“这几只”(毒品海洛因) 是他专意为我去搞到的,很不容易,这样吞云吐雾半天过去,忽然从镜子里发现我 的头颈边生出一道黄褐斑,我跳了起来,对他说,这样抽下去迟早要完蛋的,我决 定明天就去戒毒所了…… 他过来搂着我的腰说,哟,这斑你不是早就有了吗?我又不嫌你!去那里戒毒 就等于是自投罗网你知道不知道? 我一听就有点吓。 怔怔地看着他,心想如果那样的话就算了吧。那个时候我又不读书不看报,整 天就跟他混在一起,还真认为戒毒就要被抓呢。 当然我这个样子怪不得他,终究是我自己的责任。那时我没有前进方向,没有 生活的目标。周围又全是做生意的人,谁管你心里想什么呢! 后来有一天,我抱着儿子在一家玩具店里买东西,一抬头在银晃晃的镜子里发 现我的脸颊下又生出一块淡淡的黄斑来。这一下我惊得非同小可,立马“打的”把 儿子送到母亲的家里。 再赶回家来拿了钱,收拾起我的替换衣服。我发誓立刻去戒毒所。我早就打听 好了戒毒所的地址。 谁料天意难违呀,我正伸手在拦小车时,一辆红色的“奥迪”“唰”地一下, 在我的面前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走下来的人竟是第一被告阿良。 他问我提着大包小包上哪儿去呀。 我一时语塞。这当口,我身子骨里一阵寒颤,又打了一个哈欠。记者你不知道, 我的瘾又快上来了呀。 他一定是看出了我的名堂。他说,吻雨呀,是不是想上我那儿过几天呢? 记者,那个时候,该死的我,竟然是莫名其妙地朝他点了点头。 在他朋友的车子里,那些不知从何处来的毒虫子开始在我的骨缝里爬呀爬呀爬 呀……颤得我冷汗阵阵。 第一被告这时看我这样子,就说话了。他讲你就是不听我的话,非要去那个地 方,我告诉你,你一去保管你的命就没有了。没有了你吻雨,叫我阿良如何活下去 呀,再讲,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呢……你一定要去那个“地方”,那么就等过了这 个星期再说。” 我想也许是这样的,于是,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其实到后来发案时, 我才从承办员那儿,知道第一被告原来是怕我一去戒毒,就暴露了他的蛛丝马迹, 牵出了在搞贩毒的他。 我说,哦,他是居心险恶呀!居吻雨你这样犯瘾,丈夫一次也没撞上? 撞上了,有过一次。 那你丈夫是怎么说的? ……时间分分秒秒过去。这时,毒瘾在我的身体里发疯了。真是冤无 头,债无主,我实在无法将那个看不见又摸不着的魔鬼抓出来。我吼、我 叫、我拉自己的头发。但是随便怎样,都无法排遣由我身体深处生发出的 骚乱与痛苦……唉,一个人到了那种地步,现在想来也怕呀。 ……记得那天天色已黑,丈夫已出差五六日了。姐姐刚帮我把儿子接走。我在 家百无聊赖,将一盆早已枯死的茉莉连盆带泥往门外扔了。 正收拾时忽然觉着身子骨发冷,自知是毒痛又发,想返回屋里打拷机给阿良。 正巧这时,门铃响了。 我想,真是想到曹操,曹操就到。兴冲冲赶紧去开门,岂料竟是阿阳喜滋滋地 出差回家来了。 我想这下子可完了,我出不去了!我没好气地背过身子往沙发上一坐,将只藤 制小箩也坐扁了。 他见我这样,以为我是病了。好声好气过来又是问寒又是问热的,还拿出好多 的东西给我尝鲜给我看。那个时候,我真是对什么东西都没有一点儿兴趣呀。我只 觉得坐立不安,毒瘾阵阵袭来……一会儿热得浑身是汗,一会儿又冷得发抖,牙齿 上下打颤。 我缩成一团坐在沙发上,却被他一下子抱上了床。 我……我根本无法睡,也根本没有一丝丝兴趣和他做“那些事”……我只是想 法子要出去呀! 我死命忍着,怕他给看出来。我知道他是最恨吸毒的了。他也根本没有想到我 已染上了毒品。我想我在家是无法打拷机的了,更不能叫阿良给我送来。无奈,我 只得对他说,我要出去买东西。 他说这么晚了,还出去买什么东西? 我说出去买女人的东西。心想只有这一招了。 他说女人什么东西?厕所里不是有一大包吗?我说谎没打好草稿,说漏了嘴了。 只好顺水推舟地说,还顺便要买别的东西,比如药呀什么的。 他说那好,我开车陪你去……要不,就上医院吧,不要自己去买药了? 我说不要你陪!不要你陪!我想一个人出去一次。 他说那怎么行!天都这么晚了,我不放心的呀。 我说你出去五天八天倒放心,这一会儿倒不放心起来,你假惺惺什么呀!别来 这一套!你,给我走开!这一刻,我的毒瘾一阵重似一阵,简直是忍无可忍了呀, 我冲到门口,刚要开门时,却被他一把拉了回来,又抱回了床上。他贴着我的脸悄 声对我说,吻雨,你等到明天不行吗?我今天刚刚回家,你怎么说走就要走呢? 阿阳说这话是有意思的。因为我曾经在同样的情况下溜出去过一次,而且还一 夜没有回家,捉弄得他好苦。 当我再次跳起来,准备出门时,他忽然就紧上一步把门一下子锁死了。双臂在 胸前抱着,还用背靠着门。眼神定定地看着我说,今夜要么我陪你一起出去,要么 你的事等到明天去办,我是真的不放心你现在出去呀。 记者,这时我浑身上下,头里脚里身体里肚肠里甚至心里面,仿佛有几千几万 只虫子在爬在抓。我知道今夜出去是绝对没有了理由,但是又非得出去才“过得了 门”呀……怎么办呢?再下去他肯定看出来了,在毒瘾的煎熬之中,我忽然急中生 智,有办法了! 她咬着牙对我说——与他吵呀,这是唯一的办法了!因为一吵一赌气,我就可 以裹起大衣朝外跑了。这个主意一定,我就找他惹事,想挑起事端,激他发火。我 把脸一横说,阿阳你别当我不知道,你干的事你自己心里清楚呀! 他说是很清楚呀!一笔笔都有账记在那儿呢。 我说不是记的账,是你自己干的事,干的好事! 他说干好事,不是挺好吗? 我说……我说得很多很多,将陈年烂芝麻烂绿豆的事都倒了出来,自己也不知 到底说了些啥。就只记得他老是坐在门口的那只大椅子上,慢慢地说话,既不急又 不躁。随便我骂什么,他就是一声也不吭。后来我看看不行,就寻找最让他伤心的 事刺激他,甚至谩骂他…… 他倒索性养起精神来了。甚至连眼皮也不眨,非但不中我的计,还点了一枝烟, 慢慢吸着,像听报告一样专心听着我的每一句话,而且绝对不接我的话。 我想这个样子怎么吵得起来呢?离“吵到成功”还远着呢。 忽然,我又心生一计,何不指着他的鼻子挖苦他、让他动武呢!于是我冲到他 的面前,我想只要惹他动手打了我,我就可以掩面哭泣“乘胜追击”了呀,只要让 我出门,事情就好办呀! 但是,阿阳如看透了我一般,就是安坐不动,犹如一尊石菩萨。 ……时间分分秒秒过去。这时,毒瘾在我的身体里发疯了。真是冤无头,债无 主,我实在无法将那个看不见又摸不着瘾鬼抓出来。我吼、我叫、我拉自己的头发。 但是随便怎样,都无法排遣由我身体深处生发出的骚乱与痛苦……这时,我突然看 见他回家时扔在沙发上的一件他很喜欢的“皮尔卡丹”的皮大衣,不知在什么样的 心情支配下,我冲过去,一把抱起那件大衣就朝厕所间里跑,并且硬是将它泡进水 里…… 居吻雨在说着这些话时,那深嵌在细细巧巧的双眼皮下的一双好看的眼睛里, 仍然燃烧起一蓬蛮横的残火余星。 