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果 商果 果果,是我二十岁左右时,得到的一个挺美的叠字名字。那是插队一两年后, 村里的老乡不知不觉中叫起来的。我也于一时惊讶之后,就把这田园风味的名字, 领受下来,听着,觉得很有趣。且做为一个“黑帮子女”,从此,就将更加自然地 掺和在村里的女女(未婚姑娘的通称)诸如芝芝、秀秀、花花等等之中。村里老乡 只不过把我当一个女知识青年——果果,生活于是显得比较平实,日子便一天天, 一年年忙而累的过了下去。这一过,就是五年。 我插队的村子,位于土默特左旗的最南端,再向南几里路,就归属清河县了。 整个沙尔沁公社,只我们小营子大队安插了北京知青18个。1968年8月,火车把我们 卸在呼和浩特,汽车又把我们卸在公社,从公社到村里,要路经十里荒原,上万亩 的荒原上,不仅没有人烟,连一只羊也没有。偶尔,只有荒原狼孤独地在散步。就 在这片大荒原的边缘上,镶着我们那小小的大队——小营子,像个“孤岛”,全大 队不过三十几户人家。 没料想,我们这个“孤岛”很美。村中间,一条宽达丈余的大路笔直平坦,路 两边植有四排高大挺拔的杨树,我们戏称此路为“华沙一条街”。村东又有一条丈 余高的大渠,颇有气势地向西伸展。水渠的水,从杨树湾—一个人造湖中抽上来, 特配有大口井,供抽水机把水扬上大渠。湖边还有一棵独自静立的古老杨树,粗可 捉迷藏。湖中有鱼,鱼苗也是“文革”前放养。湖的东面是一大片坡地,坡下是一 大片碧绿的水草滩,放牧着几十匹骏马,无鞍无缰,马鬃亮而长。马群跑起来,马 鬃便像一匹匹长绸在风中抖动,黑色、灰色、枣红色交织在一起,让人联想起弼马 温的那群天马来,飘逸的令我心神皆醉。漫在草滩和坡地上的,还有牛群和羊群, 都是队里的。 这个大队显然不穷,很有“底气”。慢慢我们了解到,这村里,住有乌兰夫的 夫人云丽文的家族,“文化大摧残”之前,当地政府很是扶植。于是,这村子便有 些特殊得不同凡响。其一是“基础建设”实有成效。比如水利工程,就使这荒原边 上,足有了六百亩水浇地,村人不过百十口,就此一举,食已无忧。一群马、牛, 皆由大青山北的牧区,精选调配而来。若哪一年工分值不足一元时,卖掉一两匹马, 分红就可有效地上升为盖过四乡一筹,衣、被自然也可冷暖有别了。看起来,我们 这组知青,不知该说托谁的福,反正不为冻饿而愁了。这在当时,是一个十分严峻 而现实的问题。相邻的村子,文革后,一个工只有六分钱呢。 虽然吃的饱,穿的暖,一年下来,本分出工的知青,一个人也可分得几十元钱 的“红”,但是真累。累的程度,竟也在邻村之上几倍。小营子大队劳力只有几十, 地却有两千多亩,且不能全是广种薄收,有需要精做的水浇地,还有畜牧及其它。 劳力缺乏,这是队里主动要求安插知青的重要原因。所以,我们插队的资历,不足 两个月时,就已全部是挣十分的“受苦人”了。不是我们的劳动天赋极高,一下子 就“达标”了,而是不挣也得挣。否则,一年到头儿的活儿,干不完。知青一出工, 无论是挖渠,挑水,还是割地、锄禾,起牲口圈,都一概平等地和社员分得一份十 分工该干的活儿,概莫能外。 比如挖渠,一律由老队长背着手迈大步,一上午,十大步长,一锹把宽,半锹 把深的一段渠道就归了你了,各自去消受吧。我们组知青七女十一男,高矮胖瘦强 弱都有,但队长绝对一视同仁,一尺不多,一寸不少。我那时,一双白而瘦的手, 曾被大婶们爱不释手地心疼过,但此时颇显无用。每临近中午,社员们早就完工歇 了,在渠沟里抽旱烟,玩拔公道,或嘻笑着胡说八道点什么。男知青及女知青中硕 壮些的,也还有少许完工的希望。只有我,挖了还不到一半呢。我死要面子地咬着 牙努力挖,一分钟也不敢歇。