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缘 白云鸟 1973年我16岁的时候,受到了一个致命的打击。那一年,实行了几年的“一工 一农”毕业分配政策停止了,改为“身边只留一个”。这意味着,尽管我的三个哥 哥姐姐已经去了农村,但因为小哥哥留了城,我毕业后一定要去农村! 当年还有带头去农村的同学,但那些都是家中没有人在农村的。而我,耳染目 睹,家里有这么多哥哥姐姐、表哥、表姐去农村,我自己从小常年去农村分校劳动, 早知道去农村是怎么一回事。对于我来说,这个新政策就象天垮了下来,我哭,我 闷闷不乐。 妈妈拿来一本字帖,让我挑一种字体来练。妈妈从小练就一手漂亮的柳体字, 加上谦逊、稳重、刻苦的品质,以她坎坷的出身、经历,竟能躲过一场场的风暴,始 终稳坐机关,妈妈总是认为是由于她的字写得好。我翻看着字帖,眼花缭乱,最后在 “柳体”和“颜体”之间拿不定主意。妈妈说,“柳体”俊逸,但稍嫌清瘦,而 “颜体”圆厚,稳重福态。那一刻,妈妈的眼睛含着委屈、凄凉,又充满期待,我 突然明白了妈妈的心,我选了“颜体”来练。 因为字写得好,刚下林场,领导就从每人必写的决心书里发现了我,让我协助 搞宣传工作。主持林场宣传工作的是一个叫式的小伙子,比我们大3岁,早几年来的。 式从小练颜体,功力比我深厚多了,但他说我的大标语和钢板字写得比他好,因此 每逢搞这些东西的时候,他甘愿在一旁裁纸倒墨弹线。现在我想,他是在给机会我。 我们宣传组的小房子只有8平方米,凹凸不平的粉刷墙上,挂着式自己做的镜框, 里面的诗随着式的心情来换(华夏知青网站“知青照片”里有我一张在宣传组里拍 的照片,背景就是他写的字)。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镜框里的诗是:“金樽清酒斗 十千,玉盆珍馐值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 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坐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 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这也是我们当时的心情吧,既无可奈 何,又心有不甘。 式既然从小练毛笔字,大家可能已经猜到他的家庭出身一定不好。奇怪的是, 表面上看,他没有一点自卑,他有时会给我们讲他的家以前有多么堂皇。用以前要 求人们谦虚不张扬个性的审视眼光,我们认为他有点牙擦(在北方话里就是牛的意 思).我也不明白在看电视转播周总理的追悼会时,他何以哭得捶胸顿足,要别人搀 扶回宿舍。后来我多次追问他,他才说他顺带连自己的遭遇也一并哭了。今天,我 才明白了,在那样一个什么都看家庭出身的年代,他们再有才、再积极,什么招工、 招生、当兵都不会有他们的份。对于被踩在社会最底层的他们来说,不使用一下精 神胜利法,如何有勇气渡过漫漫人生之路? 每天一收工,我们去食堂打了饭,端着饭碗就去宣传组。去宣传组,要经过一 条弯弯曲曲的小土路,夏天的日子,两边盛开着白色的茉莉花。我天天都采一把, 养在洗干净的腐乳瓶里。破旧的书桌抽屉没上锁,一打开,我们4个人的零用钱都扔 在那里。我们就在那里写文章,写标语,刻钢板。有时候,夜深人静赶材料印刷, 真有那种电影里搞地下工作的感觉。 式常常挎着一个黄色的军用书包去外面开会,回来的时候黄书包里满满的都是 吃的东西。他的黄书包油腻腻的,可是有一次和娜聊天,我们一致认为他的黄书包 最亲切。后来我招工去了工厂,第一次去北京出差,我跑去他家,兴冲冲地告诉他, 问他有什么东西要带,他说给我带个黄书包吧,就要我原来用的那种。最近我去他 家,赫然看见那个80年代初我从北京带回来的黄书包还在墙上象艺术品一样挂着. 半夜,我醒了,过去象电影一样一幕幕重播,我想起了白天的时候,他告诉我, 我招工走后他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后来他支撑着身体到鱼塘边走走,却突然看见 我的影子在晃动,他揉揉眼睛,是一个姑娘在切猪菜,身高和我差不多,他走过去 问她,怎么没见过你?原来是刚来的小知青,分配在塘边养猪,所以没见过。他觉 得她象我,以后就天天去找她聊天,俩人就好上了。他请我原谅他这么快就找了另 一个,因为他实在不知怎样熬以后的日子了。他说朋友们个个都骂他傻,为什么要 陪我到处奔波活动招工……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有几次他有机会离开那个地方他 却不愿意走;为什么有几次安排我们一起值班到末了他那些弟兄却人影都没有,我 在灯下给他画素描,不许他动,他一脸的尴尬。其实,我早就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他 对我特别关注,但我们那时不敢想这些事情,我们想的是如何积极再积极,没有条 件也要创造条件早点招工招生出去. 眼泪哗哗地流个不停,我想不到现在还有人这么惦记我!他说他的女儿14岁了, 每逢他督促她温习功课,就会闪过我在灯下刻苦学习的印象,心里马上非常难过…… 我的心本已被人生的丑恶伤害,结了一层厚厚的茧子包裹,以为自己刀枪不入了。 但此刻,我知道世界上还有很多好人,还有一些事情值得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