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套 李学仲 我珍藏着一对用红丝线连结着的白色枕套,每看到它,便会有一缕淡淡的幽思 油然而生,心中怅然若有所失,旧情实在难以忘怀。谁心中能没有点隐私呢? 1978年,大批知青陆续返城,剩下的怕是属于“老子无能”之辈了。 已近而立之年,难免有“红娘”忙活,这样,我结识了一位北京知识青年。 她比我小两岁,个子不高,人也瘦瘦的,一双大眼睛里似乎总含着一丝忧郁、 一丝凄苦。她待人真诚,心地善良,人也很聪明。然而,“黑五类”子女的包袱, 始终沉甸甸地压在上,令她喘不过气来。上学、抽调自然无望,似乎注定要与北大 荒的黑土地相依为命。也许就是共同命运的撞击,给无望的心灵重添了一把希望之 火,我那枯萎的心绪似乎又增生了几分活力。 一天傍晚,她手捧一块洁白的细布,悄悄地对我说:“我绣对枕套,你画上几 朵花吧。” 画什么呢?我随手找出来几本画样,让她选了一个,用复写纸拓了下来。 画完了,我抬起头,她正跪在椅子上,双手托腮,睁大眼睛,静静地看着,一 动不动,多像一个小妹妹呀! 突然间,一种爱怜之情从心底萌发出来。 那时我在学校教书。每天下班以后她都准时来我宿舍,坐在炕边,一针一线地 绣呀,绣呀,屋里静极了。她均匀的呼吸声,我笔尖磨动的沙沙声,给这静谧的小 屋里增添了生气。屋外,厚厚的白雪覆盖了黑色的荒原,狂风夹杂着雪片还在肆虐, 而在这里,我却感到了春天的气息。 “绣好了,你看好吗?”她细声细语地说。“好,当然好,巧夺天工,天下第 一。”我连连称道。“绣得不好,干嘛糟践人呢?”她一阵羞涩,脸上泛起红晕, 那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似已失去了往日的忧郁,是那么楚楚动人。猛地,我抓住 她的一双手,连同那对洁白的枕套,紧紧地贴在胸前。她一阵惶恐,连退了几步, 两眼睛睁得更大了。 当时,我真不知如何是好,只觉得心里咚咚直跳,脑门上也沁出了汗珠,手中 的枕套滑落在地上。我揉搓着双手,嗫嚅着说:“你、你、我,我不会伤你。”话 没说完,她突然奔过来,扑在我的怀里,啜泣着。我不知所措地用手抹去她脸上的 泪珠,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肩膀。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泪眼模糊,泪珠还在脸上 滚动,撕心裂肺地喊道:“我真想家呀!你说,还能回北京吗?你说,说啊!” 说什么呢?我何曾不想?我也有老父老母,我也不知怎么办,我该如何回答呢? 我不能让她失望。“能,当然能”。大滴的泪珠无声地从我眼中落在她苍白的脸上, 滚落在土地上,也落在那洁白的枕套上…… 厄运与福星是同时降临的。 自然又是数不尽的眼泪,难道我们就总要让泪水泡着吗? 那年,她办理病退返京的手续终于批下来。我没有别离的愁苦,她也没有返京 的欢乐。我们无言地对望着,就这样望着……执手泪眼,已无语凝噎。 我无声地收拾着行装,她细心地为我缝这补那,彼此都在想着为对方尽上一点 力,当然她更想弥补点儿什么给我。 启程的日子到了。 空旷的原野上,我们默默地走着,寒风扑面,心里更结了冰,枯零的野草随着 阵阵北风发出哀鸣,似乎在为不幸的有情人诉说着不平。我们站在冰冷的月台上, 往日知青在这里的欢动场面早已荡然无存,淡蓝色的水银灯在黑漆漆的夜空中更显 得那么凄冷。我握着她那双发凉的小手,强忍住喉头的哽咽:“去吧,就要见到妈 妈了,这是大喜的事啊……”实在说不下去了,而她早已泣不成声。她取出一个小 包,塞到我手里,“记着我……” 准备开车的铃声响了,她站在车厢门口挥动着瘦弱的手臂,双肩不停地抖动着。 “呜——”列车一声长鸣,开车了。我摘下头上的皮帽,无力地挥动着。“我 等你!”这声嘶力竭的呼喊在寒冷空旷的北国之夜很快消失了,而在我心里却引起 了永不终止的震颤,一股无形的力量紧紧地攫住了我的心。 她就这样离去,就这样永远地离我而去了吗?刹那间,我好像明白了什么,跳 下站台,奔向路基,沿着铁轨,跌跌撞撞地向前狂奔,大声地呼喊着她的名字, “等着我……” 望着远去的列车,我打开了白布包,一对普通而绝不平常的白枕套…… 这一年夏天,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调到了鄂东北一个贫困的山区小镇。一晃1 1年过去了,我怀念故土,思念亲人,依然孑然一身。 往事渐渐淡忘了,可那对用红丝连结着的白色枕套我一直珍藏着,旧情永远会 深深地埋藏在我心间,幽情绵绵,思绪缕缕……