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下乡那一天 红河谷 1968年,9月24日。金秋季节的沈阳。 天还刚刚露出鱼肚白,约有三个足球场大的一中操场上,到处都是人和汽车。 操场的南边齐刷刷的排了20多辆大解放汽车,每辆汽车的后面还加挂了一个拖斗。 100多米长的L型教学楼的下面,依然是叶子刚要发黄的苹果树林,几个干干巴巴小 苹果无奈的吊在上面。还有那校园四周的樱桃树、小榆树,好像没有了阳光,没有 了雨露,只有对春天的眷恋。无数的老妈妈,老爸爸,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涌 在树下。操场上没有那往日的歌声,没有锣鼓,没有口号,也没有那五彩的旗帜。 树林子里面送行的人们,没有大声的喧哗,只有低低的耳语,或是谁也听不见的自 言自语。沿着教学楼东侧曲曲弯弯的小路上,扛着行李,用小孩车拉着行李,大人 和学生共同抬着行李的,不断的走进校园。排在车队前头的两辆军车上,笔直的坐 着一排排穿着黄军装的解放军战士,他们手里紧握着的上了刺刀的56式步枪,象仪 仗队一样整齐。银白色的三棱刺刀,在晨光的映照下,发出一道道血红的寒光,第 一辆大解放汽车的车厢上挂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热烈欢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 下面写着《毛泽东思想宣传车》,一边一个的高音喇叭里,反复播放着歌曲《大海 航行靠舵手》。两边的车厢上,一边写着《哪里需要哪里去,哪里需要哪安家》。 另一边写着《严防阶级敌人破坏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 八点多钟,正在播放的革命歌曲骤然停止了,带队的学校革委会主任,通过广 播器大声的喊叫学生们上车。每辆车的前车厢装的是行李,拖斗上坐的是学生。操 场上没有那种父亲送儿子,妻子送郎上战场的悲壮。也没有依依不舍,哭天喊地的 亲情。更没有十年寒窗后,荣登金榜的幸福时光。从对学生点名到车队启动的二十 多分钟时间里,车上车下是一片寂静。就这样,从此时开始,一个空前绝后,历史 上绝无仅有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了。车队在毛泽东思想宣传车的引导下, 鱼贯驶出百树环抱的校园,车队的最后面,就是奉命保护毛主席的红卫兵,保卫上 山下乡运动的那两辆全副武装的军车。 车队驶离学校的那一刻,车上依旧是寂静一片。没有谁能知道同学们在想什么。 也许,有的同学在默默的告别家乡,告别亲友,再见了沈阳,何日君再来?也许, 有的同学在想,可爱的一中,我还能回到你那肃穆的课堂么?再做一回莘莘学子, 实现我的大学梦么?也许,有的同学在想,毛主席啊,我是您的红卫兵,坚决响应 您的伟大号召,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要向邢燕子学习,扎根农村干 一辈子革命。一眼望去,所能看到的是,有的同学是用目光在人群里寻找亲友或者 朋友。有的同学在低头抚摸着,那个戴在胸前的的毛主席纪念章,那可是沈阳市革 委会给他们的最高奖赏。也有不少同学手里捧着红宝书《毛主席语录》,思索着怎 样走好这新的长征之路。尤其是那些造反派的头头们,可能还在想,到了农村以后 怎样依靠贫下中农,打倒地富反坏右,怎样打垮学校里的那些顽固的保皇派,把革 命的红旗一扛到底。 他们满怀豪情,追随心中的红太阳。他们遗憾,没有赶上中国动荡的大革命时 代。他们甚至希望早出生几十年,亲手消灭小日本,打跑蒋介石,解放全中国。他 们感到庆幸,今天终于有了一展身手的机会,不仅要打倒党内外的一切走资本主义 道路当权派,还要去解放所有受苦受难受压迫的人。让那红彤彤的太阳,照遍全世 界。他们明白,上山下乡是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是去练就一颗忠于毛主席的红 心。想去的,是走革命的必由之路,是毛主席的革命接班人。不想去的,就是反对 上山下乡,就是反对毛主席。反对毛主席就是反革命。就得被踏上一万只脚,叫他 永不翻身! 车就要开了,人群中开始出现一片片的骚动,大人们,尤其是老妈妈,老奶奶 们的哭声开始彼此起伏,也许只有大人们的心里还能明白点什么,也许老人们在想, 孩子们都不念书了么?农村没有人种地了么?儿女们还能回来么?乡下需要他们去 革命吗? 车队在市区里游行,转过一条街,又是一条路,毛泽东思想宣传车上的高音喇 叭,不断地放送着革命歌曲,好像是在向人们宣告毛泽东思想的又一个伟大胜利。 街道两旁的建筑物上,不时的可以看到欢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标语和彩旗。