几位大爷直叹气,说“这娃倒实受。”于是就过来帮, 村里小伙子们也就嘻笑着,像路过似的,一边走,一边你挖几锹,他铲一块,待一 伙人走完,一段渠已经挖好。我真是很惭愧,悄悄地跟在后面走回村子。本想眼泪 也任它掉吧,但心里还有些温暖的快乐呢。 当老乡开始叫我“果果”时,我已经飞速成长为体重120斤的健壮农家姑娘。割 地时,一哈下腰,就不用再直腰,地那头见了。一般的老乡都追不上。于是戏说我 “没腰”。其实是换了个挺韧的腰,又其实是,里里外外都换了一个够。衣服、裤 子都添有老厚的补丁,双手薄茧丛生。头上也“光圈”闪烁。诸如一圈是小青年的 头儿,再一圈是女人的头儿等等。 插队两年后,知青开始向外流动,出身工人或凡属“红五类”的,可以参军、 上技校;父母问题小些的,可以去工厂、去干校等等。每个知青,都想方设法离开 农村。走不成的,心里便阴沉沉的,看不到希望。一切红色口号,豪言壮语,此时 都显得十分虚空,或者虚伪。就这样,送走一个又一个同学之后,到了第五年,队 里只剩下了四个知青,一男三女,皆为父母“黑色”浓重,殊途同归于“可以教育 好的子女”,这是多么施恩的提法,就看你怎么活了。每走一位知青,他“大有做 为”时所干的事业,便轻松地卸给了留下的人。所以,到了第四、五年时,我又套 上了夜校、实验田、赤脚医生等多色使命,真是全身披挂了。一个平平凡凡的初中 生,一个普普通通的知青,竟然有这样大的潜能可以挖掘,也是一件怪有趣的事。 但我毕竟是累惨了。体重从一百二十斤又缩回到八十多斤。日子常是这样过的: 清晨四点,领着青年团员们去实验田浇水、施肥、锄地等等义务劳作一番。六点回 来吃早饭,然后跟着队里去大田出工。日落收工后,吃完晚饭,就满村乱转,一家 一家地去吆喝小青年来上夜校,全村跑一个过儿之后,就是八、九点了。 一次天黑呼呼的不见星月,我举着手电,仍跑到村子最东头,去叫一个不喜欢 上课的小伙子上农业技术课。结果在院墙外,被他家的大黑狗一声不响地一口咬住 了左腿。我惊叫着,拖着那狗进了院门,直拖了十几米。狗被急跑出来的大爷、大 婶喝开时,竟是轻轻地松开口,很懂事地只留下深深的几只牙形小洞,并不把肉撕 下来一块趁机品尝。我至今仍感谢那狗的大度,它只是尽职而已,并不存心借职务 之便,伺机合法地害人,这比有些人,更有人性。(比如一位官不小的军代表,就 曾到我们女知青的屋里,未能得逞的别有企图。)这家大婶用半块新砖,蘸着凉水, 按在那狗牙咬出的小洞上。我这赤脚医生竟然也由她操作。从此,那小伙子便经常 自觉来上课,大概是为那狗来恕罪的善良表现。夜校下课后,已是夜十点,再准备 第二天的课到十一点,再看自己爱看的书到睡着……。一次将睡时,看了一眼不摘 的手表,已近凌晨四点,索性衣服也不必脱了,闭几分钟眼,就算睡过了。人年轻 时,真是有不可思议的生命活力。 我兼任赤脚医生,其实并不懂多少医术药理。小病打针、卖药即可;大病则找 个小驴车,病家自去公社卫生院求治。打针是很方便的,一碗白开水中,针管来回 推几下,就算消了毒,几年中,也从未有过感染的事,不知是我特别幸运,还是老 乡特别皮实。卖药就更加简便,老乡只认索密痛,乡话读起来叫“撕蜜腾”。有点 零钱就宝贝似地买一小包回去,这比靠在代销点的柜台上,喝八分钱一两的白干, 还要重要。原因大约是解放前这地方的人,曾多年种大烟、抽大烟,于是留下来这 样的“后遗症”。说是吃了“撕蜜腾”,人就机灵了,干活都有劲。我笑说:“真 是洒了蜜了,就龙腾虎跃呢。”为了这不可缺少的索密痛,我每月就有了一次去呼 和浩特市进药的好机会。清早背着空药箱,哼着歌,走过十里荒原,到公社坐上公 共汽车就进城了,可以逛商店、书店、到饭馆去吃烧麦,这算幸福了。 