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女 李建平 我忘不了一位北京知识青年与一位陕北女子的恋情。 北京知青小Z和他哥哥大Z一块儿到陕北插队。我也是和哥哥一起插队的。由 于我哥哥与小Z是同班同学,所以自然地就形成了一个大集体中的小集体。当知青 们共同吃的大锅饭解体,分成了若干个自愿结合的小灶时,我们四个人当然就在同 一灶上了。 小Z和本村名叫冬女的姑娘同在一个小队干活。知青们刚去时,什么活计也不 会干。于是队里给每位知青派了一个“师傅”,这当师傅的不仅要帮徒弟装修农具、 教干活,连知青的饮食起居都要关心照顾,给我们知青们解决了许多实际困难。小 Z并不是冬女家的徒弟,而大Z的师傅却是冬女的哥哥长毛。白天长毛、冬女和大 Z、小Z同在一起干活,长毛家如要吃点好的呀吃些稀罕的陕北风味饭,总忘不了 请这个“徒弟”大Z,可大Z还有个弟弟小Z,于是每次总是把哥俩一起叫去。日 久生情,慢慢地这哥俩与冬女一家相处得如同一家人一样。 冬女个子不高,却长着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能传神,会说话,五官端正且又 很受看,在村里女子中算是佼佼者,而且活泼、开朗、心地善良,她的人品就像她 的长相一样美。冬女比小Z小两三岁,又都是年轻人,白天干活在一起,晚上冬女 也常来我们这个小集体灶上串个门。刚开始谁也没有发现他们之间有什么异常。时 间一长,从他俩的玩笑与神态中,我好像觉出了一些什么。对于冬女频频地到知青 处串门,她父母不免担心,既怕村里人风言风语,又怕引起我们的厌烦。冬女于是 搬出我这个女知青来当挡箭牌。这一招果然奏效,她父母不再说什么了。冬女与小 Z之间的交往也如干柴遇火般地越燃越旺。女孩子有事愿意找女孩子说,冬女与小 Z两人之间的秘密对我是绝对公开的,自然而然我就成了保护他们的屏障。 白天干活时,小Z总是用陕北信天游小调唱一些临时随意加词的情歌。每当小 Z在冬女身旁唱起来时,冬女总是甜甜地听着,甜甜地笑着。晚上冬女来时,小Z 总是手把手地教冬女识字,然后小Z再把冬女送到家门口。 一天早上,刚刚吃过早饭,冬女就站在我们居住的坡下喊我,我应声走下去。 冬女对我说她想去公社,今天不出工了,并让我悄悄地问问小Z去不去。我笑了笑 对冬女说:“你自己去问吧,你又不是不认识他。”冬女脸红了,拉住我的手央求 我。于是我让冬女等着我,我替她问。当我从坡下上来时,小Z已经站在窑洞门外 等着我了。一见我,小Z就问:“冬女叫你有事吗?”我说:“她让我问问你,去 不去公社,如果去,我就去告诉她一声。”小Z听罢眼里放出了光彩,不但一口应 允,还求我一同去。我说:“你们去吧,我不想去。”这回轮到小Z求我了:“你 去吧,和我们一起去,这样别人就不会怀疑我们了。”我故意问了一句:“别人说 你喜欢冬女,如果我和她一起去公社,村里人看见了,我怕会给冬女胡说八道。” 看着这对初恋的男女那殷切切的样子,我只好答应了与他们同去公社。 冬女欢快极了。我们村离公社有十几里地,路的一边是山,另一边是洪水冲出 的大沟,比路面要低十几米,平时不下雨,那路下边的水道是平平展展的黄土地。 放着大道不走,他们偏走河川,我只好识趣地一人走在大道上。等我到了公社,过 了好久才看见他们俩的身影。回去的路上依然如此。直到下地的人都回来了,天渐 暗了下来,他俩才返回村里。吃罢晚饭,小Z一人吹着小调,抽着烟,躺在炕上不 知想着什么,我回到我的窑洞里也伸直了腰平躺在炕上。正当我有些迷迷糊糊地要 睡着时,冬女像春风似的飘到我面前,借着煤油灯的光,我看出了冬女脸上的快乐 和欢喜。我拉住她的手问:“冬女,跟我讲实话,你爱他吗?”冬女甜甜地点了点 头,她把脸贴在我身上,对我说:“小Z真好。”我问:“怎么好法儿?”冬女说: “他爱我,他亲口对我说的。”我说:“你相信?”冬女一副自信的样子点了点头, 随后毫无保留地告诉我小Z亲她了,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亲着她。