她喘了一口气说,吸毒的人就是这样于没有了人性,泯灭了良知的呀!我这是 一种发泄呀!寻找刺激来减缓内心的苦痛呀!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自己要干什么?我 从头顶心到脚后跟里,仿佛有大炮、有火箭筒、有炸药、有炮弹要统统射出来!射 出来!射!射……这样来形容好像还不到位,真的,记者,我无法形容无法描述我 当时疯狂的行动,我将他心爱的这件大衣扔进了浴缸不算;我又冲出了卫生间,索 性打开了大阀的门,将他的名牌羊毛衫,真丝的领带围巾,还有打火机、皮鞋、茅 台酒什么的,统统捧起来全部扔进浴缸中,我再拧开热水笼头冲……拧开笼头我还 不“解恨”,又将热水瓶里的热水全部再倒进去,直至水漫到满满的一浴缸……你 问我这个时候,他怎么样?他怎么样关我什么事呀?他把我逼得这样难受,我还管 得了那么多吗?! ……是的,你说得对,我事后也明白: 这个“逼”,应该是我逼他,而不是他逼我!但是那个时候呀……居吻雨在说 这一段话时的内心感觉,犹如是一头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采访至此,我突然想到,维多利亚时代的诗人布拉克的一句名言: “内心欲火燃烧而又不敢表现出来的人,将会酿成大祸”。 我们的诗人说得多对呀,但是毒瘾的“欲火”酿成的大祸,或许更是会呈几何 级地上升。事实上,在我们家园中的好些阴暗角落里,还有一些不是居吻雨式的居 吻雨,正在将祸事扩散弥漫……我们警方将每年“6·26”世界禁毒日也列为我国的 禁毒日,并加大力度宣传,是有意义和道理的。 居吻雨接着又告诉我说,我“这个样子”后还是不罢休,心眼里骨头里的无数 无数毒虫子、火药弹,好像还在涌动、涌动着,不让我安生。我边哭边骂边伺机寻 找着对他做最毒辣最可怕的事情…… 我又冲到房间里,将他正在用的合同单呀收据呀发票呀,还有什么执照,对了, 我还想起他放在抽斗里的一本护照,统统拿出来,堆在房间的地毯上,又“嚓”地 一下,划了根火柴,一把火烧起来……他从卫生间里“抢救”皮风衣出来,我见了 他又狠狠一把拖住他,将他推读到阳台上,再“嘭”地一声关死门……当时天很冷 呀,他只穿着棉毛衫裤,冻得直打哆嗦……我还不过瘾,又找来面盆盛上水朝他身 上泼……我一直关死阳台,不让他进来……地毯上的火,烧了起来。我眼睁睁地看 着烧,他在阳台上狠命推门敲门,我不理…… 听居吻雨这样说,我真是愣得目瞪口呆。 我说你老公难道就不揍你?像你这样的女人该狠狠接一顿才是……这些话,如 果不是我亲耳听她从缺了半个门牙的小嘴里说出来,我简直不会相信天底下——竟 然真有这样的女人!?这分明是毫无道理的、丧失了理智的“武疯子”的蠢举呀! 她说他不按我。其实他是让着我,任我发作。事后想起来,他当天也许被我反 常的疯狂的举动懵住了吧。 我望着居吻雨姣好的面容,心想真是难为了她纤柔优雅的“外包装”了。一个 女人的脾气再倔再犟,也不至于猖撅到如此的地步吧;发狂一样在家中制造“水灾”, 再制造“火灾”,我真是生了耳朵还未曾领教过呢……我刚在心中作这番感慨时, 忽然又马上悟了过来,不对,我不该这么用常人的标准来评判发着毒瘾的居吻雨呀。 《现代汉语词典》里对“毒”是作如下定义的: “即进入有机体后能跟有机体起化学变化,破坏体内组织和生理机能的物质”。 应该讲,这个时候的居吻雨,就不再是常态之下的居吻雨了。被吸食下肚并且进入 了每个细胞的海洛因和被破坏了的人体内组织及生理机能的居吻雨,这个时候成了 真正意义上的“魔鬼”、“女巫”,或者说“母夜叉”了!正如我在采访其他毒犯 时,那些有过亲身经历的戒了毒的人讲,将它比喻成什么都不过分,杀亲娘、斩儿 子,什么伤天害理的恶事做出来都是正常的呀。我知道这个“它”,自然是指毒瘾 发作时的丑恶外形和丑恶灵魂。 我说居吻雨,那天的事最后又是如何收场的呢? 她说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我发现他已使劲将我的四肢抱紧,坐在沙发上了。他 不让我有丝毫的动弹,这样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他不说一句话,没有骂我也没有打我。我在他的怀里,只觉得自己再没有一点 力气挣扎了,只好让他抱着。我看见地毯上那残剩的灰烬纸片堆里,还在冒着细微 的青烟;房间正中的羊毛地毯上,被烧出了一个拳头般的大洞。我望着那个大洞发 呆,阿阳也在望着那个大洞发呆…… 我讲居吻雨,这个时候你想过没有,你丈夫的心中该是多么的痛苦呀? 她说我没有想过。那时我只觉得我心里好受多了。骨头里那些毒虫子也慢慢不 动了……大概是毒瘾过了,我发泄得差不多了吧。 这一夜你就没有出去? 她点点头说是的。又讲现在我在监房里想起那时的事,心里就害怕、就吃惊。 奇怪自己怎么好坏不分,竟到这样不可救药的地步……一直死死认为第一被告是对 自己忠心呀理解呀爱护呀。就这次搞“水灾火灾”歇斯底里大发作时,记者,我不 瞒你说,我的心里还全是第一被告的“音容笑貌”,幻想如果他看到我这样痛苦时, 就是去上天、去人地,也会替我把这“东西”搞来……爱和恨,这个问题实在是太 复杂了,虽然可以讲,自己早已想明白了;但是又横竖搞不懂,第一被告又为啥要 这样待我?他去弄这“东西”给我吸,也是冒着危险的呀……记者,我不怕暴露真 实的思想,这些天来,我经常会再去想这些明明白白的傻问题:他到底是爱我呢还 是害我?我到底是爱他呢还是恨他…… 她捧着头,陷入了沉思。铁窗外日色的清辉,勾勒着她年轻的面庞。 我望着她,也在沉思。我没有急于代她回答属于正确的答案。 因为答案本身太简单了。重要的是“运算”的过程。自然啰,这道生活的试题、 爱情的试题——在国门封闭日久而突然洞开的时代、在商潮汹涌社会变革的大背景 前,是显得复杂了一点、狡狯了一点、诡异了一点。然而,生逢其时的我们,必须 要学会“运算”,而且还必须学会运用传统的、现代的科学社会的法则,去探寻到 尽可能正确的答案。 …… 为松缓一点气氛,尽可能帮助这名“管状型思维”的女囚,再拓展一下她的情 感思路。我说居吻雨,你是哪一天到“这里”来的?我将“监狱”两个字说成是 “这里”,尽量避免着一些刺心的字眼。 不料她立即接口道:四月二十六日。这一瞬,我清楚地觉察到她脸上滚过一阵 惊惧。她说,真是巧得很呀,这一天正好是我二十六岁的生日。 我不觉暗暗吃惊。冥冥之中的这份巧合,是一个人玩弄生活的某种喻示呢?还 是生活给这些人的一份特别的纪念? 她坐直了身子,朝我惊恐不安地说,也正是在这一天里,我知道他——曾经对 我立誓“生生死死共白头”的第一被告,在八天前……被执行了……有人告诉我, 他是被五花大绑地……拉出去的……一个和我曾经这样亲近……过的人,到阴曹地 府去了,我还有什么…… 她的声音发颤,浑身一阵哆嗦。她说,记者,直到现在,我听到警车的声音还 是怕得不得了……这是一场恶梦,可怕的恶梦呀……记者,你采访我,我希望你把 我的这种恐惧,这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事,写出来让大家知道。