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抄本 王大闻 在北大荒军垦时间长了,对单调的生活也就习惯了。晚上坐在一起摆唬,再不 就"归楞"、“敲三家”。那时要说工作不累,那是瞎话,可随着一天天过去,一天 天“锻炼”,累也就觉不着什么了。拿我说,开着“东方红”,挂着片片锋利的犁 铧,在旷野上划开片片黑土,远远望去真像一层层海的波浪,虽然一天下来像个 “油耗子”,可内心也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或许就是一种自豪感。当然也许 进门就嚷累,但第二天出工决不含糊。这就是知青。 连队对思想政治工作抓得挺严,要是有本什么书都藏着掖着,相互保密,一本 《青春之歌》能给翻烂了,全连几乎通读一遍,只是不能让连长、指导员知道。有 人哼哼一句“美丽的姑娘有万千”,晚上就开批判会,这事一点不虚。知青探家回 来,先问有没有好烟,再就问带没带书。这也是知青。 一次,哥儿几个正“归楞”,一边开着的半导体突然响起了“洪湖水,浪打浪....”, 几个人扔下牌就往一块儿扎,声也拨足了,边上几个屋里的知青也往这儿跑。有个 知青慌忙了一个跟头,手里的碗也砸了,小腿上划了个大口子,鲜血直流。待他一 拐一拐地进来,只听到一句“人说天堂美,怎比我洪湖鱼米乡”。 一曲终了,大伙都盯着那匣子,觉得那匣子里还会有,不料却是一声洋味传出 来--“这里是莫斯科广播电台”。这一句不要紧,就象那半导体立刻成了一枚定时 炸弹,谁也不敢吱声,一个接一个往门外蹭,生怕把它给碰“炸”了。出了门大伙 马上散了,心里还咚咚直跳。 有年回家探亲,见到两个手抄本--《一只绣花鞋》、《第二次握手》,得来如 获珍宝,读来更是过目不忘。回到部队,话题就来了,自打心眼里也没把这当回事, 给几个知青讲起了故事。不料一传十,十传百,知青都来找我讲,甚至别的连队的 知青也赶来听。 一遍、两遍、三遍........ 越讲越熟,越讲越风趣、有味........ 越讲影响越大,到处有人来请,就像开“讲用会”。 一度我也有些害怕,还要求听者少声张,但大家都听得入迷,我也便少了顾忌。 知青往往就拿出一碗水、一包烟,这是他们最好的谢礼了。但天地良心,我们从未 耽误劳动。 有时为增加惊险恐怖气氛,屋里拉灭了灯。几十个男女知青围着我,我也尽我 之所能摆唬得眉飞色舞,要紧之处,屋里象没人,掉根针都能听到响。 窗外北风呼号,劳累一天的知青在苦闷的日子里,津津有味地听着,好象也能 从中获得一点乐趣.......可后来也真有人夜里不敢上侧所,不敢打夜班。 说得津津乐道,我还不知道灾难已经临头了。 一日,偶然去团部,有朋友告诉我,我可出了名了,他那有我的大名。这位朋 友在团部搞宣传,开始我还以为要表扬我,因为我开荒活干得猛,堑打得直。可一 见那排黑体字,就有点傻,说我利用讲故事宣传封资修,破坏抓革命促生产,一连 串罪名。我心想,既然定了罪,就等着挨批吧。 先是以淡心为名,是为大批判开道。团里的宣传股、保卫股也纷纷下到连队, 调查始末,当时他们还不知道什么叫手抄本,还有人以为手抄本是封资修的名字。 批判会开始了,其实我此时已不乏被批的经历,经验证明,一切都接受就是。 指导员也找我作作思想工作,只是带着喊口号。个别曾入迷地听过我摆唬的知青, 批判会上也表现得非同小可,词汇也够多,哎,这也是知青?这真是知青。 我开始一遍一遍写检查,一天天受批判。检查中尽我想得起来的一切挖苦、讽 刺的词汇乃至一串串的帽子,一堆堆地扣,但始终通不过。 事情越搞越大,我也明白这关是过不去了。已经停工检查了,还能怎么样呢? 想到最后的决定是监督劳动,本来吗,不干活,坐着写检查,谁能允许有这种好事。 监督劳动开始还有那么点意思,日子长了也就淡了。再说,我见人又好聊,一 聊就停不了口,《水上春秋》,《女蓝五号》,《神秘的旅伴》......还有五十年 代放映的苏联电影、印度电影,一摆唬起来,谁知,监督者也下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