而车 队两边的人们,却没有热烈欢送的呼喊,没有离别的哭`啼。只有那麻木不仁的眼光, 在注视着即将离开父母而远去的学生。车上的同学们开始关注街道两旁的人群,似 乎想从那茫茫人海中看到自己所熟悉的身影,真有偶尔看到亲朋好友的,高高的摆 摆手,好像是说,再见了亲人,再见了朋友,再见了学校,再见了沈阳。也许我要 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也许我将永不再来。 很快,车队就驶出了市区,沿着一直向北的方向,加快了行驶的速度。 九月的辽北大地,已经是收获的季节。一眼望去,蓝蓝的天空中,几朵白云点 缀在上面,可惜的是看不到到成群的马儿跑在地里田间。诗人眼中的黑土地上,庄 稼已不再是绿油油的一片。高粱、苞米叶子的哗哗作响声,乱作一片,好像在演奏 着鬼才明白的协奏曲。不时的可以看到,一群一群的社员在挥舞镰刀,收割高粱、 苞米什么的。路两边,有不少社员赶着马车往队里运送庄稼。远处的两座蒙蒙笼笼 的大山那边,不时地有隆隆的放炮声传来,这沉闷的炮声,不知道是不是在欢迎红 卫兵们的到来。已经搞了两年多文化大革命的同学们,已经厌倦了口诛笔伐,厌倦 了大字报,厌倦了谁也说服不了谁的大辩论。至于那可怕的武斗,不仅永远地毁灭 了一些同学的青春年华,也消灭了一些勇者的肉体。这时,车队已经远离了市区, 如同出笼之鸟一样的同学们,逐渐告别了沉闷的气氛,开始活跃起来。车上的同学 们,或者三三、两两地谈着毫无边际的话题,或者交换着个自带来的食品、水果。 伴随着品尝一家一味的美食,引起了一阵阵久违的笑声。不仅如此,车与车之间也 在进行“大串联“,来回飞舞的苹果和桔子什么的,惹的汽车司机停下车来直骂。 而到了最兴奋的时候,车上不知是谁,还率先唱起了那支最著名的红卫兵之歌。 几个小时以后,长龙一样的知青车队经法库县南门,进到了这个人称“一进法 库门,七分鬼三分人“的县城。县城的东面是高高的二龙山,山上树木环抱。一条 东西走向的无名小河,把县城分成南北两个部分。河床很深,水却很少,象小溪一 样在无声的流淌着。二龙山下的法库县城,没有一条柏油马路,走向也是乱七八糟, 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到处都是牲畜的粪便。老百姓住的房子,大部分都是用泥垛的 平房,好一点的起脊房子,房顶也是用草擅的。一路上所能见到的象样一点的建筑, 也只有县革委会那座二层的楼房了。街上行人很少,大部分都穿那种有四个暗兜的 制服,也有一些人穿着对襟衣服,衣服的颜色是兰、黑、黄老三色,很少有花色鲜 艳的。有意思的是,穿着制服衣服扣子也不掎,用一根麻绳掎着,真是不土不洋的, 可笑的很。汽车就更少了,有车也就是马车、驴车。坐在车上的大小老板,晃荡着 两条腿,时不时地扬一下手里的鞭子,让鞭哨在空中打出一个个清脆而且还有回响 的声音,真是一派悠闲自得的样子。 车队在县里休息了一会儿后,转为向南开去。在公社所在地依牛堡子,又换了 一次马车。由于文化大革命以前,我们每年都下乡锻炼二次,春天种地,秋天秋收, 对于农村不是很生疏。从早晨到晚上,坐了一天的汽车,同学们该唠的唠了,该看 的看了,新鲜的东西也没有了。马车上全是东倒西歪,趴在行李上半迷糊半清醒的 学生。等我们到了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目的地,三尖泡大队的时候,已经是明月 高照,星光闪烁了。 当天的晚上,我们八个同学(四个男生,四个女生)被分到第三小队,安排在 一户成分为中农的老裴家(没安排在贫下中农家住,是出乎我们预料的)。他家的 房子是一明两暗的那种,东西各有一间住房,中间是过道和厨房。男生住在东屋的 南炕,女生住房东那屋的北炕(她们住西屋的北炕,房东住西屋的南炕)。北炕沿 的上方有一根横杆,横杆上挂有一块大布,老乡管那叫幔子。晚上睡觉时,女生把 那幔子放下来,算是把西屋分成两间。头一顿是在房东家吃的,高粱米饭加炖土豆, 饭里有不少高粱壳子,菜里好像没有油,土豆也没打皮,可能是因为土豆品种的关 系,或者是水的原因,菜里有一种苦涩的味道。虽然在家里时吃的也不是太好,一 个月三两油半斤肉三斤细粮,可是也没吃过这样的东西。我们一路上以为,毛主席 的红卫兵下乡来,会受到贫下中农的热烈欢迎,想象中的第一顿饭一定挺好,根本 没有想到第一顿就是忆苦思甜饭。村里没有电灯,也没有自来水,房东拿来一个小 油灯,叫我们用取灯点着,我们不知道取灯是什么东西,原来是火柴。这个点亮的 小油灯,挑到最大的亮度也没有城里的小灯泡亮,就象萤火虫一样,几乎就是摸黑。 我们这些满怀豪情的同学,迷迷糊糊了一天的知青,不知是饿还是不饿,在远离家 乡的法库农村,在高高的七星山下,在浩荡西去的大辽河北岸,在茅草屋里的火炕 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