但回去就有问题了。从呼市到沙尔沁公社的公共汽车,要到下午四点多才发车, 再开到公社,就暮色四合了。这是每次最头疼的时候,幸福之感全然消失。天黑了, 走这十里荒原,即怕狼,也怕人。白天在大田干活时,还见过荒原原主大灰狼,从 容小跑着做过客呢。但那时人多势众,又有大锄或镰刀在手,人们吆喝着还都挺兴 奋。本女子此时孤身一人,只有沉甸甸的药箱,不能做武器。只好把公路边修路的 碎石块,装满两只上衣兜,尽量塞得鼓鼓的,用来壮胆。这种碎石块,半巴掌大, 很有棱角。遇见歹人,也全可以照直扔过去,以做英勇反击。百里外一个公社的女 知青,曾热情地为队里远道去换良种,回队途中,就被歹人拖进高梁地里强暴了, 结果是不堪凌辱地跳了水井。一个年轻的姑娘,正在广阔天地大有做为时,就这么 骤然间消失殆尽。我可还不想消失呢。就尽可能武装到牙齿,两只手里也攥着两大 块石块儿,很警觉地赶那荒原路。我已想定,歹人也罢,歹狼也罢,最后就看谁咬 死谁吧,反正也别无选择。不想冬去春来的,我竟数十次安然而归,没用上一块石 块儿。只不过一次又一次地补衣服兜,兜也补做得更结实、更大了。 插队生活中,除了热情澎湃或勉为其难或伤心无望地做个好知青,除了累心累 力地干活儿吃饭运作多项“事业”,知青们还有余热余力呢。我们和村里的小伙子 大丫头们,一起坚起了两根直立的木桩,上面钉一块不很整齐的长方形木板,就算 是篮球架了。这举动,很有唐吉柯德的风采。当然,还要铲平篮球场。再接再励, 又砌起了水泥面、土坯底座的乒乓球台;甚至还央求队里的“疙旦”(干部的意思) 去城里买了些小乐器,二胡、笛子之类。这就算有了丰富的娱乐生活。 老乡的娱乐,正经的还是看唱戏。夏收秋收以后,这村那村的,常会请个廉价 戏班子,只请唱戏的吃饱一肚子的黄米面炸油糕就行。村里临时搭个台,晚上点几 个煤油火把,或拉过来几盏电灯,就可以唱起来。有晋剧味儿的大戏,也有内蒙的 小调儿,还有胡说八道自编自演的挺“荤”的小节目,也惹得出一阵阵的哄笑。夜 晚一唱,就好几个小时。我听过几次,觉得不大好听,就不去了,常常一个人留在 屋里看书。 一次麦收以后,邻村又请了戏班,晚上村里就几乎走空了。我独自坐在炕上静 静地看书,正在书中悠然闲逛时,薄薄的窗帘外,好像掠过了一个黑影。我一下子 紧张起来,马下放下书,一动不动地开始静听细看。果然,几分钟后,横插住两扇 门的门栓,被一点一点地向一边拨着,我的心也随之一点一点地紧缩着,脑子里却 飞快地想:“该怎么办?自然不能束手就擒。从窗子跳出去,也未必逃得脱。那就 只有以攻为守了!”不待门被完全拨开,我赶快嗵地跳下大炕,到门边的风箱上抽 出了菜刀,然后举起菜刀对着门缝大喊:“是谁!干什么?!”门栓一下子不动了, 也只差一寸半寸的就可以门户洞开了。门缝中,“夜袭者”是可以把手持菜刀的我, 在100瓦的电灯光下看个清楚明白的,我却看不到那人的真身嘴脸,但也只能如此了。 突然间的安静,是双方都把主意拿定的时刻。我只有一拼,倒也单纯,就举刀不动, 以不变应万变了。门外的人会破门而入,还是弃我而去,我只有等待。一两分钟过 去,那位至今不知是谁的人,急速跑走了,脚步声不再掩得轻轻的。我飞快地拔开 门栓,好奇地想看看此人,是谁呢?但只在院子大门边闪走了一个中等个儿的男人。 这真像一出戏了。 第二天,我向村里人描述了这场惊而未险的戏,重点当然在菜刀的份量上。讲 这故事的本意当然是虽没打着鬼,也得打掉鬼们的鬼主意。因为我实在是够害怕的。 果然,效果很好,从此不再有类似的遭遇,让我平添生活的沉重。 这年夏末,山洪暴发,混黄的泥浆似的洪水,把公路都淹了,洪水中还有木板、 西瓜、葫芦可拣。洪水涌进公路两边早已挖好的水渠中,水渠又通到一块块农田。 