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登高5000米 我游历过祖国的许多江河湖海,也领略过泰山、衡山、华山、黄山、五指山的 壮美与秀丽。1997年4月,我又来到号称“天下秀”的峨眉山。此时,山下绿树成荫, 油菜花黄。山上冰结雪覆,风吹疏枝。汽车沿着盘山公路上升,渐行渐高,也渐行 渐冷。到得山巅──金顶,便见树上垂着白白的霜结体──树挂。这里是寒冷的, 我身上裹着厚厚的大衣也不觉得暖和。四周茫茫,左起路来如同踩棉花,云里雾里 的,头有些晕。当时使我想到,在海拔在3000余米的金顶就有高原反应,看样子, 我的身体容不得我攀登更高处。 10日晨,队里通知当日出征,并要通过海拔5000米左右的米拉山口。一听,心 里就直打鼓:在峨眉山金顶,我都很难受,到拉萨后的第四天,就上5000米的高度, 我能行吗?虽说我已能从喜马拉雅饭店走到200多米远的拉萨河畔,中途已不用休息, 较之刚到拉萨时好多了,但这200米的行走能力实在算不了什么。在北京的玉渊潭公 园,我连走两个多小时,也是不觉得累的。以健步如飞来形容,毫不夸张。忐忑不 安之中,我又想起秦大河,这位横穿南极大陆的勇士,却因为高原反应,险些与珠 峰共眠。 那是他从事横穿南极大陆科学探险的3年之后。1993年7月7日,中国珠锋科学考 察队中方队长秦大河率领他的研究生侯书贵、挪威专家托尔和民工等,赶着牦牛上 爬珠峰,目的是到海拔6000多米的高度钻取冰岩芯,以了解环境演变历史。副队长 王维从设在绒布寺附近的大本营出发,送秦大河一行出征。车行50多公里,来到了 车子再也无法向前开的一个山口,便停住了。告别时,秦大河嘱咐王伟:“11日下 午2点来到山口接我们,若接不到,12日再来。还见不到,就上山找吧!”“怎么能 接不到呢?会接到的。”王维听了秦大河这不吉利的话,马上更正道。已4次进藏考 察的中国科学院大气物理所研究员王维认为:“若真的到了这个地步,必是凶多吉 少,山上的人不是死就是伤,这秦队长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 7月这天18时,秦大河一行爬到了5400多米处,变宿营了。8日上午10时,队伍 又出发了,继续往山上爬。民工们赶着牦牛走得快,先期到达海拔6050米的预定宿 营地,并支起了帐篷。约在19时,考察队员才接近营地。侯书贵最先看到支起的帐 篷,赶紧把喜讯告诉秦大河。然而,由于高原反应和过度疲劳,秦大河不但没有表 露出喜色,反而立时瘫倒在地。躺了近一刻钟,他才慢慢站起来,拖着沉重的双腿, 向宿营地移去。这天晚上,秦大河一时明白,一时糊涂,说出的话竟让队友莫名其 妙。 9日,已没有登山能力的秦大河留在营地休息。为完成考察任务,侯书贵、托尔 同民工一起继续向上爬。他们将钻取冰岩芯的器械运到海拔6400米处,可以采集冰 岩芯的粒雪盆后,才返回营地,进入帐篷已经20时,秦大河一如队员们早上离开时 那样躺在帐篷里。侯书贵叫醒他,并汇报上山时的情况。这时,秦大河要出外小便, 但坐不起来。秦告诉他的学生,从早上开始,他就已失去平衡能力。侯书贵扶着老 师走出帐篷,尽管小心翼翼,两人还是摔了一跤,秦大河的手被摔破。“老师变成 这样,明天能上山吗?”侯书贵感到十分忧虑。 迎来的10日,秦大河病情更加厉害。面对失去自制能力、满口妄语的秦大河, 侯书贵和托尔都感到,最要紧的不是登到6400米处钻取冰岩芯,而是要尽快把秦大 河送下山去,否则太危险。 他们首先想到用耗牛把秦大河送下山。可大家把秦大河架在牛背上后,牛不但 连连后退,而且频频向后扭头,利角几乎触到秦大河。这太危险,队员们只好把秦 大河从牛背上抱下来。 背,背不动;抬,又没有可绑成担架的材料。没有办法,侯书贵只好请托尔立 即下山报信,又派民工爬到6400米处取回放在那里的器械。他明白,事情到了这种 地步,科研工作不可能再继续下去。 珠峰海拔6050米处,只剩下候书贵和他的老师秦大河。太阳升高,炽烈的白闪 闪的光焰投下来。侯书贵有心把老师移进帐篷,可他移不动,只好随着太阳的运转, 不时地变化着位置坐在老师的身旁,用自己的身体为老师遮阳。缺氧,呼吸困难, 迫得秦大河撕开衣服,胡乱的抓着露出的肚皮。