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队长的日子 肖明 岁月流失,被洗刷掉的是记忆,但是,铭刻在心上的人和事却随着时间的推移, 越来越清晰地展现在我的眼前,我越来越懂得过去的经历对我一生所拥有的价值和 意义。 翻开我的日记,有一页是这样写的: 1975年11月28日,阴,北风 昨天,我去张炉大队找好朋友张岩,一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晚上没回来,住 在她那儿。没请假在外边过夜,心里有点犯忌,怕管点的贫协代表批评。今天回来 还没进门,就听见林香玉告诉我,说大队党支部决定派我带队去吴屯生产队接管生 产队班子。 …… 大队书记找我正式谈了。鼓励我敢于挑重担,党支部支持我。当时,我挺激动, 虽然我没有思想准备,但这是党交给我的任务,我表示一定要努力完成,不遗余力。 晚上我开始做准备,把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材料带上,又写了一个我明 天在全体社员会上的发言提纲。 毛主席教导记心怀,一生交给党安排,笑洒满腔青春血,喜迎全球幸福来。 我愿意在激烈的阶级斗争中接受党的考验,亲爱的党,放心吧,您的女儿不会 让您失望! 第二天,在吴屯队部里召开全体社员大会。 大队党支部书记公布了知青接管小队班子中我们每个人担任的职务,说完,书 记自己带头鼓掌,但是没有几个响应,社员用敌意的目光看着我们,我的目光迎了 上去,有党支持,我什么都不怕! 我的大名刻了章,这是我生平的第一次。生产队在政府行政级别以外,没有公 章,队长的章就是权力的象征,办什么事,都要盖上。因此,章就别在我的裤腰上, 随时用随时拿,没有印泥时,就用嘴哈一哈,使劲儿地按来按去。 开始几天,我有一种神圣感,带领一帮知青,经常晚上关门开会,研究如何对 付社员的消极抵抗,大家非常支持我的工作,像出征的战士,雄纠纠,气昂昂,起 五更爬半夜,跟着我一起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斗!斗!斗!阶级斗争的弦绷 得紧紧的。 那时正是冬天,队里没什么活儿,但是学大寨,战严寒,不能闲着。正好秋天 修的梯田把熟土翻到一边,生土和石头露在表面,我们女劳力就负责往外捡石头, 挑石头。 头一天干下来,我们都累得上不了炕,我的膀子压出了血痕,我知道其他知青 不会比我好。 “我们太缺乏锻炼,要咬牙坚持,一定挺过这一关,”我鼓励大家。 “队长,我们上当了,你没看见她们的挑筐又浅又小,我们的挑筐又深又大, 她们两筐没我们一筐多。” “装筐的时候,故意给我们装得满满的。” “哦?我怎么没注意到?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明天我们给他们装满筐。”我 说。 “这就对了,我们是来领导他们的,不是受他们气的。!” 谁知,不到一个月,担任副队长的知青和生产队的下台会计杨山庆打起来了, 不知道是当地人成心挑事还是我们知青不冷静,反正我们动手打人了,把杨山庆打 得鼻口窜血。 “不好了,知青打人了,出人命了!” 社员们满村嚷嚷,一会儿功夫,全村的老老少少都聚集到队部。我从山上匆匆 赶下来,杨山庆的妈、媳妇和兄弟、嫂子立刻围住我,“队长,知青打人犯不犯法? 你当着大伙的面说个理儿。”我看看杨山庆的惨样,再看看我们知青的劲儿头,知 道闯祸了。我瞠目结舌,想退出去,但是,杨家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我,不让我出 去。 这时,杨山庆对他们说:“你们围着人家小姑娘干什么?咱找大队书记评评理。” 一句“小姑娘”把我的自尊打垮了,在他们眼里,我不过是一个小姑娘?我强忍住 眼泪,从社员给我让开的路出去了。 知青点里乱作一团,说什么的都有,有说杨会计成心捣乱,有说我们的队长太 不冷静,我强打精神,布置了目前的任务,一是注意新的阶级斗争动向;二是各就 各位,该干什么干什么;三是不要再和社员发生冲突,即使我们有理也要忍让,否 则我们无法完成党交给的艰巨任务。 事情的处理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大队书记的意见是一边倒,责任全在知青这一 边,党支部决定撤销全部男知青担任的职务,并把他们调回大知青点。我和其他几 名女知青留下。原来干什么还干什么,并宣布杨山庆担任生产队的副队长,主抓生 产。 我在这个事实面前不知所措,我认为大队党支部这样处理是不公平的,至少我 们在这些日子里是忠诚积极地执行党交给我们的任务。可到头来却是这样? 杨队长找到我,对我说:“你和我之间没有什么矛盾,我会配合你把工作做好, 你是一个知青,到我们这里来不容易,万事开头难,有些事我慢慢告诉你。” 就算他给我吃了一个定心丸,稳住了我的心,但是我在大知青点里的日子可不 好过了,回来的男知青都说我是汉奸,是我出卖了他们,为此,我的饭经常没有保 证,个别知青经常找我的碴,给我脸色看,我感到非常委屈,几次想提出不干,但 又觉得这样做辜负了党对我的信任。 