毒品是害人的…… 贩毒者就是像我……这种下场,千万别去尝试毒品…… 她的眼神又暗了下去,傻傻地坐在那儿,不语。 过了一会儿,她显然又进入了回忆。她视线朝地自语般地说,我要戒,他要我 吸……如果我早点去戒,或许胆子也不会这样大,脑子也会清爽得多……我执意要 去戒时,他又骗我讲,戒毒要死人的。第一被告,你是在骗我呀,现在你是死得明 明白白不冤枉呀…… 我是错得太早太早,而错的地方又真是太多太多呀! 当时我做老板娘时的空虚——错了,为啥不可以去学点东西呢?哪怕是看点阐 书、甚至在家练练毛笔字也可以的呀;接着吸毒又错了,知道香烟里原来有海洛因 就可以立马中断么!为啥迷途不知返呢? ……和第一被告混在一起——接着错;为讨第一被告的欢心,去介绍贩毒—— 更错;折磨丈夫欺侮丈夫、为吸毒而逃避丈夫硬离婚——大错而特错;稀里糊涂立 马上路补票上火车,又——错上加错;贩毒被抓获,总可以停止错了吧!可是我竟 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昧着良心提着脑袋去翻供——真是错得不可饶恕、错得没了方 向,错得上了断头台呀……错到今天这地步,我才醒过来,我还有什么脸活着呢? 醒得还有什么意思呢?我真是十恶不赦,无地自容……我连到了“这样的地方”, 都抬不起头来……记者你问我为什么?因为虽然这里的人,都是犯了罪的人;但是 我的罪最重,除了死刑犯就轮到我了。死刑犯押到刑场枪决,我判死缓么,在这群 人里,算是坏到顶的人了,还抬什么头呀…… 她凝着泪珠儿的这番话,是大彻大悟了。原来那“错得太早又错得太多”,是 包含了她世界中的这么些心路历程。是的,早先在任何一处——了断与止步,都不 致于落到今天的这种结局的。但是,大错已经铸成,迟到的彻悟已无法改写法律的 判决了…… 我们的谈话暂告一个段落。在女警官的带领下,居吻雨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 她这才明白过来,她深深爱着的阿良,是企图要以她的血来挽回他的 性命;她深深伤害过的阿阳,却是想以他的全部,包括他作为一个男人的 尊严在内,来解救她的灵魂与肉体。 现在,让我把时间的指针稍稍向前拨几个月。经我全方位的采访,又获知了本 文男女主人公之间如下的片断: 1995年5月22日。市监狱接见大厅。死囚居吻雨第一次被允许接见自己的家属。 这个平平常常的日子,对于本文男女主人公来说,真是太不平常了。 在监狱接见大厅的窗口,居吻雨的心“咚咚”乱跳!身穿灰蓝囚服的居吻雨一 抬头看见了什么? 他——离了婚的丈夫阿阳!这个曾被她抛弃、被她遗忘在爪哇岛的他,今天从 大老远的广西跑到这里来了!她的心狂跳着,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衣服,那是一 套不合体的灰灰的耻辱的囚服……现在作为死缓犯的她,哪还是昔日里飞扬跋扈、 不可一世的娇贵的少妇呢?她真是难堪之极,别别扭扭地站在那里。 阿阳不快不慢地走向居吻雨。和往日的情形差不了多少,他的脸上几乎没有什 么特别的表情。 四目对视。无语。 一切的一切,是大悲、大喜、大起、大落、大灾、大难过后的平静。 阿阳长久地平视着居吻雨。一会儿,他动了动身子说,都是我不好。在家的时 间太少,连你生我们儿子的时候,我都不在……现在你一定要安安心心地住在这里。 你一定要等到……看到我们的儿子结婚,你说好吗? 她悔恨难当。恨不得地上裂条缝,让她钻了下去。热辣辣的酸酸的眼泪由心的 深处往上涌,涌,涌…… 阿阳又说,吻雨,听到了吗?我们一定要看到……看到我们儿子的结婚。 居吻雨点点头又摇摇头。忽然她的脸一苦,泪水“哗”地一下流了出来,她痛 哭失声了。事到如今,她知道,自己连说一声“对不起”的资格,都已经没有了呀。 阿阳又说,你别难过,事情已经过去了,儿子现在很好。我会管好他的,你放 心。我正在设法给他联系一个贵族学校,听说那儿,小孩的一切事情,全由学校管, 你就在这里放心……人只要活着,一切可以从头来,我会在你需要的时候来看你的。 初陷铁窗的居吻雨,还没有时间来得及明白“死缓”刑期那冰冷而结实的内涵 时,阿阳他已经“明明白白她的事”了。他将世间唯一与居吻雨的维系——儿子, 托了出来;并且推到儿子的母亲居吻雨的面前,要她等到、看到儿子结婚的那一天。 其实儿子那时才四岁,其间漫漫岁月,遥遥迢迢,要她等到这一天的到来,无疑是 给大墙内的居吻雨一个唯一可谓希望的希望。 这位世间大丈夫的良苦用心,对于这位在丈夫面前曾经是最坏最坏的女人的居 吻雨,她受得起吗? 站在阿阳后面的居吻雨的姐夫,对着小姨子说,唉,吻雨啊,你怎么这样蠢, 竟会干出这种事情来?…… 这时,阿阳用手悄悄地拉了拉姐夫的衣角。 姐夫只得改口说,吻雨你出事后,我们家里的人都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先起大 家都不知道你去了哪里?到处找……后来一个朋友张,在上海电视台的《案件聚焦》 中亲眼看见你已被公安局抓进去了,赶忙打了电话给我家。家中顿时乱作一团…… 老人都急得病倒在床了,你姐姐日夜直哭。大家都不知如何是好? 阿阳出差回来一知道这个情况,二话不说,扔下手里的事,就连夜直飞上海…… 你也晓得,阿阳也没来过上海,在上海没有业务更没有熟人。 他只得四处苦苦打听,一个人在旅馆里整整呆了一个月后,还是没得到你的消 息。上海虽然繁华,但是他根本没有心思去逛,甚至连外滩都没有去,无奈只得回 家。 后来又第二次来上海,为你日夜奔波请律师,吻雨啊,你可千万不要再伤阿阳 的心了。 居吻雨有这个福气“再伤他的心”吗? 她做梦都不曾想过,就在她失足深渊、大难临头、丧魂落魄、无法自拔之际, 竟是昔日的丈夫为她忧心如焚、四处奔走,帮助她解救她。 她这才明白过来,她深深爱着的阿良,是企图要以她的血来挽回他的性命;她 深深伤害过的阿阳,却是想以他的全部,包括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在内,来解救 她的灵魂与肉体。 这是一种怎样强烈的反差、怎样刻骨铭心的体验与教训呀,居吻雨她醒得太迟 了,她醒的代价也真是太大了呀!残酷的命运几乎没有给她一次悔过的机会。 在阿阳离去的一瞬间,居吻雨蓦然发现,现在自己是多么在乎这个已与她没有 任何关系的男人呀。 但她很快又大骂自己可耻!他是天堂里的仙帝,而自己则已是地狱里的恶鬼了, 还有什么脸,面对他呢…… 1995年10月24日,监狱女子监房。 在监狱里,我又一次采访了居吻雨。 这次与她一见面,居吻雨就对我说,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我现在很想读点书。 我的文化水平太低才会空虚,才会没有方向呀。我现在的信心很足,我会用我的实 际行动来赎罪的。 