我看出,如果冬 女不讲出她心底的秘密,不说出她内心的幸福,她会兴奋得一夜都睡不着觉的。我 提醒她:“你可是订了婚的女子(未婚女人)了。”冬女说:“只要能爱他,只要 他爱我,我可以退婚。”听了冬女的话,我只有轻叹的份儿了。倒不是说小Z的人 不好,我总觉得一个知青与一个陕北女子是不现实的,他们能冲破世俗的观念吗? 那以后,冬女总是把家里好吃的偷偷地塞给小Z,用她仅有的一点零花钱给小 Z买烟。小Z也总把一些好的东西留给冬女,还用家里寄来的钱给冬女买了一件花 衬衫。不过为了不让冬女父母知晓,他俩说好了,说是我给冬女的。我只好硬着头 皮答应为他们遮掩,承担起送衬衫这一成人之美的好事。一次我独自和小Z在窑里 做饭,我抽不冷子问他:“你和冬女准备怎样?”小Z说他要娶冬女,这句话如同 他那张平静的脸一样,看不出,也听不出有丝毫犹豫,仿佛这个决心早就下定了似 的。我又问小Z:“那你家里同意这件事?”小Z依然平静地说:“同意或不同意 我都要娶她,反正我也回不了城市了,也不会跟家里一辈子。”“那你哥哥同意吗?” “我的事我自己作主,用不着他为我操心。”他的一番话,使我无言以对。沉默片 刻,我又说:“冬女可都订婚了。”小Z说:“订婚又不是结婚,冬女说她不嫁给 那个人。” 没多久小Z他们居住的地方搬到了冬女家旁边,这间窑洞是冬女家的。这倒为 冬女、小Z创造了相互接触的好机会。 一天晚上,队里开社员大会,我提出由我看家,这时冬女进来了,问我们去不 去开会,我说我不去。冬女也就不去了。冬女不去了,小Z自然也不会去了。我哥 哥和大Z跟着长毛走了,我坐在炕锅沿儿旁看书,冬女和小Z躺在炕上,盖着被子 紧紧地偎在一起。 他们俩相互温存着,尽情地偷吃着禁果,沉浸在爱的漩涡里。不知过了多久, 一阵陕北民歌传来。是大Z他们开会回来了,冬女和小Z这才依依不舍地分开。冬 女从炕上起来,整理好衣服坐在我旁边搂着我,脸红红的,带着一分羞涩,带着一 分幸福,带着一分甜蜜,眼睛里放着异彩,流着欢乐的泪。为了不让大Z他们看到, 又匆忙地擦去,并回头深情地望着小Z,望着这个她以身相许的人。 晚上我和冬女睡在一起,冬女翻来覆去几乎一夜未睡,弄得我也睡不着,每当 我翻身时,冬女总轻轻地唤我一声,我装睡着了不应她。天刚亮,村里的雄鸡高声 地叫起来,我翻身借着从外面透进来的微弱的晨光一看,冬女睁着大眼睛望着窑顶。 我碰了碰冬女,她醒过来似的把目光转向我。我问她:“怎么醒得这么早?”她说: “我一夜没睡。”“为什么?”“不困”。“又想他了?”“嗯。”“冬女你怕吗?” “不怕,我想有一个他的孩子。”“为什么?”“为了爱,我爱他。”“如果他骗 了你,你也爱他?”冬女使劲儿地点点头。“你不后悔?”“不,决不后悔!”我 无言地搂住了冬女。多么好的女孩子,感情这般真挚,心地这般善良。我又问她: “冬女,你不怕让你未来的丈夫知道?”冬女说:“只要小Z在我身边,我决不嫁 人。”“你觉得你们之间能组成家庭吗?”“也许可能,也许不可能。”说到这儿, 冬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眼泪涌出了眼眶。我感到她的身子在轻轻地颤抖,一股同 情的波澜猛地涌上我心间。作为冬女与小Z之间感情的知情者,我总有一种不祥的 预感,一种说不出的预感。当我们知青迁户离京来到千里之外的黄土高原上插队落 户后,谁也无法预料今后命运将把我们抛向何处,抛向何方。也许正是知青们对今 后归宿茫茫然时,许多人匆忙组成了家庭,有些女知青嫁给当地青年,也有极个别 的男知青娶了当地女子为妻。这些无疑地使冬女心中升起了一线希望。但是,这线 希望很快就破灭了。 第一批招工开始了,主要招的是知青,名额虽有限,但队上考虑我们这个灶上 是哥俩加兄妹俩,因此让我们自己协商各走一个。大Z主张让小Z走,小Z却让大 Z走,哥俩你推我让,直到大Z急了跟小Z吵了起来:“让你先走,你就先走,还 有什么可让的。”小Z说:“你岁数比我大,你先去当工人吧,少管我走不走。” 大Z说:“这回非得你走,不走也得走,走也得走。”小Z说:“你要不走就把名 额让出去,反正我不走。”