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炼 弘毅 作为一个家庭有历史问题的初中毕业生,在文化革命的年代,出路只有一条— —上山下乡,到农村去进行改造。我是1950年生人,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十 几年的学校教育使我坚信不移毛主席的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 再教育,很有必要”的绝对正确,并且一定要身体历行。只是让我迷惑不解,以至 心中不平的是,我要求去东北建设兵团的申请遭到了校方拒绝,理由是那里离苏联 很近,怕我叛国逃离。怀着委屈和不平,我报名来到山西农村。 当时我心中只抱着一个信念:除去出身不好(祖父是原国民党高级将领),我 哪样也不比别人差。我要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证明这一点。当时我并不清楚山西在 哪里,也不知道将面临什么困难,我只是想摆脱偏见,去展示一个纯粹的自我。所 以,离开北京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似乎是一种解脱。记得我到山西后写给家 里的第一封信中有这样的话:“我的心情舒畅极了!” 当年,毛泽东“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指示传遍大小山乡。冬天农闲, 正是深挖洞的季节。广袤的田野上,村子的房背后,道路旁,凡认为合适的地方都 被打开了一口口的井,井下面是一条条弯弯曲曲的地道,遍及村庄大小角落。人们 是那么天真,似乎觉得苏联马上就会打到中国来。 挖地道一般是4个人一组,两个人在下面挖,上面一人摇辘辘,把土从井下运上 来,另一人负责把土担到更远的地方。我和三个男社员一组。每天,天刚蒙蒙亮, 我就扛着辘辘出村了,做好准备工作,男社员们也到了。他们下到井里挖,我在上 面摇辘辘,把土一筐筐运上来。潮湿的黄土满满一筐,有几十斤重,从十来米深的 井底拉上来不是件容易事。开始我得使上全身的劲,双手用力,一下一下吃力地摇 辘辘把。因为一个抓不住,筐就会立刻下滑,砸伤底下的人不说,快速旋转的辘辘 把也有可能打断我的胳膊。一天下来,肩膀后背酸疼,胳膊肿了,手上也捻出了血 泡,火辣辣的。我咬牙坚持着,一天、两天、三天,每天我都是头一个上工。渐渐 地,胳膊消了肿,手上起了茧,我练得只用一只手就能把满筐土一气摇上来。社员 们也是兴致勃勃,每天早出晚归,各小组还自发地比赛,看谁进度快。最令人兴奋 的是两处地道接通的时候。当互相能听到对方的刨土声和喊话声时,大家就更起劲 地加紧挖。声音越来越清楚了,终于“扑”的一声,挖去了挡在面前的土,两边的 人见面了。大家那个高兴啊,真像电影里演的打了胜仗的样子。缺口继续扩大,人 们吃惊地发现两边地道的高低竟相差近1米。因为没有任何测量仪器,仅凭着人们的 感觉,挖出的地道高高低低,方向也没个准。记得有一条地道就偏到一户农民的房 底下。下雨的时候,屋子的墙就塌进了地道,幸亏此屋不住人。还有的地道越挖越 往上,离路面仅一、二十公分。拉庄稼的大车从上面走过,地道被压塌了。整整干 了一冬天的地道,没派上任何用场,只是到夏天下大雨的时候给我们增加了一项劳 动——填被雨水冲坏的地道。累白受了,汗白流了。 挖罢地道接着是深翻土地,“与地奋斗,其乐无穷”。深翻土地大会战是一场 规模巨大的人民战争,也是我以生命相搏的又一次自我体现。毛主席关于“要把土 地深翻好,把小麦种好”的号召,驱动成千上万的农民拿起铁锹,冒着三九严寒, 战斗在田野上。公社主任亲自出马,开誓师大会,连续提出口号“奋战72小时,完 成深翻土地××亩”,“大干十天,夺取深翻土地战役的最后胜利”等等。村里动 员了所有的劳动力,包括一些老人,凡是能拿动锹的都上了阵。 黄土高原的冬天比北京要冷,土层冻结有半尺厚,一锹下去一个白印,蹬锹的 脚硌得生疼。人们从场院里抱来一捆捆秸杆,点燃,把土地一小片一小片地烤化, 随化随翻。到了晚上,茫茫田野里,朦朦夜色中,一簇簇人影浮动,一堆堆篝火燃 烧,噼叭的爆裂声夹杂着人们的嚷叫声,铁锹与冻土相碰的嚓嚓声,倒也十分热闹、 壮观。 深翻质量要求很高,深度1尺1寸,必须一锹一锹紧挨着。公社主任亲自带人拿 着标尺测量,发现不合格的就让返工。我和队里的小伙子们比着干。由于用的是新 锹,锹刃不锋利,还爱粘土,加上动作不得法,干起来特别吃力。可我毫不在意, 只是不停地挖,挖。终于创造了一天翻地一亩一的纪录。公社武装部长在现场大会 上点名表扬了我。可我并没有因此感到丝毫的喜悦,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不比 别人差,甚至不比男人们差,让你们瞧瞧! 由于劳动强度大,又缺少营养,我的心脏不大正常了,心慌、乏力,出虚汗, 下肢浮肿。村里卫生院的医生为我开了中药,嘱咐我一定好好休息。可在这种时候 哪能歇下!我托卫生院的护士替我煎药,抽空跑去喝一次,一直坚持到会战结束。 一次在我去卫生院吃药的时候,路过公社,听见公社干部们有说有笑地在屋子里打 牌,心中一股怒气油然而生,心想,把老百姓轰到地里去大干,几天不让回家,你 们却在暖和的屋子里玩乐,这叫什么干部!可我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在心里骂几句。 春天到了,在深翻过的土地上播下的种子三分之二没有出苗。有经验的老农说, 翻上来的都是生土,生土是很难长庄稼的。