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井之恋 戈胜军 都市生活是舒适的,然而也有不如农村之处,当年上山下乡插队知青,恐怕对 此更有发言权。比如我吧,只要一喝上满嘴氯气味的自来水,就油然想到下乡时伴 我三个春秋的那口老井,想起那幽深的井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清冽甘甜的水。 想到它,不仅仅是我曾经从那里摇出了不计其数的多少担水,浇灌下青年点里 唯一的那块狭长的菜畦,收获下水灵灵脆生生的黄瓜、辣椒、柿子、白菜……,留 下至今还无与伦比的菜蔬的清香,更不是它的汁液天天充实到我们体内,补充着我 们繁重体力劳动后大汗淋漓的焦渴,而是它既是生活的佳酿,又是酿造爱情的金杯。 那是我最要好的农民朋友最有趣最纯朴的恋爱故事,像井水中的倒影一样,与 老井紧紧相连。 这位至今仍与我通信往来的朋友叫长天,那时刚从农村中学毕业,总喜欢到青 年点与我趴在火炕上闲聊。正史野史,谈古道今,浸泡在土味文化之中。不久,这 个山里的“秀才”当上了大队(如今叫“村”)不脱产的团支书。 因为一直上学,家里的杂活他并没怎么干过。一次他来到村头的那口老井旁挑 水,可是半天也汲不满“柳灌”(柳条编织的汲水筲,用绳子系在辘轳上,近似城 里建筑工用的安全帽)。四周青石围砌、罅隙浸生着苔藓、四季如茵的老井,虽然 敞开自己明澈的心地,让天空、日月洞悉自己,又酿出琼浆哺育着世代村民,却默 默无助地不肯多给长天一些水。这时,站在井旁等着打水的妇女队长———招弟, 忍不住“格格”地放出一串铜铃似的笑。长天容不得这份“羞辱”,便使劲摆动柳 灌,意欲快速汲满。不料欲速不达,老井依然吝啬得只给少半筲水。面对“书生” 的窘状,善良的招弟早收敛了笑声,二话没说抢过辘轳上刻下了几代沧桑的铮亮的 摇把,三下五除二就帮长天打满了水。那木讷的柳灌在她手下仿佛一支绣花针,被 舞动得灵活、优美而神奇。“得学习你哩!”长天腼腆地谢道。“得学习你哩!” 招弟诚挚地笑答。“学你干活有窍门。”“学你识文断字。” 不知他们互相学习了几多日子,反正以后是长天给招弟摇辘汲水了。两根扁担 总是并肩靠在一起,四只水桶盛满了清冽的井水,映出一对年轻人幸福的酡颜。再 以后,月上柳梢头、夜幽万籁寂时,只有不言的老井像影片《天仙配》中的老槐树 一样,看到了两青年走近它,一边慢慢汲水,一边悄悄私语,然后是一个紧盯着另 一个挑着水颤悠悠的背影,融入到夜色中,扁担的吱嘎声奏响着甜美的音韵…… 后来,长天被推荐上了大学。他很高兴,也很怅惘。大概离乡背井者,心里真 “背”着一口井吧(实际“背”是“离别”之意),在异地将喝不到故乡的井水, 品不到那份清甜,更续不上井旁那人类永恒的故事。于是他的灵魂便有了永远的渴 意。 长天给我来信时这样说。“我也是这样”,我的信给他也这样说。今天,我又 去信给他,说:都市的恋爱不论是介绍相识的,还是自己相识的,常常是一见钟情 式,缺少如井水般的清甜和生活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