时间长了,以致本该白白的胸部, 受阳光紫外线的轻度灼伤,不仅黑黝黝,而且打起了小卷卷。 再说王维,自送走秦大河后,夜里就难以成眠,他反复咀嚼着秦大河临行时说 过的话,总觉得话里含有莫大的隐忧。他越来越沉不住气,10日便约同队员郜永祺 来到山口接秦大河。没想到,这不在计划之内的举动,竟然挽救了秦大河的性命。 接信后的王维立即全力以赴的组织援救队伍,并向路遇的美国登山队队长约翰 @罗斯克拉求助。捆担架,备寒衣,救援人员在约翰@罗斯克拉的率领下,星夜上 山了,于11日晨3左右到达6050米出的宿营地。一进帐篷,富有登山经验的约翰@罗 斯克拉就为秦大河注射了两针防治高山脑水肿的特效药,并指挥大家把秦大河抬进 他们带去的简易加压舱,通过充气,增加舱内含氧量。 好不容易等到天亮,抢救人员把秦大河牢牢地捆绑在担架上,穿山越岭,奋战 了16个小时,才到达山口。一到山口,秦大河被速送日喀则陆军第八医院,并于12 日16时到达那里。其时,秦大河已大小便失禁。主持抢救的李露斯医生惊叹:“好 险哪!若再晚送几小时,秦大河就没救了。”就在不久前,一位外国人也是在珠峰 患了与秦大河同样的高原反应症。在送往医院的路上,那人就死去了。相比之下, 秦大河是幸运的。 正因对高原反应的危害有着相当程度的了解,我才会如此心绪不安,然而,事 已至此,我唯一的选择就是勇往直前。临阵退却,那不是我的品格。上午9时,我坐 上了汽车,随队出发。走出拉萨城,向东前进。 行了20多分钟,便见左前方群山连绵,茫茫一片,似大雾笼罩。我问为我们开 车的扎西师傅:“左边怎么是雾蒙蒙的呢?”“那儿正下雪呢。”“我们会进入下 雪区吗?”我又问。“会的。”听了后,我半信半疑。 右前方晴空一片,能见度很好,不远处的山上有几只山鹰在盘旋,缕缕轻烟袅 袅升起。我很奇怪,又问扎西:“秃秃的山上怎么会有烟呢?”扎西告诉我,“那 是山葬,鹰是来吃人的尸体的,烟是烧的香或木头生出的。”乍一听,我当下沉默 不语,只觉无限凄凉在心中弥漫开来。 但我尊重当地人的这一习俗。文化的视角不同,这在他们看来,也许是最神圣 的。人死之后,由火葬、土葬、水葬、树葬、山葬等,究竟哪种好,搞不好还真的 只有天知道。人死如灯灭,进入大自然的另一循环,其实哪种葬法都是一样的。 又过了不久,果然如扎西师傅而言,我们进入了下雪区。雪区的界限真是太明 显了。车头落上了雪,因为路上石头多,缓行的车座窗外处却没有雪,只有再前进 二米,才行入雪幕。雪花漫天飞舞,轻柔得落在车的左右,模糊了视线。车驶了20 多分钟后,明媚的阳光又直射下来。初次见到界限如此分明的下雪带,山葬引发的 悲凉慢慢隐去,我又渐渐兴奋起来,对高原反应的担忧也突然重新泛起。记得看过 一本书,是记述50年代初我军解放西藏阿里的。当时的解放军受文化水平所限,不 懂得缺氧引起高原反应,还以为是到高原遇到“瘴气”,引发呼吸困难,继而全身 浮肿,并放出光亮,然后死去。还有的干部与随军的妻子、孩子因高原反应得不到 及时救治,全家人先后死去。随着经济的发展和科学技术的进步,上述的情况一般 是不会再发生了,但在科学探险队里,是个例外,因为他们远离城镇和交通便捷的 地方,一旦发病,抢救起来很困难,秦大河登珠峰造成轻度脑水肿就是个例证。 高原反应真是个挥之不去驱之不走的魔影。看到前方有道路的工人在修路,扎 西师傅减速。我坐在第二排座,将身子往前探了探,问扎西师傅:“还要多久才能 到米拉山口?”“快了。”他回答。从拉萨一上车,我就从邻座的陶宝祥手中要过 状如马蹄表的沉沉的海拔表,以了解我们行进的海拔高度。听说它的精度很高,误 差在三四米之间,比其他队员使用的美国麦哲伦先锋型GPS手持机要好。科学探险GPS 手持机的液晶框内,也能显示海拔高度。看着海拔表的指针指向4400米,又指向4500 米,随着数字在不断的增大,我也越来越紧张。想着科学探险队没有带氧气袋,也 没有带氧立得、制氧齐等对抗高原反应的药物,万一在米拉山口出现问题,可该怎 么办呢?但我很快否定了这个“万一”,因为我发现我在这4500米的海拔高度上没 有什么异常的反应,呼吸还算通畅,估计到达5000米时,并不会构成太大的困难。 这要归功于坐车去海拔高的地方容易此,耗氧少,高原反应不如徒步强烈。 