多少个不眠之夜,我守在油灯下,怀着一颗激动的心,含着热泪,写了一份又 一份入党申请书和思想汇报,这是我的生命支柱啊(后来才知道,我写的报告早被 人擦屁股了。我为我的那片赤诚被人亵渎而感到悲哀)! 自从杨队长上任后,村里的事情好管多了,但是不久我就发现,村里的派性又 起来了。原来他们一致反对我们知青,目标是共同的,现在他们一派掌权,反对派 当然要出来闹事。这时,有人反而来找我反映杨队长的问题。 我终于弄明白为什么会让我们知青来接班子。在我们之前,大队党支部已经决 定让杨山庆挑头搭班子,但杨山庆不干,他知道队里穷,队长当不好是落埋怨的, 再说对立派有人在大队当领导,从中作梗的事少不了。他认为不管谁来当队长,都 不会不用他,因为队里的文化人少,又都在外面干,他是独份。万万没想到书记一 气之下,把队里的全套人马都换成知青,这下可好,所有的矛头都朝知青来了,我 们成了替罪羔羊。也许这是大队书记的一步好棋,牺牲了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小卒, 换来全盘活棋。通过这种办法,逼着杨队长上任,即使我们不打人,也会找别的理 由换下去,因为他们心里很清楚,靠我们这些城里来的知青干不了庄稼地里的事。 春天,闹春荒,队里有好多人家没有粮吃,队里仅有的一点喂牲口粮被拿出来 救急,粮食成了人们心中最宝贵的东西。谁拥有分配的权力,谁就具有绝对的权威, 而这个权力被杨队长抓过去了。 开始播花生,社员上工的出勤率陡然增高,能出工的都出来了,我挺高兴,播 种进度很快,我每天在种籽库里带领女知青用农药拌花生种。这天山上传下来话, 天好,还要加班播种。我有些纳闷,进度够快的,把人搞这么紧张干什么?于是, 我上了山,找到杨队长。他说,你真傻,能提前一天就提前一天,要不然花生种就 吃光了,人的肚子有数,一天不能吃两天的东西,要是拉长战线,消耗不就大了? “这花生种拌了农药,吃了要中毒。” “人要饿急眼了,还管有没有毒?你没看这几天出工的人格外多吗,就是解决 肚子问题的。” “啊,我没想到这些。” “你们知青有国家拨下的商品粮,当然不知道老百姓挨饿的滋味,饿得人连死 的心都有,还怕中毒?先添饱了肚子再说。为什么叫你们女知青拌花生种,就是考 虑到这个问题,要是社员干这活,连吃带拿,又要损失一些。” 我愣愣地看着播花生的劳动力,心里空空的,我弄不懂他们,因为,我和他们 看问题的角度相差太远。 麦苗返青,绿油油的一片,可没几天靠社员家门前的就被鸡鸭猪啃光了,为这 事我开了好几次全体社员会议,强调几次,仍没有制止住,反而向里边延伸了一截。 公社书记下来检查工作,看见了地边的麦苗被啃光了,火了,把我叫来训了一顿, 限我马上制止。我说开了好几次会,都没有成效。 “撒农药,要大胆地干,勇敢点,农民的觉悟很低,他们只看自己的眼前利益, 不考虑整体利益,我们要打粮食翻身仗,支援世界革命,怎么能让鸡鸭猪把庄稼都 啃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能温良恭俭让。”书记的话给了我力量,我马上从库 里拿出剧毒农药“乐果”拌上高梁米撒在地边上。 不出半天,鸡鸭毒死了不少,死了家禽对农村妇女来说,简直像死了爹娘老子, 站在田头就嚎,哭的我心里直颤,我对自己做的这件事又有了怀疑,杨队长说: “这事管的好,三令五申的事不听,不怨咱。有什么事,我给你顶着,不怕。” 我感激地看着他。 战酷暑,队里每天都要拉草积肥,累的我们吃不下饭,加上伙食不好,没有油 水。我们的腿肚子发软。 一天下午,队里的几个知青向我请假,要去公社看电影《海霞》,其实他们暗 地里嘀咕这事时我都听见了,他们是想借这个理由休息半天,而我当时非常果断地 告诉他们不行,那几个人几乎是在苦苦哀求我,这并没能打动我,越是在斗志涣散 的情况下越要坚持原则,否则就成了一盘散沙,我扭头走了,给他们扔下一句话 “谁今天敢去看电影,我就扣谁十天的工分,还要开大会点名批评。” 他们没去,也许是怕我真的开会点名,也许是怕我真的扣他们工分,事后,我 为此得意,为我的尊严和权威得意,我知道他们怕我,这就足够了。然而,事过二 十年后,我得意不起来了,一想起当时他们的哀求神色,我就想哭,其中有一个年 青小伙子回城后得白血病死了,我已经永远无法弥补那个遗憾。 公社要抽调汇演节目,大队党支部把这项任务交给了我。这是个荣誉,我兴冲 冲地回到生产队,把这事告诉杨队长,他听了之后,不仅没高兴,反而皱起了眉头。 “队里活忙,正是铲三遍地的关口,把人调走,耽误活计可是大事。” 生产组长在一边急了,“这怎么行,要把人调走我不干了。” 我也火了,“抓了革命才能促生产,这是公社交给我们的光荣任务,只能完成, 不能后退。” “他们别的生产队为什么不参加,非叫咱队参加,耽误庄稼谁负责?” “宁要社会主义草也不要资本主义的苗!”我理直气壮地顶他。 “不要庄稼你让俺们吃草哇。”他一转身走了。我怔怔地站在那儿。 杨队长看着进退两难的我,温和地笑笑,“你看这样好不好,每天晚上排节目, 给排节目的人记双倍的工分。临演出的前一天给你一整天时间串节目,好不好?” 我使劲儿点头,眼窝已经热了…… 事情就这样解决了。经过我们的努力,演出很成功,我们得了奖,大队书记乐 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