她的脸面上升起了一股清朗之气,我看到了她内心的诚恳。 我说居吻雨,你现在感到你对阿阳的需要了吧? 她不好意思地说,现在……他就成了我的精神支柱了。我无法想象我没有他…… 记者,这话我只是对你讲,对阿阳我不敢……真的不敢,他仿佛高得让我无法企及, 甚至无法望其项背,我不敢奢望…… 在几次采访中,我从警官那里得知居吻雨人监近半年来,还从未给“丈夫”写 过一封信。上次采访时,我让她怎么也得给这个阿阳写封忏悔的信呀。他一次次地 来探你,“来而不往”也非礼呀! 记得她回我说“我拉不下脸”! 当时我就狠狠“剋”了她一顿。我说,你还逞能呀,你到了如今的这地步,你 难道还是他的“小娇妻”呀?不是我记者要说你,居吻雨你娇纵任性的日子,已经 过完了……以前你太挥霍,几乎什么都让你给透支完了,你还不觉得呀? 她低着头不吭声。用那纤纤细指机械地叠着囚服的下摆。 直到今天我再来这里采访时,方明白我是误解了她。 她前南地向我解释说,我在“丈夫”那里是坏得不能再坏了,我实在是没有一 点理由可写呀,我已没有资格要他竟宥,没有脸皮要他谅解;我甚至为了离婚也丧 尽了他家的门面,我连后悔的话都没资格讲了……就在上月的十月六日,他怕我中 秋想家心里难过,又特地飞来上海看我……还特地带了手机来,请求警官能让我拨 个长途给母亲,听听千里之外娘的声音和儿子的声音…… 虽然没有被允许,但是我知道是他让我安心呀……唉,阿阳不知道,这些事就 像一根根粗粗细细的皮鞭子,重重地抽打着我的心,他对我越好,我就觉得自己越 坏,我无法原谅自己呀,我的信千言万语从何写起呢…… 我讲居吻雨,那你好歹还得给他写信。不管怎样说,你至少要写一封信,向他 表示你的忏悔,自己也表个态么!是不是? 我又问她,你丈夫对你说过要等你,要与你复婚的话吗? 她摇摇头,没有叹息声,眼中却浮起了深深的绝望。 死缓,遥遥无期的回归;感情,剪不断理还乱的期待,生命耐得住这岁月的沉 重吗? 大约在这之后又过了一周。 女警官经居吻雨同意,特意将她好不容易写成的一封信,转到了我的手上。我 打开一看,只见如是写着: “阿阳: 你好!我提笔写这封信的时候,心情非常难过……阿阳,我对不起你,是我害 了你,我的下场是咎由自取的,我害了儿子,毁了家庭的幸福和美满。现在想想, 真是悔不该当初呀!可惜世界上没有后悔药,我说这种话的时候,已经为时过晚了! 阿阳,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你会几次三番来上海看我、帮我、救我,毕竟我已与你 离婚了。你为了稳定我的情绪,几次赶来安慰我开导我,事到如今,你还对我这样 一往情深,我心中的感激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我对你太坏而你又对我太好,于是我 就显得更坏,如地狱中的恶鬼;你就显得更好,如天上的仙帝……阿阳,我心中许 多许多话,真不知从何说起,千言万语并一句,阿阳,以前的我全部是错了!错透 错透了!现在我吃尽苦头之后,我已能非常非常地理解你了。你为事业为家庭奔忙, 你是天下最好的丈夫,可是我以前却一点也不懂呀!阿阳,我非常非常想你……我 的心中充满了对你的感激。阿阳,你为我付出得太多太多,不但在精神上,还在经 济上。你那样忙,还要照顾儿子,我心里很内疚。我欠你太多太多……你对我的大 恩大德,我祈祷上苍,让我这辈子里有望相报。 祝你幸福! 吻雨 1995.10.24” 看罢居吻雨的这封信,不禁让人感慨万千…… 爱,是一种美丽的不平。何况这一个不平,对于这个叫阿阳的人来说, 美丽得近乎残酷。想起了司汤达的一旬话:爱,不追求平等,但是她创造 平等。 爱,是一种美丽的不平。何况这一个不平,对于这个叫阿阳的人来说,美丽得 近乎残酷。想起了司汤达的一句话: ——爱,不追求平等,但是她创造平等。 我很想见一见这个居吻雨的“丈夫”。也真希望有朝一日,能将加上去的引号 去掉。但是这个居吻雨必须是个脱胎换骨后的居吻雨,而不是现在的这一个。现在 的“这一个”,从“地狱”返回人间、从“恶鬼”到与“仙帝”并肩,还有一个遥 远而艰难的过程。 但愿这“过程”中的这份“美丽”与“残酷”,能变成无数无数无处不在的禁 毒精灵,在有——人与魔鬼做爱的地方,亮起人间的阳光。 深夜,四周万籁俱静。 忙完了一些报社的杂务后,又想到了我的跟踪采访对象的“对象”——阿阳。 一方面,他的人品使我感动,我非常想见一见并且采访一下这位当今难得的大丈夫; 再方面,联络与居吻雨没有了“关系”的阿阳,于罪犯在大墙内的改造,实在是一 股无可替代的十分重要的社会力量;他对于居吻雨的关心,或许会远远胜过我们管 教干警的工作。 我想,任何一个人在漫长的生活道路上,总会遇到困难坎坷;在法律、在我们 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人以力量和帮助,也该是我们的分内事。于是,我探寻到阿 阳的地址,当即给他写了一封信。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我就接到了他的长途电话。 他说,收到了你的信。我很意外,也很高兴,谢谢你。我现在手头有事走不开, 哪天能来我自己都不知道。也担心我们不是在正常的接见时间内来,还怕进不去监 狱探居吻雨呢。 我说你哪一天来的话,请打电话给我,我陪你去“那里”。 他一迭声地谢。声音有点激动。 1996年1月29日,地点:凤阳路660号《上海法制报》报社,零下四度,路上有 坚冰。 当一名陌生的男子上了楼,来到我们《法制报》。他操着浓重的南方话正打听 着我时,我先看见了这个叫阿阳的人。 他比我想象中更显魁梧高大,黑黑的双眉,深深凹陷的眼窝,厚厚的嘴唇,理 着式样很标准的“板刷头”;一身土黄色的薄质呢料外套显然很不合上海时宜,中 指上套着的那枚硕大的翡翠戒指,让人联想起他发达的个体户的事业。只是他那不 胜严寒的单薄衣服,让他直打哆嗦,鼻子冻得红红的。 我们握手寒暄。他同时向我介绍了与他一起来的居吻雨姐夫及上海的朋友张。 一见面我就感觉到,他是个情感内向型的人。 我说我接到你已来上海的电话后,马上与监狱领导联系了。他们知道你和她的 具体情况后表示,你只要有机会来上海,都同意你随时去见居吻雨。 他感激地点着头。接着我们出门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监狱。 那天我穿着厚厚的呢大衣,进了小车后排。他也进来挪着身子挨着我坐下。我 看了看他,双手抱胸而坐。 他对我说,吻雨肚子大时,我正在与人合伙开水晶矿,生儿子时我不在她身边…… 等我事情干完回到家,儿子已经半岁多了……现在,我是一半为儿子,一半为我 “出差”怠慢了她,我是有责任的。 听得出,他对此事,还怀着深深的歉疚和愧意。 我说阿阳同志,当初你怎么会答应与她离婚的呢? 他长叹了一声后说,是我答应她的。我对吻雨讲:你既然认为这男的比我好, 那你就跟他算了。想不到,一个多月就闯祸了…… 我问这男的你以前见过吧? 