话说到这儿,大Z瞪着眼冲小Z吼道:“这里有什么可 舍不得的,你不就是为了冬女吗?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小Z也火了:“知道 又怎么样,我就是跟冬女好,我就是爱她,喜欢她,你管得着吗?”大Z说:“这 回我非要管,到时可别怪我不给你们留情面。”小Z说:“你管不着,这是我的事, 我不但不走,我还要娶她呢。”大Z气得脸发青,小Z气得脸发白,哥俩像两头斗 牛谁也不服谁,吵过之后又都沉着脸谁也不理谁。晚上大Z主动找小Z,把小Z拉 到了外边,哥俩很晚很晚才回窑洞。几天后小Z去公社报到,接受体格检查、政审 等,一关一关都非常顺利。不知大Z怎么说服了小Z,可小Z虽然通过了招工的各 道关卡,却始终看不出丝毫的喜悦。 临走前的晚上,小Z与冬女出去了,这是他们之间的最后相聚,却也意味着永 远的结束。直到天快亮了,小Z才垂着头像丢了魂似的回来了。早上起来后,仍能 看出小Z哭过,两只眼睛红红的。 被招工的知青走时,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来送行,唯独没有冬女的踪影。十几里 地的路好像突然缩短了似的,一会儿就到了公社。来接这批工人的卡车早已停在一 边。这天公社人最多、最热闹,人来人往彼此间相互告别着。本以为冬女也许会在 公社为小Z送行,可直到人都散尽了,仍没见到冬女露面。回到村里才知道冬女昨 晚因与小Z告别,直到天快亮了才回家,遭到了父母的怒斥,虽然冬女搬出我做挡 箭牌,但是当父母的心里有数,为了收住冬女的心,他们决定让冬女与外村订过婚 的未来女婿尽快结婚。冬女不乐意,与父母吵了一架,再加上小Z的离开使她伤心 之极,第二天就病倒了。 没过多久,冬女出嫁了。出嫁那天,没通知亲朋好友,也没办事。冬女离开娘 家去婆家前,又走到我住的窑洞坡下叫我,我应声下了坡。冬女哭成了个泪人,虽 然当地人认为女子出嫁时必须要流离娘泪方显出女儿的孝顺,但冬女的离娘泪与其 他女子不同,只有我知道冬女那苦涩的心和那永远失落美好感情的痛苦。 冬女走了。一个月后,她回娘家来了。她变得像另一个人,脸瘦了一圈,苍白 憔悴,再也没有了原来的欢快、活泼与开朗。冬女向我问起小Z。为了安慰冬女。 我告诉她,小Z来信了,信中问你好呢。冬女叹了一口气说:“有什么可好的,我 已经结婚了,让他忘了我吧。”我问冬女:“婚后可好?”冬女又叹了口气说: “好不好也这样了。”我无言以对。 几天后,我去冬女婆家所在的村里找别的知青玩,又碰见了冬女,冬女硬把我 拉到她的新家。这个“家”一点儿也看不出新婚的新劲儿,除了仅有的两床被子是 新的外,几乎什么也没有。我不禁奇怪地问冬女:“陕北人再穷,娶媳妇也讲究全 新的,最起码像个刚筹资新建的家,怎么你的家这么寒酸?”冬女说:“订亲时要 了些彩礼钱,给长毛娶了媳妇;婆婆家因送彩礼仍欠着别人的债没还清呢。”晚上 我在冬女的央求下住在冬女家里,冬女的丈夫,一个老实巴交不爱说话的庄稼汉被 冬女轰回父母处了。 这天晚上我和冬女彻夜未眠,说了许多许多话。冬女依然沉浸在对初恋的回忆 和对小Z深深怀念中,她悲哀地说:“只有认命。”冬女告诉我,自结婚后从未与 她男人在一起。 第二天我走时,冬女送了一程又一程。分手时我对冬女说:“忘记一切,好好 过日子吧,因为命运已经为你做了这样的安排。你别再拒绝你丈夫对你的要求了, 你应该庆幸的是你嫁了一个老实憨厚的好人。你大字不识一个,也许能生几个像你 一样漂亮的孩子去上学,去念书,也好有个出头之日,否则你和你的后人将世世代 代居住在这贫穷落后的深山沟里,过着祖宗们遗传下来的穷日子。这可不一定是命 中注定的。”冬女听了我的话点了点头,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脸上滑落,掉在了这 光秃秃的黄土高原的黄土坡上。我疾步离去,走了很远后回头一看,冬女依然站在 那里向我这边望着,她那瘦小的身子,在黄土高原的衬托下显得那么小,那么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