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是金 付惠芳 1971年11月,我满16岁,初中毕业,报名参加了支边大军。当时并没有背井离 乡,依恋不舍的感觉。我觉得自己长大了,可以自食其力了。我带着欢笑踏上征途, 男儿志在四方,应该去闯闯世界。所以当火车开动时,别人在嚎啕大哭,我却在笑。 心想这有什么好哭呢?这是我第一次坐火车,只觉得一种从未有过的欣慰和快感, 心随着火车飞向远方。家庭烙印给一个人教育和印象最为深刻。我的家是一个贫困 的工人家庭。父母微薄的工资要养全家六口人。为了四个子女都能读书识字,母亲 勒紧裤腰带过活,我和姐成了母亲的最得力的帮手。我们到小菜场拣鸡毛菜,帮母 亲织凉帽换钱。买不起火油灯,就到路灯下纺织草帽。到河边、车站敲石子赚钱。 《红灯记》中有句唱词:“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贫穷艰苦的生活使我过早地尝到 了生活的苦涩,这就是让我坐在火车上欢笑的原因,但我毕竟只有16岁呀!不知路 途艰险!知足者常乐!这句话我到了北大荒,有更深切的体会。 宁波毕竟是城市,冬天最冷零下二三摄氏度,到了北大荒,零下三四十摄氏度, 鼻涕流下来会结冰。要不是那件军大衣裹在我瘦小的身上,早被冻成冰棍了。我忘 不了这件军大衣给我的温暖。在宁波家中虽然吃不到大肉大鱼,碗中至少还有点油 腥子和白米饭,小虾小鱼还有得吃。到了北大荒一个月吃一顿大米饭,鱼腥几乎绝 迹。大白菜、窝窝头餐餐让你倒胃口。逢年过节才能吃一顿饺子,那个苦,才叫苦。 吃的是粗粮,出的却是牛马力气。在零下三四十摄氏度拿洋铁镐去刨玉米苞子,震 得虎口开裂,满手血泡。也许人很贱,久而久之,血泡成老茧,嫩嫩的皮肤变得粗 如松树皮。我像一颗稚嫩的幼松,在茫茫雪野中,经爱着刺骨的寒风,“大烟炮” 刮过来,使人睁不开眼,让人窒息,透不过气来,这就是生活。我在这雪野中一呆 就是四年,整整1460天。 当我快要离开这茫茫雪野时,我意识到窝窝头是那么香那 么甜,至今还念念不忘。是窝窝头使我瘦小身子变得结实强壮,是窝窝头使我懂得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经受过严寒的人懂得太阳的温暖,在零下三四十摄 氏度冰雪之下敲刨过玉米苞子的人真正体会到粮食是宝中之宝。从北大荒走过来的 人。从这个意义上说,谁获得了这块“金”,谁就获得了人间最最宝贵的财富。 奋 斗是乐,苦尽甘来,乐在其中。毛泽东说,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在 那个如火如荼的年代里,毛泽东这句话,激励着年轻一代奋发向前,乐于拼搏,乐 于战天斗地。16岁是未成年的年龄。又是花季般的年龄,成熟晚的还会在妈妈怀里 撒娇。我已经踏上独立生活的征途。而且成了知青中一个小头目。也许是家庭艰苦 生活使我早熟,教师的话是我前进的动力,毛泽东的话在我年幼的心灵上树起奋斗 的旗帜,我成了“文革”后恢复团组织的第一批团员。在当时可以说凤毛麟角,我 就成了知青队伍中一位小排长,去领导这些比我年长的大哥哥大姐姐,这也促进我 早熟。 也许这顶小排长的“乌纱帽”,使我有机会接近一位真正的男子汉——李泽 大队长,他是我心目中的北大荒英雄。是他鼓起我前进的风帆,高擎起奋斗的旗帜, 是他谆谆教导我遇到困难,不要绝望,要奋斗要生存,才会到达胜利的彼岸。他是 一位真正的共产党员。 1972年大学开始重新招生,这无疑给知青们注射了一支兴奋 剂,希望的航船向每个人在招手。李泽大队长鼓励我劳动之余要读书学习,将来有 机会进大学深造。我热血沸腾,憧憬着大学校园生活,睡梦里都想读书。因为我年 龄小,又是一个初中生,渴求读书的愿望很强烈。我总感到自己过早地离开校园, 像一个没吃足奶水的孩子,比人家矮一截,我想改变这种状况,开始了艰难的自学 之路,一改过去那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浑浑噩噩地只锻炼四肢不注重脑袋开发 的日子。