他说我见过一次,吻雨与他在一起,但是我不认识这个人。 我问,那你去找过这男人吗? 找他算账吗?阿阳摇摇头对我说,不,我不管那男人的事。 我说你现在真辛苦,真不容易。你这样等她,你家里的人都支持你? 他闷着头告诉我说,我父母早就过世了。五个兄弟中我最小,四个哥哥不问我 的事,只问——你什么时候去上海…… 我说,哦,这也算是一种支持么。我发现阿阳对我的问话,并不太在意,他一 直焦急地瞪着眼睛在瞅前面堵着的车。我这才恍悟到这样一个事实: 阿阳他恨不能马上飞到居吻雨的身边。 车停。门开。一切手续办妥。 从监房门口出来的居吻雨,一眼瞥见阿阳,一时又惊又羞,还“啊”地一声用 手捧住了头。原来是春节将临,昨天全监女犯理发,居吻雨的头发又恰恰不慎被剪 坏了式样,一剪深一剪浅的,难看得简直不成样子。 阿阳没有直视她。垂着眼皮,一闭一闭地闷着声音说,你在这里好吗?身体累 不累? 还没等她回话,忽然他发现什么似地抬眼又细看着她,用惊喜的声音说,你的 牙齿装好了?装得这么好呀!什么时候装上的……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居吻雨的前门牙已装好了。真是奇怪呀, 自己时不时来这里采访见到她,却没有发现她牙齿的变化。到底是有情人的眼睛, 看到的东西就是不一样。别看阿阳粗粗的模样,心倒细着呢。 她说装好有几个月了,才60元钱,是监狱请医院的医生进到大墙里来的,技术 都很高的。 阿阳显得很高兴,说这样子太好了太好了。又问装时疼不疼? 她满脸通红通红地回答说……不疼,又看着他问,儿子他好吗……你答应带来 的,今天……怎么没有带来? 他向着她抬起了眼睛,这时我看见他们在四目相视的瞬间,如雷电相碰闪着烈 焰火星,千言万语都凝聚在那黑黑的无声的瞳仁中了。马上,阿阳收回视线,眼皮 又向下一闭一闭地说,我……不想让儿子知道世界上有这个地方。 她“哦”了一下,垂下了眼帘……她说离家已经有两年多了,我怕儿子忘了我。 他说不会的。我每天对儿子说,妈妈她天天给我来电话。有时还编一些事给他 听听……说着,他从一个大包中取出了一件粉红鲜艳的驼毛真丝外套,递与她说, 给你带来这一件衣服过年穿。 她连连摆手说,不,不要去买这么贵这么好看的衣服呀,在这里还是穿这里的 衣服自在。居吻雨边说边拉了拉那身灰灰的号衣,她那纤弱瘦小的身体在宽大的厚 厚的棉囚服中空落落地动着,那模样叫人难忘。 昔日里桀骛不驯的那个娇贵女人,早已荡然无存了。 在一边陪着的女警官笑着对她说,收下吧,这是阿阳的一番情意呀。过年放假 时可以不穿这囚服了,换上这件不是很好吗? 她抱着这件衣服,用手摸着头发娇嗔不已地说,唉,不好看的样子都让人给看 到了。 女警官说,那有什么!只要你心里形象好就可以了,阿阳同志你说对不对呀? 他咧了咧嘴说是呀是呀,眼皮又朝下一闭。 我说,浪女回头也金不换呀。 阿阳又去取口袋中的钱,为居吻雨交“大账”。他坚持要交上1000元钱。说路 太远,不能每月来交。 女警官想了想说,那好吧。就开具了收据,收下了钱。 接见的二十分钟很快结束了。 一切似乎都不是我想象中的情境。或许皆因多人在场,或许最难堪的“第一场” 已经过去了,这已经是见面的第四次。 就在阿阳和居吻雨接见快结束的时候,我有事出去了一次。当我的手插进我的 大衣口袋时,我感觉到口袋中有些硬硬的东西,赶忙掏出来一看,嗬,好家伙!竟 是三只小小方方的织锦缎首饰盒。 我马上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怪不得阿阳他进车时,要坐在我的旁边呀。 说实话,我当时心中真的欣喜不已! 为什么?原因很简单,就因为阿阳他愿为居吻雨的事破费呀。用大把花钱的方 式,来表达他的真性情,我想,居吻雨呀你好运道,你的阿阳说等你十八年,看来 此话当真哟! 待我们再度钻进归途的小车时,阿阳已不坐在我边上,而是坐到前面司机边 “埋单”的位子上了。我想,一定是他认为他今天的“任务”已经完成。 小车启动,向我的报社开去,因为那天我还有看清样的任务。 我拍拍前面阿阳的肩膀,把三只小盒子滑到他怀中说,阿阳同志,我想这东西 一定是你的,是不是呀?你的技术好精呀,我怎么都一点儿也没察觉到呢。 阿阳像被谁揭穿了什么似地很尴尬,脸涨得红红的,这是我始料不及的事。 他急急捧起来又非常诚恳地退回我说,陆老师,你为居吻雨的事,费那么多的 心,这是我的一点点小意思呀! 我说谢谢你,你的情我已经领了。 他说我是生意人,我知恩图报,在我们广西那儿,起码都要这样子谢的呀! 我说,这是在上海,而我又不是生意人。这样的事情,何况也是我的分内事呀! 我们不做生意的。 他觉得有点说漏了,连说陆老师我不是这意思,我不是这个意思呀…… 我说,阿阳,真的,如果不是你的人品人格感动了我,我也许还不会跟踪采访 到你呀。对于一个已经解除了婚姻关系的女人,你还是那么尽心尽职,帮助我们社 会出力,我反倒要替上海的综合治理的部门,谢谢你呢! 他不回我的话,坚持不肯收回,说这东西买也已买了,放着也没有用,好歹求 我收下算了。说就这一次。 我说,你不是对居吻雨讲,让她等着看到你们的儿子结婚吗? 他不知所云地看着我说,是呀。 我说,这就好了,这东西正好留着给你们的媳妇作见面礼吧!好不好? 他用一种很诚实的目光看着我对我说,家里还有呢。 我说有就多送点么。如果你一定要我收下的话,可以。但我要告诉你,第一, 我马上上缴;第二,往后,居吻雨的事,我再也不过问了。我换一个对象跟踪采访, 我们的联系到此结束,好不好? 他真的着急了,说那不好,那不好。吻雨今天对我说了,自上次你找她采访谈 话后,她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这我也感觉到了,她又充满了生活的希望。记者, 你不知道,这对我是多么重要……说到这里时,阿阳便将那东西全部放进了他的呢 服口袋中了。 接着,他又回过头对我说,陆老师,其实我也知道世界上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 我说,明白明白,我拒绝的是你的表达方式,而不是你的心情。我是领情的呀, 金钱并不能买到所有的东西,是不是? 他说是,是。陆老师我并没有其他的意思,我看居吻雨今天的面色很好,也好 像心里很开心的样子,这样我也可放心多了。 他摇了摇头告诉我说,吻雨在家中任性惯了的……记者,你知道我第一次来接 见她时,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我说是不是居吻雨她对你认错、认罪了? 他用浓重的鼻音“哼”了一声说,不!吻雨她对我讲: “你带我回去吧!我不要住这地方……”后来她的姐夫对她说,吻雨,你还不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呀,这里是可以随便走的吗?! 阿阳长长叹了一声说,真是又可怜,又可恨……是我前世欠了她的呀!