这洪水是好东西,沿途把熟土、肥土都扫荡裹挟而下,各村各队都竭力把洪水拦进 各自的大田,这样,水、肥都齐了。拦洪,又是一件极令人激动而壮观的活儿。暴 雨中,拎上铁锹就走,肩上披块破塑料布,简直只是一种心理安慰,用不了十分钟, 就透身湿了。衣服贴在皮肉上,风都吹不开,真可谓天衣无缝。大家急跑到要拦住 洪水的一块地旁,洪水在渠中已齐胸深。这时,直接填什么土、柴禾捆,都没用, 只能填人。于是就有最勇的第一个人,抱一捆柴禾横在胸前,跳下去,然后接二连 三赶快的跳下去五、六个人,一排三个,第二排挤顶在第一排身后,这样才站的住。 渠边的人,要尽快地把土向第一排人紧按着的柴禾捆上猛铲猛堆上去,直到一条小 土坝筑成才能歇口气。这种小土坝要高过大田,才好挖开田边土埂,让洪水奔流进 田里去。到此时,水里的两排泥水人,就可以爬上渠边了。在风雨中,让黄泥汤子 泡透了的受苦人,嘴唇都青了,哆嗦着看着泥浆水滚滚而入大田时,就咧开嘴笑。 这就是庄户人的笑吧。我此时当然也乐的咧着嘴笑,虽然不巧,女子之血正在汩汩 流淌,泥血混合,冷痛交加,但还是有一股莫名的激情,不请自生。这是一种夹着 忧伤的英雄豪气。从此更明白地知道了,受苦人是在怎样地受苦,良田一亩,是要 农人付出怎样不得不付出的代价;“男女都一样”,又要女子付出怎样的代价。像 这样一次山洪下来,小土坝至少要筑它十几道,总之要到洪水小了,没法儿拦了才 算完。平凡的泥浆英雄们也力竭回家。 因此,我希望这田地更好地报答勤恳受苦的农人。我和同伴们(不仅是知青了, 而是几乎村里所有的姑娘小伙儿),不仅种了实验田,把从远道扛回来的“同杂” 高梁进行父母本杂交;而且另辟种子田,然后就可以为队里播种大田,提供足够的 高产良种。这一番辛辛苦苦之后,竟是一种啼笑皆得的结局。欢笑,是待秋天种了 良种的大田,长得齐刷刷的,老大的红高梁穗,染得大田都红了似的,比当地的高 梁,要迷人的多了。老乡站在田边,常笑迷迷地看个没够儿,说是“比呼市新华大 街的柏树墙还齐哩!”这话听来自然满心舒展。但也听够了另一种小农的怪话: “什么公高梁、母高梁,种了几辈子地了,也没闹过个这!哼,瞎闹个甚啦!”也 曾为实验田要按时浇水,去乞求队里,去看一张张充满怀疑或铁青的脸色。甚至看 完了求完了队里的“疙旦”(干部),仍然是白看与白求。还得清早四点起来,和 一群与我一样还有那股子青春热情的青年们,挑起大水桶,靠脚丫子和肩膀,一桶 桶浇遍每一棵正在要水喝的“公高梁”和“母高梁”们。这样的“再教育”,也是 贫下中农给予的,让人不相信眼泪。好在“公高梁”和“母高梁”们,真是不负我 等的心和苦,欢欢实实地长着,终于让我们最后灿然一笑。 在“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下,我们懂得了受苦人要受得了苦,以至做人,就要 受得住苦。我们的筋骨与心志,都经受了一种从未经受过的磨砺,这是一辈子都受 用不尽的一笔财富。而我们的知识,我们的理想主义色彩,我们知识青年的热情与 进取,无疑也给了贫下中农以“再教育”。不甘埋没青春的相当一部分知识青年们, 也恰似普罗米修斯,曾挖出自己的心来,给广大而贫穷的农村,给因缺乏知识而混 沌甚至昏暗的心灵,点燃着一枝小小的火把,就像那火红的良种高梁,在广阔的农 田中间燃烧。它证明了知青的价值,知识的价值。这是“文化大摧残”的年月,仍 然无法摧残的价值。知识,也为知识青年们,带来最值得回味的骄傲的微笑和不能 放弃的做人的尊严。 但知青的知识,毕竟是太有限了。知识青年,不过是一群群并无专业的中学生。 我那时,镂骨铭心地痛感,我所有的知识都加在一起,还是多么可怜。