我也由此知道了土还有生、熟之分。我 和社员们又一头扎进同样轰轰烈烈的补苗抗旱运动中。类似这样的无效劳动还有许 多。那几年,公社门口墙上的大标语“亩产粮食×××万,争创×××万”的数字 年年见长,可农民仓里的粮食却年年减少。每年农民都把最好的粮食交了公粮。记 得有一回队里大车坏了,老乡们全靠身背肩扛把公粮送到十几里外的粮站,而换回 的只是“钱记在账上”,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打白条。 就我自己而言,我不计较工分的多少,不计较劳动的苦与累,以一生中最美好 的岁月为代价,换来了农民群众对我的承认,信任与喜爱。乡亲们真诚地夸奖我是 个好姑娘,说我人品好,能吃苦,干活不惜力,啊,这就够了!当年的我还需要什 么呢?一个出身不好的女学生,没有资格向社会要求什么,乡亲们的公正评价就是 给我的最大安慰,最高奖赏!他们使我在人前抬起了头,使我增强了自信心,我永 远也忘不了他们,下大林的父老乡亲! 确实,淳朴的乡民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关心我,体贴我,用农民特有 的方式疼爱着我。劳动的时候看我干活不要命,年迈的喜尚大爷说:“闺女,慢着 点儿,别累着。”有时小伙子们和我们女学生赛着干,故意难为我们,老头就瞪起 眼睛,嘴上胡子一撅一撅地骂他们是坏小子,直吓得他们再也不敢当着老头的面放 肆。 在生产队的评工会上,乡亲们真诚地说:“俺们不管什么出身,这闺女人实诚, 干活肯吃苦,就是好娃娃。”每次男劳力10分,总能给我评个8、9分,这在男尊女 卑意识严重的山西农村可真不容易。乡亲们淳朴的感情温暖着我的心,使我感受到 人间的真情。 记得有一年冬闲,队里组织一批人上山割荆条,准备编筐用。我要求去,队长 说这是男人干的活,山上又冷又脏,女人去不得。我非要去,他就同意了。我们一 行8个人,赶着两辆小驴车,车上放着工具,向山里走去。走到山脚下,上山的路特 别窄,小车过不去,我们只得留下车,由人带着工具往山上走。冬天的山谷一片荒 凉,映入眼帘的都是光秃秃的树枝和满是荆棘的灌木丛。我们找到一片比较茂盛的 灌木丛开始割荆条。这里山势挺陡,两脚必须叉开,弯着腰割条,半人多高的荆棘 光往脸上扎。我好不容易割了点儿,又没法拿。周围的荆棘牵衣挂袄的,让我顾了 前顾不了后,手上、脸上被划了数不清的血印子。 晚上,我们住宿在一个叫“苦旱”的小山村。村里只有7户人家,村长安排我们 住小学校。说是学校,其实只是一间房子,里面有一个土炕坑盘灶,只有土墙上用 锅灰刷的一块黑板能表明它是个教室。7个男人和我一个女的,怎么住呢,带队的亢 田田发了愁。他要村长另给我找个住处。村长想了想,让我住到村口的一个老太太 那儿。田田送我过去,一看那家,又脏又破不说,老人还又瞎又聋。田田不放心, 说“你一个闺女家住这儿我不踏实,还是回来咱们一起住吧。”我们又回到学校。 田田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张小炕桌,两个小凳子,就在门背后给我搭了个“床”。另 外几个人脱下三件皮大衣给我连铺带盖。开始我觉得很为难,一个20多岁的大姑娘 跟7个农村男人同住一间小屋,可我更不敢自己到外边去住,只好心一横,豁出去了。 再看看他们几个,都很坦然,友善地一边说笑着一边挤到炕上。7条壮汉把一铺小炕 挤得满满的。我迟疑着也躺下了。我把皮大衣紧紧地裹在身上,竖起耳朵,紧张地 听着周围的动静,随时准备起身防卫。到底要防什么,当时好像也说不清,反正是 一种本能的防备。山村里没有电灯,周围漆黑一团。透过窗子,能看到湛蓝的夜空 中闪亮的星星宛如颗颗银钉。黑黝黝的山峰在近前耸立着,真好像一伸手就能摸着 它们。山里的夜是那么静谧,空气是那么清新。听着炕上渐渐响起的鼾声,我的心 慢慢平静下来。羊皮大衣盖在身上沉甸甸,暖融融,一阵倦意袭来,我不知不觉睡 着了。 第二天我们吃了点儿带来的干粮,又割了大半天的荆条,一人背一捆,跌跌撞 撞地下了山。 1974年在乡亲们的举荐下我上了山西省中医学校。毕业后当上了正式的中医大 夫,这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的。 在山西插队的6年,是我最积极进取的6年,是使我从一个胆小懦弱的女孩儿变 成敢做敢当,泼辣倔强的女子的6年。十数年后我回到北京,过去的老师见到我都说 我变了,简直像换了一个人。是的,我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那几年,我翻看的次 数最多的书是从北京带去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崇拜保尔,他一生的经历我 记得清清楚楚。可以说,这本书是我生活的指南。当年在日记中我这样写道:“每 当我苦恼的时候,对前途失去信心的时候,我就翻开这本书。保尔在对自己毁灭生 命的一闪念时斥责自己道:‘任何一个傻瓜在任何时候都能结果他自己,这是最怯 懦也是最容易的出路……你是不是已经尽了一切努力来挣脱这铁环呢?即使是到了 生活实在是难以忍受的时候,也要找出活下去的方法,使你的生命有用处吧”“使 你的生命有用处”我牢牢记着这句话。所以,尽管有挫折,有坎坷,我决没有消沉。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历史的偏差,却也给了我们许多许多,造就了我们这一 代具有特殊心路历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