言毕, 阿阳又闷闷地不出声了。 1996年3月27日,女子监房中,雨天。 在监狱男监房采访时,我又顺便问起了这个居吻雨。 女警官告诉我说,去年她刚进来时心灰意懒万念俱灰,显得很是孤独,有人叫 她“独苗一号”。再加上她本来在家中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什么也不会干。这里 的打毛衣劳役,她似乎永远也学不会,现在竟突然开窍,什么都一学就会。而且还 可以超产50%。胜过其他“熟手”的女犯。 她说:现在我要报答,没有别的能力,就只有一点我的劳动。 在女警官的陪同下,我又在她们劳动的工场间里找到了居吻雨。 我发现她的眼眶红红的,就问出了什么事,心情这样不好? 她抬眼看着我,眼泪又涌了出来,喃喃道,今天我知道我们组的学习组长的父 亲过世了,作为女儿的她又不能回去。我的心也好难过……想到我自己……不知这 辈子中还能不能见到我的……父母亲,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可以…… 我说居吻雨你不要难过,听说你已被评上了市劳动改造的积极分子,这就对了, 你脚踏实地一步步地朝前走,努力一天就离父母近一天。 她含着眼泪点着头,水汪汪的眼睛尽是对明天自由的渴求。 1996年10月16日,女子监房管教办公室。 中秋节前和春节前,阿阳和她的姐夫总要飞上海一次,来探望居吻雨。而我只 要没有其他安排,总是陪着一起去。 这一天,居吻雨穿着一件米黄色的高领内衣,外面仍是那件灰色的囚服,脸色 红润,特别是她那两道细黑的秀眉和那双黑亮的眼睛,在瞥见阿阳的一瞬,真是生 动极了。 而阿阳的眼神中,在我旁人看来,除了疼爱还是疼爱。那份宽厚和宽容,极易 让人想起如海洋般浩瀚的父爱来。 这种“父爱”对于居吻雨来说,孰好孰坏,往后再思量吧,这里先不谈。 他见了居吻雨说的话,仿佛比对我说的更少。 在短短的几十分钟的接见中,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她。听她用广西话“呱啦呱 啦”说得来劲。我注意到当居吻雨的目光与他相撞时,他老是将眼皮朝下闭闭。这 动作,仿佛是他内心情感最浓烈时的习惯。 大部分的话题还是围绕着儿子。女警官提醒他们该用普通话交谈。 阿阳对她说,你就安心在这儿吧,他正在联系,让儿子进贵族学校,听说那是 一种全封闭的教学,即使有妈妈在家,晚上儿子也不能回来。是住读的。 居吻雨问,这样的学校,每年要多少钱呢? 他回答说每年大约三万多元吧…… 说到儿子,居吻雨心头那份揪心揪肺的思念,看了让人心中隐隐作疼。 记者随手写在采访本届线上的感想以及留在采访本上的零星记录。 我在一边异想天开: 监狱当局对于这一类有着幼小孩子的长刑女犯,可否在母亲与儿子之间,开一 道专线电话,允许母亲与孩子每天能通一分钟或几分钟的电话。 因为母亲犯罪理该受到惩罚,这毫无异议;但是与之隔不断也无法隔断的母子 亲情,在母亲受惩期间因无法得到,却也深深地伤害着孩子。 而我们的孩子是无辜的。 我想不管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我们的孩子都有理由健康地成长。因为孩子是我 们祖国的未来呀。 比如眼下这个居吻雨,她发案时小孩子才两岁,如果他每天能听到妈妈的声音, 能在这份心理呵护下渐渐长大,实在也不是一件坏事呀。此想法不知对不对,随记 于此,求教于读到本文的行家。 这里的接见厅是新造的。一式的铝合金框架和全透明的玻璃,透着一股子浓浓 的现代气息。 在女警官将阿阳找去谈话的当口,我看着居吻雨说,假如现在可以让你跟他回 去的话,那不知有多好…… 居吻雨的眼睛顿时“唰”地一亮说,这怎么可能呢?!不是有一句话叫做“再 回头得百年身”吗……她声音凄凄地说,不可能的。说着眼光又暗了下去。 她看着我说,如果现在我可以回家,别说为丈夫儿子父母做牛做马,每天做饭 洗衣,累死累活我都情愿,哪怕是出去讨饭回来养家,我也情愿呀!但是已经没有 这个可能了,也没有这个“如果”了呀。 人哪,非得到了这一步,才大彻大悟了…… 我说居吻雨,阿阳告诉过我,你以前在家时,家中即使买回十斤米,也大多会 坏掉扔掉,是不是…… 居吻雨说,是的。因为我不做饭,高兴起来烧个一次两次的,就再也不会上厨 房去了,每次吃饭时间不是想下厨做什么,而是想去哪个饭店更好吃些?这前前后 后墙外墙内的变化,就是老天给我的惩罚呀……再说,如果我下过乡插过队受过苦, 或许就晓得珍惜了,或许就不会犯罪了,许许多多的道理,我是到这里后才如梦初 醒…… 这时阿阳过来了,他对她说,过去的事你就不要再多想了。多想了也没有用, 你在这里好好过……就是了。阿阳的话不重复,说完就结束。剩下的余韵,全在他 一双不很大却是很深的眼眸中了。 居吻雨说,阿阳,我现在在这里过得蛮好,你放心。我现在已经明白了,在这 里我已悟出了做人道理: “也就是一天下来,到了晚上,你能有一个让你安心入睡的枕头。” 这个“枕头”本来是天天都有,一刻也不缺,对她简直是太平常太普通了,而 今一旦失去,欲找回它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后面的话,是这个阿阳,在步出大铁门时,对我道出的感慨。 1996年12月9日,上海地铁车厢内。 离开报社时,门卫老伯伯交给我一封信,匆匆不及看我就放进了口袋里。乘上 了地铁后,我碰巧得到了一个座位,于是我忙不迭掏出了那信。一看那熟悉的字迹, 我就晓得是居吻雨来的信。打开一读,不禁让我眼睛一亮! “……老师,来信收到,得知你跌伤的消息,我真是难过,恨没有自由身来照 顾你……老师,我今天向你报喜来了!在11月25日的上海女子监狱的首次减刑大会 上,我被减刑了。从“死缓”减成有期徒刑20年,当我手捧减刑判决书,激动的泪 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吸毒、贩毒,不仅害人害己,更是严重危害了社会,也残忍 地危害了我的亲人、我的儿子和阿阳。他们为我蒙受屈辱,我也为痛悔承受煎熬…… 我一个苦苦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死缓犯,终于在高墙内有了盼头,老师,我已经有了 回家的日子了!我看到了希望和光明!这正如监狱长在减刑大会上所讲:希望,希 望,我们生活在希望的田野上……老师,今天,将是我人生长途中的一个新的转折 点和新的起点,我将再接再厉,争取1997年开门红,不辜负政府给我的第二次生命 ……” 我想说,居吻雨我热烈地祝贺你呀!我想我应该马上写一封信告诉她远方的阿 阳,让他也分享这份快乐,也高兴高兴。 我真希望这个已经破碎的小小的家庭,真能产生出奇迹,能破镜重圆!但是, 有这个可能吗?迢迢遥遥的二十度春秋,生活在自由空气中的阿阳,能耐得住这个 寂寞吗? 再等二十年,就是要过整整7300个日日夜夜啊…… 居吻雨呀居吻雨,你真是自作自受呀!