我只有一箱 子书,多不过百本。且这点书,已翻来复去地看了五年。而我,太想读很多的书, 读各种书,读我喜欢读的书。而这在当时,几乎是梦里做梦。 直到1973年春天,传来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可以考大学啦!这让人像在一片 乌云的云缝中,见到一缕阳光直泻下来,够晃眼的,令我们惊异和兴奋不已。于是 急忙拜托亲朋好友,四处搜寻中学课本,不管几年级的,都拿来苦读。我甚至把一 本大专的数学书一口气学完。不管怎样,考前的每一天,都是得拼着过的。白天仍 然得出工,农活正忙,不忍心看着老队长唉声叹气。只好夜里少睡,每夜都熬到昏 头涨脑睁不开眼算完。白天下地自然也夹着一本书。到考试前几天,队里让我们专 心读书,可那时,已硬塞得超了负荷的脑袋,却仿佛刀枪不入了,哪怕钻进静静的 青纱帐里独自入静也是没用。够急人的,也是无奈。只能端着临阵磨光却不快的 “枪”去闯考场了。 1973年初夏,“文革”后的第一次大学考试,很有意味地开始了。去赴考的知 青,集中在公社的中学里,拿着各自的准考证,对号坐进了教室中贴着自己那个号 码的坐位上,心中的希望和紧张纠缠在一起。考卷一张张发下来,科目一门门考过 去,会的不会的,都竭尽全力了。结果会如何?就指望命运了。 考完试,又骑车百十里回了村。村里却有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在等着我,我入 党了。这是令我,这个已被老父中途“遗传”了七、八年的,从头黑到脚的丫头, 非常惊异的事。村里的党支部,只有三个老党员,都已五十岁上下。这村里,在我 们插队的五年中间,没有发展过一个党员,连村里的大队长、贫协主任都还不是党 员。而我,竟然入党了。真难为老书记了,发展一个黑帮女儿,得有多大的担待! 老书记怎么想的呢?我不知道。只听人说他念叨过:“这娃可怜的。干了多少!唉, 瘦成了甚了!” 听人说老书记这番话后,我终于流了一堆我很少会任其挥洒的眼泪。是的,这 五年,我似乎耗尽了我青春的血肉,与城里的姑娘们相比,我已是很“老面”了。 在公社开会时,邻村的老板子(大婶的称谓)那么自然地问我:“几个娃啦?”我 脸上笑嘻嘻的,用当地话胡答一句:“俩啦。”心里却紧缩得直疼,我还没开花呢! 怎么就结果了? 老支书让我入了党,真是关键的一招。否则,我还不知要在农村插多少年队呢。 那年又出了个张铁生,一通造反,把我们拼尽力气的那场考试,给搅和了。我于是 彻底失望。趁夏收结束,就向老乡借了辆破自行车,骑了一天,到一个上海知青点, 打算串几天门儿,解解愁。但第二天,这个知青点的一位女生,接到了录取通知书, 且是去上海科技大学读书,真是美坏了她。我也坐不住了,不管有没有希望,总要 知道结局才死心。我就又骑上车往回赶。回到村里,我的录取通知书,正静静地等 着我呢。老支书笑迷迷地看着我。“只我一个人?”我急忙问其它三个知青的命运。 老支书叹口气,点点头,背起手走了。我真是有说不出的高兴,也有说不出的遗憾。 录取我的,是北京师范大学政教系。 七月底,该回北京了,该去师大报到了。可我反而一再地推迟了行期。我漫坡 漫野地在队里的地边上走,在实验田、种子田中间半天半天地坐着。走在很美的杨 树湾大坝边,回想着教村里女女们在湖里游泳,那“呀依呀”的惊叫声,多么好玩。 暴雨冲坍了一截大坝那次,湖水漫到了坝另一边的水草地上,于是巴掌大的鲫鱼就 被冲出来,极不安全地在草地上横躺着,蹦着,闪着银光。我们知青可乐坏了,端 着洗脸盆,满地拣就是了。一大盆一大盆的拣不完,真是心有不甘。回来用盐煮煮, 鲜美无比。村里人本不吃鱼,但尝过,也认为“好吃哩”。