白天,我跟李泽大队长战天斗地为大庆油田兴修水利,引嫩江之水倒灌入 油田地下层,让石油浮上来。这是一个伟大的引水工程,劳动强度远远超过冰冻地 下的玉米苞子。手挖肩扛是我们的传统,人定胜天恰恰是那个年代最响亮的口号, 没有人偷懒,个个都想争当英雄,一种强大的政治热浪融化了年轻人的心,累和苦 被淡忘了。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感到腰酸背疼。还学不学?这全凭意志了。我想 读书,这种奋进的思想激励着我,无论是大雪纷飞的寒冬,还是蚊蝇成群的酷暑, 我每晚书不释手。 冬天我披着被子待在“地火龙”铺上,夏天钻进蚊帐里打着电筒看书。我终于 熬到1974年够“工农兵”大学入学资格—经过三年劳动锻炼的知青可以报考大学。 我很快通过推荐、评议、政审、考试四个大关,我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在向我微笑, 大学校门向我招手,可以实现我的夙愿,重返学校读书,到书海里遨游。录取通知 书下来了,却没有我的名字。我呆了,我傻了,我哭了。为什么?为什么?这是为 什么?我错在哪里?我像一个登山运动员眼看要到达成功的顶峰,却莫名其妙地滑 入深渊,四周一片漆黑。此时此刻的心情,无法用语言表述。我冲进滂沱大雨用拳 头猛击大树,直打得手掌手背流血。但大雨没有浇灭我燃烧的心。那晚,我独自孤 行,在茫茫的原野上,走得很远很远。突然,一阵恐怖袭来,黑暗中传来了“呜呜” 似小孩的哭声,一对对蓝莹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光,我全身的汗毛一根根直竖起来, 我被狼群包围了。跑,已无生还的希望,狼群冲上来会把我撕个粉碎。一种求生的 欲望使我睁大了眼睛,一股壮士之气从身上冒出来。“人看到狼眼是蓝的,狼看到 人的眼睛如火炬。”不记得谁这么说过,我眼睛越瞪越大,狼没有扑上来,双方僵 持着,狼在摸我的底细,在嗅我身上有没有枪、刀、火。我想起李泽大队长给我们 知青讲过狼怕火的话,我急忙搂拢身边的干草树枝,可是划火柴的手直发抖,划了 四根火柴,才把草点燃。熊熊的篝火把黑夜照亮。狼群看到火光停止嗷叫,停止前 进,却匐伏下来,不走开,我拿出“东北三大宝”的旱烟袋,开始抽烟。我环视四 周,干草树枝不多。烧光了怎么办?我又不敢喊,心里却在喊:“李大队长,快来 救救我!” 也许我命不该绝,李大队长的喊声传过来:“小付子——小付子——”我的心 猛烈地跳动,热泪滚滚而下。我举起火把树枝挥舞。 “得得”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 近,我听到了,我相信狼群也听到了。我声嘶力竭地喊:“李队长,我在这里!” 李队长的火炬,马车的隆隆声,使狼群溃退,四散逃走了。李队长的长鞭“啪”一 声,朝我甩过来,我吓一跳。紧接着听到一声吆喝:“你这个浑小子,想干啥呀!” 在火光照耀下,我看到李大队长一脸大胡子在愤怒地抖动。 我像一个久别重逢的孩 子扑进李大队长怀里,抱住他呜咽。 “小付子,别这样,别这样。”他倒反而安慰 起我来,用手轻轻拍我背,“今年不行,还有明年,来日方长嘛!好马总归配好鞍, 相信我的话。” 响鼓不用重槌敲,我听懂李队长的话。他既看透了我的心思和委屈, 又指出了我前进的方向。他不仅是我救命恩人,又是我的好老师,好队长。他不计 较个人得失,默默无闻地奉献他的青春和年华。相比之下,自己显得何等渺小和狭 隘啊! 我在李大队长带领下,一如既往地劳动,一如既往地学习和埋头工作。一年 之后,我被录取到齐齐哈尔师范学院外语系读书。这是“文革”之后党和政府给我 们这一代学子的“补偿”,初中生进大学读书,这也是历史的产物。我多么珍惜这 个来之不易的读书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