简直是在肆意挥霍你自己的黄金岁月呀, 还将个阿阳也拖进了深渊! 真能产生奇迹的话,好是好;但是对于这个阿阳来说,也未免太残忍了…… 1997年7月17日,女子监狱。 我请人帮助我如数备全了居吻雨在“接见单”上写清的所要物品,去了新落成 的女子监狱。 我以双重的身份,对居吻雨作了接见和采访。 我说居吻雨,我横竖想不通,你为什么对阿阳的感情如此不懂珍惜?你们是自 由恋爱吗? 她沉吟了一下说,也可说是吧。我进了这里后,也反复想了好多,从根子上讲, 也是我的虚荣…… 那时我不懂爱情是什么……阿阳在我们那儿是个无人不晓的大老板。我这人一 向不重钱财,他这个大老板,我根本也从未往心里去。有次在饭店吃饭,别人为我 在大厅中指点他时,那粗粗的样子,我真还有点瞧不起他。 陆老师,真的哦,我连做梦也不会想到他日后就成了我的老公…… 事情是发生在后来,听说追求他的小姑娘很多,一个个都围着他抛秋波送媚眼。 而阿阳却坐怀不乱,一点都不动声色。别人说与我听这些话时,我觉得烦,就讲, 他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呢,不就是钱多一点吗?值得与他去好?人家就说,不,吻 雨你不了解他,他这个人的人品好着呢!从来是说一不二的,在生意场上很有信誉 的。他的生意做得这样大,是有道理的。 我说我不希罕!因为我那时也很清高,一般的男人,都还不在我的眼里呢! 边上人就对我说,你别说得轻巧,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就算你长得如 花似玉,我看他也不见得看得上你!追在他屁股后面的漂亮姑娘不知有多少呢!哼, 你倒去攀攀看…… 从此,在饭店、在娱乐场所偶然看见他时,我对他就有点侧目相看。但绝对没 有采取主动。 后来有一次,我去姐姐家,看见他正与姐夫说话。我不知道他和我姐夫认识。 就这样,我们总算有了接触的机会。但也是出于礼节,平平常常地说说话,吃吃饭 而已。 后来有一天,在我们的感情毫无进展、毫无起色的时刻,他突然一把拉着我的 手,看着我的眼睛,用一种非常坚定的声音对我说——嫁给我。 他说得那样具体、那样肯定、那样直露,我当时一下子懵住了,因为我毫无思 想准备。 可是才几秒钟后,我马上一乐涸为我的脑子里响起了人家的那句话:哼,你倒 去攀攀看…… 于是,我想——我居吻雨就攀给你们大家看看。 于是,我立即就对他说,好的,我嫁给你。前后才不过几十秒钟,我就定了终 身大事。没谈……什么恋爱,就结婚了。 我说居吻雨,天上掉下来的一个丈夫,一步到位了……因为你没有为此付出过, 痛苦过,得来全不费功夫,所以你就不珍惜了,是不是? 她说是这样。我常常想,像我这种女人有时骨子里是很贱的,非得化大代价得 到的东西才懂得爱护呀,虽然他爱事业,又懂经营,但是我竟莫名其妙地不要他出 去做事。天下哪有这样的事?不干吃什么?用什么?一个男人光会陪着女人,有什 么用?第一被告不就是这样吗,整天不干正经事,就出邪念想着用贩毒来挣大钱…… 奇怪哦,这道理连三岁小孩子都懂,我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哦……所以我今天落到这 番田地是应该的呀。 陆老师我现在幸亏是嫁的他呀。 我说他不是跟你已经离婚了吗? 她说是离婚了,但是我念着他,总觉得心里有份依靠似‘的。虽然他上次来时 我还在“骂”他呢…… 我说你骂他什么? 骂他骗人,我讲你答应等我十八年什么的,是乱讲。就算我十八年后能走出这 大墙,但那个时候,我已经是一个老太婆了,你等我还有什么用呢?我说你就会骗 我安慰我…… 听居吻雨这一说,我不禁暗暗吃了一惊。身陷囹圄的居吻雨,处的刑还是死缓, 对着昔日的丈夫,竟还敢说这样的话。 居吻雨抿嘴笑了起来,她说,他听我嚷了半天,接着就对我说: “你好像瘦了,多吃点。” 陆老师,我给你掏心里话。居吻雨压低声音对我说,我不怕你耻笑我,有时半 夜醒来,睡不着就想我这一生……虽然我才三十么,落到了这个份上的人,就都有 “资格”说“这一生”了,当然是不光彩的一生,是不是……陆老师你不见笑哦, 我想我这一生怎么说呢?我是——先结婚,结婚后也没谈恋爱;后来就离婚,离了 婚后,反倒觉得自己在谈……谈了。当然这是我的感觉,或许是单相思。单相思我 也不怕,我这么长的刑,怎么能拖累他?但是不管怎样,他总是我精神上的一份依 靠。 我知道她没好意思将谈的“恋爱”这两个字说出口。但有迹象告诉我,他们两 个真正的精神上的交流,或许正是在出事后的今天才开始的。 1997年10月18日,夜七时,书房。 电话铃骤然响起,拿起一听,原来是居吻雨的姐夫打来的。他告诉我说: 居吻雨的妈妈在家乡的街头,看到一本杂志。那杂志的封面上有个题目叫《魂 断海洛因》。因念着女儿的案子,乍见这题目,就分外触目分外揪心。是呀,她做 梦也没有料到,如花似玉的女儿,竟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染上这魔鬼,好端端的一个 幸福小家庭,从此家破人散。她做娘的心里如山石压着一般沉重。自从女儿出事后, 凡有关这类事的材料,她老人家几乎一篇不漏全找来看了。她自忖,要不是早就关 心、早就知道这类事,她说什么也会发现一点蛛丝马迹的,更不会让女儿碰那“东 西”的。她真是恨自己哪! 今天早上,她就把这本杂志买了下来。大家都在传着看,这是一份很好的禁毒 材料。 我说如果是这样,我写文章的目的也达到了。阿阳他看到了吗? 没有,他正在云南出差,已经好多天了。 那居吻雨的儿子好吗? 很好,现在他正在我的家里哪,在地上玩。 我说,那就请他听电话,好吗? 好,好,小蛋蛋,快,快过来听电话…… 过了一会儿,一个脆生生的稚嫩的童音,兴冲冲地从千里之外传到了我的耳朵 里: 阿姨,你好, 小蛋蛋,你也好。你今年几岁了? 我今年已经六岁了,已经上学了,现在放假了…… 我怕小蛋蛋牵挂妈妈,就说,你妈妈在我们上海,我看见她了,她很好,你放 心。不料小蛋蛋说: “阿姨,那你就去对我妈妈说,叫她回来!” ……我没有想到小蛋蛋会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话来,一时真让我无言以对。 过了一会儿,我才说: 小蛋蛋,你妈妈正在上海读书。这是很重要的事情,不能回来,你乖……为了 怕小蛋蛋再问出什么难题来,我忙换个话题说: 小蛋蛋,你告诉我,你的妈妈好呢?还是你的爸爸好? 他说,妈妈好,爸爸也好。 我说你想不想妈妈? 他说,想。过了一会儿又说: 阿姨,你知道我妈妈为什么不回来? 我说,你妈妈读书紧张,要过好多好多日子才能回来。 他说,噢,知道了。 我骗了那个可爱的小男孩,为了他纯洁的心灵,我不得不说了一个美丽的谎言。 搁下电话,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于是我马上给监狱中的那个妈妈居吻雨,写了一 封信,把这一切都告诉了她。 