从此,村里食多一味。 我们也常到乡亲家里“尝”东西,当然一旦尝尝,就饱了算。蒙古族人,是豪爽的, 上炕一坐,就不必客气。有了余钱时,或馋极了,我们就一起“打平伙”。凑上七 八个人,就到队里拉一只羊来,七八块钱,就可以吃一整只羊,把羊皮还给队里就 行。插队时,这样大块吃肉,是很快乐的事。至今想想,仍然是很快乐的事,很单 纯的一种快乐。 我愿意更多地记住快乐的事,美好的事。那怕是在刻骨伤感的事情中,我也愿 把其中美好的成分,提炼出来,并一相情愿地把它们列为一根根生命的图腾。对待 插队,我或许也是这样的泡制法。这样,活起来或许不至太苦。所以,无论人们如 何评价插队知青的命运,我在心里,总是愿意珍藏那时的每一分美好,每一丝快乐。 尽管在理智上,我十分清楚,在那时,这并不是我个性自由的选择。 我磨蹭着,竟一天又一天地不能割舍这个塞外的“孤岛”。直到北师大因我逾 期一周仍不报到,打电报到公社查询,“这个知青是不是不愿上师大这所学校?” 我才断然打点行装,告别乡亲和知青伙伴。 离开村子的那天清早,我踏着露水,到实验田里,折下了两穗已开始灌浆的弯 脖子高梁穗。走回院子里时,相处了整五年的一群村里女女们,已站在院子里呜呜 地哭。一个年轻的生产队长,二十年后告诉我,这天是他的女儿出生的第三天。队 里的小驴车上,已代我捆好了书箱和行李。行李不过是一床被褥而已。衣服、鞋子, 能送的都送尽了。我无语地坐上驴车,就那么走了,憋着没说一句话。这一天,19 73年8月12日,是我到小营子村插队整整五周年的日子。过了“五岁”的生日,我这 个换骨不脱胎的知青,开始奔向我新的希望和生活。虽然我没料到,在北师大的几 年中,竟还会有更大的劫难在等着我,且少有乡民淳朴的善良来帮助我。好在,插 队五年所给予我的能“受苦”的品质,和一副好筋骨,使我分外禁折腾。 时代变换到了今天,对几百万知青的命运怎样评说,我不知道。因为每个人的 具体命运是不同的;对待命运的“对策”也是不同的;每个人的“成色”又是不同 的;每个人的心理感受更是千差万别……但我以为,有一点大家是相同的—我们的 脚下都踩过蒺藜,我们的那一段人生路上,也仍有花草;我们曾经觉得没有了希望, 但我们又一次次地充填着对明天的希望……我尊重每个人的生活感受,就像尊重我 自己的一样。在我们的个性之海上,我们的共性终会浮出水面。 在一篇小文中,我曾有过这样一些话: “一个人生在以至生活在哪一段历史中,是无可选择的,他同那段历史共生共 灭。 “但每个人又都有许多感觉器官以至心脏、头脑之类,他可以观察,可以感受, 可以体味,还可以判定。可以随历史之声起舞,可以将热泪甚至热血洒出去,抹为 历史一页上的重彩;可以以命相搏,与历史的谬误奋战狂呼;也可以冷眼旁观,对 红尘翻滚中的历史节目,莞尔一笑。 “在这个生命过程中,青春是最令人留恋的时光。辉煌也好,苦难也好;幸福 也好,不幸也好;成功也好,失败也好;那都是赤裸裸面对日月的,不管是骄阳赤 酷,还是冷月惨淡。 “因此,青春将留给人们最深的印痕,最刻骨铭心的苦乐。抽去或抹掉那一段 人生,生命就将出现死寂般的空白。而一切破碎也好,残缺也好,交织着血和泪也 好,毕竟都是真实的生活,真实的生命旅程。 “而真实的生命旅程是无价的。” 插队知青的生命旅程,同样是无价的。我们现在都已是四十开外的人了。我们 珍藏着我们独有的一份深长的回忆。我们忘不了,我们曾经有过的不由自主的凄迷、 甚至绝望于一时的人生之春,以及那寒春中不死的希望和苦中的乐儿;还有我们知 青独特的价值。 因而,我闲时仍会想起“果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