一扇用木头搭成的山门映入眼帘,旁边的雪堆上插满五颜六色的经幡,随风飘 舞,米兰山口终于到了。看看海拔表,指针停在4987米的刻度上,我果然没有明显 的不适,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我高兴地下了车,四处拍照。我突然感到有些不 甘心,觉得既然没什么反应,就应该再往上爬一段,只差三四米就到达5000米的高 度了,放弃太可惜!拍完集体照,我踩着没膝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上爬。爬 了一段后,腿发软无力,登一步要喘好几口气,估摸着也爬够了13米,我就缓步往 回走。当我回到队友中间,感到高兴极了,认为我这50岁的年龄,还远离事业征程 的萎缩点。我同时认为,如果我在拉萨休息一星期,营养好些,乘车再爬高一些也 是可以的。可见,人对自己并非那么了解,特别是人的潜能。因而,过于狂妄和过 于悲观都是要不得的。只有在勇于实践之后,从反复的成功与失败中去认识自己, 才会真正认识自身。大胆地放飞自己,人,本来就应该具有这样的天性。否则,猿 不会变成人,人也不会成为万物之灵。 米兰山口很重要,它既是雅鲁藏布江支流拉萨河与尼洋河的分水岭,又是印度 洋水气到达的顶点之一。山口的东边,由于印度洋的暖湿气流带来了充沛的降雨, 故而植被丰厚。西边,颇为干燥,山秃秃的,植被很少,使得群众烧柴都很困难, 主要是靠烧牛粪。我们沿途看到藏民把草絮、泥、牛粪和在一起,做成一个个的牛 粪饼,然后贴在墙上。尤其有趣的是,有的藏民将晒干的牛粪饼别的整整齐齐的, 竟然形成了高达一二米的牛粪饼院墙。当时我特想拍照,队友说:“这样的景观, 以后多的是。”一犹豫,没拍了,结果遗憾至今。以后沿途侄没少见过牛粪饼, 但再也没见过颇有规模的牛粪饼院墙了。可能是缺氧所致,当时愣是没记起“机不 可失,时不再来”这句名言,否则,就可奉献给读者一张极有意思的照片啦。 上得车来,有人就开玩笑:“我怎么觉得这山直摇,摇了两次。”这是冲着杨 逸畴说的。老杨到达米兰山口后,过于兴奋,东跑跑,察看地貌;西跑跑,摄影拍 照;他步幅稍微大了点,加上身体本来就不是很好,高原反应较强,结果先是摔了 一个大跟头。临要上车了,又摔是一跤。好在他穿的厚实,没有伤着身体。车顺山 而下,到了一个叫“松多”的地方。“松多”在藏语里是“山岔口”的意思。这是 一个小村子,我们找了一个饭馆准备午餐。做饭的师傅在厨房里忙着张罗。由于厨 房与饭厅之间没有间隔,升腾的旺旺的灶火,呛人的油烟,坐在餐桌前都可以看得 清清楚楚。有时浓烟滚来,顿时隐去了每位来客。好在屋内通风好,弥漫的油烟很 快又散去。我们趁等待就餐的机会聊天说笑。杨逸畴独自坐在靠墙处,相机挂在脖 子上,脸色铁青,嘴唇惨白惨白的,不说话,也不开玩笑。饭菜上来后,他吃得很 少。看来,他高原反应还在继续。和他相比,我真是强多了。 饭后,继续前行,哗哗作响的尼洋河一直陪伴着我们。快到工布江达县时,在 河流转弯处一块高30多米、宽20多米的巨石横空出世,巍然屹立于河中央。此情此 景,吸引着大家纷纷跳下车去拍照,兴高采烈我当然也在其中。谁知,正用的“富 士”相机出现卡卷没法拍摄,另一台相机胶卷已拍摄用毕,未早些将卷倒回卸下, 加上车子要开走,已来不及再装上新卷。坐在车上,听着队友说从几个角度拍下了 这中流砥柱,我却白高兴了一阵,那懊恼和不平衡劲儿就甭提了! 6时30分,我们到达宿营地工布江达县。夕阳西下,柔和的光辉洒在用瓦楞铁皮 覆盖的一座座屋顶上,和谐而安然。宽宽的街道上垂柳依依,茂密的高山栎在城后 的山坡上显示着骄人的绿色,使我顿时喜欢上了这个美丽的小县城。 我们住在一家招待所里,比较简陋,四人一个大通间。我被分在3楼,20多公斤 重的背囊,是我自己背上楼的,可见我的体力恢复得很好。灯下回首,初战告捷, 只有遗憾,内心的喜悦是无法言传的。我终于跨越了高原反应的障碍,成功的经过 了米拉山口。在随后的日子里,我再也用不着担心因氧气不足被憋醒的愁苦,更不 怕再过什么山口。听说以后要过的山口,再也没有一处高过米兰山口的,心头的重 负已卸掉,想着自己身体还棒,便甜蜜蜜的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