不几天,我很快收到了她的回信。她在信中说: “……老师,谢谢你为我编的谎言……当我读到你写我儿子的那段话后,我是 强忍着流下的眼泪,可心底的痛楚却在不断地加深,那份强烈的自责和愧疚,以及 对儿子深切的思念,仿佛快将我撕成碎片……” 1998年1月8日傍晚,报社接待室。 这一天,居吻雨的姐姐居爱雨和姐夫,乘飞机来上海探望了居吻雨。我约请了 他们夫妇俩,来我处一聊。姐妹俩长相极像,但性格脾气却截然不同。 爱雨贤淑、温顺、能干。她自小对妹妹的呵护和照顾,也许更助长了妹妹的任 性和骄狂。 居爱雨的眼睛红红肿肿。一定是见了妹妹哭了好长时间了。 居爱雨说,陆老师,今天妹妹对我说,刚进监狱时,她只想死,不想活了。但 是现在不了,她想好好争取,争取能早日出来回家团聚。我也问过她,你什么时候 回家来,妹妹脱口就讲——2016年…… 陆老师,这2016年叫起来,好陌生啊,妹妹她却叫得这么顺口? 我说居爱雨,在里面的人与外面的人不一样啊,她在盼啊。连梦中也在盼啊, 她的轻松,是想让你们家人放心呀。 居爱雨告诉我说,居吻雨的心眼,还是不错的。坏就坏在交了那个魔鬼男人。 那人把妹妹的魂都勾去了,妹妹就爱对阿阳没事找事瞎吵……记得那阵他们结婚后, 住在他们楼下的一个老太,因为儿子不给钱,老人没有生活费在偷偷哭泣。阿阳有 次知道了就悄悄塞给她500元钱。后来老太见了吻雨,就对她说,你先生真是好人哪! 这件事,照例妹妹应该是没有话的。因为她自己也随时帮助有困难的人,但是妹妹 就是与老公吵,说他乱化钱!唉,我都搞不懂妹妹的心眼呀,她主要是生活太优越 太舒适了,就任性…… 居爱雨说着,忽然想起什么来就从包中掏了一张剪报递给我讲,这是妹妹给我 的,让我带回广西去,给曾和她一起玩的小姐妹们看。叫我对她们说,毒品这个魔 鬼千千万万不能去碰的,她居吻雨就是一个反面教员。我将那剪报拿过—看,觉得 这确是一份不可多得的材料,特选录如下,以警世人。 一份不可多得的材料,特选录如下,以警世人……你第一次自愿去戒 毒,你在戒毒所门口犯了瘾。你说要在戒毒之前痛痛快快“飘”一回,打 电话呼来了毒贩子……看着你蹲在路边迫不及待地大口吸食,看着你用颤 抖的手刮起脚下的土——只因里面有一点点撒落的白末儿,妈妈目瞪口呆。 这就是我的女儿? 写给吸毒女儿的一封信: 宝贝,我的女儿: 昨天从戒毒所回来,妈妈又是一夜没睡。 自从你那天去卖毒品给抓起来,送到强制戒毒所,妈妈心里特别不是味儿。过 去妈妈对你苦口婆心百般劝说,但凡有一句能记在心里,能有一次良心发现,你也 不会发展到今天。 宝贝,你还记得妈妈手上的伤痕吧?那是妈妈劝你第一次自愿去戒毒,你在戒 毒所门口犯了瘾。你说要在戒毒之前痛痛快快“飘”一回,打电话呼来了毒贩子, 为要钱,你拽过妈妈的手狠命咬,看着你蹲在路边追不及待地大口吸食,看着你用 颤抖的手刮起脚下的土——只因里面有一点点撒落的白末儿,妈妈目瞪口呆。这就 是我的女儿?为了一口毒烟,母女亲情,女孩子的自尊都不要了。妈妈不顾一切地 向你冲去,要把你撕成碎片! 宝贝,妈妈的命真是太苦了!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妈妈不愿你受半点 儿委屈,满足你的任何愿望。你考进了舞蹈学校,又上了大学学法律。你说大学如 何费钱,同学们都玩这玩那,一个月要四千元生活费。妈妈都信任你宝贝。我万万 没有想到,我盼来的竟是毒瘾成性的宝贝! 宝贝,从妈妈知道你吸毒,本不想再给你钱。可你犯毒瘾的时候,躺在水泥地 上打滚儿,撕扯着衣服头发……听说邻家女为买一克毒品只差三十元钱时,竟在黄 昏的街头,向毒贩子出卖肉体。一想起这些,妈妈就心惊肉跳。妈妈在这种痛苦矛 盾中苦苦挣扎。妈妈精神要崩溃了! 宝贝,你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出于好奇去沾染毒品。这是你第三次戒毒了。 第一次出来你坚持了十天,第二次回家你忍耐了八天,这次真不知是什么结局?怕 毒友找你,我们的家已搬了三回,电话也办停机。可你说,你走在大街上,毒贩子 能闻出你身上特殊的气味来,引诱你买他的海洛因。宝贝,你一次发毒誓、赌毒咒, 怎么也要把它戒除。可你又说那种飘飘欲仙的幻觉,让你刻骨铭心、终生难忘。你 难以抗拒它的诱惑。宝贝,难道你真跟那些狐朋狗友走向毁灭? 宝贝,家已让你吸得家徒四壁了。你继父的那间房子让你悄悄卖了,家中所有 值钱的东西都不见了。姥姥为你得了病整天躺在医院里。继父为你耗尽了心血,提 前十年办了退休手续。妈妈夜里常常被恶梦惊醒。妈妈的血压已高到近200了,不知 哪天摔倒了就再也起不来了…… 宝贝,这次听说你在戒毒所里,勇敢地配合缉毒人员诱捕了几个毒贩子。妈妈 从心眼里为你高兴。你说戒毒所里的病友都对毒贩子深恶痛绝,都希望政府加强打 击力度,妈妈理解你们的痛苦你们的仇恨。妈妈的心情又何尝不是如此?妈妈真希 望有朝一日,把天下所有的毒贩子都一网打尽! 宝贝,妈妈再不奢望你成名成家,再也不期待你光耀门媚。妈妈的希望已降到 最低点——希望你这次戒毒成功,希望你是一个正常的人! 妈妈真怕失去心爱的女儿,难道女儿你就不怕失去妈妈吗? 你可怜的妈妈 1997.11.24 我和他们夫妻俩读完此信,一时大家的心情都无法平静。 姐夫则说,也许妹妹到“这里”来,本不是件坏事吧!如果发展下去的话,她 不就是第二个“宝贝”吗?幸好吻雨现在已经彻底戒了毒。但是这总比那些无药可 救的人强多了,是不是啊。 对于大错已经铸成的人来说,不这样又能怎样呢? 是的,这封信和剪下这封信的本身,就是人间对毒魔的控诉!更是居吻雨那一 颗已经觉悟的心,站了起来,以她将用二十多年的生命和青春作为代价的悔及痛, 在向世人大声疾呼——远离毒品! 1998年4月5日,电脑前,话机边,窗外桃花绽蕾的枝头触碰着我的窗棂,春天 的气息强烈地透进书房。 在结束这篇跟踪采访手记之前,我收到了居吻雨写给我的信,她高兴地告诉我, 她被评上了1997年度的市劳动改造的积极分子了。她还说,她一直记得监狱长说过 的一句话: “居吻雨,你的过去是属于死神,你的现在和将来就把握在你自己的手中。 陆老师,我知道在‘墙内’也该自强,自己才是自己的救世主,我要让我这只 曾经跌落在深渊的风筝,早一天飞向自由的蓝天……老师,你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读罢,意犹未尽。我又用电话接通了居吻雨的姐夫。我问了一个也许令读到本 文的读者诸君,都很想知道的傻问题。 我说,以你的了解,阿阳会真的一直不结婚,等着居吻雨出来吗? 他说会的,他这个人金口难开,一诺九鼎。 我的采访手记不得不在这儿结束了。至于居吻雨与阿阳的故事和结局,则要由 往后的漫漫岁月来作答。我将把他们发生的故事,都忠实地记录下来,请读者等着 我的下一本采访手记。 而今天,我们唯有美好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